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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虞頌超的建筑圖通過了。他得到了一筆獎金,得到了上司的极力夸獎,得到了無數的贊美,而且,他被提升為公司的設計部主任了。這件事在虞家,是件非常轟動的大事,大姐頌萍、二姐頌蘅、大姐夫黎鵬遠、二姐夫何子堅全赶來了。虞家子女眾多,又來得團結,再加上虞家三姐妹,個個能言善道,每次家里有一點儿喜慶的事,就會鬧嚷嚷的擠滿一屋子人。姐妹們各有意見,兩位姐夫也都是“青年才俊”。但是有時在虞家“人多勢眾”的情況下,常常會成為被差遣和取笑的對象。例如最近,頌蘅不知道怎么回事,總愛拿著包酸梅,走到那儿吃到那儿。因此,她坐在客廳中,只要輕輕喊上一聲:
  “子堅!”何子堅就會出于反射動作一般,跳起來叫:
  “酸梅!”一面叫,一面往屋子外面就沖,弄得虞家大大小小,都瞠目結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還是虞太太是過來人,又心細如發,笑吟吟的直望著頌蘅點頭儿。這一來,大家都知道頌蘅是有喜了,目標就從虞頌超的得獎上,全移轉到何子堅夫婦身上,又是恭喜,又是調侃,又是取笑,鬧了個天翻地覆。大姐頌萍結婚快三年了,卻遲遲沒有喜訊,黎家也是名門望族,兩老也盼孫心切,無奈頌萍總是沒消息。頌蘅結婚不到半年,就有了喜訊儿,黎鵬遠開始故意的唉聲歎气了。
  “頌萍,”他警告的說:“我限你在今年年底以前,給我也‘酸梅’一下,否則,哼哼……”
  “否則怎樣?”頌萍瞅著他,笑嘻嘻的問。
  “否則,不客气,我就准備去‘碧云天’一下!”
  碧云天是一部電影,描寫一位丈夫,因妻子不孕,而另外找了個女孩來“借腹生子”,誰知弄假成真,竟愛上了這位小星。頌萍點點頭,仍然笑嘻嘻的。
  “你盡管去碧云天,”她慢吞吞的說:“我還准備要‘天云碧’一下呢!”“什么叫‘天云碧’?”黎鵬遠可糊涂了。
  “天云碧呀!”頌蘅一面啃著何子堅剛給她買來的酸梅,一面細聲細气的說:“是描寫一個妻子,‘借夫’生子的故事儿!”她和姐姐之間,一向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哇!”黎鵬遠大叫:“過份,過份,這太過份了!”他赶著虞太太喊:“媽,你覺不覺得,你的女儿都太大膽了!大膽得可怕!”“別怕別怕!”虞太太笑著安慰黎鵬遠:“她們只敢說,不敢做,真正敢做的女孩子就不說了!咱們家的孩子,都有個毛病,不止女孩子,男孩也一樣……”
  “媽!”頌超慌忙叫:“怎么扯到我頭上來了?我覺得我正常得很,一點毛病都沒有!”“你的毛病頂大!”頌蕊插了嘴。
  “老四!”頌超瞪著頌蕊:“你又曉得了?我有什么毛病,你說!”“媽媽的肚子里,有几個彎几個轉,誰不知道?”頌萍又接了口:“你以為你升了設計主任,青年得志,媽就滿足了?生了三個女儿,就你這么個寶貝儿子,二十五歲了,還只管在姐姐妹妹堆里混,長得嘛,也是一表人才,怎么連追女孩子都不會?鵬遠!”她忽然很有威嚴的叫了一聲。
  “有!”黎鵬遠忽然被太太點到名,立即響亮的答應,完全是“軍事化”的。“你把你追女孩子那一套,去教教老三!”頌萍命令的說。
  “我?”黎鵬遠愕然的瞪大眼睛:“我記得我追你,是教你騎摩托車,你這小姐,自己騎上去就橫沖直闖,對著一面牆,砰的就撞了上去,當場頭破血流,眼看要一命歸陰,我把你抱到醫院里,醫生看你頭上破了一大塊,气呼呼的問我:你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摔成這個樣子,你預備怎么辦?我以為你八成沒命了,紅著眼眶說了一句:我娶她!誰知道你小姐命大,又活了過來,我只得乖乖娶了你啦!我怎么算‘追’你?這一套教給老三,叫他怎么派用場?”
  他這一說,滿屋子都笑成了一團。因為,當初确實有這么回事,至今,頌萍額上還有個疤,所以,她總在前額垂上一綹發卷儿,遮著那個傷疤。頌萍自己也笑,一面笑,一面推著黎鵬遠:“看樣子,還是我用苦肉計,把你給釣上了!”
  “本來就是嘛!”黎鵬遠居然得意洋洋。“別得意!”頌蘅又來幫姐姐了。“老大是要你把你在外面追女孩子的那一套教給老三!”
  “外面,什么在外面?”
  “別裝傻啦!”老四頌蕊嬌滴滴的說:“黎大公子,要不要我報几個名字給你听听呀!”
  “別!別!別!”黎鵬遠一疊連聲喊,他确實在外面有過一些小小的風流帳,都是商場中的應酬而留下的,原沒什么大了不起,怪只怪他自己不知保密,還常常要沾沾自喜的講給“二三知己”听,偏偏這“二三知己”和虞家姐妹也“知己”,他的這些小風流就落了個人盡皆知,而且被輾轉夸張,變成了大風流了。頌萍一度還為這事和他鬧了個不可開交,好不容易才事過境遷。頌萍的個性,本來就相當豁達,也相當幽默。一旦原諒他了,也就干脆拿來做為“開玩笑”的材料,反正虞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那筆帳了。但是黎鵬遠呢,對這舊事重提,就大感吃不消了,只因他在基本上,對頌萍就有歉意,而又“很不爭气”的“愛妻情深”。“老四,你饒了我吧!不要讓我每次一來你們家,就心里怕怕!”
  “你如果做事正正,怎么會心里怕怕?”頌蕊仍然得理不饒人。“嗯哼!咳咳咳!”黎鵬遠忽然又哼又咳起來。
  “怎么啦?”頌萍又气又笑的瞪著他:“你是感冒了?還是喉嚨出了問題?”“不是不是,”黎鵬遠是聰明人,知道最好的辦法是改變目標。“我們來研究研究老三的問題,他今年二十五了,還沒有女朋友……”
  他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鈴忽然響了,頌蕊就近接了電話,立刻,她用手蓋在听筒上,皺著眉頭,怪怪的說:
  “怎么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了!老三!是你的電話,一個姓林的女孩子,說話嗲聲嗲气的!”
  頌超像被針刺一般跳了起來,慌忙又搖頭又搖手,一疊連聲的說:“告訴她我不在家,告訴她我……出差了,被公司派到高雄去了,不不,派到美國去了,要三個月……不不,要一年半載才會回來!”頌蕊狠狠的瞪著他。“你把別人都當作傻瓜是不是?還是你自己頭腦不清楚?派到美國去了?還派到非洲去了呢!人家明天一早,打電話到你公司里一問,豈不就穿幫了!”
  真的。頌超急得直抓頭。
  “反正,隨你怎么說,幫我回掉就對了!”他說。
  頌蕊移開了壓在听筒上的手,干脆利落的說:
  “他出去了!不知道几點鐘回來!什么?……我是什么人?我是他未婚妻!”她把听筒重重的挂上,望著頌超笑:
  “好了,幫你徹底解決問題!”
  “我不懂,”黎鵬遠說:“你們口口聲聲說老三沒女朋友,怎么有女孩打電話來,你們又給人家釘子碰!”
  “那女孩惹不得,”頌蕊直搖頭。“我見過一面,黎大公子,和你喜歡的那個小野貓還是小狐狸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嗯哼!咳咳咳!”黎鵬遠的喉嚨又出毛病了。
  頌超望著這滿屋子的人,忽然間就情緒低落了。得獎的喜悅已從窗口飛走。他悄悄的离開了人群,悄悄的走上樓,悄悄的回到自己屋里。把房門緊緊關上,他把自己重重的擲在床上,仰躺在那儿,他用手枕著頭,望著屋頂,開始怔怔的發起呆來。依稀彷佛,他眼前就浮起了一個人影。黑亮亮的眼珠,白嫩嫩的皮膚,亭亭玉立,白衣胜雪,像黎明前天際的第一縷曙光,幽柔中綻放著亮麗,清雅中透露著靈慧。他歎口气,翻一個身,望著窗外的天空,心里忽然充滿了煩躁和不滿的情緒。虞頌超啊虞頌超,他喊著自己的名字。你是怎么啦!你就像佩吟說的,你幼稚,無知,不成熟!你像個從沒見過女人的花痴!怎么見一個愛一個呢?起先,你被佩吟的“憂郁”吸引。然后,你無法抵抗維珍的“誘惑”,現在,你又覺得纖纖是人世間找不到的稀世奇珍了!虞頌超啊,你有沒有問題?他再翻一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纖纖的巧笑倩兮,纖纖的笑語呢喃仍然在他耳際和眼底晃蕩。不行!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必須想方法接触這個女孩,否則他要發瘋了。這些日子來,自從在佩吟的小院里見過纖纖以后,他就無法把這少女的影子從他心版中抹掉了。至今,他記得她那清脆而歡愉的聲音,像一串風鈴在輕響,像一只鳥儿在低唱:
  “這盆黃花名叫金魚草,很奇怪是不是?花的名字偏偏叫草……”他再躺下去,又坐起來,再躺下去,左翻身,右翻身……就擺脫不掉那縈繞在腦海里的影子。然后,他又一次,像彈簧般跳了起來,走到洗手間里,面對著鏡子,他對自己說:“你只見過她一次,你根本不了解她。佩吟說你不夠成熟,你已經做了許多傻里傻气的事,你不能再傻了。除非你和她很接近,除非你了解了她整個人,否則,你只是以貌取人而已。所以,第一步,你該和她有進一步的認識和接触!”
  怎么進一步的認識呢?怎么進一步的接触呢?最簡單的辦法,是打個電話給佩吟,她一定很樂于幫他忙的。但是……虞頌超啊虞頌超,你怎么什么事都要別人幫忙呢?你几時才能獨立?你几時才能長大?你几時才能成熟?
  他忽然像一陣風般沖出了房間,卷下樓梯,在滿屋子人的惊愕下,直奔出客廳。何子堅揚著聲音喊:
  “老三!老三!你干什么?你到那里去?”
  “我去衡陽路,”他喊:“我要買一點東西。”
  他确實買了很多東西,他走遍了衡陽路每一家書店,抱回來一大疊書,包括:植物學、園藝學、花卉學、觀賞花木學、花卉語言學、庭園修護學、熱帶植物學、暖房花卉學……以至于虞無咎夫婦,都以為這傻小子要改行學植物了。
  然后,有一天,纖纖正在客廳里和奶奶聊天,吳媽忽然跑了進來,對纖纖說:“小姐,花儿匠又來啦!他說他帶了几种最稀奇,最名貴,最少見的花儿來!”“是嗎?”纖纖又惊又喜,一面往屋外奔去,一面問:“是不是高老頭儿,他上次答應幫我找花儿的!”
  “不是高老頭,是個小伙子,”吳媽說著:“大概是高老頭的儿子!我已經把他帶到竹林后面那塊空地上去了!他搬了十几盆花儿來呢!”
  纖纖走出了客廳,穿花拂柳,她姍姍而行,穿過竹林,她來到了那塊她正在整理中的空地上。這空地一邊是竹林,一邊是荷花池,舖滿了草皮。本來,趙自耕買下這棟房子的時候,是預備把這塊草地修成一個小高爾夫球場的。后來,因為他太忙,也因為他根本不打高爾夫,這空地也就一直空著。自從纖纖決定不考大學,他怕她太空閒,就故意安排她來把這空地變為花圃。多日以來,纖纖也為這空地動了不少腦筋,卻只在靠竹林的邊緣上,种下一排金盞花,荷花池畔,种了几叢秋天開花的唐菖蒲,因為,秋天馬上就來了,她一心希望給父親一個花團錦簇的秋天和冬天,偏偏秋冬的花很稀少,也不是很好的下种季節,所以她就因求好心切,反而猶豫了。
  現在,她一走出竹林,就看到那“小伙子”了。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寬,滿頭濃發,穿著件簡單的白襯衫,一條已洗白了的牛仔褲,他正抱著雙手,在打量那塊空地,他的腳下,万紫嫣紅,堆滿了盆景。而他那昂然挺立的模樣,卻一點也不像個花匠——他渾身上下,都有种說不出的高貴,和某种文雅的气質。听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了,面對著她。她不自禁的一愣,老天,這小伙子她認得呀!那寬寬的額,那閃亮的大眼睛,那帶著稚气的嘴角……她明明在韓家見過呀!老天哪!吳媽居然把人家當花匠儿,他是商業界名流虞無咎的獨生儿子呀!纖纖張大了嘴,一臉的惊愕,一臉的笑意,再加上一臉的歉然。頌超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今天,她穿了件嫩綠色的洋裝,好嫩好嫩的綠,長發上,打了兩個小綠結。她像一株最最嬌嫩的鐵線草。她腳步輕盈,迎風而立,衣袂翩然,又如弱柳迎風。他再一次,被她那纖塵不染的清雅所眩惑了。
  “噢,原來是你呀!”她笑著,笑得純純的,柔柔的,天真的,微帶著稚气和嬌羞的。“我記得你的名字,你叫——虞頌超,對不對?”“對!”他的心在歡唱了,因為,她——記得他的名字!她“居然”記得他的名字!“纖纖,”他故意直呼她的小名,來打破兩人間的距离。“我給你送花來了!”
  “噢!”她用手蒙了蒙嘴,那小手又白皙又嬌嫩,那動作又天真又迷人,她要笑,一個勁儿的要笑。“從來沒有人‘送’花給我,怪不得,怪不得……”她直要笑。
  “怪不得什么?”他問,感染了她那份天真的歡樂,他也想笑了,笑容不知不覺就堆滿了他的臉。
  “怪不得吳媽以為你是花匠呢!”
  “我是花匠,”他收起笑,一本正經的點點頭:“我來教你种花呢!”“你——教我种花嗎?”她惊訝的挑起了眉毛。
  “是的,你來看,”他伸手把她拉過來,當他的手一接触到她那光滑的手腕,他就像触電般覺得全身都震動了,他謊忙松開手,糊里糊涂的問:“你身上有電嗎?”
  “有電?”她更惊訝了。“你在說些什么?”
  “別理我!”他說:“我有時候說話沒頭沒腦,你的韓老師批評過我,說我是個傻小子!”
  “是嗎?”她笑得更甜了,提到韓老師就使她的心更加歡愉了。“韓老師也教你嗎?”她天真的問。“唔,這個——”他有些尷尬,接著,就很坦然了,他想了想,正色說:“是的,她也教我。”
  “她教你什么?”“教我——”他拉長聲音,慢吞吞的說:“如何做人,如何獨立,如何認清自己,如何長大,如何成熟,如何思想……還有其他很多很多東西!”
  “啊!”她親切的盯著他。“她是個好老師,是不是?”她崇拜而熱烈的問。“是的,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老師!”
  她快樂的微笑了,心無城府的微笑了。她凝視著他的臉,因為他也是韓老師的“學生”,她就覺得他簡直和她是一家人了。她的眼光親切而關怀:
  “你說——你也會种花?”她怀疑的問。
  “怎么?不像嗎?”他反問。
  “不像不像,”她拚命搖頭,頭上的小綠蝴蝶在飛舞。“你好壯好強,像個運動健將!”
  “我确實是個運動健將,我會打籃球,會踢足球,會游泳,會賽跑……但是,我還是會种花!”
  “哦!”她欽佩而羡慕,她的目光移到那些盆景上去了,首先,有株綠色的,多肉的,卻亭亭玉立而枝椏分歧的植物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從沒見過這种植物。“這是什么?”她問。“這叫做綠珊瑚。”頌超說:“你看!它像不像一株珊瑚樹?卻是綠顏色的!”“真的!”她惊歎著,又轉向另一株有寬大的綠色葉子,卻開著鮮紅的花,花瓣細長而倒卷,每瓣花瓣都有黃暈的邊,花莖細長,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她著迷了。“這又是什么?”
  “這是嘉蘭。”他說:“是一种非洲植物,台灣現在培養得也很好。我剛剛看了你的花園,你所种的花,大部份都是春天開的,像羽扇豆、報春花、番紅花、三色堇、杜鵑花、天竺葵、長壽花……。屬于夏天和秋天的,只有金盞花和菊花,鹿蔥也是很好的。不過你該再种點秋冬的花,那么,一年四季,你的花園都會一片燦爛了!”
  “啊呀!”她由衷的惊呼著。“我就是找不到秋冬開的花呀!”“找不到嗎?其實很多。像嘉蘭就是一种,它到冬天還開花,另外,像金鐘花、射干花、木芙蓉、南洋櫻、水仙花、麒麟花……”“有花的名字叫麒麟花的嗎?”她越听越惊奇,原以為自己懂得很多花,和這個“小伙子”一比,她簡直像個無知的傻丫頭了。他移過一盆植物來,有些像多刺的仙人掌,枝子都有刺而多肉,卻開著一朵一朵小紅花。
  “這就是麒麟花,它有紅色和黃色兩种,事實上,它全年都能開花,只要你養得好。但是,秋冬兩季,它的花開得特別好。它需要陽光,需要排水良好,需要砂質的土壤,當然,它和所有的花一樣,需要照顧和關心。”
  她目不轉睛的瞪著他,完全折服了。
  “你肯——教我嗎?”她虛心的,祈求的問。
  “我就是來教你的呀!”他說,在她那水靈靈的大眼珠下有些瑟縮了,這句話才出口,他就有些臉紅。別過頭去,他不知不覺的用手抓抓頭,嘴里嘰哩咕嚕的自言自語:“天靈靈,地靈靈,我這現買現賣,別穿幫才好!”
  “你在說些什么?”她好奇的繞過去,正視他的臉。她臉上是一片崇拜与溫柔。“你瞧,我爸爸把這片空地交給我,要我把它變成一個花圃,你說,我們該种些什么花?”她已經自然而然的用起“我們”兩個字來了。
  他對那空地正眼打量了片刻,興趣真的來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一支筆,開始畫起“設計圖”來了。她不懂他葫蘆里在賣什么藥,也往他身邊一坐,她那寬大的裙子舖在草地上,像一片深綠中的一抹嫩綠。她伸長了脖子,去看他畫的圖。他畫得很快,一個弧形的頂,弧形的門,圓木的支柱……老天,他似乎想在這空地上蓋房子呢!“不是不是,”她急急的說:“我們的房子已經好大好大了!等會儿我帶你去看,我們不需要房子,是需要花圃,我是要問你,該种些什么花?”他放下設計圖,抬起頭來,注視著她。
  “我畫的不是人住的房子,是花住的房子,你家花園什么都有了,單單缺少一個玻璃花房。這塊空地,正好可以建一座玻璃花房,你知道嗎?有很多花都要在暖房里養的,像蘭花,各种的蘭花,像鹿角羊齒,像黃金葛,像鳳梨花,像千年木……事實上,你造一個玻璃花房,只要培養蘭花就夠了,你知道蘭花有多少品种嗎?有君子蘭、香雪蘭、洋蘭、新美娘蘭、一葉蘭、小蒼蘭、繡線蘭、文珠蘭……簡直數都數不清,顏色也多,紅的、白的、紫的、藍的、黃的、雜色的、有斑點的……可以看得你眼花撩亂,而且,只要濕度溫度都對,這玻璃花房可以一年四季開花。你想想看!纖纖,一座玻璃花房,里面吊滿了花,陽光照下來,五顏六色的,能有多美?”
  纖纖深吸了口气,臉發光,眼睛發亮。她已經被頌超勾出的畫面所迷住了。她忘形的用雙手抓住他的手腕,急促的說:“你畫呀!畫給我看呀!”
  他繼續畫了下去,畫得又傳神,又逼真,他把那花房本身就設計得像一個藝術館一般,她越看越惊奇,越看越迷惑了。“這只是個大概的圖形,”他解釋的說:“真要建造的話,我還要量量這空地的大小,留出必要的空間,再畫一個正式的建筑圖。”她呆呆的凝視他,長睫毛一瞬也不瞬。
  “你怎么會畫建筑圖?”她納悶的問。
  “因為我是學建筑的。”他說:“而且,我正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你是學建筑的!”她“大大”的惊歎了。“噢,你怎么這么這么這么聰明呀?你學建筑,會設計房子,你會運動,你還會种花!啊呀!”她“大大”的喘气,眼睛“大大”的睜著,聲音里充滿了“大大”的崇拜。“你怎么這么這么這么聰明呀!”
  他的臉驀的發熱了,在她那單純的信賴下感到慚愧了,在她那純洁而天真的崇拜下汗顏了。他坐正了身子,深深的看著她,他的眼光簡直無法离開她那皎皎如皓月,朗朗如明星的眼睛。他歎了口气,真摯的說:
  “听我說,纖纖。我懂得建筑,懂得運動。但是,我一點也不懂得种花。”“怎么可能呢?”她不相信的。“你知道那么多花名,你知道它們的特征、顏色、生長期、開花期……”
  “那都是臨時惡補的!”他坦白的說。
  “臨時惡補?”她輕輕的皺攏眉頭,困惑的看他:“我不懂。”
  “讓我坦白告訴你吧!”他粗聲的說了出來。“自從那天我在韓家見過你以后,我就完蛋了。我想過各种方法來接近你,都覺得行不通。然后,我想起你愛花,我就去買了它十几二十本花卉學,背了個滾瓜爛熟,再跑到士林一家花圃里,跟那個花匠當學徒似的K了它好几天。這樣,我今天就以花卉專家的姿態撞上門來了!”
  她揚著眉毛,仍然睜大了眼睛,靜靜的听著。在她眼底,那抹惊愕和困惑更深了。“你是說——你為了我去學這些花呀草呀的學問?”
  “是的。”她的睫毛垂下去了,蓋住了那兩顆烏黑的眼珠,她的頭也低下去了,下巴頦儿藏到衣服里去了。她坐在那儿,雙手交握的放在裙褶里,一動也不動了。頌超心慌意亂的看著她,完了!他心里想著,他又弄砸了,他真想打自己一耳光,他這張嘴,就不會少說几句嗎?已經下了那么多工夫,卻在一剎那間又弄砸了。他咬緊牙關,心髒開始絞扭起來。悶坐在那儿,他也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于,她的頭抬起來了,睫毛也悄悄的揚上去了,她望著他,靜靜的望著他,她眼里是一片光明,一片燦爛,一片激動,一片喜悅,一片可以把人融化的溫柔。“謝謝你。”她低聲說,聲音柔得像夢,輕得像風,溫馨得像晚香玉的香醇。“從沒有人為我這樣做過。”她輕哼著。“你使我想哭。”她眨動眼帘,眼睛里真的充斥了淚水。
  “哦!”他低呼了一聲,喜悅和激動像一個大浪,對他扑卷而來,把他整個都淹沒了。他伸出手去,想握她的手,又不敢去握,怕會褻瀆了她。想擁她入怀,更不敢,怕會冒犯了她。畢竟,這才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在這一瞬間,他終于明白了什么是愛情,原來,它不止有怜惜,有寵愛,還有更多的尊重、崇拜、与那种令人心酸的柔情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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