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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個夢 歸人記


  廣楠的手扶在駕駛盤上,把車子緩緩的向前開動。他并不匆忙,由昆明來的班机要十一點鐘才到,現在才剛剛過了十點。事實上,他是不必這么早到飛机場的,但是,自從接到曉晴歸國的電報之后,他就沒有好好的平靜過一小時,今天,曉晴終于由昆明飛重慶,他就算不到飛机場上,也無法排遣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時光。因此,他宁可早早的坐在候机室里,仰視窗外的白云青天,仰視那帶著她的巨物翩然降臨。車子向前滑行,揚起了一片塵霧。他凝視著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會過分激動。激動,屬于青年人,不屬于中年人。可是,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已不穩定,他直覺的感到自己每個毛孔中都充塞著緊張。曉晴,她還和以前一樣嗎?十年,能夠讓一個女人改變多少?他腦子里的曉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樣子;淡淡的妝束,淡淡的服飾,淡淡的淺笑的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樣,飄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塵不染。近几天來,他曾揣測過几百次她可能有的改變,但,他心目中出現的影子,永遠是十年前那樣飄然若仙。
  塵霧揚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積著一層黃土。他覷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她——曉晴。
  曉晴原來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气,進了高中之后,自己改名叫曉晴,廣楠曾笑著說:
  “小琴,曉晴,聲音還不是一樣。”
  “寫起來就不一樣。”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歲,拖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曉晴是廣楠表姨的女儿,算起來也是表兄妹。但,曉晴自幼父母雙亡,被托付給廣楠的母親,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員。從八歲起就寄居于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長。一瞬間,十五、六歲的女孩就變成了十八、九歲。
  很小的時候,廣楠就听母親說過:
  “曉晴遲早要做我們宋家的人,看著吧!”
  廣楠是宋家的獨子。到廣楠念大學的時候,每想到這句話,心里就甜絲絲的。可是,在曉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儿時的洒脫和無拘無束,只因為曉晴渾身都帶著一种咄咄逼人的雅洁和宁靜,使他在她面前自謙形穢。
  宋家是重慶的豪富之家,廣楠自幼被呵護著,捧菩薩似的捧大,難免養成了許多公子哥儿的習气。例如,他愛吃炒雞丁,飯桌上就沒有一餐缺過炒雞丁。他愛養鳥,家里的廊前檐下,就挂滿了鳥籠子。一天,他提著個鸚鵡籠,正在費心的教那鸚鵡說話,曉晴不知從那儿繞了過來,穿著件白底碎花旗袍,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對他似笑非笑的凝視著,他至今記得她那神態,像是關心,像是嘲諷。她把胳臂放在欄杆上,看著他教,他反而不會教了。她笑笑說:“以前林黛玉的鸚鵡會念‘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你的鸚鵡會念些什么?”“它只會說:‘早,請坐!請坐!’”廣楠訕訕的說。
  曉晴嫣然一笑,他這才看出她笑容里那份淡淡的嘲諷,她說:“把它的舌頭再剪圓一點,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詩。反正除了教鸚鵡,你也沒什么事好干!”
  從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鸚鵡。
  另一次,他和几個同學到一個重慶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歸來,踏著醉步,蹌踉而行。才走進內花園,就看到曉晴靠著欄杆站著,在月色之下,她渾身閃發著一層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著她,如玉樹臨風,綽約不群。他走過去,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住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裝瘋的說:“曉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說話,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靜靜的望著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宁靜的注視下,他覺得自己越變越渺小,越變越寒傖。終于,她安詳自若的說:
  “表哥,你醉了。”“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開了她,感到面頰發熱。她心平气和的說:“回房去吧,別再受了涼。”
  他立即走開了,在轉身的一瞬間,他又接触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東西,那里面有溫柔的關怀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凜,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曉晴可能不會屬于宋家了。車子開進了珊瑚壩飛机場,在停車場停下車子,他走出車門,站在廣場上,看了看天。好天气,天藍得耀眼,早晨的霧早就散清了。走進了候机室,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十二分。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來,燃起了一支煙。候机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几個人在等飛机,遠遠的一張椅子上,躺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軍人。他吸了一大口煙,望著吐出的煙圈往前沖,越沖越淡,終于擴散而消失。手上的煙頭,一縷縷輕煙在裊裊的上升著。
  他始終后悔把若梧帶進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里還是酸溜溜的,別扭的。
  若梧是他大學里的同學,短小精悍的個子,劍眉朗目,長得還算漂亮,就吃虧個子太矮。但,他很會說話,很幽默,又很風趣。而且,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廣楠是從北方移來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俠義之風,在學校里,他也算個出風頭的人物。他記得怎樣把若梧介紹給曉晴:
  “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這是徐曉晴,我的表妹。”
  曉晴淡淡的一笑,點了個頭,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那天,他們三個談得很高興,曉晴笑得很多,若梧談笑風生,瀟洒倜儻。他們暢談文學詩詞,若梧發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曉晴眉毛上帶著贊許,眼睛里寫著欽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事,但是已來不及挽回了。
  當天,在校中,若梧問他:
  “你那個表妹,和你怎樣?”
  “怎么說?”他猶疑的問。
  “如果你對她沒意思,那么,坦白說,麻煩你做個牽線人……”“哼!”他哼了一聲。“那么,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廣楠,我李若梧決不掠人之所好!廣楠,你真有福气,千万別錯過她,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雖然這樣說,他卻成了宋家的常客。沒多久,廣楠就發現曉晴和他很談得來。而且,曉晴認識他沒几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自己更沒有隔閡。他們在一起,曉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變成了廣楠心上的壓力。因此,每當他看到曉晴對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燒得發狂。
  一天,家里來了一群年輕的客人,有曉晴的男女同學,有廣楠的同學,還有若梧。他們在大廳里玩得非常開心。他們玩成語接龍,接不出的被罰。若梧被罰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里。”廣楠一肚子不高興,他覺得若梧這首歌是專對曉晴唱的。接著,曉晴也被罰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雙飛”,她柔潤的聲音唱出: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微……”的時候,她的眼睛輕輕的瞟了若梧一眼,雖然瞟得那么快,廣楠卻沒有放過。頓時,他感到好像渾身都浸進了冷水里,全身不自在了起來,他認為曉晴是故意被罰,而藉歌聲在向若梧暗示什么。于是,他興味索然了,在嫉妒与不安的情緒下,他接龍接得一塌糊涂,一連被罰了好几次,曉晴微笑的望著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他覺得她的微笑中帶著諷刺和輕蔑。于是,他更生气,他故意接錯成語,故意結結巴巴接不出來,曉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气,突然說:
  “我有點急事,要先退一步,你們繼續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來說:
  “我也有點事,一起走吧!”
  或許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來,表示沒有追求曉晴的意思。但,廣楠卻不領他這份情,因為,他注意到當他掀起門帘,和若梧退出房間的時候,曉晴眼睛里的生气完全消失了,一臉的悵惘和懊喪。他知道,這份悵惘不是為他而發的,是為若梧。當天晚上,他藉故到曉晴房里去,一眼看到曉晴正攤著一本(白香詞譜),在那儿填詞呢。他冒失的沖上前去說:
  “填了什么句子,給我看看!”
  曉晴立刻把桌上的紙一把抓起來,揉成一團。可是,廣楠眼尖,已經看到了兩句話,是:
  “卷帘人去也,天地化為零。”他感到一股酸气從胃里直往上沖。“卷帘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這顯然是寫白天的事,那個卷帘而去的人當然不會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离去竟然使她有“天地化為零”的感覺,這份情態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這股酸气一沖把他原來的來意都沖掉了,他呆愣愣的站著,曉晴也默默無言。他知道曉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詞里的句子,因此紅著臉不好意思開口。她那微紅的臉和羞澀的眼睛使他愛得想殺死她,如果這臉紅和羞澀是為他而發,那有多好!但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這令他無法忍耐,終于,他跺了一下腳,長歎一聲,离開了她房間。這之后的一天,他看了個朋友后回家,發現若梧正和曉晴在花園中談話,他們站得很近,臉對著臉,若梧的表情是熱烈而誠懇的。曉晴呢,他永不會忘記她那副樣子,那緋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過去,他們同時發現了他,兩人都顯得很不好意思,曉晴搭訕了兩句話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門,散步到河邊,兩人都陰沉沉的不開口。然后,在嘉陵江畔,他對若梧的下巴揮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發泄在拳頭上,這次打斗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對若梧說:“你永遠不要上我家的門!永遠不許對曉晴轉念頭!”
  若梧凝視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之后,若梧倒是真的沒有再上他家的門,也沒有糾纏曉晴,但是,曉晴對他也更冷淡更疏遠了。他猜曉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种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來抗議他的行為,這比罵他打他更讓他難過,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臉和轉開的頭,他就感到渾身被撕裂似的痛楚。在這時候,他已清楚的明白,曉晴是真的不會成為宋家的人了。
  一支煙燒完了,他換了一支,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半。思想已繞了那么一個大圈子,時間才只走了這么十几分鐘。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候机室里的人已經漸漸多了,空气變得混濁了起來。前面一張椅子上,來了一個老太太,大概是來接儿子或是女儿的,看她那股期盼勁儿,也是多年的离散了吧。
  曉晴是民國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現在剛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變化已經有多大!一次惊天動地的戰爭已發生而又結束了,在這戰爭中,許多人死了,又有許多人生了。死于戰爭的,例如廣楠的父母,就在民國廿九年的重慶大轟炸中喪生。而廣楠的三個孩子,卻在這段時期中陸續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父母!他還記得父母為他和曉晴的事曾經怎樣操心過,怎樣徒勞的努力過,怎樣熱心的撮合過……“曉晴?曉晴是我們家帶大的,憑我們的家世和財富,難道還委屈她了嗎?為什么不肯?這事由我來跟她說,一定沒問題!”母親用堅定的聲音說。
  于是,那天晚上,曉晴被帶進了母親的屋子。廣楠仍能清晰的回憶出她踏進房來那一剎那,望望母親,望望父親,又望望廣楠,臉色立即顯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對曉晴的逼迫,那种情況,和父親嚴肅的面孔,真有點像三堂會審。“曉晴,到我這儿來。”母親首先把曉晴拉過去,按在身旁的椅子里。曉晴被動的坐著,被動的望著父親和母親,有种听天由命的神情。“曉晴,”父親咳了一聲嗽,嚴肅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今年也十九歲了,廣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該結婚生子的年齡。你是我們家里帶大的,和廣楠可說是青梅竹馬,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們已經長成,我們就擇個日子,把婚事辦一辦,也讓我們兩個老人了一件心事。”父親說話的意思,顯然采取了先聲奪人之勢,想用理所當然的態度,立即就堵住曉晴可能會有的反對。果然,曉晴馬上就愣了愣,有點不知所措。然后,她把目光慢慢的調過來,凝注在廣楠的臉上,她的眼睛里充滿了一种沉默的責備和怨恨,這使廣楠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里。望著曉晴逐漸蒼白的面孔,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也同樣的蒼白。終于,曉晴慢吞吞的說:“如果表姨夫的話是對我的命令,我自然應當從命。古人一飯之恩,尚當結草銜環,何況我被表姨夫養育了十几年,如果您命令我嫁給表哥,我就嫁。”
  父親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親不發脾气,或者事情也不至于弄得不能轉圜。但是,父親向來暴躁易怒,曉晴冷冰冰的口气和略帶嘲諷的句子立刻使父親暴跳了起來,他拍著桌子說:“你弄清楚,曉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給你吃了十几年飯,我也沒有要你為了報答我而嫁廣楠!我們宋家的家世不會配不上你!廣楠的人品也不會配不上你!選你作媳婦是看得起你,廣楠不麻不癩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沒占你什么便宜!”曉晴的臉色更白了,襯托得那對黑眼珠就特別的黑,特別的亮。她從椅子里站起來,恭敬的說:
  “那么,表姨夫,您還是抬舉別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認為配不上表哥!”
  父親气得發抖,他指著曉晴說:
  “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曉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卻顯出無比的堅強。“我只是個窮苦伶仃的孤女,實在配不過表哥,表姨夫還是給表哥另選一個吧!”“好!”父親顫顫抖抖的說:“把你帶大了,給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于頂了!”
  猛然間,他看到曉晴眼里升起了兩顆大大的淚珠,接著,淚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他一惊,立即跳起來說:“爹,別逼她!”同時曉晴向地下一跪,說: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曉晴終生不忘,愿意從今侍奉兩老,做丫鬟婢女來報答。”
  宁愿做丫鬟婢女,卻不愿嫁給廣楠。廣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緊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涌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這念頭使他要發瘋。母親走過去,一把拉起了曉晴,一面對父親遞眼色,一面好言好語的說:
  “曉晴,你別發急,這事情當然要你同意,我們并沒有要逼迫你嫁給廣楠。平日我看你和廣楠處得也不錯,為什么又不愿意了呢?你是不喜歡廣楠嗎?”
  曉晴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
  “那么,為什么呢?”“我只是覺得年齡還小,不想結婚。”
  “這樣的話,就好辦。曉晴,你說說看,你要廣楠等你几年?”母親緊逼著說。曉晴微張著嘴,抬起眼睛來掃了廣楠一眼,低聲吐出了兩個字:“十年。”“啪!”的一聲,父親拍著桌子直跳了起來,指著曉晴的臉說:“好,曉晴,你不要以為你長得還漂亮,書念得還不錯,就看不起人!我告訴你,我們宋家想找比你強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別自以為了不起!”說著,他又轉過頭去看著廣楠,气呼呼的說:“廣楠你給我爭點气,干嘛要認定了曉晴?我給你打包票,三天之內,我給你找一個比曉晴更漂亮的女人來!從今天起,我們宋家放出空气去,要給儿子物色媳婦,包管全重慶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動,廣楠,你給我放高興點,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女人!”曉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淚光瑩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外。廣楠一看到她那對眼睛,就覺得愛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曉晴,他還要什么天下?他無法說話,只能咬緊了嘴唇,咬得牙齒深陷進肉里。于是,他听到父親在對母親說:
  “馬上去找人來給楠儿做媒,告訴媒人,我們宋家要娶的是儿媳婦,不是才女,所以,要認定了三個條件:第一,要窮人家的女儿,能夠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沒念過太多書的,免得像曉晴那樣目空一切。第三,要是個絕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曉晴漂亮的。根据這三點,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內,給廣楠完婚!”候机室里的人已經滿了,喧囂的人聲充塞在大廳的每個角落里,一些孩子們滿屋子奔跑。那個斷了腿的傷兵開始拄著拐杖沿室乞討,這就是戰爭的成績。他拋掉了手里的煙蒂,表上的時間是差五分十一點。不過,班机向來要誤時的。他站起身,緊張又漸漸的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机場的窗邊,仰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天空。雖然春寒仍重,他卻微微的出汗了。曉晴,她去國是整整十年了,十年,這不正是她當初說出來的年限嗎?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現在她該屬于他了。隆隆的机聲由遠而近,這机聲像從他的心髒上輾過,他的緊張更厲害了,仰望著天,在人們的喧囂中,擴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視著那龐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沖,終于停住。太陽光在銀色的机翼上閃耀,梯子被推到机艙門口……他伸手到褲袋中,再摸出一支煙,用微顫的手燃起了煙。
  旅客從机艙里魚貫的走了出來,迎接的人開始胡亂的揮著手呼叫。廣楠雜在人潮中,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艙門,接著,他的眼睛一亮,曉晴出來了。盡管已經十年不見面,盡管距离得那么遠,他仍然一跟就能認出她來。一身鵝黃色的春裝,一條系著長發的鵝黃色的紗巾,她仍然喜歡淺色的裝束。望著她從梯頂娉婷而下,裙角和紗巾迎風飛舞那份飄然韻致,恍若當年。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在這一剎那,他才領會到十年以來,自己對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相反地,思慕及怀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來得更濃烈、更深切了。
  在驗關之后,他和曉晴才見到面。
  曉晴凝視著他,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如當年,她嘴角含著個微笑,眼角卻是微潤的。廣楠几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樣年輕,那樣纖細苗條,時間好像不曾從她身上輾過。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种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動的情緒下浮沉,竟不能開口說話,他們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才抖顫著嘴唇說:
  “曉晴!”同一時間,曉晴也開口叫出了:
  “表哥!”于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們都笑了,她搖著他,帶著以前所沒有的一种豪放的熱情,叫著說:
  “表哥,我真想擁抱你!”然后,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說:“表哥,你好像瘦了些!”然后,又仔細的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几條皺紋,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表哥,好嗎?一切都好嗎?”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說:
  “來,先上車子,慢慢再談。”
  坐進了汽車,曉晴才想起什么似的,問:
  “怎么,表哥,美姿呢?”
  “她?”廣楠聳了一下肩,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改說:“她在家帶孩子。”“你是兩個孩子了嗎?”
  “不,三個。小寶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個月大。”
  曉晴笑了笑,不再問什么。廣楠手扶著方向盤,卻不發動車子,而一個勁的盯住曉晴看,曉晴也默默的回望著他。于是,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壓在她的手背上,激動的說:
  “曉晴,國外沒有适當的男孩子嗎?”
  曉晴把眼睛調開,深吸了一口气說:“我只是喜愛獨身生活,無拘無束。”
  廣楠發動了車子。汽車向路上滑行,塵霧又揚了起來。曉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說:“美姿好嗎?你們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廣楠苦笑著,凝視著黃土的公路。
  那一天,廣楠下了課回家,在客廳里,他看到曉晴和一個女子正坐著談天。曉晴給他介紹說:
  “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時的同學,我請她到我們這儿來玩的。”他望著美姿,修長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長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個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朴素而略嫌寒傖的藍布旗袍,裹著的是個誘人的丰滿的身子。這是個標准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妝飾,廣楠相信她可以艷惊四座。他停留在客廳,和她們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說錯話,問三句,才答一句,那股靦靦腆腆的樣子也還能逗人怜愛。但是,天知道,廣楠對她卻一點念頭都沒有轉。
  這天晚上,曉晴問他:
  “你看美姿如何?”“你是什么意思?”廣楠皺著眉說。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個條件,”曉晴從容不迫的說:“第一,她是家貧如洗。第二,她只受過初中教育。第三,美麗絕倫。”
  廣楠抓住了曉晴的手臂,用力握緊,忍著气說:
  “不錯,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曉晴抬抬眼睛說:“她對你不是比我更合适嗎?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試試看,和她交交朋友。你會發現她很适合你的。”
  “不錯,她一定能适合。”廣楠用力摔開曉晴的手臂,轉身走開了。三個月之后,他和美姿結了婚。
  他婚后一個月,曉晴考取了公費留法,學藝術。兩老也認為廣楠既婚,曉晴留在家里不大妥當,于是,順理成章的,曉晴就去了法國。一晃眼間,十年過去了。曉晴已回國,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卻已儿女成群了。愉快嗎?怎么說呢?父親想得很好,貧窮的女孩子能持家,無知的女孩子會謙虛。但是,美姿進門之后,由赤貧到豪富,她卻如同一個暴發戶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來,婢女成群,驕奢無狀,然后不容公婆,終日吵鬧,廣楠只得帶她分居出去。故宅被炸,兩老蒙難,廣楠總認為自己不能辭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兩老絕不至于不躲警報。反正,這些事都過去了。愉快嗎?他啞然苦笑了。車子停在一棟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個鐵欄杆圍著的花園。曉晴下了車,張望著說:
  “環境還不錯嘛。”廣楠把箱子提了下來,說:
  “你知道我們的舊宅已經炸毀了吧?”
  “你寫信告訴過我,”曉晴說:“全毀了嗎?”
  “西廂房保存了大部份,你以前住的那間居然絲毫無損,有時,我不痛快的時候就到那間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曉晴凝視著他。廣楠不禁怦然心動,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絲惻然的柔情。把車子開進了車房,廣楠帶著曉晴走進大門,踱進客廳。客廳里的設備是純西式的,落地的窗帘、沙發椅,和收音机。如今,客廳里是一片零亂,沙發上堆滿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書籍、雜志,地上是沙發椅墊、瓜子皮、廣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將桌子還沒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廣楠深深的一皺眉,揚著聲音喊:
  “美姿!美姿!”根本就沒有人應。廣楠又喊:
  “張嫂!張嫂!”喊了半天,一個四十余歲的仆婦,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儿走了進來。廣楠鎖著眉說:
  “這客廳是怎么搞的?到現在還沒有收拾?”
  “忙不贏嘛!”張嫂嘟著嘴,用四川話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個有時間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買橙子。”
  “太太呢?”“還沒起來嘛!”“去告訴太太,表小姐來了。哦,張嫂,來見見表小姐,倒杯茶來。”張嫂過來見了曉晴,曉晴從皮包里掏了個預先准備好的紅紙包,塞給了張嫂,張嫂眉開眼笑,曉晴又要塞紅包給小寶,被廣楠硬阻住了。廣楠問張嫂:
  “表小姐的房間准備好了吧?”
  “好了。”“把表小姐的箱子提進去,再去請太太來。”
  張嫂走開后,曉晴坐了下來,解下了系頭的紗巾,一頭如云的長發披了下來,更增加了几分嫵媚。廣楠拿出香煙,詢問的看看曉晴,曉晴搖搖頭說:
  “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廣楠說,望了曉晴一眼。
  張嫂又走了進來,拿了一杯白開水,忸怩的說:
  “家里沒得茶葉了,喝杯白茶吧!”
  廣楠苦笑一下說:“家里永遠沒有茶葉,客人來了就只好倒白開水,美姿美其名為‘白茶’。”曉晴笑笑。在張嫂背后,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伸頭伸腦的偷看著,廣楠喊了一聲:
  “牛牛!珮珮!出來見見表姑!”
  兩個孩子推推攘攘的進來了,大的是個男孩子,大約八歲,小的是個女孩,大約五歲。曉晴一手拉了一個,細細的看他們,兩個孩子都長得不錯。但牛牛卻名不副實,看起來纖弱得很,帶點儿哭相和畏羞,顯然是個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壯結實,濃眉大眼,毫不認生的直望著曉晴,這又顯然是個男性化的女孩子。曉晴拍拍他們的肩膀說:“等一會儿表姑開了箱子,有一點小禮物帶給你們。”“是什么?”珮珮仰著頭問。
  “牛牛的是一枝會冒火光的小手槍,珮珮是個會睜眼閉眼的洋娃娃。”“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槍。”珮珮說。
  “好了,珮珮,”廣楠來解圍了:“別鬧表姑了,去看看媽媽起來沒有?都十二點了!”
  珮珮蹦跳著走了,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門去。這儿,廣楠凝視著曉晴,問:“國外生活如何?”“那一方面?”“讀書、做事、交友,和——愛情。”
  曉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說話,門口走出一個女人,蓬著頭發,穿著睡衣,滿臉的殘脂剩粉,邊走邊打哈欠。廣楠不滿的叫:“美姿,你看誰來了?”
  美姿一眼看到曉晴,不禁一愣,曉晴已笑著站起來,喊著說:“美姿——不,該喊表嫂,你好嗎?”
  “哎唷,”美姿叫了起來:“曉晴,你都來了,我還在睡覺呢,你看,我連臉都沒洗……哎唷,曉晴,你怎么還是那么年輕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個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鹽……把人磨都磨老了,還是你不結婚的好。坐呀,曉晴!”曉晴坐了下去,美姿赶過去,挨在她身邊坐下,立即大訴苦經,國內打仗啦,生活艱苦啦,物价上漲啦,應酬繁忙啦……說個沒完。曉晴始終帶著個柔和的笑,靜靜的听著。廣楠微蹙著眉,听著美姿那些話,覺得如坐針氈,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斷、姐妹花、一般高、雙龍抱柱、清一色。孩子、怀孕和生產是她的事,別的就不是她的了。國內打仗,沒打到她的頭上,生活艱苦,也沒有苦著她。坐在一邊,望著這兩個靠得很近的頭,他不禁又回憶起第一次看到她們兩個并坐在客廳里的情形。那時候,美姿雖然敵不過曉晴的清幽雅麗,卻也另有一种誘人的美艷。可是,現在,這兩人卻已成了鮮明的對比,曉晴的清幽雅麗一如當年,卻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穩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損了她的明眸,這對眼睛現在看起來晦暗無光。浮腫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皺摺堆積,身段臃腫痴肥,往日的美麗已無處可尋了。沒想到,廣楠把她從貧寒中移植到富貴里來,十年的錦衣玉食,卻反使這女人加速的蒼老憔悴了。廣楠暗暗的歎息著,從冥想中回复過來,卻正好听到美姿在說:
  “你知道,兩位老人家在轟炸中去世,什么都沒留下來,舊房子炸毀了,財產也跟著完了。我們苦得不得了,整天賣東西過日子,顧得了今天顧不了明天,應酬又多,打打小麻將,應酬太太們,出手太小又怕給人笑話,只是打腫臉充胖子……”廣楠無法忍耐的站了起來,他知道美姿為什么說這些,兩位老人遺下的財物還不少,而且遺囑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給曉晴,她以為曉晴是來分財產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說話,笑著說:“曉晴才來,也讓她休息休息,這些話慢慢再談吧。美姿,你也到廚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么,現在都十二點半了,別讓曉晴俄肚子。”美姿到廚房去了之后,曉晴站起來說:
  “兩位老人的遺像在哪里?”
  “跟我來。”廣楠帶她走進了書房,這儿設立著一個香案,懸著兩位老人的遺像。曉晴走了過去,默默的仰視著兩老。然后她跪了下去,把頭埋進了手心里,輕輕的啜泣了起來。她的哭聲勾動了廣楠所有的愁怀,不禁也凄然淚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曉晴的肩膀說:“起來吧,別太傷心。”
  “假如一切能從頭再來過,則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曉晴在啜泣中輕輕的吐出了一句話。
  廣楠一陣痙攣,這話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馳了。
  曉晴回來一星期了。晚上,客廳里手戰正酣,嘩啦啦的牌聲溢于室外。
  廣楠和曉晴并立在走廊上。廊前挂著個鸚鵡籠子,曉晴伸手逗弄著那只長嘴白毛的大鳥,一面說:
  “表哥,你還是愛這些東西。”
  “現在什么都不養,只養鸚鵡。”
  “為什么?”“想教會它念詩呀!”一時間,往事依依,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曉晴說:
  “表哥,幫我找個工作,你們公司里行嗎?”“我那是國營机构,不大好辦,曉晴,你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吧,何必急著找工作?”
  “我不能總倚賴著你。”
  “爹有遺產給你,我說過。”
  “我也說過我不要。”“要不要是你的事,給不給是我的事。”
  曉晴默然。廣楠靠近一步說:
  “曉晴。”“嗯?”“你回來那天,在爹遺像前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曉晴一呆。“我不記得我說過什么。”
  “我記得,要不要我背給你听?”
  “別!”曉晴急急的說。“你听,你的儿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气不大好。你去把他帶出來吧,要不然,等會儿又要挨打了。”“讓他去,牛牛就是愛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點鐘,讓他做爸爸,我做他儿子!”
  “你們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曉晴說:“讓我去帶他吧!”
  “你別走!”廣楠一把拉住了曉晴。“曉晴,你記得李若梧嗎?”“記得,他怎么樣了?”
  “你走了之后,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么,你專門找他麻煩?”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報仇嗎?”“不是。那天在學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過來,一語不發的揍了我一頓,一面打,一面罵,他說我是傻瓜,是混虫,是糊涂蛋。他說:‘你怎么放走了曉晴?你怎么娶了別人?你該死,你混帳透頂!’不過,我覺得我那頓打挨得挺值得,我是應該挨那一頓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現在怎樣了?”“我們一直來往著,抗戰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出錢,我出力。’于是,他從了軍,轉戰于滇緬一帶,以后就沒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財產的半數。那是民國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話。
  “唉!”曉晴歎了口長气,沉默了一會儿說:“他說過我什么嗎?”“沒有。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就罵我活該,罵我是糊涂蛋。曉晴,我問你,我一直想問你,十年前你拒絕嫁我的時候,是真心拒絕呢?還是有意考驗我呢?”
  曉晴深深的注視著廣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來深不可測。時間凝住了一會儿,月影投到鸚鵡架上去了,曉晴低下頭來,看看手表。“哦,”她說:“牛牛是爸爸了。”
  “什么?”“已經十點了,他還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廣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煙的鑽進客廳里去了。
  室內又鬧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個不停,阿翠嘟著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著雞毛撣子,尖著嗓子罵:
  “阿翠,叫你帶孩子,你怎么會讓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么?除了吃白飯,你還會做什么事?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許這种只會吃飯的人,你馬上滾!馬上滾!馬上滾!”
  曉晴抬抬眉毛,望了廣楠一眼,廣楠咬咬嘴唇,拋開了手里的報紙說:“好了,美姿,什么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買一瓶好了!”“買一瓶!”美姿轉移了泄憤的對象:“你闊气得很哦,誰不知道你宋廣楠的名聲,當初獻金運動一出手就是百兩黃金!家里可餓得沒飯吃……”“又來了,又來了,”廣楠鎖緊了眉:“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夠?”“我提一輩子呢,記一輩子呢!你在外面闊得很,只會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專家,你怎么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來呢?昨儿輸了那么一點錢,問你要,你還皺眉頭,給我臉色看,你可有錢去獻金!”
  “好了!別說了行不行?”廣楠憋著气說。
  “哼!”美姿又惡狠狠的轉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蛋!”阿翠跺了一下腳,轉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
  “東西收拾好拿來給我檢查一下,別摸走了什么!”
  阿翠狠狠的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廣楠無法忍耐的站起來,對牛牛說:“牛牛,你該哭夠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飯,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曉晴嘴角浮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仍然靜靜的坐著,阿翠提了個小包袱來了,美姿仔細的清查了一番,才放心的通過,算了工錢打發她走。工錢算得很苛刻,曉晴忍不住塞了點錢給她,笑著說:“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几天,這算我賞的吧!”
  阿翠誠心誠意的謝了曉晴。
  美姿撇撇嘴說:“曉晴,你在國外過慣了闊日子,不曉得國內生活的艱苦哩!”阿翠走了。美姿又尖著嗓子叫張嫂,張嫂捧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儿進來,沒好气的說:
  “太太,小寶瀉肚子了!”
  “瀉肚子,灌他一包鷓鴣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來把客廳拖一下。”“拖把?拖把早就坏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么不早說?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來用用吧!”“史家!又問史家借!”張嫂嘟囔著走開。
  牛牛還在哭,臥室里又傳來一陣乒乓巨響的聲音,美姿沖進了臥室,接著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聲,美姿的咒罵聲,及雞毛帚的揮動聲。廣楠拉了曉晴一把,說:
  “出去走走。”曉晴無可無不可的站起身來,跟著廣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廣楠先把晒著太陽的鸚鵡架挪到沒有太陽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鸚鵡晒太陽。然后,他們走出了大門,廣楠從車房開出車子,曉晴坐了上去。廣楠扶著方向盤,長長的歎了口气:
  “星期天!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曉晴默然不語。廣楠發動了車子說:
  “上哪儿去?”“隨便。”廣楠看看手表:“已經是吃中飯的時間了,去吃一頓小館子吧,好久沒吃到炒雞丁了,美姿永遠不管我的口味。”
  車子向前滑行,廣楠轉頭看看沉默的曉晴。
  “曉晴,你給我做的好媒!”
  曉晴一震,幽幽的說:“我并不知道你真會娶她!”
  廣楠猛然煞住了車子。
  “曉晴!”他叫:“你是說?”
  “我是說——”曉晴靜靜的說:“我以為你會等我十年。”
  室內靜悄悄的,曉晴倚窗而立,正拿著一張紙和一支筆在胡亂的涂抹著,午后的斜陽從窗口斜射進來,照在她的淺綠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著筆,寫寫涂涂,上上下下的在紙上移動。廣楠不禁看呆了。
  這是曉晴的舊居,那未被炸毀的屋子。最近,每當家里鬧得天翻地覆,廣楠就不由自主的要把曉晴帶到這儿來。在這間房里,靜靜的望著她,廣楠會覺得又依稀回到了當年的情況,曉晴那份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無情的神態也一如當年。但是,廣楠卻不能不自慚形穢,越來,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好了!”曉晴丟下了筆,笑笑說。
  “你在干什么?”廣楠問。
  “作一首詩。”“一首詩?”廣楠不禁想起了“卷帘人去也,天地化為零”的句子,心中怦然一動。“什么詩?”
  “一首寶塔詩,你來看,”曉晴微笑著說:“這是你的家庭寫照,從早晨小寶哇的一聲報曉開始。”
  廣楠接過那張紙,看到了這樣的一首寶塔詩:
  哇!白茶。胡亂抓,清清查查,牛牛是爸爸!炒雞丁,真愛它,平和,斷么,姐妹花,
  太陽晒著了鸚鵡架,
  若問拖把与草紙,史家!
  廣楠念一遍,再念一遍,問:
  “第四句指什么?”“又要換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廣楠抬起頭來,注視著含笑而立的曉晴,于是,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曉晴也跟著笑了,廣楠笑得眼淚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過气,十年以來,他這還是第一次身心俱暢的歡笑。他用手指著曉晴,一面笑,一面說:
  “你,你,你真挖苦得夠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后一句簡直絕倒,虧你想得出來!”
  曉晴也笑得彎了腰,他們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這已經是天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著,笑著,曉晴的眼睛濕了,眉毛蹙起來了,嘴唇顫抖了,她用手輕輕的拉著廣楠的袖子,輕輕的說: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該把美姿帶進家門。”
  廣楠凝視著那黑而濕的眸子,低聲問:
  “記得你的那兩句詩?‘卷帘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那個‘人’指的是誰?”“你以為是誰?”“李若梧。”“所以你應該挨李若梧一頓打,所以他會罵你是大傻瓜。”
  “曉晴!”他握緊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進她的肌肉里。
  “你記得那天你從外面回來,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嗎?”她幽幽的說:“就是那天,若梧曾向我示愛,我告訴他,除了宋廣楠,我誰也不嫁!”
  “曉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緊。
  她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那時候,我太年輕,太好強。”她垂下頭,望著窗欞。“我認為你對我太驕傲,太自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給你一點折磨,使你擺脫一些公子哥儿的習气,誰知道……”又是一聲歎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圍起來,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气凌人,你們傷了我的自尊,因此我說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聲歎息。“我把美姿帶回來,我想你會看出她的膚淺,我想試試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會不會被美色迷惑,誰知你竟負气娶了她。于是,我只有往外國跑,跑得遠遠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的愛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長的一段時間!”
  廣楠定神的望著曉晴,心中如千刀絞割,往事一幕幕的在腦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個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該下地獄,該毀滅!他放開了曉晴,蹌踉著退后,倒進一張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臉。是的,十年,好長的一段時間,他無力使時間倒流,無力再回复未娶之身。當時一時負气,窮此一生的悔恨也無法挽回了。他緊埋著臉,在這一瞬間,他只希望這十年只是一個惡夢。“表哥!”曉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体溫,她蹲下身子,輕輕的拉開了他的手。“表哥,”她仰視著他,眼睛里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十年間,我沒有找到我的方向,所以我回來了。回來之前,我對自己說,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別談了,如果你不幸……”
  “怎樣?”廣楠緊盯著她,“你還愿意嫁給我嗎?我可以和她离婚,給她一筆錢。”“你知道不行的,”曉晴搖搖頭:“美姿絕不會放棄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樣清楚,她絕不肯离婚,這是万万行不通的。”“那么——”廣楠頹然的靠進椅子里。
  “表哥,”曉晴把手壓在他的手上。”我不在乎地位和身分,我不在乎那一切!”“曉晴,你——”“以前,我太驕傲,現在我才知道我為驕傲付出的代价。在愛情的前面,原應該把那些驕傲自尊都繳械的。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說嗎?我宁愿做你的情婦,不愿再放走愛情。”“曉晴!”廣楠喊。接著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喘息的說:“不行,曉晴,我絕不能這么辦!絕不能!曉晴,這樣對你太不公平,這是不行的!”“公平?”曉晴凄然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計較名義呢?”廣楠望著曉晴,突然間,他覺得她那樣崇高,那樣圣洁,那樣偉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塵。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頭,他們的眼睛搜索著對方的嘴唇。這一吻,吻盡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
  曉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同時,她在一個民營的建筑公司里謀到了工作。這小小的房子被布置得雅洁可喜,在這儿,她和廣楠開始了生命中最輝煌、最甜蜜、最熱烈的一段生活。歲月里揉和的全是炙熱的火花,熊熊的、猛烈的燃燒著。仿佛十年的感情都必須在這一段時期中彌補,他們瘋狂的追求著歡樂和愛情,瘋狂的沉醉在酒似的濃情里。曉晴一反往日的淡漠,變得那么激烈,那么奔放,她渾身都燒著火,她使廣楠為之沉迷,為之融化,為之瘋狂。起先,他們還避著人來往。但,逐漸的,他們不再顧忌。舞廳中,他們縱情酣舞,酒店里,他們豪飲高歌。嘉陵江畔,他們踏著落日尋夢,海棠溪里,他們划著小船捉月。在曉晴那小巧精致的臥室里,他們也曾靜靜的仰臥著,輕言細語的訴說他們的痴情。在這一段時期中,他們不僅彌補著過去的愛情,也透支著未來的歡樂。終于,廣楠另有香巢的傳言散布各處。于是,有一天晚上,當廣楠正和曉晴相依相偎、淺斟漫酌之際,美姿像一陣狂風般卷了進來。
  美姿沖進房來的時候,曉晴已經薄醉。看到了美姿,曉晴站起身來,柔和的一笑,醉意醺然的舉起杯子說:
  “來!美姿,你也加入一個!”
  美姿走過去,劈手奪過了曉晴手里的杯子,將那杯酒對著曉晴的臉上潑過去,當那橙色的液体在曉晴酡紅色的面頰上漾開,淋漓的滴向她的肩頭的時候,廣楠感到渾身的血管迸裂,比自己受辱更難堪和憤怒。他直跳了起來,厲聲大吼了一句:“美姿!你敢!”“我敢?我為什么不敢?”美姿叫著,順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酒壺、菜碗、碟子,對著曉晴劈頭劈臉的砸去。曉晴亭亭的站著,愕然而悵惘的望著美姿,既不抵抗,也不躲避,好像只是可惜美姿破坏了那原有的溫馨的气氛。那醉態可掬的臉上,沒有仇恨,也沒有惊慌,只帶著几分迷惘,顯得那么楚楚動人!而美姿揮拳掄碗,宛如凶神惡煞。廣楠沖過去,一把抓住了美姿的手,把一個碟子從她手中搶了出來。美姿開始破口大罵,許多惊人的粗話俚語從她嘴中一瀉而出:
  “徐曉晴,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婊子!你從國外回來,在我們家白吃白住,還勾引別人的男人!你在外國蕩得不夠,又回來偷漢子!你偷別人的男人我不管,你偷到我頭上來我可不能放過你,你去打听打听,我何美姿是不是你欺侮的!徐曉晴,你是瞎了眼,你想勾引了廣楠,再來侵占宋家的財產,誰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是宋家養大的,不知道是那個婊子養下來的小娼婦,被宋家撿回家來帶大的!你不知道感恩,還要來謀宋家的財產,施狐狸精的手段,來迷惑男人……”
  “美姿!住口!”廣楠暴喝了一聲。
  美姿并沒有住口,更惊人的髒話傾筐而出,有些句子簡直下流得不堪入耳。曉晴的臉色漸漸蒼白了,醉意被美姿的粗話赶走了大半,她嗒然若失的張大了眼睛,望著披頭散發、暴跳如雷的美姿。廣楠忍無可忍,他的怒喝既不收效,他就在狂怒中對美姿揮去一掌。這一掌清脆的劈在美姿的頰上,美姿呆了一呆,頓時把腳一跺,撒賴的往地下一躺,呼天搶地的大哭大叫起來:“看啊,打死人了哦,奸夫淫婦打人哪!救命哦!老天,老天怎么不長眼睛呀!”這一陣大哭大鬧把鄰居都惊動了,門口擁滿了人伸頭伸腦的觀看,而且議論不止。美姿藉机更連聲大叫救命,喊天喊地的鬧個沒完。廣楠迫不得已,抓住她的衣服,把她連拖帶拉的推出門去,在圍觀的人群中,把她硬塞進汽車。然后開車回到了家里,又把她推入臥室,把門反鎖。美姿在里面捶門砸東西,又哭又罵,鬧得惊天動地。廣楠不放心受辱后的曉晴,他叫張嫂守在美姿的門口,他又開車回到曉晴那儿。
  曉晴坐在床緣上。砸碎的東西已由下女收拾干淨了,她呆呆的坐著,像一尊塑像。廣楠走過去,想到她所受的侮辱就內心絞痛。怯怯的摸摸她的手,說:
  “曉晴,別在意美姿的話。”
  曉晴抬起眼睛來,對他惘然的笑笑。輕聲說:
  “人必自悔而后人侮之。”
  “不要這樣想,曉晴。在愛情的出發點上,我們是無罪的。”
  “隨你怎么想都好,”曉晴落寞的說:“隨你說得多冠冕堂皇,想得多問心無愧。但是,沒有人會了解你,也沒有人會同情你。事實上,我們是一對奸夫淫婦。”
  “曉晴,不要這樣說。”廣楠惻然搖頭,握住了曉晴的手,他能体會曉晴心內所受的傷害。
  “我總是想追求一份像詩一樣美的愛情,”曉晴低徊的說:“几個月以來,我以為我已經找到了。可是,美姿打破了這份美,一切一切,都已經由美的變成丑惡了。當初,一念之差,我失去你,今日我就無權再要回你。是我先傷害了美姿,美姿才會來傷害我。”她緩緩的抬起眼皮,淚珠沿頰滾落。廣楠抓住了她的肩膀,輕輕的搖撼她,迫切的對她說:
  “曉晴,不顧一切,我要和美姿离婚。你等著,我要跟你取得合法關系。我可以把全部財產給她,反正,我一定會擺脫掉她,一定!你等著我!”
  臥室的房門關得緊緊的,廣楠和美姿在臥室中展開了談判。美姿的嘴角一直挂著一絲冷笑,廣楠已說得舌燥唇干。終于,美姿冷冷的說:“無論你給我多少錢,我絕不离婚,你想娶那個騷狐狸,我勸你別做夢!”“請你別侮辱她!”廣楠沉住气說:“美姿,你要一個空空的妻子的名義做什么?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哼!”美姿撇撇嘴:“我就要守著這名義,假如你和曉晴再有不干不淨的事情,我就去雇一打流氓,用硝酸水毀掉曉晴那張臉!”“你敢!”廣楠叫。“你看我敢不敢?”美姿摔了一下頭說。
  廣楠望著美姿,后者的眼睛里正燃燒著一种仇恨和殘忍的火焰,這使廣楠打了一個寒噤。他知道美姿說得出做得到,她真會做出來的。“美姿,”他強捺著自己的怒气:“你這是何苦?毀掉曉晴對你又有什么好處?你何不大方一些,拿去我的財產,你還年輕,你還可以再嫁……”
  美姿聳聳肩,冷笑著說:
  “我沒興趣!我只有興趣做你的太太,我會守住你,跟你同出同進,我要讓曉晴難堪,我要折磨她,你看著吧!你愛她,是不是?我有辦法讓你心痛,我要招待新聞記者,揭發她的丑惡,堂堂留學生,只會偷人!你看吧,你看吧!我要毀掉曉晴!把她徹底的毀掉!我早就恨她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愛著她!十年來,你睡在我身邊,愛的是她!現在,她有把柄在我手里,你看我來毀她,你看著吧!”
  美姿眼睛里那份凶殘使廣楠由心底冒出寒意,他知道談判是不可能成功了,非但如此,曉晴還岌岌可危。面前這個女人,像一只冷血的、殘酷的野獸。他狠狠的盯住美姿,咬著牙說:“美姿,我告訴你,如果你敢傷害曉晴一根毫毛,我就殺掉你!”“哈哈哈哈哈!”美姿爆發了一串冷笑。“你害怕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做得出來的,是不是?殺掉我?我的英雄,你試試看!來吧!你來殺我,來殺呀!你不敢,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廣楠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面對著狂笑的美姿,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腦子里。他咬緊牙齒,直直的瞪著美姿,這樣的一個女人,他竟會和她生活了十年之久?十年,多漫長的一段時間!在她的貪婪無知及無理取鬧之下,他真受夠了她的气!而今,她還羞辱曉晴,她!有什么權利羞辱曉晴?只因為那一紙婚約?美姿仍然在笑,一面笑,一面喊:
  “怎么?你不是要殺我嗎?原來只會吹吹胡子瞪瞪眼睛!哼!你有膽量和曉晴偷雞摸狗,我就要讓你們受報應!曉晴那騷樣子,大概作姑娘的時候就和你不干不淨了,她那時候和你玩厭了,推了我來代替,現在回國了又把你撿起來當寶貝了……”“美姿,你住口!”廣楠直著眼睛喊,向美姿逼近了一步,感到血液在腦子里沖擊。美姿又狂笑了起來,這笑聲尖銳的刺激著廣楠的神經,廣楠沖過去,一把扼住了美姿的喉嚨,叫著說:
  “你閉口!閉口!閉口!”
  美姿在掙扎,于是,廣楠就加緊了手上的壓力,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制服美姿,要停止美姿的侮蔑和狂笑,他額上的汗珠滾了下來,手上的壓力更加加重。眼睛里,美姿逐漸青紫的面色已變得模糊。冷汗挂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終于,當手下那個身子完全軟癱了下去,他才茫然的松了手,揮去了眼睫上的汗,于是,他看到美姿毫無生息的躺在地板上,鼻孔和嘴角正流出紫黑色的血液……。
  廣楠呆了一分鐘,頓時明白了他做了什么,他踉蹌著退后,然后轉開門鎖,向外面沖了出去。他撞到正在偷听他們談話的張嫂身上。越過了嚇得臉色發白的牛牛,又推開了站在客廳門口的珮珮。沖出大門,他發動了汽車,像個醉漢般把車子左歪右沖的馳到曉晴門口。
  曉晴穿著一襲白色的睡袍,走出門來迎接了他。她輕盈款娜的行動,冉冉生姿的腳步,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廣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顫抖的說:
  “我殺了她。曉晴,我殺了她。”
  曉晴牽引著他走進房內,讓他坐下。然后跪在他面前注視他,輕聲說:“你喝醉了嗎?廣楠?”
  “我沒有喝酒。”廣楠艱澀的說:“我殺死了她。她對我咆哮,我無法忍耐她的聲音,我扼住她想使她閉口,于是……她就完了。我殺死了她。”
  曉晴的眸子轉動著,壓在他手上的手指變得冰冷了。她仔細的凝視他,低低的問:
  “真的嗎?”“真的,曉晴,她死了,我檢查過,她真的死了。”
  曉晴愣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后跳起來說:“廣楠,你必須离開——”說到這儿,她停住了,他們都听到了警車的鈴聲。曉晴又跪了回去,緊緊的用手攀住了廣楠的脖子,閉上了眼睛。“廣楠,”她幽幽的說:“吻我,廣楠,吻我。”廣楠俯下頭來吻她。警車尖銳的煞車聲從門口傳來,他們仍然緊緊的擁在一起,仿佛全世界他們唯一關心的事,就只此一吻了。淚水咸澀的流進他們的嘴里,曉晴暗啞的說:
  “這不會是結局,廣楠,因為我們太相愛。廣楠,這就是詩一般的愛情嗎?”警察破門而入,他們仍然緊緊擁抱著。警察們愣住了,反而沒有行動。廣楠抬起頭來,用顫抖的手捧住了曉晴的臉,那帶淚的黑眸明亮得像兩顆暗夜的星光。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淚痕,深深的凝望她,然后說:
  “我愛了你那么久,從孩提的時候開始。”
  “我也是。”她說。一段沉默。他低聲說:
  “照顧那几個孩子。”“我知道。”她閉了一閉眼睛。“廣楠,我會等你,十年、二十年,以至一百年。我們所期望的那一天會來到,那像詩一般美的日子。廣楠,我會等你。”
  他緩緩的站起身來,對警察伸出了雙手。
  廣楠被判了無期徒刑。曉晴帶著三個孩子,在監獄邊賃屋而居,開始了她無期的等待。
  故事完了。天上有星光在閃爍。
  少女的頭倚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的手撫摸著她柔軟的鬢發。半響,少女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爺爺,她會等到他嗎?”
  “誰知道呢?”老人望著窗外的天,那儿,星星正自顧自的閃爍著,照耀著大地上一切的事物,美的,丑的,好的,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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