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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冬天來了。耶誕節轉眼就要來臨,桑家的宗教觀是古怪的,佛誕節要慶祝,生了病要去廟里燒香,但是,外國人的耶誕日,他們也照樣慶祝,奶奶的理由很簡單:
  “那耶誕樹花花綠綠的,挂滿了小球又挂滿了小燈,實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過慣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們也熱心的布置耶誕樹,也忙著購買耶誕禮物。雅晴屈指一算,她到桑家來,居然已經整整六個月了。奶奶度過了最初的三個月,又度過了李醫生再次所說的“五個月”。爾旋私下對雅晴說:
  “相信精神治療的魔力嗎?如果我們要為她慶祝八十一歲的大壽,我并不覺得是件意外。”
  “你預備再從什么地方,找一件禮物來作為奶奶八十一歲的壽禮?”雅晴笑著問。爾旋呆了呆,忽然悄悄低問:
  “一次婚禮,怎樣?”“爾凱和宜娟的婚禮嗎?”
  “不。”爾旋直盯著她。“我和你!”“哇!”她大叫:“你昏了頭!那豈不是穿幫了?你要讓奶奶以為我們兄妹亂倫嗎?你……”
  爾旋的眼珠閃爍的凝視她,一個神秘的喜悅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雅晴立刻發現她上了當。她等于招認了,如果不是為了“穿幫”,她是會嫁他的了。她驀然滿臉緋紅,又齜牙又咧嘴又挑眉毛,她逃開了,邊跑邊說:
  “你這人太坏!太坏!太坏!”
  他在花園里的梧桐樹下捉住了她,他們隱在樹后的陰影里。一片心形的葉片落在她肩上,他拾了起來,沉思的看著樹葉,看著她,又抬頭看看梧桐。
  “我不知道梧桐葉是心形的。”他說。
  “事實上,心形的葉片很多。”
  “是嗎?”他握著她的雙肩,一直望進她眼睛深處去。“我以為只有一种樹的葉子是心形的。”
  “什么樹?”“桑樹!”“胡說,桑葉并不是心形……”
  “只要你把它旋轉修理一下,是標准的心形!而你,是很會修理人的!”她愣了愣,恍悟他是把“桑爾旋”三個字嵌進句子里去了。她的臉就更紅了,呼吸更急促了。爾旋瞪著她,看到她那面泛桃紅的雙頰,看到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到她那紅灩灩的唇……他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俯過身去,他吻住了她。她恍恍惚惚的,在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相處里,她不能否認自己是一日比一日更受他的吸引和感動。桑爾旋,她心里想著他的名字。只要你把它旋轉修理一下,是標准的心形!她想著他那繞著彎的“明示”。爾旋就是你轉,像跳快華爾滋,許久以前他說過。她閉著眼睛陽光從梧桐樹的隙縫里射下來,幻變成無數光點,洒在她頭上、身上、衣服上,她的心在“旋轉”著。耳邊似乎響起了快華爾滋的音樂,砰卡卡,砰卡卡,砰卡卡……她的心也在跳快華爾滋了,是輕快、美妙、瘋狂的旋轉……在這一刻,什么都不存在了,沒有寒星,沒有万皓然,沒有桑桑……她忽然惊覺的推開他,慌張的四面觀望:
  “你瘋了?如果給奶奶撞到了……”
  “我是瘋了。”他歎口气,眩惑的瞪著她。“天知道,我多為你發瘋!”他抓住她的手。“走吧,我們上街去給奶奶選耶誕禮物。”他們坐車進了城,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禮物。雅晴給奶奶選了一條毛線披肩,給蘭姑選了一件薄呢外套,給紀媽選了一件非常可愛的圍裙,給宜娟選了瓶名貴香水,給爾凱選了對金筆……爾旋忙著幫她捧那些大包小包,一面不住口的問:“你想當耶誕老公公嗎?”
  “我還沒買完呢!”她在百貨公司中轉著,一面笑著問:“你不買樣東西送我嗎?”“我早就買了!”“哦?”她有些惊奇,望著他:“你什么時候買的?是什么?可不可以預先告訴我?”“不行。”他微笑著:“天机不可泄露。”
  她歪歪頭,做了個鬼臉。猜想他很可能去訂做了件什么名貴的首飾之類。她不再問了。在百貨公司又轉了半天,她再選了一個很漂亮的紅木煙斗,和一串珍珠項煉。爾旋惊奇的望著她,問:“這又是送誰的?”她看著他,歎口气:“別忘了,我姓陸呵!”她說:“這是送爸爸和曼如的。今天,我要回去一趟。”“好,”他說:“我送你回去,我早就該去拜見你父親了。”他忽然有些緊張:“我也該買樣東西送你父親,給我出點主意,該送什么?哦,對了,你看我會不會穿得太隨便了?我是不是該穿西裝打領帶……”她正眼看他。“你該穿燕尾服!”她說:“再戴頂高帽子,拿一把金拐免……”“這算干什么?”“你是個魔術師!”“我不懂。”他皺眉。“這是恭維還是諷刺?”
  “你——改變了我的生命。我一度認為,只有魔術師才能改變我的生命。你使我覺得,我活著,有我的价值,為了奶奶,我延長了她的生命,是不是?”
  “還有我的生命!”他正色說:“我不是魔術師,雅晴,我只是個小人物。一個小人物,有天無意走上了一座天橋,發現有個女孩站在陽光底下,從此……世界就變了。雅晴,你對我來說,是命運安排的奇跡!”
  雅晴在他那誠摯的眼光下融化了。
  于是,這天,他們回到了陸家。
  陸士達正好在家,他用又惊又喜又緊張又复雜的情緒來接見了桑爾旋。他拉著雅晴的手,左看右看,高興的說:
  “你看來容光煥發,有天蘭姑打電話來說你病了,害我急得要命,好在,兩天后她又打電話告訴我你好了。怎樣?孩子,你是不是都好?”他看了桑爾旋一眼。“你讓桑家滿意嗎?你那個拗脾气,有沒有使桑家頭痛?”
  “他們頭痛极了。”雅晴笑著說,也轉頭去看爾旋。“我讓你們滿意嗎?”她問。“這是該我來問的問題。”桑爾旋一語雙關。“陸伯伯,我正努力在讓雅晴滿意………”
  “咳!”雅晴咳嗽了,轉開眼光去找曼如,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喂,爸,怎么沒有看到曼……曼……噢,我是說,我那位小媽媽呀?”陸士達不安的動了動身子。房門開了,曼如云鬢微亂的走了出來,雅晴張大了眼睛惊奇的發現,她的腹部隆起,一件寬松的孕婦裝已遮不住她的肚子。雅晴回頭看著陸士達,不知是喜是惊,她愕然的微喟了一聲,終于吐出了一句:
  “恭喜你,爸爸。”曼如有些羞澀,她看看雅晴又看看爾旋,似乎不知該說什么或做什么。雅晴跳起身子,她熱烈的握住了曼如的手,及時解除了她的窘迫。“我真太開心了,太開心了。”雅晴嚷著說:“我希望你生個小弟弟,我爸一直沒儿子,他雖然不說,我知道他一定挺遺憾的。噢,你要生個小弟弟!”“這可不一定呢。”曼如紅著臉說。
  “沒關系,万一是個女娃娃,你還可以再生!”她笑著,擁抱了一下曼如,低聲說:“我真的高興,這下子,你會有個孩子,血管里流著和我相同的血。我再也不能跟你慪气了,小媽媽。”曼如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上。
  陸士達惊奇的看著這一幕,他感動而欣慰。他再轉頭看桑爾旋,發現后者那對眼光始終沒有离開過雅晴的臉,那深邃而烏黑的眸子里明顯的閃爍著愛情。于是,陸士達悄悄把雅晴拉進臥房,私下問她:
  “有什么事想告訴爸爸的嗎?”
  雅晴故作天真狀的睜大眼睛搖搖頭。
  “不要掩飾了!”陸士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我打賭,外面那個年輕人并沒有把你當妹妹看!”
  雅晴笑了,抬起頭來,看著父親。她忽然一本正經的、深思的說:“爸,你知道這半年多以來,我認識了許多不同的人,過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想起万皓然。“爸,如果我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儿子,你會不會嚇一大跳?”
  陸士達盯著她。“是認真的問題嗎?”“是。”她點點頭。他沉思了一會儿。“當殺人犯的儿子并沒有罪,”他說:“有罪的只是殺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他凝視她,稍稍有些擔心了。“你并不要外面那個年輕人嗎?”他問:“你真要嫁一個殺人犯的儿子?”
  “差一點。”她說,眼里掠過一絲成熟的憂郁。“那是個好男孩,爸,我想,我差一點愛上了他,或者可以說,几乎愛上了他。但是,他不要我。他愛自由更甚于愛任何女孩,那是個天生的孤獨者,也是個奇怪的天才。”她眼里那絲憂郁很快的消失了,抬起頭來,她微笑的看著陸士達,眼中重新流露出青春的光彩。“人,是為被愛而愛的。是為被需要而愛的。沒有一個女人,會愿意自己成為一個男人的羈絆和累贅。愛是雙方面的事,要彼此付出彼此吸收。我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了解到一件事,崇拜、欣賞、同情………都不是愛情。狄更斯筆下的《雙城記》只是小說,愛情本身是自私的。要彼此占有,彼此傾慕,彼此關怀,彼此強烈的想結成一体。所以,古人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把愛情形容得最好。而秦觀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只是自我安慰的好詞而已。如果每對相愛的人,都不在乎朝朝暮暮,人類就不需要婚姻了。”陸士達怜惜的用手撫摸雅晴的頭發,深刻的看著她的眼眉鼻子和嘴。他低語著:“雅晴,你成熟了。”“我付出過代价,”她看著父親。“我曾經痛苦過一陣子,認為自己簡直是被遺棄了。”她想起万皓然,把吉他瀟洒的往背上一摔,頭也不回的走往他的“未來”。
  “為了那個殺人犯的儿子?”
  “是的。但是,后來我想通了。那男孩面前有一長串的挑戰,這些挑戰才是他的愛人。事實上,他欣賞我,喜歡我,离開我對他可能是痛苦的,這痛苦本身也變成一种挑戰,他必須克服,他不能被任何女孩拴住,不論是桑桑,或是雅晴。”她又笑了,眼光明亮。“爸,他有一天會很成功。”
  “我相信。”陸士達說。“你談了很多那個殺人犯的儿子,你是不是該談談外面的年輕人了?”
  “爾旋嗎?”她長歎了一聲,揚起睫毛,眼睛變得迷迷蒙蒙的,柔得像水,甜得像夢。“我沒有辦法形容他,爸。他不是言語可以描述得出來的人,也不是文字可以寫得出來的人,他需要你用心靈去体會。”
  “你体會了嗎?”“是的。”“怎樣呢?”她眼里的霧气更重了,她唇邊的笑紋更深了,她長長的歎了口气,是一聲又滿足、又幸福、又欣慰、又熱情的歎息。于是,陸士達知道,他不需要再多問什么了。這孩子在戀愛,她每根纖維,每個細胞都在愛与被愛的喜悅中。他溫柔的扶著女儿的肩,低聲問:“他知道你這么愛他嗎?”
  “不。只有你知道。”她說:“我在他面前,是很驕傲很矜持的。而且,我自己也才在這几天的日子里,才弄清楚的。”
  他笑了。用手指滑過她小巧的鼻尖。
  “我看得出來,”他說:“你有點儿小虐待狂,你在折磨那個男孩子,是不?”她也笑了。“我不知道。”她起腳尖,吻了吻父親的面頰,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經的、嚴肅的、鄭重的說:“爸,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有多愛你。”“哦?”陸士達感動的凝視她。
  “你瞧,我把什么秘密都告訴了你。你知道嗎?根据調查,大部份的儿女都不會把心事告訴父母,而宁可告訴朋友。”她頓了頓,又說:“我為前一段時間的事道歉,我高興你娶了——
  曼如,我叫她名字,希望你不生气,因為她那么小。哦,爸爸,你娶她要有相當勇气吧?是不是?要應付她的父母,還要應付你那個有點儿虐待狂的女儿?你确實需要勇气!”
  陸士達笑笑,不知說什么好。
  “我為你的勇气而更愛你,爸。”雅晴溫柔的說:“這就是——愛情。無論什么東西都阻礙不了你們要結合的決心,這种勇气,就是愛情。”從陸家出來,已經是黃昏了。落日挂在天邊,又圓又大,彩霞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雅晴坐上了爾旋的車子,心里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她一直哼著歌,雖然哼得荒腔走板,她仍然自顧自的哼著。爾旋開著車,一面悄眼看她。除了她那閃亮的眼睛那紅潤的雙頰之外,他只看出她的喜悅。他很怀疑,什么事使她這樣興奮,這樣快活呢?終于,他忍不住的問了出來:
  “你和你爸爸關在房間里,談了好久好久,差點害我在外面悶出病來。你們都談些什么?”
  “真的要知道?”她問。聲調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爾旋更加疑心了。“真的要知道!”“你敢听?不后悔?”“幫幫忙,”他喊:“不要賣關子吧!”
  “我問我爸爸,有關我的終身大事!”她面不改色的說。
  “呃!”他一惊,車子和迎面而來的一輛大卡車擦身而過。雅晴拍拍他的膝:“小心開車。”“你爸怎么說?”他掩飾不住自己的緊張。
  “你應該先問我,我怎么跟我爸說?”
  “好吧!”他咬牙,“你怎么跟你爸說?”
  “我說——”她拉長了聲音,眼睛瞪著車窗外面。“如果我要嫁給一個殺人犯的儿子,你會不會嚇一跳?”
  車子滑出了車道,差點撞上了路邊的一棵大樹。爾旋緊急煞車,車子發出“吱”的一聲尖響,車輪摩擦得冒出煙來。爾旋干脆熄了火,雅晴正用手拍著胸口,一股天真無邪相,嚷著說:“你怎么啦?叫你小心開車!”
  他瞪著她,恨不得咬下她一塊肉來。
  “你騙人!”他說:“你不可能對你父親那么說!”
  “我發誓!”她一本正經的舉起手來:“如果我不是這么問的,我馬上給車撞死!給雷劈死!”
  他的臉色陰暗了下去,眼光陰郁而怀疑。
  “你爸怎么回答?”他再問。
  “我爸說,當殺人犯的儿子并沒有罪,有罪的只是殺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她回過頭來,注視著他,揚起了眉毛。“你看,我爸多開明多講理,他絕不像你家那樣,先考慮人家的身分背景出身……”
  他的手握緊了方向盤,手指因用力而骨節都凸了出來。他仔細看她,陰沉沉的說:“你有沒有撒謊?”“我說過,我絕沒撒謊!”她正色說:“我們一直在談他,談万皓然,我告訴他我對万皓然的感情……談了很多很多,我想,不必一一轉述給你听!結論是,我告訴爸爸,万皓然一定會成功!”他咬緊牙關,悶不開腔。車子里有一陣短暫的沉寂。落日已經很快的墜下了,天邊還剩下最后的一抹霞光。他忽然發動了車子,前進又倒退,速度快得惊人。她慌忙抓住他的手,說:“停住車子,我還沒說完呢!”
  “不想听了!”他繼續發動車子。
  “你會想听的!”她叫著。“停好車,我們談完再走!停車!我還有話說!”他停住車,瞪著她,呼吸急促。
  “說吧!”他按捺著自己,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
  不能再開玩笑了。雅晴看著他,不能再“虐待”他了。陸雅晴啊,你是個小虐待狂!
  “這是我們父女之間第一次溝通,你信嗎?”她認真的說,面色凝重而誠懇,聲音低柔而清晰:“我們談了很多,大部份時間是我在說,他在听。當我講完了万皓然,他才問我,你是怎樣的人?我告訴他——”她的眼光幽柔而專注的停在他臉上。“你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你需要用心靈來体會。”她悄悄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小心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爾旋,我有時是很糊涂的,我有時不太弄得清自己的感情,不過,我分析過,當初引誘我走進桑園的最大魔力,是——你。爾旋,”她再叫,眼光更柔了,聲音更低了:“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已經——得到我了?”
  他屏息片刻,眼光不信任的,閃爍的,深幽的盯在她臉上。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渾身的肌肉都僵了,他的手指痙攣的抓著方向盤。“雅晴,你的意思是……”
  “傻瓜!”她叫了出來:“我愛你!我一直愛的就是你!”
  他定定的坐了兩秒鐘,然后,他扑向她,一下子就把她拉進了怀中,他瘋狂的吻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面頰,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掙扎著,叫著:“別鬧,爾旋,車子外面有人在看呢!”
  “讓他們看去!”他喊著,終于把嘴唇移往她的嘴唇:“如果他們從沒看過男女相愛,那么,就讓他們開開眼界吧!”
  他把炙熱的唇蓋在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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