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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認為我哥哥漂亮嗎?”思美以這樣一句話開始她的敘述。“哦,我沒有注意,”這是真話,除了認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我從沒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事實上,我不大懂得欣賞男人的“漂亮”。
  “許多人都說我哥哥是個漂亮的男人,”思美說,手搭在欄杆上。“可是,你沒見過我父親,那才是一個真正漂亮的男人呢!在我們的書房里,有一張父親的大畫像,明天我帶你去看,那是父親年輕時游歐洲,一位不著名的畫家給他畫的,畫得不很像,但大略可以看出父親的輪廓。從我有記憶起,我認為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為人沉默寡言。但是,他愛我和哥哥,可能更偏愛我一些。他喜歡看書,常常從早看到晚,有時,他會出外旅行,一去就是半年一年,那會成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時候。慢慢的,我開始明白爸爸不快樂,主要的,他和媽媽不合,他們是父母之命結婚的,我相信,爸爸從沒有愛過媽媽,他們之間也從不爭吵,像是兩個客人,冷淡、客气而疏遠。但是,爸爸也不掩飾他的不快樂,每當他煩惱极了,他就去打彈子,飯也不吃,第二天,就該開始一段長時間的旅行了。
  “那時,我們住在北平,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他是經商的,卻讓父親念了書。或者,就是書本害了爸爸,他學哲學,畢業后又出國三年,回國后就被祖父逼著娶了媽媽,新婚三天,他就跑到歐洲去了,兩年后才回來。据我所知,媽媽年輕時很美,只是對任何人都淡淡的,爸爸為什么會如此不喜歡她,我也不明白。但,爸爸雖不愛媽媽,卻也沒尋花問柳,也沒有娶姨太太。“那年,我已經十歲,哥哥已十六歲,爸爸又出去旅行了。爸爸去了八個月,走的時候是春天,回來時已是漫天大雪的嚴冬了。我還能清楚的記得那天的情形,一輛汽車停在家門口,老張一路喊著‘老爺回來了。’(那時祖父母都已去世),我從書房穿過三進房子,一直沖到大門口,爸爸正從汽車里邁下來。我高聲叫著爸爸,但爸爸并沒有注意,他把手伸進汽車里,從里面攙出一個非常年輕的女人,大概頂多二十歲。老張立即用傘遮著他們,因為雪下得很大,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雖然她本來也穿著一件白色長毛的披風。然后他們走進了天井,我們的工人又從車子里搬出兩口大皮箱,我跳了過去,拉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頭說:
  “‘叫徐阿姨!’“我望著那個徐阿姨,怯怯的叫了一聲。她蹲下來,不管正在雪地里,也不管雪還在下著,她攬住我,仔細的看我,然后問爸爸說:“‘是思美?’“‘是的!’爸爸說,微笑的望著徐阿姨,這种微笑,是我從來沒有在爸爸臉上見過的。
  “徐阿姨拍拍我的手背,態度親切而溫柔。她的皮膚細膩如雪,兩個大眼睛,柔和得像水,頭發很黑很亮,蓬蓬松松的。她身材很纖小,有一股弱不胜衣的情態,反正一句話,她非常美。我當時雖然只有十歲,但已敏感到這位阿姨的降臨不太簡單,可是,我卻不能不喜歡她,她屬于一种典型,好像生下來就為了被人愛似的,我想,沒有人會不喜歡她的。
  “走進房子,爸爸一疊連聲的叫人生火盆,他照顧徐阿姨就像照顧一個嬌弱的孩子。媽媽已經聞訊而來,她望著徐阿姨,有點惊愕,但她向來喜怒不形于色,我無法判定她的感覺如何。爸爸開門見山的對媽媽說:
  “‘這是徐夢華,我已經在外面娶了她做二房,現在她也是我們家中的一員了。’“徐阿姨盈盈起立,對媽媽深深的行了一個禮,怯生生的望著媽媽,溫柔婉轉的說:
  “‘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寬容指教!’
  “我不記得那天媽媽說了些什么,不過,從此媽媽顯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從徐阿姨進門,他就完全變了個人,他像只才睡醒的獅子,渾身都是活力,他的臉上充滿了笑,每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們并坐在火爐旁邊,爸爸握著徐阿姨的手兩人脈脈的對望著,一坐兩三小時,有時他們談一些我不懂的東西,深奧的,難以明白的,但他們談得很高興。還有時他們對坐著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輸給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實上,爸爸那年已經四十二歲,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對她的寵愛恐怕還混合著一种類似父親的愛。不管怎樣,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歡她,全家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哥哥和我更經常在她身邊轉,我是為了听她講故事,哥哥是因為她可以幫他解決功課上的難題,她從不對我們不耐煩,老實說,我覺得她對我的關怀胜過媽媽對我的。”“徐阿姨什么都好,只是身体很弱,爸爸用盡心思調理她,一天到晚廚房里就忙著做她的東西,但她始終胖不起來。第二年春天,她流產了一個孩子,從此就和醫生結了不解緣,整天吃藥打針。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時間,爸爸簡直衣不解帶的守著她,雖然家里還請了特別護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一點都不煩人,她溫存的拉著爸爸的手,脈脈含情的望著他,勸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爸爸,我也會發狂的愛她。“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個花園,她生平最愛兩樣東西,花和金魚。爸爸決心要為她建一個花園,可是,那正是民國三十七年,時局非常緊張。爸爸考慮了一段時間,最后,決心來台灣。三十七年秋天,我們到了香港,年底,我們來到台灣,和我們一起來的,還有徐阿姨的一個侄女儿,名叫徐海珊,比我大兩歲。
  “爸爸在中山路買了一棟房子,同時買了這一塊地,興工建造花園。這花園足足造了兩年半,完工于四十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沒有等得及看這個為她建造的園子,她死于四十年的夏天。到台灣后,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多,健康的時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個意外,頭一天她說有點頭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時候依舊面含微笑,一只手還握著爸爸的手。“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于死了,他整天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經常不吃也不喝。花園造好了,他不予過問,一直到四十一年夏天,他把園名題為尋夢園,住了進來。徐阿姨名叫徐夢華,他的意思大概是追憶徐阿姨。以后,他就在園子里從早徘徊到晚,有時呆呆的坐在一個地方凝視著天空。五年前,他死于肝癌,臨死仍然叫著徐阿姨的名字。我總覺得,爸爸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怀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思美的故事說完了,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我望著水里的月光發呆,欄杆上積了許多露珠,夜風吹在身上已有些涼意。很久之后,思美說:
  “心雯,你寫了好几篇很成功的戀愛小說,你戀愛過嗎?真正的戀愛?”“不,我沒有。”“你能想像真正的戀愛嗎?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樣?他們好像不止用彼此的心靈來愛,而是用彼此的生命來愛,我相信,爸爸除了徐阿姨之外,是連天地都不放在心里的。”
  我默然不語,忽然,我竟渴望自己能嘗試一次戀愛,渴望有人能像她爸爸愛徐阿姨那樣來愛我,如果那樣被人愛,被人重視,這一生總算不虛度了。又沉默了一段時間,我想起一個問題。“那位徐海珊小姐呢?”
  “海珊……”思美看著水,呆了一陣,歎口气說:“那是另一個悲劇,至今我還弄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哥哥熱戀了一段時間,卻在一個深夜里突然自殺了。自殺后哥哥就變了,你不要看哥哥現在瘋瘋癲癲的,一天到晚蓬頭垢面在酒里過日子,海珊死以前他是很正常的。”
  “海珊為什么要自殺?”我問。
  “這也是我們不明白的,連哥哥都不知道,她只給了哥哥一封遺書,遺書里也只有兩句話,一句是‘為什么人要有感情?’另一句是‘為什么人生有這么多矛盾?’海珊剛死時,哥哥整天狂喊:‘我什么地方對不起你?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都怕哥哥會神經失常,媽媽徹夜不睡守著他,怕他自殺……現在,這事已經過去三年了,哥哥也好多了,我們家的悲劇大概就此結束,希望再也不被死亡威脅了。”
  我們靜靜的坐了一會儿,月光把柳樹的影子投在地下,搖搖晃晃的。我忽然感到背脊發涼,有點儿莫名其妙的害怕,這園子是太大了。“尋夢園,”我說,“這名字應該改一個字,叫‘怀夢園’,本是為了怀念徐夢華而題的,并不是尋找她。”
  “哼!”我剛說完,黑暗中就傳來一聲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這月色樹影和談了半天的死亡,本就陰慘慘的,這聲突如其來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豎。思美說:
  “誰?”一個男人從柳樹后面轉了出來,是方思塵,我定下心來,思美說:“哥哥,你嚇人一跳!”
  方思塵不管他妹妹,卻對我說:
  “你知道‘死’是什么?我們都沒有死,就不會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從古至今,沒有人能解釋生与死。我常想爸爸是個奇人,他了解愛情,他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只是肉体死了,她的靈魂呢?爸爸用了‘尋夢園’的名字,在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尋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會有感應,就是今晚,我們又怎么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們的身邊?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有時,在深夜里,你靜靜的坐著,讓心神合一,你會感覺到死者就在你面前。尋夢園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這個尋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這意味何等深遠,如果用‘怀’字,就索然無味了!”
  我的臉又紅了,被方思塵這么一說,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真的,人死后到那儿去了?死者的幽魂會常徘徊在生者的身邊嗎?我越想越玄,也越感到四周陰森森的,好像方伯伯、徐阿姨,和徐海珊都就在這儿,在我身后在听著我們談話。這時,一滴冰涼的水滴進了我脖子里,我跳了起來。
  “什么水,滴在我脖子里?”我叫著。
  “沒什么,”方思塵鎮定的說:“是柳枝上的露水。”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說。
  不錯,夜深了,月亮已經偏西,風也更涼了。我們在樹蔭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說:
  “真的,我現在也發現這個尋字用得好,這使我想起長恨歌里唐明皇找尋楊貴妃:‘排云馭气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句子。還有漢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尋李夫人的魂魄,后來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個女人影子,而說‘是耶?非耶?何其姍姍忽來遲!’真的,死別大概是人生最難堪的,這种怀念,不是憑空想得出來的!”我們一面談著,一面走到門口,我抬起頭掃了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覺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在向我們窺探著。“這儿有著什么?”我想:“一切似乎并不安宁。”
  這一夜,我失眠了,一來是下午睡了一個大覺,二來是談話分了神,听著風吹樹葉的聲音,又听著窗子被吹動的響聲,我覺得四面陰影幢幢,談論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個离奇自殺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樹枝的影子搖來晃去,我想起愛彌儿白朗脫女士的《咆哮山庄》中所寫的凱塞玲,和她的幽魂搖著窗子喊:“讓我進來,讓我進來!”于是,我也似乎覺得那樹影變成了一個女人的影子,而風聲部變成了呼叫:“讓我進來!讓我進來!”
  黎明時,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做了許多惡夢。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過早上六點半,那么,我也只睡了一個多小時。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開窗帘,一眼看到方思塵在園中澆花,又穿著那條髒褲子,滿頭亂發。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如此新鮮,帶著泥土气息和花香,我覺得心情愉快,精神飽滿,在這陽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嗨!”我愉快的向下面的方思塵喊著。
  他抬起頭來,對我揮揮手,也喊了一聲:
  “嗨!”我离開窗子,出了房間。到思美門口听了一會儿,她沒有起床的跡象。我獨自下了樓,梳洗過后,走到園子里,隨便的散著步。樹葉上都是露珠,一顆顆迎著太陽光閃耀。我哼著歌,在每棵花前面站一站,不知不覺的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旁邊有個題名叫“攬翠亭”的亭子。我走進去,亭子的台階兩邊种著我叫不出名字來的粉紅色小花,地上散著許多花瓣。進了亭子,我听到一陣嘰嘰喳喳的鳥叫,抬起頭來,我才發現亭子的檐上,竟有一個泥做的鳥巢,兩只淡綠色的鳥不住把頭伸出來張望。“新階已成堂下竹,葉花皆上燕巢泥。”我低低的念著前人的詞句。“早!”一個聲音說,我轉過身子,方思塵含笑的站在亭子的另一邊,手中提著澆花的水壺。他臉色紅潤,眼睛閃閃發光,充滿了生气。昨天那股陰陽怪气已經沒有了,看起來是和藹可親的。“早!”我也笑著說:“你自己澆花?”
  “如果我不管這個園子,它一定會荒廢掉!”他說,把滿手的污泥在褲子上擦了擦,看著自己衣服,他笑著說:“這是我的工作服!大概穿起來很像工人吧!”
  想起昨天我的誤會,我覺得臉發熱。
  “昨天我以為你是個園丁。”我說。
  “是嗎?”他問,望著我的臉:“你昨天叫門時有股驕傲勁儿,所以我不帶你到正房。”
  我驕傲嗎?我自己并不知道,望著他,我們都笑了。園子里的鳥叫得真好听。尋夢園,我想,我已經愛上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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