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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五點正。一下了班,董芷筠就匆匆的走出了嘉新辦公大樓,三步并作兩步的,她迫不及待的往對面街角的水果店跑去。早上來上班的時候,她就發現這家水果店有种新上市的、盒裝的新鮮草莓,如果買一盒草莓回去,竹偉該多開心呢!她想著,心里就被一种既興奮而又苦澀的情緒所充滿了。草莓,竹偉前不久還對她說過:“姐,哪一天我們去采草莓?”
  哪一天?她不能告訴竹偉,可能永遠沒有這一天了!采草莓,那是太久遠太久遠之前的事了,久得數不清多少日子,多少歲月,奇怪的是竹偉卻始終記得那段歡樂的時刻……那時他們住在台北近郊,附近都是草地和蘆葦,每當清晨,爸爸、媽媽、竹偉和她,一家四口,戲嬉追逐在蘆葦叢中,收集蘆花,采擷草莓,她常常和竹偉比賽,誰采的草莓多,誰采的草莓大……那年她十歲,竹偉才六歲,父母雙全。而今,父母安在?那時,台北近郊都是草原,而今,早已蓋滿了高樓大廈!世事多變,時光不再……這些,又怎能告訴竹偉呢?
  到了水果店前面,真的,那一盒盒新鮮草莓正紅艷艷的排列著,包著玻璃紙,系著緞帶,包裝華麗而講究。她拿起一盒來,看看標价,四十元!她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四十元買一盒草莓,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大太大的奢侈!四十元可以做許多事情,竹偉該買襯衫,鞋子也破了,真不懂他怎么會弄破那么多襯衫!穿破那么多雙鞋……但是,唉!她慢吞吞的放下那盒草莓……四十元,太貴了!她一個月只有四千元的薪水,四十元,太貴!她依依不舍的瞪著那盒草莓……水果店老板走了過來:“要几盒?小姐?”几盒?她張大了眼睛,她連一盒都買不起,還“几盒”呢!她搖搖頭,正想离開,身后一陣汽車喇叭響,她回過頭去,那輛熟悉的“道奇”正煞住車,一個中年男人跨出車子來:
  “買水果嗎?董芷筠?”
  她一惊,是方靖倫!她的上司,也是老板。在方靖倫面前,她總有种心慌的感覺。方靖倫那种從容不迫的儒雅,和只有中年男人才有的成熟和瀟洒是頗令人心儀的,按道理不會讓人心慌。但是,方靖倫每次用那种柔柔的眼光,深深的注視她時,她就忍不住心慌意亂了。她知道,在潛意識里,她是有些怕方靖倫的。怕些什么?辦公廳里的流言?別的女職員的閒言閒語?總之,這工作對她太重要,重要得使她膽怯,是的,她怕流言,她怕失去工作,她怕上司對她不滿意,又怕上司對她“太”滿意……唉!做人好艱難!
  “哦,不,我只買一盒草莓!”她慌忙說,從皮包里掏出四十元來。“只買一盒嗎?”方靖倫溫和的問,凝視著她。“夠吃嗎?”“吃?”她囁嚅著。“不,不用來吃,是……”她無法解釋,就靦腆的垂下了睫毛。“我喜歡草莓。”她低語了一句。
  方靖倫看看她,笑笑,不再追問。年輕女孩子買一盒草莓,不為了吃,為了什么?他看看那盒草莓,有鮮嫩的顏色,有漂亮的包裝,愛做夢的年齡!他注視著董芷筠,那低垂的睫毛,那光潤的皮膚,那尖尖的下巴和玲瓏的嘴型。為什么這年輕的面龐上總有种淡淡的、謎樣的憂郁?他搖搖頭,不和女職員搞七捻三是他工作的第一戒條。只是……董芷筠,她來了一年,總是那樣小心翼翼的,安安靜靜的,不言不語不笑,保持最高的工作效率,和最适當的賓主距离……,她像一個謎,這“謎”卻引起他某种心靈底層的微瀾。這是難以解釋的,甚至,是他不想去費力分析的。
  “你住哪儿?董芷筠?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哦,不!”董芷筠慌忙說,抬起睫毛來,眼底竟掠過一抹惊慌的神色。“我赶公共汽車去!”說完,她捧著那盒草莓,慌張的跑開了。听到方靖倫的車子開走了,董芷筠才松了口气,放慢腳步,走向公共汽車站,她緊緊的抱著那盒草莓,心里有點朦朧的擔憂,自己會不會對方靖倫太失禮了?會不會讓他下不來台?會不會影響自己的職業?……這些憂慮很快的被駛來的公共汽車所赶走了。人那么多,都往車上沒命的擠,可別擠坏了草莓……她緊張的捧著草莓,四十元一盒呢!只有二十顆!可別擠坏了,可別擠丟了!她隨著人潮上了車。
  好不容易,車子到了目的地,董芷筠下了車,擠得一身大汗。看看那盒草莓,依然好端端的。夏天的黃昏,太陽仍然很大,陽光射在那鮮紅的草莓上,綻放著艷麗的色澤,紅得像火,紅得像霞,紅得像初升的朝陽。芷筠心底開始充溢著興奮和喜悅,等竹偉看到這盒草莓啊,他不高興得跳起來才怪!她加快了腳步,向自己所住的那條巷子走去,走了几步,她忽然站住了,深思的看著那包裝華麗的紙盒,不行!總不能這樣拿給竹偉的,野生的草莓不會裝在盒子里,以前他們采的草莓總是連枝帶葉,從沒有這樣襯墊玻璃紙屑……她略一思索,就咬咬牙,撕開了紙盒,把那些緞帶、盒子、紙屑都扔進路邊的垃圾箱中,用兩只手牢牢的捧著二十顆草莓,她快步向家中走去。還沒走進那條窄窄的巷子,她就听到人聲的喧囂了,不用問,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焦灼的跑進了巷子,她就一眼看到了竹偉,高大英挺的身子直直的站在巷子正中,滿臉被涂了炭灰,身上的衣服全撕破了,手里拿著一把長掃帚,像個門神似的直立在那儿。附近的孩子們圍繞著他又拍手又笑又鬧,他卻屹立不動。芷筠一看他那种髒樣子和撕破的襯衫,心里就又气又急又傷心,她大叫了一聲:
  “竹偉!”竹偉看到她了,卻依然站在那儿不動,咧著嘴,他笑嘻嘻的說:“姐,我是張飛,我在守城門呢!我不能走開!”
  “竹偉!”芷筠生气的喊:“你答應不出門的!你又把衣服撕破了!你又做錯事!”“我沒有,姐,”竹偉睜大眼睛說:“我是張飛,我剛剛打了一仗,打……打曹……曹什么?”他問身邊的一個孩子。
  “曹操!”“曹操!”他驕傲的仰起頭來,得意的看著芷筠。“我打贏了!”“竹偉!”芷筠苦惱的看著他。“你還不回家去!”
  “我不!”竹偉固執的說:“我是張飛。”
  “你不是張飛,你是董竹偉!”芷筠喊著,蹙著眉頭,走近竹偉,竹偉發現芷筠要來干涉他,轉身就跑,嘴里一個勁儿的嚷著:“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
  “竹偉!”芷筠急得直跺腳,知道麻煩又來了,低下頭,她一眼看到手里的草莓,就急急的喊:“你過來,你看我采了草莓回來了!”果然,竹偉立刻收住了腳步,遠遠的站著,興奮而怀疑的問:“草莓?”“是的,草莓!”“你騙我!”竹偉歪著頭。
  “你瞧這是什么?”芷筠把手掌放低,讓陽光正射在那草莓上。竹偉的眼睛陡然燃亮了,他大聲的歡呼了一聲,又狂跳了兩下,把手里的掃帚往空中一丟,就對著芷筠狂奔而來,嘴里亂七八糟的嚷著:“草莓!草莓!我們去采草莓!姐姐采草莓……”
  “竹偉!小心!”芷筠大叫。
  一輛摩托車正飛馳而來,一切發生得太快,首先是那掃帚對著摩托車飛去,摩托車閃避之余,就向竹偉沖過來,芷筠心里一急,再也顧不得草莓,她手一松,草莓散了一地,她迅速的扑奔過去,拉住竹偉就向旁邊閃,那摩托車也緊急煞車,同時轉變方向,就這樣一閃一躲之間,竹偉和芷筠都沒事,摩托車卻摔倒了,正好摔在那堆草莓上,芷筠看到那鮮紅的液体一濺開來,臉色就變得慘白了!是血!她想著,禍闖大了!奔過去,她跪在那摩托車騎士的身邊,慌亂的問:
  “你怎樣了?傷在哪儿?”
  那人躺在地上,頭盔正好闔在臉上,慢吞吞的,那人伸手推開頭盔,露出了一張年輕的、被太陽晒成微褐色的臉龐,和一對充滿了活力与生气的,炯炯然的眼睛,他直視著芷筠,揚著眉毛,問:“你們這是在干什么?在街上排演‘保鏢’嗎?”
  會說話!大概傷得不重!芷筠長長的透出一口气,卻依然擔憂而關切的看著他,帶著說不出的歉意和怯意,小心的問:“你傷到哪儿了?”“我還不知道。”那年輕人說,推開車子,站起身來,彎了彎膝蓋和腿:“看樣子,腿和身子還連在一塊儿,手也沒斷,似乎不嚴重!”“你的手臂在流血!”芷筠說。
  是的,手肘處擦破了好大的一塊,正流著血,除此以外,似乎沒有什么傷,真正造成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堆壓碎了的草莓。芷筠看到人群已經聚集過來了,心里又開始發慌,偏偏竹偉忽然爆發了,他沖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就一把抓住那年輕人的衣服,哭喪著臉說:
  “你壓坏了我的草莓!你賠來!你賠來!”他又推他又拉他:“你賠我草莓!你賠我草莓!”
  “竹偉!”芷筠大叫了一聲,忍不住聲音就發顫了,眼淚也往眼眶里沖去。“你還要怎樣鬧才夠?你闖的禍還不夠多?你要我把你怎么樣才好?”
  竹偉縮住了手,回頭看著芷筠,一看到芷筠眼里的淚光,他就嚇傻了,慌忙放開那了年輕人,他直退著,愣愣的,囁嚅的,口齒不清的說:“姐,你不哭,是我做錯了事嗎?我不敢了!”
  “你還不回去洗干淨!”芷筠含淚嚷。
  竹偉立即往家里跑,一面跑,一面一疊連聲的說:
  “我去!我去!我去!”
  芷筠目送竹偉跑遠了,才回過頭來,望著面前這張滿是困惑的臉。這時,這人顯然是弄糊涂了,對他而言,這一切像是一場突發的鬧劇,他已弄不清楚到底自己遭遇了些什么,而看熱鬧的人已圍了一大圈。他搖搖頭,不解的看著芷筠,他接触到的是一對盈盈欲涕的,充滿了乞諒和哀愁的眸子,這眸子使他更迷惑了,他茫茫然的問:
  “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嗎?”
  “到我家去好嗎?”芷筠輕聲的說:“我幫你把傷口弄干淨,我家有藥!”“不要去!”一個小孩嚷著:“她弟弟是個瘋子,他會殺掉你!”那年輕人疑惑的望望那孩子,再轉過臉來瞪視著芷筠,芷筠微蹙著眉,對他苦惱而哀傷的搖搖頭,低聲說:
  “他不是瘋子,你別听他們的!”
  她的睫毛又黑又密,微微的向上翹著,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是坦白而凄涼的。他凝視著她,不自禁的揚了揚眉,這一切對他倒很富刺激性,管他是瘋子也罷,不是瘋子也罷,他總不能被一個小孩的虛言恐嚇就嚇跑了。何況,何況,何況芷筠那种誠誠懇懇的歉意,委委婉婉的邀請,和那份半憂傷半凄惻的哀愁,匯合成一股強烈的吸引力,他是無法抗拒的。于是,他扶起了車子,對芷筠說:
  “好吧!我跟你去!”人群讓開了,芷筠帶著那年輕人往家里走去。“家”是簡陋而窄小的,三間小平房,雜在一排矮小的磚房之間,大門和窗子就對著街,既無院落,也無藩篱。這整條巷子都是這种舊式建筑。明年,或者后年,這些房子都會被淘汰掉,那時,不知這群人會住到什么地方去。那年輕人模糊的想著,好奇的東張西望,似乎到這時才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奇异的環境里。把車子停在房門口,那人跟著芷筠走進了屋內,一進門,就發現竹偉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縮著肩膀,啃著手指甲,臉已經洗干淨了,竟是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但是,他那怯怯的眼神,和那瑟縮的模樣,倒像個犯了錯,等待受懲罰的孩子!看到他們走進來,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面再退縮了一些,用那對清亮而天真的眼睛,默默的瞅著芷筠。芷筠走到他身邊,蹙著眉頭,她有一肚子即待發泄的怒气,但是,這怒气很快就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她用手溫和的按在竹偉的肩上,凝視著他的眼睛,像吩咐小孩似的說:
  “去洗一個澡,換一身干淨衣服,然后到你房里去,等吃飯的時候才許出來!”竹偉順從的站起身來,垂著手,他一言不發的轉過身子,往屋內走去,走到門口,他才忽然掉轉頭來,用充滿期盼和渴望的眼光,望著芷筠,說:
  “姐,你不生气了?”“你听話,我就不生气!”
  “我听話,”竹偉臉上浮起一個憨厚的笑容。“那么,明天你帶我去采草莓!”草莓!他心里仍然念念不忘草莓!芷筠憂傷的看著他,不忍拒絕,不能拒絕,她低聲的說: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你還不快去!”
  竹偉的臉龐上閃過一抹光輝,咧開嘴,他欣悅的笑了,轉身就輕快的跑走了。等他消失在門背后,芷筠才回過頭來,望著那正站在那儿發愣的陌生人,顯然,這一切都越來越使他糊涂而困惑,她看看他,這時才發現,他高大而挺拔,拿開了頭盔,他有一頭濃厚的黑發,和一張輪廓很深的臉龐,高額頭,高鼻子,黑而深的眼睛,和略帶棱角的下巴。“漂亮”有多少种不同的典型,她總覺得竹偉很漂亮,但,竹偉漂亮得孩子气,這年輕人卻是個典型的“男子漢”!
  “請坐,”芷筠指著藤椅,遲疑的說:“您……您貴姓?”
  “我姓殷,”那年輕人慌忙說:“殷勤的殷,我叫殷超凡,你呢?”他銳利的看著她。
  “我叫董芷筠。”芷筠看了看他手臂上的傷,微微有點心惊,那傷口比她預料的嚴重,整塊皮擦掉之外,還有條很深的割傷。奇怪的是這人從頭到尾也沒對這場飛來橫禍抱怨過或咒罵過一句,或者,他太意外,還來不及咒罵。芷筠看他坐進椅子里,就很快的說:“我去拿藥!”
  走進臥室,她立刻捧出一個醫藥箱。在家里,醫藥箱几乎是不可缺少的東西,竹偉三天兩頭就會受傷,處理傷口,芷筠也已經成為能手了。打開藥箱,先找出藥棉和雙氧水,她扶過殷超凡的手來,細心的洗滌著那全是泥沙的傷口,一面說:“會有點疼,對不起!”
  殷超凡是更加迷糊了,他看著那藥箱,紗布、藥棉、繃帶、剪刀、各种消毒藥水、急救用品,應有盡有。他恍然的說:“原來你是個護士!”“不,我是商專畢業,會一點打字和速記,在一家公司里上班。”芷筠坦白的說:“這醫藥箱,是為弟弟准備的,他是……經常會受傷的。”她趁他分心的時候,很快的用棉花棒蘸了雙氧水,從那道傷口中拖過去。殷超凡不自禁的痛得一跳,芷筠扶牢了那只手,□了他一眼,接下去說:“附近的孩子們總是欺侮我弟弟,有一次,他們放火燒他的衣服,差點把他燒死。人是很殘忍的……”她放低了聲音,細心的在傷口上洒上藥粉:“几乎每個人都有幸災樂禍的本能。”她熟練的在傷口上貼上紗布墊,再纏上繃帶。
  “如果你不介意……”殷超凡望著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那低俯的頭,細膩的頸項,半垂的睫毛,和那一雙忙碌的手:“我很想知道……”芷筠迅速的抬起頭來,揚起了睫毛,她的眸子清幽、明亮、坦白,而略帶凄涼。“我不會介意,你平白遭遇一場飛來橫禍,也有權利知道為什么。”她很快的說。“我弟弟——竹偉,他并不是瘋子,他一點儿也不瘋。只是,他……他的智力比常人低,醫生說,他只有四、五歲孩子的智力。父母在世的時候,我們也曾經傾囊所有,找過最好的醫生,住過院,做過各种檢查,但是,都沒有用。”殷超凡望著那對哀愁的大眼睛。
  “他是受了什么刺激?還是生過什么重病?”
  “都沒有。醫生說是先天性的,可能是遺傳,或者是在胎儿時期,媽媽吃了什么藥物,影響了他的腦子,反正,原因不可考,也無法治療。”她垂下眼睛,繼續纏著繃帶。“附近孩子欺侮他,捉弄他,只因為他傻里傻气。其實,他的心腸又軟又善良,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即使他常常闖禍,也像小孩一般,是出于無意的。我們不能對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苛求是不是?”“他多大了?”“十八歲。”芷筠系好了繃帶,收拾好醫藥箱,站起身來。“殷先生,你最好再找醫生看看,說實話,這傷口好深,我只能消消毒,我怕——傷口或者會發炎……”
  殷超凡對自己的傷口不感興趣,他深深的望著面前這張臉龐;細致,溫柔,而又帶著點不協調的倔強与一份淡淡的無奈。這吸引了他,她的那個奇异的弟弟也吸引他,連這件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
  “你的父母呢?”“都去世了。”她壓低了聲音:“命運專門會和倒楣的人作對。母親是我十二歲那年去世的,父親死于三年前,他已經心力交瘁,為了竹偉……哎,”她惊覺到什么,住了口,她努力的想擺脫壓在自己肩上的低气壓。拂了拂頭發,她對殷超凡勉強的笑了笑。“對不起,和你談這些不愉快的事……”她打量他:“你的衣服都弄髒了。”
  他穿著件藍色的襯衫,白色的牛仔褲,現在,衣服上有血漬,有草莓汁,有泥土,還有撕破的地方,看來是相當狼狽的。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
  “真對不起!”殷超凡對自己弄髒的衣服也不感興趣,他迅速的打量著這屋子,簡單的藤椅和書桌,几把凳子,一張飯桌,屋頂上是光禿禿的燈泡,牆上卻挂著張溥心畬的山水畫,題著款,是唯一顯示著原來主人的身分的地方。屋子狹小而簡陋,里面大約還有兩間臥室和洗手間……他很快就看完了;一棟簡陋的房子,一對相依為命的姐弟……他心里涌起一股難言的情緒,從不知道也有這樣的家庭!從不知道也有這种生活!暮色正從窗口涌進來,室內的光線暗沉沉的,帶著股無形的壓力,對他緩緩的包圍過來。一時間,他們兩人都沒說話。
  臥室門開了,竹偉的腦袋悄悄的伸出房門:
  “姐,姐!”他低呼著。“我餓了!”
  餓了!芷筠直跳起來,還沒洗米燒飯呢!她望著殷超凡,尷尬的說:“殷……殷先生,我不留你了,希望……希望你的傷口沒事,也希望你的車子沒摔坏!我……我得去煮飯了!”她往屋后退去。“慢一點!”他很快的攔在她前面,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熱切:“為了你幫我包扎傷口,我是不是可以表示一點謝意?我……”他莫名其妙的結舌起來:“請你們姐弟出去吃一頓,如何?”芷筠遲疑的看著他。“不,不!”她輕聲說:“是我們害你摔跤的,我已經非常……非常不安了,沒有理由再要你破費……”
  “是沒有理由!”他打斷了她,忽然坦白了。“只是,我也餓了,我想去吃飯,卻不愿一個人吃!如果你們愿意一起去,我會很高興……”接触到那對矜持而不贊同的眼光,他微微有些掃興,在他的生命里,被“拒絕”的事實在太少,他訕訕的把頭轉開,正好面對著竹偉那閃著光采的眼睛,他立即抓住了這個机會。“竹偉,你想吃什么?餃子?小籠包?牛肉面?還是甜的點心?”竹偉的面頰因激動而發紅了,他熱切的把目光投向芷筠,渴求的喊:“姐,姐!我們要吃小籠包嗎?真的嗎?”
  “還有草莓!”殷超凡突然想起那盒壓碎的草莓了。
  “草……草莓!”竹偉口吃的重复著,怀疑的、不信任的看著芷筠。芷筠低歎了一聲,望著殷超凡。
  “你贏了,我們出去吃飯吧!”
  他們走出了小屋,街燈已經亮了。充滿暮色的街頭,點點燈光,放射著幽黃的光線,几點疏疏落落的星星,正挂在高而遠的天空上。芷筠悄眼看看殷超凡,模模糊糊的感到,在許許多多“單調”的日子里,這一夜,仿佛不盡然是單調的。
  迎面吹來一股晚風,帶著一份清新的涼爽,輕拂著芷筠的頭發,她仰頭看看夜空,掠了掠披肩的長發,感到那晚風里,帶來了第一抹秋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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