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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志遠慢慢的清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他触目所及,是一瓶葡萄糖的注射液,正吊在床邊上,他有些模糊,有些困惑,這是什么地方?他動了動,有只溫柔的手很快的壓住了他,接著,憶華那對關怀的、擔憂的、怜惜的大眼睛就出現在他面前了。他蹙蹙眉頭,想動,但是,他覺得渾身一點力气都沒有。他望著憶華,喃喃的問:“我在什么地方?”“醫院里。”醫院里?他轉頭看過去,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布幔,白色的屋頂,一切都是白色的。他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那瓶注射液正一點一滴的注射進他的血管里去。他搜索著記憶,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正在國會方場前面對馬卡斯·奧理歐斯的銅像演講,怎么現在會躺在醫院里?他狐疑的看著憶華。“我怎么了?”他問。“你病了。”憶華輕聲說,握住了他的手。“醫生說,你要在醫院里住一段時間。”“胡說!”他想坐起來,憶華立即按住了他。“別動,你在打針。”“為什么要打針?”他皺緊了眉,努力回憶。“我們不是在慶祝志翔畢業嗎?我們不是在國會方場嗎?對了,我記得我喝了很多酒,我不是病了,我是醉了。”
  “你是病了。”憶華低語,凄然的著他。“慶祝志翔畢業,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什么?”他睜大了眼睛。
  “你在醫院里已經躺了三天了,整整的三天,你一直昏睡著。”她用手輕輕的撫弄著他的被單。
  “我——害了什么病?”他猶豫的問。
  “醫生還在檢查!”“還在檢查?”志遠不耐的說:“換言之,醫生并不知道我害了什么病?我告訴你……”他又想起身,但是,周身都軟綿綿的不听指揮。他心里有些焦灼,許多年前的記憶又回到眼前,山崩了,雪堆壓下來,他被埋在雪里……他搖搖頭,搖掉了那恐怖的陰影。“我只是喝多了酒!”
  “不,你不是。”憶華說。“醫生已經查出來的,是你的胃,胃穿了孔,醫生說,一定要動手術,可是……”她遲疑了一下,終于說了出來。“你的肝發炎了,必須要先治好你的肝炎,才能給你動手術。”“你是說,我害了肝炎,又害了胃穿孔!”
  憶華輕輕的點頭。“那么,你為什么說醫生還在檢查?”
  “是……是……”憶華囁嚅著:“醫生說,還要繼續檢查別的部位!”他頹然的倒在枕上,心里隱約的明白,一場大的災難來臨了。他那昏沉沉的頭腦,他那不听指揮的四肢,他那一直在隱隱作痛的胸腔,和他那种疲倦,那种無法掙扎的疲倦,都在向他提醒一件事實,是的,他病了!不管他承認或不承認,他是病了!躺在這儿,不能動,不能工作,像一個廢物!他深吸了口气,面對憶華。“志翔呢?”“他……他……他找工作去了。”
  “找工作?”他又想冒火。“我跟他說過……”
  “志遠!”憶華柔聲叫,哀傷的,祈求的望著他。“你別再固執了好不好?醫生說……你……你在短時間之內,根本不可能出院。志翔已經畢業了,他很容易找到一個他本行的工作,你就安心養病,別再操心了,好不好?求求你安心養病吧,為了我!好嗎?”志遠注視著憶華那對盈盈含淚的、哀求的、凄苦的眸子,他的心軟了,歎了口气,他抬起那只沒有注射的手來,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他的手有一千斤重,只一霎,那只手就軟軟的垂下來了。他低語:“放心,憶華,我會很快就好起來。”
  憶華含淚點頭,不知怎的,他覺得她的眼光好悲哀,好無助,好凄涼,好慘痛。可是,他無力于再追問什么,疲倦像個巨大的石塊,壓在他的眉毛上,眼睛上,胸口上,四肢上,閉上眼睛,他又慢慢的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的意識又活動了,朦朧中,他听到有人在悄聲低語,他沒有張開眼睛,已听出那是志翔的聲音,在低聲說著:“……總之,已經是千瘡百孔,病源不是一朝一夕了。也怪我太疏忽,早就該強迫他來醫院了。反正,現在不能動手術,必須等到他……”志遠的眼皮一定眨了眨,志翔立即就住了口。志遠睜開了眼睛,看到志翔站在面前,他那張年輕的、漂亮的臉孔,正對著自己勉強的微笑。在他身邊,是充滿了青春气息的丹荔,睜著對大大的眼睛,丹荔呆呆的望著他。他想起那高歌“破車快飛”的丹荔,為什么她今天不笑了?不神采飛揚了?他的眼光掠過了丹荔,憶華依然坐在那儿,卻面有淚痕,擔憂的瞅著他。室內,燈已經亮了,這是晚上了。
  “哥,”志翔俯下頭來看他,故作輕快的說:“這下好了!老天強迫你要休息一段時間了!看你還能逞強嗎?就是机器人也得休息上油的呀!”志遠勉強的笑笑,望著志翔。
  “听說你在找工作,找到了嗎?”
  “是的。”“什么工作?”“在……就在我的母校當助教,我想,這樣最好,教學相長,我仍然可以不丟掉我的藝術。”
  志遠點了點頭,心里安慰了好多。
  “待遇不高吧?”他說:“我知道助教的待遇都很苦的。但是,沒關系,能夠不离開本行就最好。”
  “我也是這樣想,而且,我的教授又介紹了兩個美國孩子給我,我教他們初步的素描,算是家庭教師,待遇反而比學校多。”“這樣,你豈不是太忙了?”
  “雖然忙,倒并不苦,”志翔說:“只是晚上要當家教,比較不自由而已。”志遠深深的凝視他。“現在在放暑假,助教也有工作嗎?”
  “所以大家都不愿意當助教,教授和講師都有暑假,只有助教在假期里也要上班,台灣的助教也是這樣的。”
  志遠歎了口气。“好吧!看樣子,你要苦一陣了。”他苦笑了一下。“志翔,到底醫藥費需要多少?”“哥,你能不能少操點心?”志翔問。微笑的望著他。“套用一句你常說的話,我負擔得起!”
  志遠笑了。雖在病中,卻還有說笑話的興致。
  “志翔,我看,咱們哥儿兩個,有點苦命!不是我要養你,就是你要養我!本來,我還想送你去學雕刻的!”
  “哥,雕刻可以自修,我所學的已經夠了,剩下來的只是自己去努力而已。”“那么,別丟掉它!”志遠深刻的說。“隨時隨地,你要自己磨練自己!”他望向丹荔,笑著:“丹荔,你今天怎么這樣沉默?”丹荔注視了他好一會儿,猝然間,她俯頭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眼眶紅紅的說:“哥哥,你要快些好起來!”“第一次,你這聲哥哥叫得心悅誠服!”志遠笑笑說,伸手握住憶華的手,他的面容忽然嚴肅了。“好了!憶華,你們坦白告訴我,我不希望自己被蒙在鼓里,我的病很嚴重嗎?”
  大家都怔住了,片刻,憶華才輕聲說:
  “并不是嚴重,只是,你要休養很久很久。”
  “哥!”志翔咬咬牙說:“我告訴你吧,你的胃已經潰爛了,要動手術切掉一半,現在沒辦法動手術,因為你的肝有病,你的肺有病,你的心髒也有病!你嚴重貧血而又營養不良!一句話,你全身都是病!你問嚴重不嚴重?是的,很嚴重!我和醫生研究你的病情,研究了好久了!除非你心無雜念,安心靜養,住在醫院里打針吃藥,六個月以后,可以考慮給你開刀,否則,你就要一直在醫院里住下去!”
  志遠睜大了眼睛,望著志翔,好一會儿,他們彼此都不說話,只是對視著。然后,志遠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他輕聲說:“好,我懂了,我想睡一下。”
  志翔和丹荔走出了病房,一出房門,志翔就痛苦的把背靠在牆上,仰首望天,默然不語。丹荔抱住了他,把面頰倚在他肩上,她說:“小翔子,讓我幫你!我回去問爸爸要錢!”
  “不許!”志翔說:“如果你愛我,不許再提回去要錢的事!永遠不許!我告訴你!我們兄弟一無所有,只有這股傲气!我會挺下來!我會!只要哥哥也能挺下去!”
  于是,志遠在醫院里住下去了。打針、吃藥、葡萄糖、生理食鹽水……每天的醫藥多得惊人,志遠不用問,也知道這筆醫藥費一定為數可觀。憶華天天來陪他,從家里捧來雞湯,豬肝湯,和他愛吃的各种食物。老人也几乎天天來,每次來,總是握握他的肩胛骨,說一句:
  “好像壯了點,气色也好多了!”
  他并不覺得自己壯了點,在醫院里住下去,他越住就越消沉,越住就越苦悶,他感到自己像個被囚人牢籠里的困獸。每天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的日子使他要發瘋,隨著日子的消逝,他變得脾气暴躁而易怒。他怪憶華燒的食物不夠精致,怪老人騙他而說他強壯了點,怪志翔每次來看他都是敷衍塞責,坐不了几分鐘就跑。“我告訴你吧,憶華!”他憤憤然的吼著。“志翔心里根本就沒有我這個哥哥!他只知道談他的戀愛,所有的時間都拿去陪丹荔!他就沒耐心坐下來和我好好談談!他是個沒心肝的人!而且沒志气!畢業這么久了,他雕刻出一件作品沒有?我是生了病,他呢?他呢?他是個沒心沒肝的渾球!”
  憶華用手輕輕的把他按回床上,眼淚慢慢的沿頰滾落,她抽噎著,輕聲的說:“別怪志翔,他太忙了。”
  “忙!忙!當助教能有多忙?”志遠咆哮著,看到憶華的眼淚,他又轉移了目標:“你怎么有這么多眼淚?你能不能不哭?等我死了之后你再哭?”
  憶華背過身子去,悄然擦淚。于是,志遠會一把拉過她來,用手緊緊的抱住她,沉痛的說:
  “原諒我,憶華!我快發瘋了!這樣住在醫院里,我真的要發瘋了!憶華,我不好,你別哭吧!”
  憶華把面頰緊緊的靠在他的胸前。
  “我不哭,”她喃喃的說:“只要你好好養病,我不哭,我要學你們兄弟兩個,我不哭!”
  兄弟兩個?志遠心里微微一動。
  這天晚上,志翔和丹荔一起來了。顯然憶華已經告訴了他,志遠在發他的脾气,他一進門就道歉。
  “哥,對不起,我又是這么晚才來。我的學生一直纏著我,又要學版畫,又要學雕塑……”
  “雕塑?”志遠的火气又往上冒。“我病了這几個月,沒有監視你用功,你自己就不知道努力了嗎?雕塑?你倒告訴告訴我,這些日子來,你雕了什么東西?”
  “哥哥!”志翔賠笑的說:“我不是不雕塑,我只是沒靈感……”“靈感!”志遠在床上大叫:“你有靈感陪丹荔賞月聊天,談情說愛吧!”“哥哥!”丹荔往前一站,揚著頭,忍無可忍的喊:“你別含血噴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冤枉人!小翔子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遠超過我,我要見他比登天還難,從來,他心里的哥哥就比我的地位強……”
  “小荔子!”志翔一伸手把丹荔拉到后面來。“你不能少說几句嗎?你不知道哥哥在生病嗎?”
  “生病就有權利亂發脾气嗎?”丹荔含淚問。“他病的是身体,總不會影響他的頭腦吧?我看他……”
  “小荔子!”志翔厲聲的喝阻她。“住口!”
  丹荔愣住了。呆呆的站在那儿,呆呆的仰望著志翔,然后,一跺腳,她往門邊沖去,哭著說:
  “我累了!我再不愿和你哥哥來搶你了!”
  “小荔子!你敢走!”志翔色厲而內荏。“你敢在這种時候負气而去,我們之間就完了!”
  丹荔僵在門口,正猶豫間,憶華已迅速的跑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她,憶華把她擁進了自己怀里。
  “丹荔!看在我的面子上吧!”她喊著:“遇到這樣一對兄弟,是我們兩個的命!你難道真忍心走嗎?”
  丹荔把頭埋進了憶華怀里。
  這儿,志遠愕然的看著志翔:
  “我不懂,她為什么要發這么大的脾气?”
  “哥!”志翔走近志遠,坐在床沿上。“你別生她的气,這些日子來,大家的情緒都不好!哥,”他安慰的拍拍志遠:“你放心,我會去雕塑,我不會丟掉我所學的!”
  “志翔,”志遠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別辜負我!你是個藝術家,你有一雙藝術家的手……”他攤開志翔的手,頓時間,他呆住了。這是一雙藝術家的手嗎?這手上遍布著厚皮和粗茧,指節粗大,掌心全是傷痕和瘀紫,粗糙得更胜過自己的手!而且,那指甲龜裂,手腕青腫,他做了些什么?志遠惊愕的抬起頭來,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志翔。心里有些明白,卻不敢去相信,他喃喃的,悲痛的說:
  “你這還是一雙藝術家的手嗎?”
  丹荔挨了過來,到這時,她才低低的,委屈的說:
  “你現在該明白了,他什么時候當過助教?什么時候收過學生?那么倉促的時間里,你教他那儿去找工作?何況,你也知道,歐洲最貴的是人工!所以,他接收了你的工作!只是,做得更苦!你下午才去營造厂,他早上就去,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午后六點,晚上,再去歌劇院抬布景!他工作得像一只牛,才能負擔你的醫藥費!他并沒有為我浪費一分鐘!”
  志遠緊緊的盯著志翔,淚水沖進了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視線,一陣辛酸,使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志翔握緊了哥哥的手,他的眼眶也是潮濕的,但是,他的唇邊卻帶著個微笑,好半晌,他才說:“哥哥!你沒當成大音樂家,或者,我也當不成大藝術家!但是,在海外,在這遙遠的天邊,我們畢竟塑造了一樣東西:我們塑造了愛!”低下頭,他看到了自己的手,那遍是厚皮和粗茧的手,他也看到了志遠的手,也是遍布了厚皮和粗茧!這兩雙交握著的、粗糙的手!在共同雕塑著人与人間的愛!一個靈光在他腦中迅速閃過,他要雕塑這兩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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