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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早上,都是洁舲最忙碌的時間。
  她習慣于在凌晨六時就起床,梳洗過后,她就開始在自己房間里練毛筆字,她的字寫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許多看過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寫的。今晨,她沒有用帖,只是隨心所欲的在那大張宣紙上,寫下一些零碎的思想:“生命的意義在于超越自己,誰說的?自己兩字包括些什么?自我的思想、自我的感情、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出身、自我的歷史、自我的一切。誰能超越自己,唯神而已。世界上有神嗎?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謎。一個很好的字。与其用大話來裝飾自我的無知,不如坦承無知。謎。一個很好的字。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個謎。未來也是一個謎。人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她的字還沒練完,房門上就傳來"砰砰砰"的聲響,接著,房門大開,八歲大的小珊珊揉著惺松的睡眼,身上還穿著小睡衣,赤著腳,披散著頭發,小臉蛋紅扑扑的,直往她身邊奔來,嘴里嚷著說:“我不要張嫂,我要洁舲阿姨。洁舲阿姨,你幫我梳辮子,張嫂會扯痛我的頭發!”
  洁舲放下了筆,抬起頭來,張開手臂,小珊珊一頭就鑽進了她怀里。張嫂正隨后追來,手里緊握著珊珊的小衣服小裙子。洁舲笑著從張嫂手中接過衣服,說:“我來弄她,你去照顧小中中吧!”
  “小中中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呢!"張嫂無奈的笑著,胖胖的臉上堆滿了慈祥。"我叫了三次了。他拱在棉被中直嚷:我等洁舲阿姨來給我穿鞋呀!我等洁舲阿姨來給我講故事呀!我等洁舲阿姨來給我洗手手呀……這兩個孩子,就給你慣坏了,晚上沒有你就不肯睡,早上沒有你又不肯起來。我說,洁舲小姐……"張嫂一開口就沒完沒了。"你實在太慣他們了!連他們媽都說:給洁舲寵坏了!將來离開了洁舲怎么辦?”
  小珊珊惊覺的抬起頭來,用胳膊摟著洁舲的脖子:“洁舲阿姨,你不會离開我們的,是不是?”
  “是啊!"洁舲笑著答,聞著小女孩身上那种混合了爽身粉和香皂的味道。
  “是啊!"張嫂笑著接口:“人家洁舲阿姨守著你,一輩子不嫁人呢!"說完,她奔去照顧小中中了。
  洁舲笑了笑,搖搖頭,把毛筆套了起來,蓋好硯台。然后,她拉著小珊珊,去自己的浴室,幫她洗了手臉。浴室中,早有為珊珊准備的梳洗用具,她又監督她刷好牙。然后,帶回臥室里,她開始細心的給珊珊梳頭發,孩子有一頭軟軟細細、略帶棕色的長發,這發質完全遺傳自她母親,遺傳學實在是很好玩的事,珊珊像寶鵑,中中就完全是秦非的再版。
  她剛剛給珊珊換好衣服,弄清爽了。小中中滿臉稚气沖了進來,手里緊抓著一撮生的菠菜,正往嘴里塞去,邊塞邊喊:“我是大力水手!我是大力水手!呵呵呵呵呵……"他學著大力水手怪叫,張嫂气急敗坏的跟在后面喊:“中中!不能吃呀!是生的呀!有毒的呀……”
  洁舲捉住了中中,從他嘴里挖出那生菠菜來,五歲的小中中不服气的瞪大了眼睛,問:“為什么大力水手可以吃生菠菜,我不能吃生菠菜?”
  “因為大力水手是畫出來的人,你是真的人!"洁舲一本正經的說,用手捏捏他胖呼呼的小胳膊:“你瞧,你是肉做的,不是電視机里的,是不是?”
  中中很嚴肅的想了想,也捏捏自己的胳膊,同意了。
  “是!"他說:“我是真人,我不是假人!"他心甘情愿的放棄了那撮生菠菜。
  “唉!"張嫂搖著頭。"也只有你拿他們兩個有辦法!一早上就吵了個沒完。秦醫生昨天半夜還出診,我看,准把他們吵醒了。”
  “他們起來了嗎?"洁舲低聲問。
  “還沒有呢!”
  “那么,"洁舲悄聲說:“我帶兩個孩子去國父紀念館散散步,回來吃早飯!”
  “你弄得了中中嗎?"張嫂有些擔心。
  “放心吧!”
  于是,她牽著兩個孩子的手,走出了忠孝東路的新仁大廈。秦非白天在醫院里上班,晚上自己還開業,半夜也常常要出診,總是那么忙,寶鵑就跟著忙。兩個孩子,自然而然就和洁舲親熱起來了。可是,中中實在是個淘气极了的孩子,他永遠有些問不完的問題:“洁舲阿姨,為什么姐姐是長頭發,我是短頭發?”
  “因為姐姐是女生,你是男生!”
  “為什么女生是長頭發,男生是短頭發?”
  “因為這樣才分得出來呀!”
  “為什么要分得出來?”“這……"洁舲技窮了,可是,她知道,絕不能在中中面前表現出技窮來,否則他更沒完沒了。
  “因為,如果分不出來,你就和女生一樣,要穿裙子,只許玩洋娃娃,不許玩手槍,你要玩洋娃娃嗎?”
  “不要!"中中非常男儿气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槍,我長大了要當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認為那一身制服,佩著槍,簡直威武极了。好,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他們走到國父紀念館前,很多人在那廣場上晨跑、做体操,和打太极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帶著孩子全家在散步。洁舲在噴水池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珊珊親切的倚偎著她。在他們身邊,有位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儿車,車內躺著個胖小子,那母親正低哼著一支催眠曲:“小寶貝快快睡覺,小鳥儿都已歸巢,花園里和牧場上,蜜蜂儿不再吵鬧……小寶貝快快睡覺……”
  洁舲有些神思恍惚起來。中中跑開了,和几個他同齡的孩子玩了起來。一會儿,珊珊也跑開了,和另一個女孩比賽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辮子在腦后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風中飛揚。洁舲看著看著,眼底沒有了珊珊,沒有了中中……
  她的思緒飄得好遠,飄進了一個迷离而模糊的世界里。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只是沒有畫面,畫面是空白的。那世界是無色無光無聲的,那世界是帶著某种痛楚對她緊緊壓迫過來,包圍過來的,那世界是個茧,是個掙脫不開的茧,牢牢的拴住了她的靈魂,禁錮了她某种屬于"幸福"的意識……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珊珊的一聲惊呼:“洁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里去了!”
  她惊跳起來,慌忙回頭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渾身濕淋淋的,正若無其事的爬在水池的水泥邊緣上,雙手平舉,一腳蹺得老高,金雞獨立的站著,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惊,問:“中中,你在做什么?”
  “吹干!"中中簡捷的回答。"我在吹風!把衣服吹干!”
  他的話才說完,特技表演就失靈了,那水池邊緣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個不平衡,整個人就從上面倒栽蔥般摔了下去。洁舲惊叫著扑過去,已來不及了,只听到“咚"的好大一聲響,孩子的額頭直撞到池邊的水泥地上。洁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來,嚇得聲音都發抖了:“中中,你怎樣了?中中,你怎樣了?”
  中中一聲也不響,八成摔昏了。洁舲手忙腳亂的去檢查孩子的頭,中中左額上,有個小拳頭般大小的腫塊,已經隆了起來。洁舲用手揉著那腫塊,急得几乎要哭了:“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喚著,腦子里瘋狂的轉著"腦震蕩"、"腦血管破裂"等名詞。"中中,你說話!中中!你怎樣?”
  “我不哭!"中中終于說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洁舲透了口气,一手抓著珊珊,一手拉著中中,她的心髒還在擂鼓般跳動著,她覺得那無色無光無聲的世界又在對她緊壓過來。"我們快回去,給爸爸檢查一下!我們快回去!”
  她帶著兩個孩子,臉色蒼白的沖進了新仁大廈,秦非在新仁大廈中占了兩個單位,一個單位是診所,一個單位是住家。洁舲一路緊張的喊了進去:“中中摔傷了!快來,中中摔傷了!”
  這一喊,秦非、寶鵑、張嫂,全惊動了。大家擁過來,簇擁著小中中,都擠到診療室里去了。
  洁舲躲進了自己的臥室,在書桌前軟軟的坐了下來,她用雙手蒙住了臉,仆伏在桌上,一种類似犯罪的情緒把她緊緊的抓住了: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居然讓那孩子掉進水池,再摔傷了額角!你連兩個孩子都照顧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記了他們!你在想別的事,想你不該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責任!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還能做好什么事?你是個廢物!
  她就這樣仆伏著,讓內心一連串的自責鞭打著自己。然后,她听到一聲房門響,她惊悸的跳起來,回過頭去,她看到秦非正關好身后的門,朝她走了過來。他臉色充滿了關怀,眼底,沒有責難,相反的,卻有深摯的体諒。
  “我來告訴你,他一點事都沒有!"秦非說,走到書桌邊,停在她面前。他伸出手來,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層憂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聲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責,又在自怨,是不是?僅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開始給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洁舲,洁舲,"他低喚著:“我跟你說過許多次了,你不必對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幫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從那個束縛里解脫出來!你知道,我要你快樂,要你幸福,要你活得無拘無束,你知道,為了這個目標,我們一起打過多辛苦的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的說著。
  “但是,你哭了。"他用手指輕触著她濕潤的眼角。"為什么呢?”
  “因為我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她不語,閉了閉眼睛,眼角又有新的淚痕滲出來,她轉開頭,手腕放在書桌上,用手支著額,遮住了含淚的眸子。秦非凝視她,注意到桌上的字了。他伸過手去,把那張字拿起來,念了一遍,又默默的放下了。室內安靜了好一陣子,然后,秦非說:“你想討論嗎?”
  “討論什么?"她不抬頭,低聲問。
  “生命的意義。”
  “好。"她仍然垂著頭。"你說!”
  “我昨天有事去台大醫院,到了小儿科癌症病房。"他沉重的說:“那里面躺著的,都是些孩子,一些生命已經無望的孩子,許多家長陪在里面,整個病房里充斥的是一种絕望的气息,我當時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世界沒有神。如果有神,怎會讓這些幼小的生命,飽經折磨、痛苦,再走向死亡。”
  她抬起頭來了,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的神情看來十分疲倦,他額上已有皺紋,實際上,他才四十歲,不該有那些皺紋的。她深思的注視他,覺得自己已從他的眼光中,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她也看到了那間病房,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看到了那种絕望。
  “自從我當醫生以來,"秦非繼續說:“我經常要面對痛苦和死亡,我也經常要面對痛苦和死亡,我也經常思索,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尤其當我面對那种毫無希望的病患者,或者,面對像王曉民那种植物人的病患者時,我往往覺得自己承受的壓力比他們都大。對我來說,這是种……”
  “痛苦。"她低低接口。
  他住了嘴,凝視她。
  “你懂的,是嗎?你了解,是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
  “可是,"她說:“每當你治好一個病人的時候,你又充滿了希望,你又得到補償,覺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義……活著,就是意義。你會為了這個意義再去努力和奮斗,直到你又碰到一個絕望時……你,就這樣矛盾的生活著。秦非,"她歎口气:“當醫生,對你也是种負擔!”
  他看著她。他們對看著。好半晌,他微笑了起來。
  “洁舲,"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很聰明?”
  “是嗎?"她反問:“不太知道,你最好告訴我,我需要直接的鼓勵,來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憂郁症。”
  “你是太聰明了!"他歎息著說:“豈止聰明,你敏銳、美麗、熱情,而女性!"他再歎口气。"洁舲,你該找個男朋友了,該轟轟烈烈的去戀愛。到那時候,你會發現生命的意義,遠超過你的想象。我一直等待著,等你真正開始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開始了。"她打斷他。
  “還不算。"他說:“當你真正戀愛的時候,當你會為等電話而心跳,等門鈴而不安,等見面而狂喜的時候,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進了一大步。那時,你或者能了解,你來到這世界上的目的!”
  她不語,深思著。
  有人敲門,秦非回過頭去說:“進來!”
  寶鵑推開房門,笑嘻嘻的走了進來。
  “中中怎樣?還疼嗎?"秦非問"哈!"寶鵑挑著眉毛。"他說他不知道什么叫痛,現在正滿屋子跳,嘴里砰砰砰的放槍,問他干什么,他說他正和一群隱形人打仗呢!他已經打死五個隱形人了!"寶鵑走近洁舲身邊。"你瞧,這就是孩子!假如你因為他摔了一跤,你就懊惱的話,你未免太傻了!”
  洁舲看看秦非,又看看洁舲。
  “你們兩個,對我的了解,好象遠超過了我自己對我的了解!"她說。
  “本來就是!"寶鵑笑著。"你們在討論什么?"她看著桌面那張紙:“生命的意義?”
  “是的。"秦非說:“你有高見嗎?”
  寶鵑站在洁舲身后,她用雙臂從背后摟住洁舲,讓后者的腦袋緊偎在她怀中,她就這樣攬著她。親切、真摯,而熱情的說:“洁舲,我告訴你生命的意義是什么。生命是因為我們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而這世界上,又有許多愛著我們的人,那些人希望看到我們笑,看到我們快樂。就像我們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樣。所以,我們要活著,為那些愛我們的人活著。洁舲,這是義務,不是權利!”
  秦非抬起頭來,眼睛發亮的看著寶鵑:“你比我說的透徹多了!"他說。"我從癌症病房說起,繞了半天圈子,還說了個糊里糊涂!”
  洁舲抬起頭來,眼睛發亮的看著他們兩個。
  “唉!"她由衷的歎口气:“我真喜歡你們!”
  “瞧!"寶鵑說:“我就為你這句話而活!”
  洁舲笑了,秦非笑了,寶鵑笑了。就在這一片笑聲中,中中胜利的躍進屋里來了:“洁舲阿姨!爸爸!媽媽!我把隱形人全打死了,你們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大家笑得更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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