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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春天,展牧原終于為洁舲出版了一本攝影專輯。十六開本,二百五十頁,將近兩百幅照片。
  這本"專輯"既沒有取名叫"唐詩",也沒有叫"飛躍",至于什么"盼"、“柔"、"靜"……等字都沒有用,而干干脆脆的題名為"洁舲"。
  翻開第一頁,就是一幅洁舲跨了兩頁的照片。她真的穿了一身滾著白花邊的洋裝,坐在一條白色的小船里,打著把白色有花邊的小洋傘,怀里,身邊,腳前,都散放著一枝一枝的白色小花。這幅照片,如詩如畫,如夢如霧,如仙如幻,動人已极。標題就叫《洁舲》,在照片一下面,有一首小詩,是展牧原寫的:她說天堂是透明的,在她眼前,在她四周,放眼看去,無邊無際。
  她從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纖塵不染,冰清玉洁,人間天上,無計相回避。洁舲那么惊奇,秦非和寶鵑也相當惊奇。因為,展牧原嘴里叫著要出版"唐詩"什么的也叫了半年多了,始終沒看到他有什么具体行動,誰知忽然之間,這本《洁舲》就出版了,而每幅照片,都配了字,有唐詩,有宋詞,也有展牧原自撰的句子。由此看來,他早已對這本冊子下了無數工夫。例如有幅照片,洁舲將長發在腦后挽了個髻,站在彩色的光暈之中,是室內打光拍的,光線有紅有綠,她仍然一襲白衣,只是衣服也染上了光暈的顏色,照片下的題詩是: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紅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再有一幅,只拍攝洁舲的嘴唇,大特寫,一張美麗而誘人的唇,下面題詩是: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儿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還有一幅,是洁舲穿著件薄紗的衣裳,在暗暗的光線下,燒一爐香,煙霧從香爐中氤氳上升,裊裊繞繞的盤旋著,而洁舲睫毛半垂,雙眸半掩,神思沉靜。題詩是:寶篆煙銷龍鳳,畫屏云鎖瀟湘,夜寒微透薄裳,無限思量。
  另外一幅,洁舲赤足站在海邊,海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又卷起了她的衣角,天邊云彩堆積,"有風雨欲來"的气勢,她卻迎風佇立,飄然若仙,題詩卻取自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他。
  這本《洁舲》,出版得精致极了,印刷考究,每幅照片,都充滿詩意,編排更是第一流的!這真的成了一本惊喜!最難能可貴的,是牧原一直默默的做著,居然沒有泄漏秘密。當洁舲捧著這本冊子,一看再看,一讀再讀之余,不禁感動得眼圈都紅了。她翻著冊子,看著牧原說:“我實在沒有那么好,你用攝影技朮,把我拍攝得太美,又配上太好的詩句,你使我……自慚形穢!我真的沒有那么好,你太美化我!”
  “我沒有美化你!"展牧原說:“是你自己太小看了自己!洁舲,你知道嗎?你是完美無缺的!”
  “不不!"洁舲說:“世界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人,你這种論調會讓我害怕……”
  “世界上有的!"牧原擁著她。"你是唯一的一個!完美!洁白!是的,就是那八個字,纖塵不染,冰清玉洁,你在我心目里,就是這樣的!洁舲看著他,不知怎的,竟机伶伶打了個冷戰。《洁舲》這本冊子,居然瘋狂的暢銷,一連加印了好几版。當初,展牧原只為了印來"自我欣賞",和"留作紀念",所以,是自費出版的。如此暢銷,倒是始料所未及,因為暢銷,洁舲發現,她竟在一夜中出名了。攝影集用了洁舲的名字為書名,洁舲寫作也用洁舲兩字為筆名,春天時,洁舲湊巧又發表了好几篇小說在報章上。兩個"洁舲"很快就被人拼湊在一塊儿了。于是,邀稿的信來了,要照片的信來了,攝影公司的信來了,最后,連電影公司都找上門來了。
  這使洁舲很不安。她對秦非說:“我簡直不能适應了!你猜怎么,今天雜志社還給我轉來了好多情書!我不要成名,我只想當一個默默無聞的人物,這使我害怕!”
  “你一生都在害怕!"秦非看著她。"可能,你必須要接受'出名'的事實。世界上,真正的美女很難默默無名,真正的天才也很難默默無名,你兼而有之。如何能不出名呢?”
  洁舲睜大眼睛看他。
  “我真的很美嗎?"她困惑的問:“我真的有天才嗎?真的嗎?”
  “真的。"秦非正色回答。"當你滿頭冒煙,渾身著火的扑向我的時候,我已經被你的美麗震惊住。洁舲,世界上很少有人在最狼狽的時候還美麗,而你就是的。我想,你就屬于那种'天生麗質'的人!”
  “這是一种幸福嗎?"洁舲惊悸的問,憂愁遠超過了喜悅。
  “我希望我不以'色'來爭取感情。”
  秦非想了想。
  “不記得是哪一部電影中說過,眼淚多半從美麗的女孩眼中掉出來,平凡的女孩子反而幸福。"他對她笑笑。"不過,少操心吧!你沒有什么好埋怨的!美麗總是上帝的恩賜,別辜負它!"他拿起那本攝影集。"好一個展牧原!他做得漂亮,寫得漂亮,拍得漂亮。"他輕聲念著:“她從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纖塵不染,冰清玉洁,人間天上,無計相回避。"他抬眼看著洁舲。"你不必再擔心什么了。一個男人,如果把你看成天堂,如果愛戀到這种地步,他不會在乎你任何事情了!”
  “你真這么想嗎?"洁舲依然憂心忡忡。"他已經把我過份美化了,你不覺得嗎?”
  “不太覺得。"秦非垂著眼光說。
  “你瞧,他用的那些字:什么纖塵不染、什么冰清玉洁……”
  “你本來就是如此!"秦非打斷了她。"好了,我要去醫院了!”
  她退出秦非的書房,走向自己的屋里。一整天,她都在忽悲忽喜,若有所思的情緒中。
  這天,展牧原來找她。一見面,他就哇哇大叫:“不得了,我們必須提前結婚!”
  “怎么了?"她有些心惊肉跳的問。
  “今天居然有人打電話到我們家里,只憑攝影集上展牧原攝影几個字,就能找到我家電話號碼,你看他有多大本領!他說要找洁舲,我問他找洁舲干什么,他居然說:'我愛上她了,她是上帝為我造的!請你告訴我她的地址,我要和她結婚!'你瞧!天下居然有這种瘋子!气得我差點把听筒都砸爛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展牧原气沖沖的瞪著她:“你還好笑呢!你得意,是吧?我都快气死了!前天,還有個瘋子找到我的學校里,對我說:'展教授,你做做好事,把洁舲的地址給我,我每夜都不能睡覺,如果不見到她本人,我會死。'老天!怎么這世界有這么多瘋子,早知道有這么多瘋子,我真不該出版什么攝影專輯!”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疊信件來,放在他面前。
  “想看嗎?"她說。
  “這是什么?”
  “情書啊!報社和雜志社轉來的!”
  “哎呀呀,"展牧原滿房間跳。"我真是搬磚頭砸自己的腳!這叫做'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屬于自己的東西就該藏起來,偏偏自作聰明,去獻什么寶!好了!現在,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有個洁舲!奇怪的是,他們難道都沒有自己的女朋友嗎?看了几張照片就寫情書!老天!怎么有這么多無聊男子啊!”
  洁舲笑著攬住他的脖子。
  “好了!"她撫慰的說:“別滿屋子跳了!他們寫他們的情書,他們做他們的夢,只要我心里只有你,就好了!是不是?”
  他動情的盯著她。
  “你絕不能動搖啊!那些情書不論寫得多動人,都是廢話!你知道嗎?都是花言巧語騙人的!你知道嗎?那些男人都沒安好心,你知道嗎?……”
  “是,"她溫柔的說,忍著笑。"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這种人絕不能理,"他再叮囑著:“一理就沒有完!千万不能理!也不可以心軟……”
  “是,"她再說。"我知道,我不理。只是……小鐘怎么辦?”
  “什么小鐘大鐘?"他嚇了一跳。
  “小鐘是秦非醫院里的實習醫生,他看了攝影集,打了個電話給我,你要了解,我早就認識小鐘了。他說每張照片都喜歡得不得了,說你是天才攝影家……”
  “哦,這句話說得倒有點道理。"牧原點點頭:“然后呢?”
  “然后呀!"洁舲拚命忍住笑。"他就說,要請我喝咖啡,看電影,去夜總會跳舞……”
  “不行不行!"展牧原慌忙叫:“這個人油腔滑調,會灌迷湯,靠不住,靠不住。不能理,絕對不能理!什么大鐘小鐘咕咕鐘,統統不能理!”
  洁舲笑彎了腰。就在這個時候,剛放學回家的小中中又辟哩叭啦的一連闖開好几道門,直闖進洁舲房間里來,背上還背著小書包,他嘴里大叫大嚷著:“洁舲阿姨!洁舲阿姨!”
  “干嘛呀?"洁舲慌忙抓住那像個火車頭般的小子。"什么事?慢慢說!”
  “洁舲阿姨,"那孩子興奮得臉發紅,跑得直喘气。"今天老師都在看你那本照片,我就告訴老師,這是我的洁舲阿姨,后來,魏老師就把我叫過去,說要我帶洁舲阿姨去學校玩,如果你去了,他就給我獎品!”
  “喂喂,"展牧原蹲下身子,對小中中說:“你那個魏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男的!"中中拉著洁舲的裙角:“你一定要去!洁舲阿姨!魏老師很好,他長得像電影明星秦漢……”
  “咳!咳!咳!"展牧原連咳了三聲嗽,拉住中中的小手。
  “中中,"他急急的說:“洁舲阿姨不去你學校,也不去看什么魏老師……”“不可以!不可以!"孩子扭著身子。"老師要給我獎品……”
  “不用老師給,展叔叔給!"牧原說:“一套手槍!兩把!可以挂在腰上的!如何?”
  中中轉著眼珠,考慮著。
  “外加一架飛机、一盒蜡筆、一艘兵艦……"展牧原再說。
  “卡里卡里?"中中說。
  “好!卡里卡里!冰淇淋,還請你去吃一頓!”
  “老夫子!"中中說。
  “好,一套老夫子!"牧原緊盯著中中。"你這簡直是敲詐!你說吧!開出价錢來,你展叔叔照單全收!算我前輩子命里欠你的!”
  攝影集出了兩個月,反應才比較弱了。但是,微波卻始終蕩漾著。
  這晚,洁舲去了展家。和展翔夫婦討論了一下婚事的問題,已經是四月了,暑假轉眼將至,展牧原又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結婚,隨時隨地,都怕洁舲被別人搶走。一直磨著父母,所以,展翔夫婦,已在禮貌上拜訪過洁舲的養父何院長,又正式拜訪了秦非夫婦,大家商議著把婚期訂在六月底。
  這晚,洁舲去展家,一切又談得更具体了,新房就在展公館內,日子挑了,是翻著黃歷選的,雖然展翔夫婦都不迷信,這种"傳統"仍然不能免。訂在六月二十五日。屈指一算,只有兩個月了。兩個月中要裝修新房,要擬請帖,要做衣服,要開出宴客名單,要買結婚戒指……就有那么多該做的事,大家都有些緊張起來,緊張之外,當然也充滿了喜悅之情。
  從展家出來,夜色很好,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一切都是好兆頭。牧原有些興奮,握著洁舲的手說:“別開車了,我們散步走回你家,好嗎?”
  “好啊!"洁舲笑著:“那么,你預備再單獨走回來嗎?”
  “不,你當然要送我回來!”
  “你再送我回去?”
  “是。”
  “我們就這樣送來送去到天亮?”
  “所以要結婚呀!"牧原說:“結婚的最大好處,是談戀愛比較方便一點。不要等電話,不要訂約會,不要送回家,還不要被小中中敲詐!"他咬牙切齒:“結完婚第一件事,把那小家伙抓來揍一頓!”
  洁舲又笑。最近,她是真愛笑。日子訂了,一切大局也定了!她相信自己面前,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在等待著了!另一個開始!另一段嶄新的人生!
  他們手牽著手,就這樣在人行道上走著。夜已深,街上行人不多,車輛也不多。街燈很柔和的閃亮著,初夏的夜風是涼爽的,輕柔的。月是明亮的,如水的。紅磚的人行道上,兩人的腳步都几乎是一致的。他們的手緊握著,都甜甜的陶醉在那种深深的愛意里。
  就在這個時候,街邊上,有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似乎跟著他們走了好一段路。起初,洁舲根本沒注意,后來,她有點發現了,她不安的回頭望望,那老人頭頂是禿的,背脊彎著,穿了件髒兮兮的藍布衣服,在那儿低著頭,嘴中念念有詞……在樹蔭及牆角的陰影下,他的面目完全看不清楚,但他那走路的樣子、身材和背影,不知怎的,卻有些面熟,好象在什么地方見過。
  “別理他!"牧原說,他也注意到這老人了。"一個醉鬼而已。”
  洁舲顫抖了一下。
  “怎么了?冷嗎?"牧原問。
  “是,"洁舲應著。"風突然變冷了。”
  “披上我的外衣。"他要脫下自己的夾克。
  “不不!"她慌忙說:“沒那么冷。”
  “是嗎?那么,我把你摟緊一點。"他用胳膊摟住了她的腰,把她摟得緊緊的。
  他們繼續向前走,就在這時候,那醉鬼顛躓了一下,腳底似乎被什么東西絆了,他直往他們面前扑過來。展牧原慌忙摟著洁舲躲開,一股酒味混合著汗酸味和腐爛似的臭味就對他們扑鼻而來,洁舲連退了好几步。這舉動似乎刺激了那酒鬼,他居然對他們伸出手來,討起錢來了:“你們過得好,穿得好,也幫幫我這倒霉鬼吧!"他含含糊糊的說,嘴里好象含著個雞蛋似的,口齒不清。"我只要買瓶酒喝!我只要……買瓶酒喝!”
  牧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急急的摔給了他,拉著洁舲就往前走去。鈔票被風吹到地下了,那酒鬼跌跌沖沖的去撿,嘴里還在念念有詞。牧原有些懊惱的說:“奇怪!這种人怎么不被送進流民收容所?居然允許他滿街亂跑,還跟人要錢!”洁舲不說話,她的手忽然變得冰冰冷。
  “你真的冷了!"牧原脫下自己的夾克,披在她肩上,這次,她沒拒絕。
  他們向前繼續走去。洁舲悄悄回顧,那家伙并沒有消失,仍然如影隨形般遙遙的跟著他們。洁舲覺得那股寒意,開始從心底直竄到腦門,她不知不覺的往牧原怀中偎緊,要尋求保護似的。
  “那醉鬼讓你害怕嗎?"牧原細心的問。"好,我們叫車回去吧!”
  他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他們鑽進了車子,洁舲上車前的一剎那,仍然回頭望了一眼,那醉鬼正靠在牆上,背不彎了,兩眼直直的蹬著她,里面幽幽的閃著光,如同鬼魅。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即鑽進車子。恍惚中,有個遙遠的夢魘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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