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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風鈴


  窗外在下雨,竹風。那些白茫茫的云層厚而重的堆積著。飄飛的細雨漠漠無邊,像煙,像霧。也像我那飄浮的、捉摸不定的思緒,好蒼茫,好寥落。
  想听故事嗎?竹風?我這儿有一個。讓我說給你听吧!輕輕地、輕輕地說給你听。
  

  對著那整面牆的大鏡子,沈盈盈再一次的打量著自己,那件黑緞子低胸的晚禮服合身的緊裹著她那纖小的腰肢,胸前領口上綴著的亮片片在燈光下閃爍。頸項上那串發亮的項鏈和耳朵上的長耳墜相映,她周身似手都閃耀著光華,整個人都像個發光的物体。她知道自己長得美,從童年的時候就知道。現在鏡子里那張臉,經過了細心的化妝,更有著奪人的艷麗,那長長的睫毛,那霧蒙蒙的眼睛,那挺挺的鼻梁,和那小小的嘴……她看來依然年輕,依然迷人,雖然,那最好的年齡已經离開了她,很久以來,她就發現自己的生活里不再有夢了。而沒有夢的生活是什么呢?只是一大片的空白而已。她搖搖頭,鎖鎖眉毛,再輕輕的歎口气。今晚她有點儿神魂不定,她希望等會儿不要唱錯了拍子。怎么回事呢?她不知道。上電視、上銀幕、上舞台,對她都是駕輕就熟的事。這些年來,她不是早就習慣于這种忙碌的、奔波的、“粉飾”的生涯了嗎?為什么今晚卻這樣厭倦,這樣茫然,這樣帶著感傷的、無奈的情緒?“掌聲能滿足你嗎?只怕有一天,掌聲也不能滿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些什么!”
  若干年前,有人對她說過這樣几句話。說這話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何處去了?歐洲?美洲?澳洲?總之在世界的一個角落里,過他自己所謂的“小天地”中的生活。“小天地”!她陡的一愣,腦中有一絲靈感閃現,是了!她突然找到自己的毛病了,她所缺乏的,就是那樣一個“小天地”啊!那曾被她藐視,被她譏笑,被她棄之如敝屣的小天地!如今,她擁有成千成万的影迷、歌迷,但是,為什么,她會覺得這樣空洞,沒有一點儿“天地”呢?
  “我迷失了。”她對著鏡子輕輕的說。“我遺失了很多東西,太多太多了!”她再歎口气。化妝室的門外,有人在急切的敲著門,節目負責人在喊著:“沈小姐,請快一點,該你上了!”
  她拋下了手里的粉扑,走到門口,打開房門,對節目負責人說:“通知樂隊,我要改變預定的歌,換一支,我今晚想唱《風鈴》。”“哦,”那負責人張口結舌:“這有些困難,沈小姐,節目都是預先排好的,樂隊現在又沒有《風鈴》的譜,臨時讓他們換……”“他們做得到的,真不行,只要打拍子就好了,你告訴他們吧。”沈盈盈打斷了他,微笑的說。
  節目負責人看了她一眼,在她那种微笑下,你沒有什么話好說的了,他了解她的個性,決定了一件事情,她就不肯改變了。如果是別的歌星或影星,他一定不理這一套,要改節目這樣難侍候,你以后就別想再上電視了!但是,沈盈盈可不行!人家是大牌紅星嘛!觀眾要她。有了她,節目才有光彩,沒有她,節目就黯然無光。有什么話好說呢?風鈴就風鈴吧!他咬咬牙,匆匆的走去通知樂隊了。
  時間到了,沈盈盈握著麥克風,緩緩的走到攝影机前面,几万瓦的燈光照射著她,她對著攝影机微微彎腰。她知道,現在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坐在電視机前面,看著她的演出。要微笑,要微笑,要微笑……這是她一直明白的一件事。“沈盈盈的笑”!有一個雜志曾以這樣的標題大作過文章,充滿了“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類的句子。但是,今晚,她不想笑。斂眉仁立,听著樂隊的前奏,她心神縹緲。風鈴,風鈴,風鈴!她听到了鈴聲叮當,張開嘴,歌聲從她的靈魂深處奔瀉了出來,好一支歌!“我有一個風鈴,
  叮當!叮當!叮當!它喚回了舊日的時光,
  我曾歡笑,我曾歌唱,
  我曾用夢筑起了我的宮牆,
  叮當!叮當!叮當!我有一個風鈴,叮當!叮當!叮當!它訴出了我的衷腸,多少凝盼,多少期望,
  多少訴不盡的相思与痴狂,
  叮當!叮當!叮當!我有一個風鈴,叮當!叮當!叮當!它敲進了我的心房,舊夢如煙,新愁正長,
  問一聲人儿你在何方?
  叮當!叮當!叮當!我有一個風鈴,叮當!叮當!叮當!它奏出了我的悲涼,紅顏易老,青春不長,
  你可听到我的呼喚与怀想?
  叮當!叮當!叮當!叮當!叮當!叮當!……”
  歌聲在無數個“叮當”下綿邈而盡。沈盈盈慢慢的退后,攝影机也慢慢的往前拉,她在螢光幕上的身影越變越小,隨著那越減越弱的叮當聲而消失了。退到了攝影机的范圍之外,沈盈盈把麥克風交給了下一個上場的歌星,立即退出播演室。她覺得眼眶潮濕,心情激蕩,一种難解的、惆悵的、落寞的情緒把她給抓住了。剛走進化妝室,梳妝台上的電話驀的響了起來,化妝室中沒有別人,她握起了听筒。
  “喂,請沈盈盈小姐听電話。”對方是電視公司的接線小姐。“我就是。”“有一位听眾堅持要跟你說話。”
  “告訴他我已經走了。”她不耐的說。
  “他非常堅持。”接線小姐婉轉的說。
  是的,別得罪你的听眾和觀眾!記住,她所倚靠的就是群眾!她歎了口气,好無奈,好倦怠。
  “接過來吧!”她說。電話接過來了,對方是個男性,低沉的聲音:
  “喂?”“喂,我是沈盈盈,請問哪一位?”
  一陣沉默。“喂,喂,喂?”她一疊連聲的喊著。“哪一位?”
  一聲輕輕的,微喟似的歎息。好熟悉,她怔了怔,心神恍惚,聲音不由自主的放溫柔了:
  “喂,到底是誰?怎么不說話?”
  “是我。”對方終于開口了。“風鈴小姐,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剛剛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你,忍不住打個電話給你,問你一聲‘好不好’?”風鈴小姐?風鈴小姐?怎樣的稱呼!她屏息了几秒鐘,腦中有一剎那的空白。“哦,我不敢相信,難道你是……”
  “是的,”對方接口了:“我是德凱!”
  “德凱?”她不自由主的輕呼:“哦,太意外了,我真沒想到……”她有些儿結舌,停頓了一下,才又說:“真的是你?”
  “是的,能見面談談嗎?”
  “什么時候?”“馬上。”“噢,你還是這樣的急脾气。”
  “行嗎?”“好!”她對著鏡子揚了揚眉毛。“你到電視公司來接我!”
  “十分鐘之內赶到!”電話挂斷了,她把話筒放回電話机上,呆站在鏡子前面,瞪視著鏡子中的自己。一切多突然,多奇异,是德凱,竟是德凱!噢,今晚一開始就不對頭,是自己有什么特別的預感嗎?否則為什么單單要在今晚突然更改節目,偏偏選中那支《風鈴》?呵,風鈴,風鈴!她軟軟的坐進梳妝台前的椅子里,耳畔又听到了風鈴叮當。叮當,叮當,叮當……一陣風吹送而過,那鈴聲清脆得像一支歌,叮當,叮當,叮當……

  那是個夏日的午后,吸引沈盈盈走進那家特產店的,就是那排挂在商店門口的風鈴。那午后好燥熱,太陽把柏油路面晒軟了,晒得人皮膚發燙。沈盈盈沿著人行道走著,一陣風吹過,帶來了一串清脆的叮當,好清脆,好清脆。沈盈盈不由自主的一怔,抬起頭來,她看到了那些風鈴,銅制的,一個個小亭子,一朵朵小蓮花,垂著無數的銅柱,每當風過,那些銅柱彼此敲擊,發出一連串的輕響。那響聲那樣悅耳,那樣优美,如詩,如歌,如少女那低低的、夢似的醉語,竟使沈盈盈心神一爽,連那堆積著的暑气都被那鈴聲所驅散了。于是,她走進了那家特產店。
  “我要看看那個風鈴。”她對那胖胖的老板娘說。
  老板娘遞了一個給她。
  拿著那風鈴上的絲絛,她輕輕的搖晃著,鈴聲叮當,從窗口射進的陽光,在亮亮的銅條上反射,洒出無數的光影。叮叮當當,光影四散,叮叮當當……。她喜悅的看著,微笑著。然后,她听到身邊有個男性的聲音在問:
  “請問,這是什么東西?”
  她抬起頭來,接触到一對閃亮的、惊奇而帶喜悅的眸子。那是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好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有一張略帶孩子气的臉龐,濃眉英挺,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帶著三分天真,和七分魯莽。他正用充滿了好奇的神情,瞪視著沈盈盈手里的風鈴,好像他一生都沒有見過這种東西。
  “你在問我嗎?”沈盈盈猶豫的說。
  “是的。”“這是風鈴,難道你沒有見過風鈴?”沈盈盈詫异的問,那里跑來這樣的土包子?“這是做什么用的?”那土包子居然問得出哪!
  “做什么用?”沈盈盈張大了眼睛。“不做什么用,只讓你挂在窗口,等有風的時候,听听它的響聲。”
  “哦!”他恍然的瞪著那風鈴。“能給我看看嗎?”
  她揚揚眉毛,無所謂的把風鈴遞給他。他接過來,仔細的、研究的看著那風鈴,又不住的搖晃它,再傾听著那清脆的響聲。然后,他望著她,高興的微笑著:
  “中國人是個充滿了詩意与藝術感的民族,不是嗎?”他問。“你不是中國人嗎?”沈盈盈不解的看著他。
  “當然是哩!”他頗受傷害似的揚起了下巴。“誰說我不是中國人?”沈盈盈不自禁的噗嗤一笑。
  “哦,我以為……”她笑著說,不知為什么,他的樣子使她想笑。“你說話的那樣子,你好像不認識風鈴,使我覺得……”她又笑了起來。“噢,是這樣,”他也笑了,她的笑傳染給了他。“我昨天才到台灣,這是我第一次來台灣,我是個華僑,在美國長大的。”原來如此!她點點頭,收住了笑,怪不得他對這特產店中的東西都這樣好奇呢!她接過了那個風鈴,不想再和這陌生的男人談下去了,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呢!招呼了一聲那胖胖的老板娘,她說:“我要這個風鈴,多少錢?”
  “等一等,”那男人突然攔了過來,笑嘻嘻的。“允許我買這個風鈴送給你,好不好?你是我在台灣認識的第一個女孩子。”哦,多魯莽的人哪!認識?他從那一點就能說是“認識”她了呢?或者,這就是美國男孩子的習气,隨便和女孩子交談,隨便做朋友……。她武裝了自己,笑容從臉上斂去。她要“唬”一下這個“洋”包子。
  “你或者是在美國住久了,中國女孩不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你這樣是很魯莽的。”
  “哦,真的?”他果然有些儿惊慌失措。那孩子气的臉龐漲紅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結舌的說,大大的不安起來。沈盈盈懊悔了,她猜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十分嚴峻。何必呢?無論如何,人家要買東西送自己,總不是惡意呀!何苦讓別人剛剛回到祖國,充滿了人情溫暖的時候,就被一個“第一次認識”的女孩子碰一鼻子灰?
  “哦,不過……”她立即笑了起來,為自己的嚴厲覺得很抱歉,面對著那張年輕的、天真的臉龐,你實在無法板臉的,“我愿意接受你的禮物。”“是嗎?”他眉開眼笑,好興奮,好欣慰,仿佛是她給了他一個莫大的恩惠,一疊連聲的說:“謝謝你!謝謝你!”
  她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從沒看過這樣的人,買東西送人,還要向人道謝。那男人看著她笑,也就挺高興的跟著她笑,這樣子多少有點儿傻气,沈盈盈笑得更厲害了。那男人已選了兩個風鈴,拿到柜台上去付了帳,把一個風鈴交給她,他說:“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呵,不能。”她笑著說。
  他挑了挑眉毛,作出一股失意的、無奈的樣子來,然后他聳了聳肩,笑笑說:“那么,再見,風鈴小姐。無論如何,我仍然要謝謝你。”
  風鈴小姐!怎樣的稱呼呀!沈盈盈又有些想笑,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下午自己這樣愛笑。捧著那風鈴,她走向商店門口,她無意于讓這男人知道她的姓名地址,包圍在她身邊的男孩子已經太多了。“再見!”她說著,對那男人最后拋下了一個微笑,走進那刺目的陽光中去了。對于她,這件“風鈴”事只是生活中一個太小太小的小插曲,她很快就忘怀這事了。只是,偶然,當風從窗口吹來,那懸在窗口的風鈴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叮當時,她會很模糊的想起那個有張孩儿臉的、陌生的、送風鈴給她的男人。但,那印象那樣模糊,像一塊薄薄的云,風稍微大一點儿,就被吹得無影無蹤了。何況,二十歲的年齡,對一個讀大學三年級,美麗而活躍的女學生來說,有著太多太多新奇、刺激而絢麗的事物呢!

  一個暑假那樣快就過去了,消失在碧潭的游艇,金山的海風,和郊外的小徑上了。
  捧著厚厚的西洋文學史,沈盈盈匆匆的走進校門,開學第一天,別遲到才好。沿著校園中,椰樹夾道的石子小徑,她向前急急的走著。忽然,路邊有個人影一閃,攔住了她,一個惊喜的聲音在嚷著:“嗨!你不是風鈴小姐嗎?”
  她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那張孩子气的臉龐,發光的眼睛,對她笑嘻嘻咧開的大嘴!這竟是一個月前在特產店買風鈴送給她的人!她不禁笑了,世界真小呀!
  “你在這儿做什么?”她問。
  他拍了拍手里捧著的書本,她看過去,很巧,也是一本西洋文學史!“我正想找個人問一問,西洋文學史的教室在什么地方?我實在摸不清楚。”他說,詢問的望著她。
  “那么,你是新生了。”沈盈盈說:“僑生?”
  “唔,”他哼了一聲,微笑的盯著她手里的書本。“你也是去上西洋文學史的課嗎?”
  “是的,”她擺出一副老大姐的派頭來:“你就跟著我走吧!听說今年來了個名教授,去晚了不見得有位子,我們走快些吧!”他順從的跟在她身邊,加快了步子,一面仍然笑嘻嘻的盯著她,帶著點儿傻气,結結巴巴的說:
  “那個——那個風鈴好嗎?”
  她又笑了。“當然好,沒生病!”她說,忍俊不禁。
  “我那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慢吞吞的說:“也沒生病。”
  她大笑了起來,笑彎了腰。這個人,倒真是傻气得可以!看到她笑得那樣開心,他也在一邊訕訕的笑著。等她笑停了,他才說:“對了,我總不能永遠叫你風鈴小姐的,現在,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呵,不能。”她笑著說,覺得逗弄這個大男孩子是件挺好玩的事情。事實上,既然彼此是同學,他當然不可能永遠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他似乎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并不深究。但是,他仍然輕輕的眨了眨眼睛,揚了揚眉,又聳了聳肩,顯出一股滿“滑稽”的“失意”相。這使沈盈盈又忍俊不禁了。
  他們已經走到了教室門口,教室有前后兩個門,從窗口看去,沈盈盈就知道前面都坐滿了,所以她從后門進去,一面對身邊那位“新生”說:
  “我們只好坐后面了。或者有人幫我占了位子。”
  她走進去,果然,有位男同學已在靠前面的地方給她留了位子,老遠就招呼著她,叫著她。她微笑著走過去,心中多少有點儿得意,男同學幫她留位子,這是從大一的時候就如此的了。回過頭來,她說:
  “我有位子了!你隨便找個位子……”
  她猛的住了口,因為她發現身后根本沒有人,那個傻兮兮的“新生”不知到哪儿去了。上課鐘已經敲響,同時,教授從前門跨進了教室,她身邊那個名叫宋中堯的男同學已經拉她坐了下來。她坐定了,心里還在奇怪那個“新生”怎么不見了?她一面想,一面向講台上看去,頓時,她像挨了一棍,剎那間目瞪口呆,因為,那從從容容走上講台,帶著個淡淡微類的教授,卻正是那個“傻新生”呀!
  “這就是魏教授,魏德凱,”宋中堯湊在她耳邊輕輕的說:“從美國聘來的客座教授,別看他那樣年輕,听說在美國已經當了三年教授了,很有名气呢!”
  沈盈盈像化石一般呆坐在那儿,一時間,心中像打翻了調味瓶,說不出的不是滋味。尤其回想到剛才自己那副頤指气使的態度和驕气,就更加坐立不安了。而那“教授”呢?他那樣從容不迫,那樣微笑的、安詳的站在那儿,用那對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的掃視著全室。天哪!他身上何嘗有一絲一毫的傻气?他的微笑是溫和而親切的,他的眼光卻有著鎮壓全室的力量,就那樣站在那儿,沒開口說一句話,整個教室中已鴉雀無聲了。“同學們,”他終于開口了,笑意漾在眼角。他的眼光似有意又似無意的從沈盈盈的臉上掠過去,帶著一抹淡淡的、調侃的意味。“這是我第一天和大家見面,我不認為我有資格來教你們書,卻很希望和你們交交朋友,然后,我們大家一起來研究研究西洋文學,你們會發現這是一個很有趣味的課程。”他頓了頓。“在開始上課之前,首先,我們應該彼此認識一下,所以,”他拿起了點名冊。“我念到的人,答應我一聲,好嗎?”
  大家在底下應著“好”,惟有沈盈盈,她是那么難堪,那么尷尷尬尬的。而且,最重要的,她發現這個魏德凱竟是個活潑、幽默而慧黠的人物,他的傻气全是裝出來的。他捉弄了她!生平她沒有被人這樣捉弄過。這打擊了她的驕傲,傷了她那微妙的自尊,一層近乎憤怒的情緒在她心中升起。尤其,當那“教授”清楚的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她又不得不答應的時候。魏德凱的眼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好一對狡黠的、帶笑的眼睛!沈盈盈冒火的回視著他,不由自主的緊咬了一下嘴唇。魏德凱調開了眼光,沈盈盈沒有忽略掉,笑意在他的眼睛里是漾得更深了。
  一節課在一分輕松的、談笑的空气中度過,魏德凱的風趣、幽默,以及那清楚的口齒、親切的作風,立即征服了全班同學,教室中笑聲疊起。正像魏德凱所說的,他不像是在“教書”,而是討論,他和學生們打成了一片。當下課鐘響之后,仍有許多同學擠上前去,陪著這位新教授走出教室,和他不住的談著。沈盈盈呢?她躲向了遠遠的一邊,下一節她沒課,她一直走向校園深處。宋中堯在她后面追逐著她,他從大一時就開始追逐在她身旁了。他正在不住口的說著:
  “這個教授真有他一套,不是嗎?他講得可真好,不是嗎?听這樣的教授講書才過癮,不是嗎?”
  沈盈盈猛的車轉身子,對他大叫著說:
  “你真煩人煩透了!不是嗎?”
  宋中堯呆住了,半晌,他才摸摸腦袋,自言自語的說:
  “我今天運气可真不好,不是嗎?”

  魏德凱成為了學生擁戴的名教授。
  上課的時候,他的教室中永遠座無虛席,不但如此,旁听的學生常常站滿了教室的后面。沒課的時候,他那間學校分配給他的宿舍——一間窗明几淨的小屋——也總是川流不息的充滿了學生。男男女女,他們拜訪他,和他談文學,談藝術,談人生,甚至于,談他們的戀愛。這位年輕的教授,成為了他們的朋友和兄弟。連女同學們,對他的興趣也十分濃厚,她們常在背后談論他:
  “听說他有個未婚妻在美國,不是中國人。”
  “他是獨生子,父母就等著他赶快結婚。”
  “他當完一年客座教授,就要回美國去結婚了。”
  “他是個奇才,十九歲大學畢業,二十二歲就拿了博士學位,年紀輕輕的就當了教授!”
  “……”對于他的談論是沒有完的,但是,只有一個人,永不參与這些談論,這就是沈盈盈。她從沒拜訪過魏德凱,從不加入那些談論者,也從不贊美他。宋中堯常常對她說: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那樣反對魏德凱,像他這樣的教授有几個?天曉得!”“哼!”沈盈盈從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聲,一句話也不說,就掉頭走開了。宋中堯只好大踏步的追上前來,一個勁儿的說:“小姐,你最好別生气!讓那個魏德凱下地獄,好嗎?”
  沈盈盈站住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干嘛咒人家下地獄?你才該下地獄呢!”
  宋中堯摸著腦袋,呆住了。
  “女孩子!”終于,他搖著頭,歎口气說:“你永遠無法了解她們!唉!”然后,那一次學校里的英文話劇公演了。沈盈盈是外語系之花,理所當然的演了女主角。他們選擇了莎翁的名劇《羅密歐与朱麗葉》。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不僅是轟動了校內,也轟動了校外。在排演的時候,魏德凱就被請來當指導,他曾認真的糾正過沈盈盈的發音和動作。有時,他們排到深夜,魏德凱也一直陪他們到深夜。排完了,魏德凱常常掏腰包請他們去吃一頓宵夜。在整個排演的過程中,沈盈盈都表現得嚴肅而認真。她對魏德凱的態度是冷淡的,疏遠的,不苟言笑的。魏德凱似乎并不注意這個,他永遠那樣淡然,那樣笑嘻嘻,那樣對什么事都滿不在乎。沈盈盈知道,他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決不為她的美麗而動心的男人。本來嘛,人家有個美麗的未婚妻呀!那次的公演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沈盈盈演活了朱麗葉,那么美,那么動人,那么痴情,那么細膩,那么柔弱又那么純真。戲一演完,觀眾都瘋了,他們為沈盈盈歡呼,聲音把一座禮堂都几乎震倒。沈盈盈躲在化妝室里,卸了裝,對著鏡子發呆。宋中堯帶著一大群人擁進了化妝室,叫著說:
  “走,我們的朱麗葉!我們要舉行一個盛大的慶功宴!目標:四川牛肉面館!”
  她在人群里搜索,沒有看到魏德凱,偏偏另一個同學在一邊說:“本來我們想拉魏教授一起去的,可是他一下幕,就一個人悄悄的走掉了。”沈盈盈的心沉了下去,忽然間,覺得興趣索然了。整晚,她神思恍惚,她情緒低落,她不說話,不笑,卻喝了過多的酒,同學們說:“沈盈盈還沒有從朱麗葉的角色回复過來呢!”
  她喝醉了。回到家中,她大吐了一場。第二天,她無法去上學,躺在床上,她听到的是那窗口的風鈴聲:叮當!叮當!叮當!她用棉被蒙住頭,風鈴聲仍清晰傳來,清脆溫柔得像一支歌,叮當!叮當!叮當……她咬住嘴唇,悄悄的哭了。黃昏的時候,母親推開門走進來。
  “外面有個年輕人,大概是你同學,他說要見你!”
  准是宋中堯!她沒好气的叫:
  “告訴他我生病了!不見客!”
  母親出去了。片刻之后,她又回到屋里來,遞給她一張折疊著的短箋。她打開來,上面是龍飛鳳舞的筆跡,胡亂的涂著几句話:“听那風鈴的低響,叮當!叮當!叮當!它低訴著我的衷腸,多少凝盼,多少期望,
  多少說不出的相思与痴狂!
  叮當!叮當!叮當!”
  她從床上直跳起來,喘著气問:
  “人呢?”“走了!”她顧不得自己正蓬松著頭發,散亂著衣襟,就握著短箋,直沖到大門口。可是,那儿是空空的,來客早就走得無影無蹤了。她退回到自己的臥室中,嗒然若失的坐在床沿上。打開那張短箋,她反复的看著,讀著,耳邊響著那窗前的鈴聲叮當。她大概足足坐了十分鐘之久,然后,她迅速的站起身來,換了一件紅色的洋裝,隨隨便便的攏了攏頭發,鏡子里出現了一張蒼白的、憔悴的臉龐,和一對燃燒著火焰的狂野的眼睛,她看來有些儿瘋狂。
  她走向門口,母親在后面追著喊:
  “你到哪儿去?你的臉色不好,像在發燒呢!”
  “我是在發燒,”她喘息著說:“我周身都冒著火,但我必須出去!”迎著拂面而來的、暮秋時節的涼風,她打了個寒噤,卻覺得自己身体里燃燒的火焰更加熾烈。她的胸腔里蠢動著無數火山中的熔岩,正翻騰著,洶涌著,急切的要從她的身体里迸裂出來。她向前急急的走,走得那樣急,好像有千軍万馬正在她身后追赶她,她手里仍然緊握著那張短箋。
  就這樣,她停在魏德凱那間小屋之外了。這幢舊式的小房子,曾有多少次她過門而不入。現在,她猛烈的敲著門,并沒有顧慮到這屋里會不會有其他的同學。她不顧慮,在這一刻,她什么都不顧慮。開門的是魏德凱本人,他用一對惊喜、倉皇、而又眩惑的眸子迎接著她。她直沖了進去,像個火力十足的火車頭。房里并沒有其他的人,房門剛剛闔上,她就舉起手里的短箋,直送到他的鼻子前面去,其勢洶洶的嚷著說:
  “這是你寫的嗎?是你送來的嗎?”
  魏德凱凝視著她,一眼也不看她手里的紙條。他的眼光是深沉的,莫測的,而又溫柔的,宁靜的。這种鎮定使沈盈盈更加冒火了,她把紙條對他劈手扔過去,開始大聲的,倒水般的怒吼了起來:“告訴我,你有什么資格對我送來這樣的紙條?你憑什么向我示愛?你以為你是個年輕漂亮的客座教授,就能夠征服我?你!我告訴你!我討厭你!討厭你的驕傲,討厭你的自信!討厭你渾身帶著的那份滿不在乎勁儿!你以為同學們都崇拜你,我也該一樣崇拜你嗎?你錯了!你錯了!我從頭到尾的討厭你!現在,收回你的情書吧,离我遠遠的!我警告你!”一口气喊完了,她重重的喘著气,眼里冒著火,轉過身子,她向門口走去。但是,她被攔住了,魏德凱緊緊的盯著她,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一直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去。他不說話,也不動,就這樣深深的盯著她。這眼光把她給折服了,她怔住了,迷茫了,瑟縮了,迎視著這目光,她覺得自己在變小,變弱,變成了一團煙,一團霧,一團虛無。她微張著嘴,閃動著眼瞼,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時間過去了不知道有多久,然后,她听到他的聲音,低低的,溫柔的,像一聲微喟般的歎息:
  “你的話都說完了嗎?盈盈?”
  “沒……沒有,”她蠕動著嘴唇,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聲音軟弱得像是窗隙間的微風:“我……我要告……告訴你,我……我……”她沒有說完她的話,因為,一下子,魏德凱的嘴唇已經捉住了她的。她被擁進他的胳膊里去了,那男性的,溫暖的,寬闊的胸怀!他的嘴唇壓住她,那奇异的,輕飄的,夢似的一瞬!她用手環抱住他的頸項,閉上眼睛,淚水沿頰滾落,她忍聲的低低的啜泣,像個在沙漠中經過長途跋涉,而終于找到了一片綠洲的旅人。她低泣又低泣,為她的疲倦,為她的掙扎,為她那說不出來的委屈与歡樂。
  他吻著她,不住的吻著她,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淚。他的嘴唇湊近了她的耳邊,用著那种發自靈魂深處的,微帶震顫的聲音,歎息般的說:
  “天知道,我多愛你,多愛你,多愛你!”
  她又忍不住的啜泣,在那低低的啜泣聲中,在那心魂如醉的時刻里,她听到的,是那窗下的風鈴聲,那樣如夢似的輕揚著:叮當,叮當,叮當。

  “告訴我,從什么時候起,你愛上了我?”沈盈盈揚著那長長的睫毛,微笑的看著坐在她對面的魏德凱。秋已經很深了,他們正坐在一條小船上,蕩漾在那秋日的、微帶寒意的碧潭水面上。“唔,”魏德凱含糊的應了一聲,輕輕的搖著槳,一面注視著沈盈盈,怎樣一對攝人心魂的眸子呵!在那特產店中,這對眸子就足以震攝住他了,不是嗎?“我不知道,或者,在見你第一面的時候就開始了!”
  “但是,你后來表現得多驕傲!”她帶著點儿薄嗔:“你捉弄我!你折磨我!你明知道我……噢,”她咬咬牙。“想起來,我仍然恨你!”他望著她,然后,他低下頭來,注視著船舷邊的潭水。一層薄薄的紅色染上了他的面頰,他竟有些儿忸怩了。微微的含著笑,他輕聲的說:“不,你錯了,盈盈。我不驕傲,我只是努力的在和自己掙扎,我怕你,我怕被你捕獲,怕被你征服,我逃避,而最終,仍然不能不對你屈服。”
  “逃避?”她盯著他,目光是灼灼逼人的。“為什么呢?為什么你怕愛上我?為什么?”
  “唔,”他不敢看她,他的目光回避的望著潭水。“我不知道,我想,我想……”“為了你在美國的未婚妻?”她沖口而出的問。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注視著她。
  “你說什么?”他問。“你的未婚妻,”她咬咬牙。“那個美國女孩子,等著你回去跟她結婚的那個女孩子!”
  “你听誰說的?”他繼續盯著她,仍然在微笑,似乎并不在乎,這刺傷了她。“怎么,誰都在說,每一個人都知道,你在美國有個未婚妻,是個愛爾蘭人,還是蘇格蘭人……”
  “都錯了,”他收起了笑,一本正經的說:“是一個印第安人。”她緊緊的望著他,從他那嚴肅而正經的臉上,你根本無法看出他是否在開玩笑。“你說真的?”她憋著气問。
  “當然是假的,”他慢吞吞的說:“只有傻瓜才會相信我有一個印第安族的未婚妻!何況,我在你身上看不出絲毫印第安人的血統來!”“噢,你——你真是——”沈盈盈大叫著,气呼呼的撈起一把潭水來,潑了他一臉一身。魏德凱放下了槳,一面笑著,一面作勢對她扑過來,嘴里嚷著說:
  “當心,你這個坏東西!看我來收拾你,保管叫你喝一肚子水回去!”“哦,哦!別,別這樣,”沈盈盈又笑又躲,真的害怕了。“好人,別鬧,待會儿船翻了,我可不會游泳!”
  “你還頑皮嗎?”他抓住了她的雙手,威脅著要把她扔進水里去。“不,不了,好人!”她央告著,深黑的眼珠霧蒙蒙的望著他,那眼睛里也汪著一潭水,比碧潭的水更深、更黑、更清澈。他蹬著她,不由自主的歎息,然后,他把面頰緊貼在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上,再用唇輕輕的吻著它,喃喃的說:
  “哦,盈盈,我多愛你!”
  她抽回自己的手來,略帶嬌羞的微笑著。
  “你還沒有回答我,關于你未婚妻的事。”她嘟著嘴,不滿的說,眼底有一絲嬌嗔。
  他靜靜的凝視著她,手扶在槳上,卻忘了划動,小船在秋意的涼風下,靜悄悄的向下游緩慢的淌著。
  “我在美國根本沒有什么未婚妻,”終于,他誠摯的說,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那些關于未婚妻的話都是謠傳。我在中國倒有一個。”“是嗎?”她把握不住他的意思。
  “是的,你。”他清晰的說。
  她震動了一下,垂下了眼瞼。
  “你在求婚嗎?”她含糊的問。
  “是的。怎樣?你愿意做我的未婚妻嗎?”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來瞬了他一眼。
  “談這問題是不是太早了?”她支吾的說:“我還沒有大學畢業呢!”“只有一年半了,我等你。”他說,望著那顆低俯著的、黑發的頭顱,和那微微向上翹的小鼻梁。“我們可以先訂婚,等你大學畢業之后再結婚。我要向學校當局要求,延長客座教授的時間。好嗎?盈盈?”
  “你要當一輩子的大學教授嗎?”她仍然注視著潭水,一面無意識的用手指在潭水里攪動著。
  “是的,我喜歡年輕人,我也喜歡書本。如果你和我結了婚,你的同學們將喊你一聲師母了。”他笑著,沉湎在一份喜悅的浪潮里。“告訴我,盈盈,你可愿意嫁給我?我們將有個小小的小天地,有個小小的家。我不富有,盈盈,但我們的小天地里會充滿了溫暖和甜蜜,我保證。怎樣?盈盈?”
  紅暈染上了她的面頰,羞澀飛上了她的眉梢,她默默的微笑,不發一語。“或者,你嫌棄我?”他刺探的,深思的。“我的世界對你會太小嗎?這就是我一直擔心著的問題,也是我逃避你的最主要的原因,我怕你。”“哦,”她抬起頭來了,詢問而不解的望著他。“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太強了,盈盈。”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微喟似的歎息。“你的世界太大,你渾身充滿了野性和熱力,你太美,你有太多的崇拜者,你有野心,你有壯志,我怕我的怀抱太小,會抱不住你。到了那時候,將是我的悲劇的開始。所以,我怕你,我真的怕你,盈盈!”
  “哦!”她喊著,眼睛里冒著火。“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你以為我是虛榮的,世俗的嗎?你看輕了我!”她挺直了背脊,用力的說:“我告訴你吧!德凱,我這輩子會跟定了你!不管你做什么,我跟你上刀山,跟你下地獄,跟你上天堂!”
  他一把抓緊了她的雙手,他的眼睛閃亮,緊緊的盯著她,喜悅籠罩在他整個的臉龐上,他的胸腔劇烈的起伏著。他喘息,他呻吟:“真的嗎?盈盈?這是你的許諾嗎?盈盈?永不會反悔嗎?盈盈?”“是的!是的!是的!”她一連串的回答。
  他打開了她的手掌,把自己的臉孔埋進她的掌心中,用嘴唇緊壓著那小小的手掌。忽然間,她發出一聲惊呼,他抬起頭來,這才發現,他們的小船已經滑向下游的一個大水閘旁,眼看就要卷進那瀑布般的水流里了。魏德凱慌忙拿起槳來,用力的划開了小船,當他們划到了安全的地方,兩人松了一口气,禁不住相視一笑。
  “即使你要把我帶到瀑布下的水流里,我也跟你去!”她一往情深的說。“我不會,”他說:“我會給你一個小天地,一個充滿了宁靜、溫暖和安詳的小天地。”
  他們默默相視,無盡的言語,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然后,他又繼續划動了槳。她的身子向后舒适的倚著,眼光無意的移向了天空——一片好遼闊好遼闊的天空。那么廣大,那么澄淨,那么無邊無際,你簡直不知道天外邊還有些什么。一時間,她有些儿神思恍惚,她忽然無法揣想,屬于德凱的那“小天地”里有一些什么了?
  四周好安靜,好安靜,一片烏云,正輕悄悄的從天邊緩緩的游來。

  是的,烏云是無聲無息的飄浮過來了。
  自從《羅密歐与朱麗葉》上演之后,沈盈盈的名字就自然而然的響了起來,她的美,她的演技,几乎是遠近聞名的。在校內,她是校花。在校外,更有無數的人在覬覦著她的美麗。于是,一天,她對魏德凱說:“人家都鼓勵我去參加選美,你說呢?”
  魏德凱深深的注視著她。
  “別問我意見,盈盈。”他低低的說:“問你自己吧!如果你想參加,就參加吧!”“你不反對嗎?”魏德凱深思的微笑了一下。
  “我不反對,但我也不贊成,”他慢吞吞的說:“你該自己決定你自己的事情。但是,記住一件事,盈盈。選美是選你的外表,而美麗的外表都是与生俱來的。胜了,你該謝謝造物者,敗了,也不必難過。最主要的,不論胜与敗,你該保持一顆美麗的心。”“哈!到底是教書教慣了,一句話引出這么多的教訓來!”沈盈盈說著,站在鏡子前面,她正在魏德凱的小房間里。她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看著鏡子里那張顧盼神飛的臉,她不自禁的有些儿沾沾自喜。站到魏德凱的面前,她揚著眉說:“我告訴你吧,德凱,我一定會成功!一定會胜利的!”
  于是,一連串的競選活動展開了。沈盈盈惊奇的發現,自己身邊竟會擁出那么多助選的人來。她整日被人群包圍著,忙得暈頭轉向。她要做衣服,要學美容,要招待記者,要參加許多重要的宴會……選美還沒開始,她已整日忙得馬不停蹄,連學校的課都沒有時間上了。魏德凱對她的選美抱著一种淡漠的、旁觀的態度,他和助選團那群人格格不入,他也不參加任何助選活動,他是這段時間里,和她說恭維話說得最少的一個人。然后,發現自己反而礙她的事之后,他干脆退開了,把自己深深的藏在那小屋里。有時,她會像一陣旋風一樣卷到他的屋子里來,把一張閃耀著光彩的臉,和一對發亮的眼睛,湊到他的面前來,好抱歉好抱歉的說:
  “對不起,德凱,等我忙過這一陣,一定好好的陪你!別生气呵,德凱!”魏德凱會搖搖頭,勉強的笑笑。于是,她會哄孩子似的彎下腰,吻他的面頰,吻他的額,吻他的眼睛和耳朵,低低的,撫慰的說:“告訴我,這几天,你在做些什么呢?”
  “只是坐在這儿,”他安靜的回答:“听那窗前的風鈴。”
  這就是他的答复,這种答复常引起她一陣惻然与內疚,只為了,他們曾共同听過無數次的風鈴聲響,在那鈴聲叮當下編織過無數的綺夢。但是,這种惻然和內疚很快就被那五彩繽紛的生活所沖淡了。她太忙,太興奮,選美的熱潮淹沒了她,她再也無暇來領略那風鈴的韻味了。
  然后,選美開始了,經過了初選、复選、決選,她一關一關的突破,以絕對的最高分領先。每一次的胜利,都帶來更多的崇拜者,听到更多的掌聲和歡呼。她暈眩了,她陶醉了,她快樂的周旋在那些擁護者之中,像個美麗的蝴蝶,迎著陽光扑閃著她那彩色閃亮的翅膀,不住的穿梭著,飛舞著。
  終于,最后一次的評選結束了。沈盈盈以第一名當選,當她站在那選美的舞台上,讓主席把那頂綴滿珠飾的后冠罩在她頭上,听著四面八方震耳欲聾的掌聲,她喜悅,她振奮,她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整個的世界。挺立在那儿,她微笑,她揚眉,她對人群揮手。呵,掌聲,掌聲,掌聲……她從沒有听過那么美麗的聲音,她再也記不得風鈴的聲響了。
  選美之后,有一次盛大的慶功宴,魏德凱雖然參加了那宴會,卻早早的就悄然而退了。事后,當沈盈盈盛气凌人的跑到他屋里去責備他的時候,他只是悵然的微笑著,輕聲的說:“原諒我,盈盈,那种環境使我暈眩。”
  “為什么?你見不得世面!你永遠生活在一個狹窄的世界里,你就不知道這世界有多大!”
  “或者,”他勉強的笑著:“我只能生活在我的小天地里,那是個小小的天地!”“小天地?什么叫小天地?你有的只是一個蝸牛殼罷了!你一輩子只能縮在自己的殼里過日子!”
  他不語,只默默的抬起頭來,望著那懸挂在窗前的那串風鈴,這時正是初春,一陣風過,鈴聲叮當。他仍然微笑著,但那笑容里含著那樣深切的一層悲哀,這使她心中一凜,再加上那鈴聲,那清清脆脆的鈴聲,喚起了許許多多回憶和靈性的鈴聲……她猛的發出一聲喊,扑過去,她抱住了魏德凱的頸項,熱烈的吻他,一面嚷著說:
  “饒恕我!饒恕我!我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你饒恕我,我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擁住了她。一剎那間,她看到他的眼底漾滿了淚。他吻她,深深地,切切地,輾轉地吻她。然后在她耳畔低沉的說:“記住,我愛你,盈盈,不單是你那美麗的外表,也愛你那份靈气,那份善良和純真。現在,你身邊包圍著愛你的人們,他們是否都能認識你的心靈?”
  她低下頭,用手環抱住他的腰,然后把面頰深深的埋進他胸前的夾克里,閉上眼睛,她覺得一陣心境虛空,覺得滿心的恬然与宁靜。在這心与靈會的一瞬,她比較了解他了,他的境界和他的“小天地”。她低低歎息。一時間,兩人都默然不語,只有窗前的風鈴,兀自發出一連串又一連串的叮當。
  可是,沒多久,她被派到國外去參加一項國際性的選美了,新的選美熱潮又鼓動了她。當她載譽歸來,她已不再是個沒沒無聞的女學生,而成為家喻戶曉的大人物了。她的照片被登在報紙的第一版,記者們追蹤著她,她的一舉一動,那愛吃牛肉干的習慣,都會變成新聞見報。于是,電視公司訪問她,雜志報章報導她,電影公司也開始爭取她了。
  “你認為我去演電影怎樣?”她問魏德凱。
  “你會成為紅演員。”他答得干脆。
  “你的意思是贊成我去演?”
  “我不知道我的贊成与否對你有什么影響力,我想,你自己早已經決定了。”他悶悶的說。
  “你猜對了!”她興高彩烈的叫著:“事實上,我昨天已和××電影公司簽了三年的合同,你猜他們給我多少錢一部戲?十万元!”他盯著她。“我以為……”他慢吞吞的說:“我們是有婚約的。”
  “哦,你不能潑我的冷水,我現在不要結婚,我的事業剛開始,我不能埋沒在婚姻里!你也無權要求我放棄這樣优厚待遇的合同,也放棄一大段光明燦爛的前途,是不是?”
  “說得好!我是無權!”他咬咬牙。“我早就說過,你有權決定自己的事情!”“那么,別管我,我要演電影,我要成功!我要听掌聲!”
  “掌聲能滿足你嗎?只怕有一天,掌聲也不能滿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些什么!”他注視著她,語重心長的說。
  “你只是嫉妒!你不希望我成功,不希望我壓倒你,不希望我被群眾所擁戴,你自私!德凱,你完完全全是自私,你要占有我!”“你的話有些對,”他說:“愛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但是,你卻無法責備愛情!”“如果你真愛我,”她用那對燃燒著光采的大眼睛,灼灼的逼視著他:“你就等我三年!”
  “恐怕不止三年,”他悲哀的笑著。“三年以后,你會接受新的合同,那時的待遇會漲到二十万。誰知道呢?你不是要求我等三年,或者,竟是三十年。”
  “如果是三十年,你等么?”她逼視他。“昨天還有個男人對我說,要等我一輩子呢!”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去,用背對著她。他的聲音變得僵硬而冷漠了:“別把我算進去,我不會對你說這种話,我也沒有那份耐性!去演電影吧,反正有的是男人等著你!”
  “你呢?”她冒火的喊:“你不等,是嗎?”
  “是的,我不等。”“你卑鄙!你下流!你混帳!”她大罵著,憤怒的喊著:“你的愛情里沒有犧牲!只有自私!我不稀罕你!我也不要你等我,我們走著瞧吧!”“砰”的一聲,她沖出房間,重重的帶上房門,走了。
  于是,她開始了水銀燈下的生活。她的照片成為大雜志的封面,她出席各种社交活動,她上電視、她唱歌、她表演、她參加話劇的演出,不到三個月,她已經紅了,紅透了半邊天。她身邊圍繞著男士們,她几乎不去上課了,以前包圍在她身邊的男同學,像宋中堯等人,早已不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生活是忙碌的、緊張的、刺激的、多采多姿的。她學會了化妝,她懂得如何打扮自己,她是更美、更活躍、更迷人、也更出名了。然后,一天深夜,她在片場拍完了一場戲,正要收工回家,魏德凱忽然出現了。“我要和你談談。”他說,眼睛里布滿了紅絲,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气。“你喝了酒?”她惊奇的問。
  “是的,我想我有點醉,這可以增添我的勇气,對你說几句心里的話!”“要說就快說吧,還有人等著要請我吃消夜!”她說,不耐的。“你打發他們走,我們散散步。”
  “不行,會得罪人。”“那么,好,我就在這儿說吧!”他喘了口气,臉上的肌肉被痛苦所扭曲了。“我來告訴你,我要你,我愛你,我离不開你!擺脫這所有的雜務吧,嫁給我!跟我走!好嗎?”
  “你醉了。”她冷冷的說。“沒有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地步!”他說,抓住她的手腕,他的眼睛迫切的盯著她,聲音顫抖:“跟我走!我求你,因為沒有別人比我更愛你,更了解你!”
  “哈!”她嗤之以鼻。“別自作聰明了!你從來就沒有了解過我!告訴你吧,我不會跟你走,也不會嫁你。”她垂下了眼瞼,一時間,她有些儿難過了,她看出眼前這男人,是如何在一份痛苦的感情中掙扎著,而畢竟,他們曾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歎了口气,她的聲音柔和了:“我抱歉,德凱。你也看得出來,現在的局面都不同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沈盈盈了,也不再是你的風鈴小姐。放掉我,回美國去吧,你會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人,能跟你一起建立一個小天地的女人!”“那個女人就是你!”他魯莽的說,眼眶濕潤。“你一定要跟我走,盈盈,我求你。我這一生從沒有求過人,可是,現在,我求你。我已經把男性的自尊全体拋開了。嫁我吧!盈盈,你會發現我那個天地雖小,卻不失為溫暖安宁的所在。我將保護你、愛護你,給你一個小小的安樂窩。盈盈,來吧!跟我在一起!”他一連串急促而迅速的說著,帶著那樣強烈的渴望和祈求。他那潮濕的眼睛又顯出那份孩子气的任性和固執,痛苦和悲哀。這絞痛了沈盈盈的心髒。但是,望著那片場中的道具,和那仍然懸挂著的水銀燈,她知道自己是永不會放棄目前這份生活的。她已經深陷下去,不能也不愿退出了。他那“小天地”對她的誘惑力已變得那樣渺小,再也無法吸引她了。
  “原諒我,”她低低的說:“我不能跟你走。”“但是,你說過,你將跟我上刀山,跟我下地獄,跟我進天堂!”“是的,我說過,”她痛苦而忍心的說:“但那時我不知自己在說什么,我想,我對你的感情,只是一時的迷惑,我還太年輕。”他瞪著她,臉色可怕的蒼白了起來。她這几句話擊倒了他,他的眼睛里冒著火,他的嘴唇發青,他的聲音發抖:
  “那么,你是連那段感情也否決了?”
  “我抱歉,德凱。”她低下了頭,畏怯的看著地面,囁嚅的說:“你放了我吧,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他沉默了片刻,呼吸沉重的鼓動著空气。終于,他點點頭,語無倫次的說:“好,好,可以。我懂了,我總算明白了。沒什么,我不會再來麻煩你了。事實上,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只怪我不自量力。好,好,我們就這樣分手吧!你去听你的掌聲,我去听我的——風鈴。哈哈!”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凄楚,笑得愴惻。“風鈴!”他盯著她:“你可曾听過鈴聲的叮當嗎?”推開她,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用力的掉轉頭,他走了。她含著淚,卻忍心的看著他的背影,一面笑著,一面蹌踉的、孤獨的隱進那濃濃的夜霧里。
  這就是她最后一次見到他,沒多久,她听說他回美國去了,從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多少年過去了?五年?不,六年了。在這六年中,世界已有了多少不同的變化。她如愿以償的成功了,躍登為最紅的女演員,拿最高的片酬,過最豪華的生活,听最多的掌聲。但是,一年年的過去,她卻逐漸的感到一份難言的空虛和寥落,她開始怀念起那風鈴聲的叮當了。多少個午夜和清晨,她在揉和著淚的夢中惊醒,渴望著听一听那風鈴的叮當。從塵封的舊箱籠中,翻出了那已變色的風鈴,她懸挂起來,鈴聲依然清脆,她卻在鈴聲里默默的哭泣,只為了她再也拼不攏那夢的碎片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作了一支曲子《風鈴》,這成為她最愛唱的一支歌,她唱著,唱著,唱著,往往唱得遺忘了自己——她看到一個懵懂的女孩,怎樣在迷亂的摸索著她的未來。成長,你要對它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那是真的么?再听到那人的聲音,再听到他低聲的呼喚。那是真的么?可能么?故事會有一個歡樂的結局,她不敢想。可能么?可能么?今夕何夕?
  她用手托著下巴,忘了卸裝,也忘了換衣服,只是對著鏡子痴痴的出著神。門上一陣輕扣,有人推門走進來:
  “沈小姐,外面有人找!”
  她惊跳起來,來不及換衣服了。抓起梳妝台上的小手提袋和化妝箱,她走出了化妝室,神志仍然恍惚。
  “嗨!盈盈!”一聲呼喚,多熟悉的聲音!她抬起頭來,不太信任的看著眼前那個男人,整齊、挺拔、神采奕奕!那對發亮的、笑嘻嘻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他的變化不大,依然故我的帶著那份天真和瀟洒,只是眉梢眼底,他顯得成熟了,穩重了。沈盈盈好一陣心神搖蕩,依稀仿佛,她又回到那特產店中,和×大的校園里去了。“還記得我嗎?”他問,伸手接過她手里的化妝箱。
  “是的,”她微笑著,卻有些儿酸澀。“那個找不著教室的新生。”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輕,依然動人。她也笑了。
  “那個風鈴,”他盯著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嗎?”
  “是的,沒生病。”“我那個,也沒生病。”他說。
  他們又笑了起來,舊時往日,依稀如在目前。她笑著,眼前卻忽然間模糊了。走出了電視公司,他們站在街邊上。
  “我們去那儿?”他問。
  “愿意到我家坐坐嗎?”她說。
  “不會不方便?”“很方便,我自己有一棟公寓房子。”
  他不再說話,叫了一輛計程車,他們坐了進去。
  “到台灣多久了?”她問。
  “剛好一星期,看了兩部你演的電影,又在電視上看到你好几次,恭喜你,盈盈,這几年你沒有白過!”
  她苦笑了一下,她不想談自己。“成就”兩個字是多方面的,或者,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成就。但那心靈的空泛呢?如何去填補?“還是回來當客座教授嗎?”
  “是的,老行業。”“結婚了嗎?”終于,她問了出來,這句話已梗在她喉嚨里好半天了。“是的。”他笑笑。輕描淡寫的說,“有兩個孩子了,一男一女。”“哦,”她輕噓一口气。“真快,不是嗎?”她心底漾開了一片模糊的酸澀。“好多年了,你知道。”
  “是的——”她拉長了聲音:“你太太,是外國人嗎?”
  “不是愛爾蘭人,也不是蘇格蘭人,更不是印第安人!”他笑著,顯出一种單純的幸福和滿足。“她是中國人。一個很平凡,但是很可愛的女人。”
  “你們一定有一個共同的、溫暖的小天地了?”她說。覺得心里的那片苦澀在擴大,一層難言的痛楚和失望抓住了她。那小天地!她原該是那小天地中的女主人呵!但是,她放棄了,她不要了,她要一個更大的天地,更大的世界,可是,她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呢?那些恭維,那些贊美,是何等的虛泛!“你身邊包圍著愛你的人們,他們是否都能認識你的心靈?”是誰說過的話?那么久以前!呵,她所輕視的小天地!如今,她是一丁點儿立足之地都沒有了。“哦,是的,我們那小天地很美很美。”完全看不出她情緒上的苦澀,他高興的回答著,眼睛發亮,臉龐發光。“一個最完美,最甜蜜的小家庭,我的妻子……”他看著她,微笑而深思的。“她的世界就是我,你懂嗎?”
  “你确實抵得上一個世界。”她說,輕輕地。感到那份混合著妒嫉的失意。“是么?”他更深的盯著她。“并不是每個女人都這樣看我,也曾有個女人認為我抵不上一粒沙。”
  她的臉漲紅了,不由自主的咬了一下嘴唇。那個女人是個傻瓜!她想。“別提了,好嗎?”她說。“你太太和孩子也到台灣來了嗎?”
  “沒有,他們在美國,我只教一年就要回去。”
  “哦,”她微喟著。“很想認識他們。”
  “你呢?”他凝視她。“怎樣?除了事業上的成功以外,感情上的呢?想必也有很大的收獲吧!”
  “我的眼光太高了,”她微笑著。“我覺得,孤獨對于我更合适些。”“你孤獨嗎?”他繼續盯著她:“我想你不會孤獨,很多人包圍著你。”“因為有很多人包圍著,所以才更孤獨,”她含蓄的,深沉的,歎息的說。他一震,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她迎視著他的目光,頓時,她覺得心髒緊縮,眼眶濕潤,她看出來了,這男人了解她,一直了解到她的內心深處。這就是她在許多年以來,夢寐所求的那种了解呵!
  車子到了目的地,停下來了。他跟著她走進她的寓所,那是幢豪華的公寓。在那布置華麗的客廳中坐了下來,佣人送上了一杯芬香馥郁的茶。“記得你愛喝茶。”她說,微笑的望他:“你坐一下,我去換一件衣服。”她進去了,片刻之后,她重新走了出來,魏德凱禁不住眼睛一亮。她穿了件家常的,淺藍色的洋裝,披散了滿頭美好的長發,洗去臉上所有的化妝,在毫無鉛華的情況下,顯出一份好沉靜,好朴素的美。魏德凱眩惑的望著她,一瞬間,她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純洁的女學生。所不同的,是一份成熟代替了當初的稚嫩,一份宁靜取代了當初的任性。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視她,慢慢的吐出一口气來。
  “你更美了,盈盈,而且,成熟了。”
  “我為成長付出過很高的代价。”她輕聲說,不能遏止自己那澎湃的感情,和深切的感傷。
  “舉例說,是什么?”“你。”她沖口而出的說,立即,她后悔了,但已無法收回這個字,于是,淚迅速的涌進了她的眼眶。
  他怔了怔,然后,他的一只手蓋上她的手背,他的聲音是激動而略帶不信任的。“是真的么?”他輕問。
  她很快的站起身來,擺脫了他,走向窗前去。不行,以前已經錯了,她失去了他!現在她必須克制自己,不能再錯,去破坏一個小天地的宁靜,她沒有這份權利呵!
  “我在開玩笑,”她生硬的說,武裝了自己。“你別和我認真吧!”他走了過來,站在她身旁。
  “是嗎?是開玩笑?我想也是的,”他自我解嘲的笑笑。“我敢說,這几年以來,你從沒有想到過我,是不是,你想到過嗎?”“哦,”她囁嚅的,瞪視著夜空中的几點寒星。“我很忙,你知道,”她橫了橫心。“我根本沒有什么時間來思想。我要拍戲,要唱歌,要上電視,要灌唱片……”
  她的聲音陡的中斷了,因為,在一陣夜風的輕拂下,那窗下懸挂的風鈴忽然發出一連串的輕響,這打斷了她的句子,扰亂了她的情緒。這時,魏德凱惊喜的抬起頭來,望著那閃閃發光的風鈴,高興的說:
  “你買了個新風鈴!”“不,這是原來那個風鈴!”她說。
  “原來那個?”他瞪著她。
  “是的,你送的那個,我每天用銅油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他靜靜的注視著她,怎樣的注視!她瑟縮了,害怕了,不由自主的,她向后退,淚逐漸的彌漫開來,充盈在眼眶里了。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聲音低沉而喑啞:“是嗎?盈盈?你每天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是嗎?盈盈?”“放開我,”她輕聲說,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我已無權……我不能傷害你的妻子……”她低泣著。淚閘一旦打開了,就一瀉而不可止。“我夢過許多次,再見到你,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但是……但是……”她泣不成聲。“我已沒有這份述說的權利……放開我,求你……”
  他捧起她的面頰,深深的凝視她。
  “可是……”他慢吞吞的說:“我沒有妻子呵。”
  “哦?”她帶淚的眸子睜大了。
  “沒有,盈盈,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你了解嗎?那些關于妻子和儿女的話是我編造出來的,我不能不先武裝自己,因為我太怕再受一次傷害。那舊的創痕還沒有痊愈,我怕你會再給我一刀,那我會受不了。如果你今晚在電視台不唱那支風鈴,我是怎樣也沒有勇气來看你的,你懂了嗎?”
  “哦?”沈盈盈瞪視著他,那蓄滿了淚的眸子好清澈,好明亮,又好凄楚,好哀傷,帶著那樣楚楚可怜的、祈諒的神情,痴痴的望著他。“真的?”
  “真的。”他誠懇的說,繼續捧著她的面頰。“我來找你,只想問你一句話。”“哦?”“你可愿意和我共享一個小天地嗎?”他慢慢的說:“一個小小的小天地。”她注視他,默然不語,但是,淚珠滾下了她的面頰,而一個喜悅的,動人的,而又深情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那笑容那樣使人動心,以至于他再等不及她的答案了,就迫切的把自己的唇緊壓在那個笑容上。
  房里好靜,好靜。只有窗前的風鈴,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叮當。
                          一九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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