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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樹林里那株菟絲花盛開了,黃綠色的藤葛上挂滿了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迎著夏日的晨風飄蕩。我坐在樹下的草地上,用手抱著膝,凝視著那纏繞在松樹粗壯的樹干上的花朵出神。那細碎的小花束和那柔弱的藤蔓,看來那樣的嬌嫩和楚楚可怜。而那雄偉的松樹,扎結的枝干,又那樣的挺拔蒼健。望著這兩种糾纏在一起的植物,令人對自然界的神奇感到迷惑。用手托著下巴,我愣愣的自言自語著說:
  “造物之神是為了這棵松樹而造了菟絲花呢?還是為了菟絲花而造了松樹呢?”“我想,是先有了松樹而后有了菟絲花。”一個聲音答复著我,我抬起頭來,中□正含笑的站在我面前。“松樹离開菟絲花依然能夠存在,但菟絲花卻离不開松樹。你仔細研究,就能夠明白,菟絲花是沒有根的,它的根已深入在松樹的枝干里。”我俯近去看,果然不錯。中□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凝視著我。“這松樹和菟絲花對你有啟示嗎?”他問:“多看看這菟絲花,像什么?”
  我望著那花串,搖搖頭。
  “像菟絲花。”我說。他笑了。拿著一支筆,他在手中的一本書的背面勾畫了起來,几分鐘之后,他們他所畫的東西遞到我面前,他畫了一棵松樹,虯結麻亂的枝椏,樹干上有一張人臉,濃眉、大眼,掩藏在針須狀的枝葉之中。另外,一株柔弱的藤蔓繞在松樹上面,細碎的小花朵形成一張女性的面孔,我抬起頭來,惊訝而感動。“你畫的是羅教授和他的太太。”我說。
  “不錯,”他點點頭:“像嗎?”
  我沉思了一會儿。“中□,你的想像力很丰富。”
  他伸手去輕触那一串串的花朵,說:
  “那是一棵菟絲花——我是說羅太太,你無法設想,假若她离開了羅教授,會不會繼續生存?她已經連根依附在羅教授身上了。看到松樹和菟絲花相依并存,使人感動。看到羅教授衛護他的太太,也給人同樣的感覺,是不是?我常想,人生是很奇怪的。就像你剛剛所問,造物者是為松樹而造了菟絲花,還是為菟絲花而造了松樹?我也常問,上帝是為羅教授而造了羅太太?還是為了羅太太而造了羅教授?他們就像我們面前這兩株植物一樣不能分割,我奇怪他們是如何遇合的?”“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我輕聲的念著李白的句子。
  “是的,”中□說:“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那么,誰是使那輕條斜過來的春風?”“你認為——”我說:“羅教授和羅太太之間有一頁纏綿的戀愛故事?”“唔,”中□深思的望著我,好半天才說:“我認為,這整個家庭都頗不簡單,包括——”他突然頓住了,把說了一半的話硬咽了回去,直視著前面說:“嘉嘉來了,看樣子,她是為你而來的。憶湄,我覺得,你身上一定有一點魔力,你會在不知不覺中吸引每一個在你身邊的人,連混沌無知的嘉嘉,都同樣受你的吸引。”真的,嘉嘉對我們走了過來,她手中捧了一大束黃色的花——那种不知名的小草花。她的臉上帶著笑,單純、信賴,而無邪的笑。她一步步的走近我,有些像個虔誠的信徒,正走向她的崇拜的神像。停在我面前,她慎重的把那束花遞給了我。我接過花,頗為感動,拍了拍我身邊的草地,我說:
  “坐一會儿吧,嘉嘉。”
  她順從的坐了下來,卻用她那遲鈍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看。對于她這种神情我已經是司空見慣,所以并不惊奇。但,中□卻以研究的眼光,深思的望著嘉嘉。我們沉默了一會儿,嘉嘉忽然張開嘴,不合時宜的唱起那支老歌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她突然而來的歌聲讓我愣了愣,接著,我就發現她以討好的神態望著我,渴切的說:
  “我會唱了,小姐。”“噢,”我說:“你唱得非常好,嘉嘉。”
  她看來十分開心,咧著嘴笑了起來。
  “嘉嘉,”中□開了口:“誰教你唱這一支歌的?嗯?”
  嘉嘉痴痴的仰起頭來,不解的望著中□,停了半天,才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花——要開了。”中□歎了口气,拉拉我的衣服:
  “我們該走的,憶湄,你要開始上課了。”
  我站了起來,扑掉身上的碎草,對嘉嘉揮了揮手,和中□走出了小樹林。中□一直沉思不語,看來似乎滿腹心事。上了樓,走進了我的屋中,我說:
  “你在想什么?”“你!”中□說。“我?”“是的,你!”中□握住我的雙手,仔細的凝視我的臉,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想找出你特別引人的地方,我最初見你,就有一种錯覺,好像早就認識了你,你的臉——遠在我沒有見到你以前,就仿佛見過了似的!”
  “你決不會見過我!”我笑著說,走開去把那束黃色的花插進花瓶里。“在這三個月以前,我從沒有來過台北,所以,連公共汽車站上碰過面都是不可能的!”
  “你相信第六感嗎?”“有一些相信。”“那么,大概是第六感,一定我夢中見過你,”他走過來,用手在我背后圈住我,吻我的耳朵。“憶湄,老天為我而造你,也為你而造我!所以我們會在一開始就似曾相識!”
  我有些困惑,說真話,我在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并沒有他所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如果是第六感,為什么單單他有那份第六感,而我沒有呢?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時候,“咪嗚”一聲,小波不知從那儿跳了出來,落在書櫥上面。我把它抱了下來,走到書桌邊坐下,撫摸著小波的頭,我說:
  “人世的一切,机緣遇合,恩怨因果,一定都有個定數,許多無法解釋的事,神啦,鬼啦,心靈感應啦,我們都找不出道理來。我相信命運,也相信有個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縱著人世的一切。拿小波來說吧,如果不遇到我,它可能已經倒斃街頭了,而那一天,如果我們不去看電影,又怎會碰到它?如果我們看完電影,就直接坐三輪車回家,又怎會遇到它?”我把小貓舉起來,用面頰倚偎著它毛茸茸的小身体。“這是條幸運的生命!”中□對我微笑,伸手來撫摸小波的毛,他的手從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托起我的頭,凝視我的眼睛:
  “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憶湄。”他搖搖頭,歎息的說:“但愿我不要這么喜歡你,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牽動我每一根神經。”他的眼光朦朧了,不轉瞬的望著我,我也凝視著他,時光在兩人的注目下悄悄的流逝。半晌,他惊跳了起來:“噢,憶湄,打開書本吧!”
  我把小貓抱在怀里,懶洋洋的翻著書頁,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臉上。“憶湄,”他用舌頭潤潤嘴唇伸了伸脖子。“你說一說,中國國民党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什么地方召開?”
  我瞪視著他。“我問你問題,你听到沒有?憶湄?”
  “嗯?”我神思不屬。“我問你國民党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的?”
  “噓!別說話!”我說:“小波睡著了,你听它的呼嚕聲,好像在低低的訴說什么。”
  中□看了我几秒鐘,突然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一聲不響的把小貓從我怀中提起來,放在地下,輕輕的拍了拍它,把它赶到床底下去了。然后他坐回他的位子,嚴肅而冷靜的望著我,說:“現在,你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噢,”我懊惱的說:“中□,你未免太嚴厲了。”
  他推開節本,握住了我的雙手,把我的手闔在他的手中間,直視著我的眼睛,用低沉的聲音說:
  “憶湄,你不能永遠寄人篱下,是不是?考大學對于許多人是并不重要的,可是,對于你卻非常重要。憶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我注視他,他的聲音那樣溫柔誠摯,他的眼睛那樣深沉懇切,我的心情激動了,低下頭,我為自己慚愧。媽媽尸骨未寒,羅教授恩重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頭來,我自覺淚霧迷蒙。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壓力,他用令人心髒絞緊的溫柔的聲調說:“憶湄,憶湄!我抱歉讓你傷心。”“不!”我迅速的拭去了淚,對他微笑:“你剛剛問我什么?第一次國民代表大會嗎?”我側著頭思索:“是不是民國十三年在廣州召開的?”中□凝視著我,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笑意逐漸染上了他的嘴角,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气,說:
  “憶湄,你真讓我心折!”
  這是一個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著,我打開房門,側耳傾听,顯然羅家每一個人都在午睡,走廊里空蕩蕩的毫無人影。折回屋里,我拉開壁柜,取出一雙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買回來的溜冰鞋。悄悄的走下了樓梯,來到飯廳外的水泥地上。坐在台階上面,我把兩只鞋子都系好,對自己發誓的說:
  “我一定要學會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讓皓皓大吃一惊!”帶著堅定的慶心,我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輪子一經滾動,我立即扑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嘗試。中午的烈日晒著我,我卻渾然不覺。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無人看著我,我也不怕摔跤丟人。就這樣,我跌跌沖沖的,居然也可以平穩的滾動一段路了。任何玩意儿,都是剛學的時候勁最大,我越來越有興趣,忘了時間,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襯衫都被汗所濕透。為了溜冰,我特地穿了一條長褲,整個褲子上都是灰塵。由于摔跤的次數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撐住地面,所以手掌都跌腫了,而我仍然樂此不疲。我的摔跤并非沒有代价,我開始摸清溜冰的訣竅了,也懂得雙腳的運用和輪子的操縱。在愉快的心情下,我不知不覺的唱起歌來,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時候媽媽常唱給我听的娃娃歌:
  
  “飛飛飛飛,這個樣子飛飛,
  向上飛,飛上去就要把頭抬,要轉彎尾巴擺一擺,……”
  

  大概是尾巴沒有擺好,我的腳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這次摔得可不輕,脊推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從牙縫中向里面吸气。气還沒完,一個影子罩在我的頭上,我抬起頭,皓皓正彎著腰看我,他漂亮的眼睛里充滿了笑意,嘴角挂著嘲謔和激賞,咧了咧嘴,他說:
  “你不應該飛,憶湄。你的腳下有了輪子,但是肩膀上并沒有翅膀,如果你想飛,就難怪要摔跤了!”
  我對他翻了翻白眼。“好,”我說:“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偷看我的?”
  “從你提著一雙溜冰鞋,像做賊一樣從樓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來的時候開始。”天呀!原來我這整個一段摔跤啦,爬起來啦,發誓詛咒啦……他都看見了!我噘起了嘴,沒好气的說:
  “那么,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熱諷,豈不有失忠厚?”他大笑,望著我說:“有失忠厚?憶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個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說過了,只要你不想‘飛’,你就溜得很好了!”我咬住嘴唇,斜睨著他,這兩句話似乎頗有道理。他把手伸給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來,牽住我的手,像帶領一個瞎子般帶著我走,嘴里不停的指示著說:
  “用右腳——現在換左腳——再用右腳——換一只腳用腳尖的輪子轉彎——好!不錯!我放手了!”他放了手,我平平穩穩的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帶到台階前面,讓我坐下。掏出一塊大手帕,拋在我膝上說: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練習得夠了,以后,你應該選黃昏的時候來溜,這樣晒著太陽運動,你會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臉上涂抹一遍,整條手帕都變得又濕又黑,我的臉紅了。他看來卻十分開心,在我身邊坐下,用手托著頭,他微笑的凝視著我,欣賞的說:
  “憶湄,你猜你給羅家帶來了什么?”
  “什么?”我不解的問。
  “生命!”“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進羅宅以前,羅宅是死的,你進來之后,羅宅才開始蘇醒。”他的笑意漸消,眼睛深深的望著我。“你不覺得,我最近停留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嗎?”
  這倒是真的,我思索著。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揚了揚眉毛說:“你有些怕我嗎?憶湄?”
  “我什么都不怕!”我噘著嘴說。“你怕一件東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個被羅太太所惊嚇的晚上。人,總是喜歡庸人自扰的!皓皓仍然托著頭注視我。忽然,他說:
  “你剛剛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愿意為我再唱一遍嗎?我喜歡它,有股親切感。”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釋的說:
  “這支歌很長,是一個儿童的歌劇,前面是老鳥在教小鳥飛行,以及告訴它該注意的事項。”
  “唱下去!”皓皓命令似的說,他的眼睛深思的瞪著我,眉梢微蹙著。我唱了下去:
  
  “你不要慌,你不要忙,
  飛了上去,要提防,老鷹老鷂很可怕,坏心腸。
  還有那,貓大王,還有那,蛇大娘……”
  

  皓皓的眼睛一亮,興奮使他的面孔發紅,他加入了我唱起來:
  
  “它們都能夠爬上房,
  它們都能夠爬進牆,
  你要時時刻刻,放在心頭上……”
  

  “哦!”我叫著說:“你也會唱!”
  他蹙緊了眉頭,思索著說:
  “我一定在夢里唱過這一支歌,我賭咒,平常并沒有听人唱過!”“你一定听人唱過,而你忘了,”我說:“這并不是一支很少听到的歌,許多年前,這歌曾經流傳很廣。”
  “多久以前流傳過?”他問。
  “大約二、三十年前吧!”
  他瞪著我。“誰教你唱的?”“我母親。”一段沉默后,他的眉頭放松,爽然的笑了起來,愉快的說:“這不就獲得答案了?你看,你母親曾經和我母親情如姐妹,她們一定來往很密切,那么,在我三、四歲的時候,你母親一定也教過我唱這支歌,所以我會對它有親切感。”
  “三、四歲的記憶可以保持很長久嗎?”我問。
  “我相信是可以的,最起碼,在潛意識中會有一個印象。”
  我想起中□也曾和我討論過潛意識中的記憶問題,這使我聯想起嘉嘉的潛意識。放開了這份思想,我彎下身子去解溜冰鞋的鞋帶,我剛解開一只鞋子,我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手捉住了,抬起頭來,我接触到皓皓緊迫著我的那對灼熱的眸子,他的臉距离我的臉非常之近,兩道漂亮的濃眉在眉心扎結,眼睛里燃燒著一抹奇异的火焰。
  “憶湄,”他用一种稀有的,沉啞的聲調說:“記得我曾經和你談起我的‘博愛’論嗎?”
  我點點頭。“我一直有我對女性的一套看法,”他說,眼睛沒有离開我的臉:“我認為每一位女性都有她獨特的可愛之處,所以,每一位女性都值得人愛。但是——”他停頓了一下,眼光在我臉上掃了一圈:“近來,我發現我的道理無法成立了。每一位女性或者都有一兩點符合于我的希望的可愛之處,可是,有一天,當一個女孩子具有各方面的优點,能在各方面吸引我,那么,所有其他的女孩子,就都不能存在了。”他的眼光由灼熱而變得溫柔:“憶湄,你懂嗎?”
  我慢慢的搖了搖頭,困惑的說:
  “不,我不懂!”“那么,讓我來使你懂!”他說,用力一拉,我扑進了他的怀里,他用手圈著我,眼睛對著我的眼睛,鼻子對著我的鼻子。我在他那烏黑的瞳人中看到自己的臉:緊張、困惑,而迷亂。他壓低了嗓音,在喉嚨里深沉的說:“中□有什么使你著迷的地方?嗯?憶湄?那只是一個書呆子——和你完全不相配。”“不,”我輕聲的說,喉頭干而澀:“你不了解他,他有思想,有毅力,有理性。”“我沒有思想?沒有毅力?沒有理性嗎?”他問,咄咄逼人的。“你——”我更加困惑:“似乎也有。”
  “似乎?”他咧了咧嘴:“解釋一下!”
  “你的思想太偏激,對人生的態度太隨便,你容易嘲笑任何事物——不論該嘲笑的或不該嘲笑的。你不重視許多東西,包括生命及感情。你經常是不負責任的,在讀書做事戀愛各方面都是——”“我居然有這么多的缺點嗎?”他的眼睛閃著光:“這就是你眼中的羅皓皓?”“唔,”我哼了一聲:“不對嗎?”
  “不,太對了一些——”他的嘴唇輕触著我的面頰:“只是,婚后你決不許這樣隨便的批評我,現在我拿你無可奈何。以后,我會是一個強橫而專制的丈夫。”
  我惊的跳。“你錯了,”我說:“我沒有意思要嫁給你。”
  “我沒錯,”他冷靜而肯定的:“你將要嫁給我!”
  “絕不!”“一定!”他的嘴唇滑向我的鬢邊:“你的面頰為什么發燙?你的心髒為什么狂跳?你的身子為什么惊悸?誰使你不安?誰使你興奮?誰使你害怕?你和中□在一起時也會這樣嗎?嗯?告訴我!”我掙扎。“你使我顫栗。”我說:“中□使我安宁。”
  “安宁?”他嗤之以鼻。“戀愛不是一件安宁的事儿。憶湄,讓我來教你戀愛!”一陣緊迫的壓力,我突然無法呼吸,在心髒的狂跳下,在血脈的憤張中,在神智的昏蒙里,我只能瞪著大大的眼睛,望著他那對也睜得大大的眼睛。于是,倏忽間,我和他的身子驟然分開,在我還沒有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先听到一聲重重的拳擊之聲,然后,我向上看,羅教授像個龐然巨物般聳立在我和皓皓之間,在羅教授旁邊,是臉色發白的中□。而皓皓,正從台階上爬起來,用手揉著他的下顎骨,瞪著怒目,瞠視著他的父親。這突來的變化使我惊愕、慌亂,而無法出聲。羅教授和中□的同時來到,以及羅教授居然會揮拳怒擊皓皓,都使我震惊不安。皓皓的下顎立即呈現出一片青紫,可見羅教授出手之重。他們父子二人對立著,好長一段時間,這兩人就如兩條發怒的斗牛,彼此豎著角,怒視著對方。
  “好,”是皓皓先開口,“爸爸,你是什么意思?”
  “我警告過你,”羅教授咆哮著說:“你不許招惹憶湄!”
  “你覺得我不配?”皓皓仰了仰頭,眯起眼睛來,冷冷的說:“你欣賞憶湄,是嗎?你以為我和她逢場作戲嗎?爸爸,你錯了!你該覺得高興,終于有人折服了我。對憶湄,我不是隨便玩玩,你懂嗎?爸爸?難道你不愿意有這樣一個儿媳婦?”羅教授似乎愣住了,許久都沒有出聲音,我也愣住了,我的視線和中□接触,他的眼睛死死的盯在我的臉上,如同我是個陌生的人物,那眼睛里沒有責備,卻有過多的沉痛和傷心,我張開嘴,想解釋,卻又無法開口,我的心神仍然陷在混亂中。“神經病!”羅教授的一聲大吼使我嚇了一跳,接著,他暴跳如雷的對他儿子大叫大罵起來:“混蛋!你該死!該下地獄!下十八層地獄!你這畜生!你娶什么女混蛋我全不管!你碰一碰憶湄我就打斷你的狗腿!混帳!混帳!混帳!”罵著,他一下子跳過來,面對著我,一大串詛咒般的惡言惡語像傾水般倒了出來:“你沒出息!憶湄!你也該死!該死!該死!笨得像個豬!一群豬!你長了眼睛沒有?這個畜生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混蛋!混蛋!混蛋!一群混蛋!……”“哼!”皓皓冷冷的哼了一聲,打斷了他父親的咒罵,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冰冰的望著羅教授,靜靜的說:“爸爸,你可以停止叫嚷了,我想,我已經證實了我的想法——”他頓了頓,慢吞吞的說:“你也在欺騙自己,是嗎?爸爸?你——
  愛上了憶湄!”皓皓最后一句話如同一個炸彈,突然在我們之中炸開,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沒有一個人再能開口,包括說出這句話的皓皓在內。一段使人難堪的沉寂之后,我看到羅教授跳動了一下,接著,就是皓皓滾落台階的聲音。我張大了嘴,惊愕、慌亂、恐懼、惶惑……几十种難言的情緒對我潮涌而來。皓皓從地上躍起,憤怒使他的眼睛發紅,他的面頰上又多了一塊青痕,他瞪視著羅教授,眼珠向外凸出。然后,他對羅教授沖過去,雙手緊握著拳,咬緊了牙,大有一拚生死之態,我大叫了一聲:“不要!”我無法望著他們父子打斗,尤其是為了我。我從台階上直跳起來,向他們二人“奔”過去。我忘了我的一只腳上還系著溜冰鞋,我的腳在台階上拐了一下,身子歪向水泥地面。一陣劇痛從我腳上直抽到心髒,我狂叫一聲,滾到地下。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繃緊,我听到他們跑近我身邊的聲音,張開眼睛,我看到三張俯向我的臉龐——皓皓、中□、和羅教授。痛楚在我的腳踝處絞緊、撕裂。我咬住嘴唇,閉上眼睛,有人碰触到我受傷的腳,我大叫。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我听到皓皓的聲音:“她的骨頭折了,必須馬上請醫生!”
  有人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我睜開眼睛,是羅教授!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里不止單純的關怀,還有著激動,和緊張,那須發滿布的臉龐因怜惜而扭曲,他狂叫著:
  “請醫生去!請醫生去!”
  皓皓奔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請醫生。羅教授抱著我走向屋里,痛楚在我腳上繼續加重。我從眼角處看到中□,他灰白的臉毫無血色,沉痛在他眼睛中燃燒。轉過身子,他咬著牙走向室外,落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下,孤獨而凄涼。我的心髒絞緊了,張開嘴,我想呼喚他,但,痛楚使我無法成聲,我呻吟,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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