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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窗外,有很好的月光。
  我們環坐在客廳里。所謂我們,是羅教授、中□、皓皓、皚皚和我,只缺了羅太太。我們到家時,已經晚上十點多鐘,羅太太已睡了。羅教授分別把皓皓、皚皚叫到樓下,并吩咐不要惊動羅太太。我們坐著,圍成一個圓形,中間生了一盆火。夜,已經很深了,窗子關得很密,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室內,只亮著壁角的一盞有著綠色燈罩的落地台燈,整個室內的光線有些暗沉沉而綠陰陰。幸好爐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羅教授靠進椅子里,眼睛深沉的凝視著爐火,開始了他冗長的敘述。“那是一九三八年,我剛剛大學畢業,為了考察地質,我在廣西貴州一帶游歷,收集一些鐘乳石和石灰岩。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到了貴州的一個小縣城里——湄潭。在那儿,我遇到了繡琳,也就是憶湄的母親。”羅教授停下來,望望我,又轉頭去望著皓皓。“同時,也是你的母親,皓皓。”
  “什么?”皓皓惊跳起來。“別動,”羅教授說:“讓我慢慢的說。”
  他用手揉揉鼻子,回憶使他的眼光慘切,停了好久,他才又說:“我應該先告訴你們,我有個很富有的家庭,我父親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我是獨子,很早就繼承了我父親龐大的遺產。所以,畢業后,我帶著兩個家仆,很舒服的在家鄉附近一帶游山玩水,至于考察地質,不過是藉口而已。到了湄潭,我原不准備久留,那是窮苦而簡陋的小地方,但,我卻邂逅了江繡琳。“那是個黃昏,落日銜在山峰之間,彩霞滿天,歸雁成群,我在一棵大樹下發現了江繡琳。支著個簡單的畫架,她在畫一張風景寫生,她的畫并不十分好,人長得也不算漂亮,服飾簡單淳朴,態度落落大方——很給人一种親切感,我那時年紀很輕,也很風流自許,上前去隨便找點話和她談了談,然后,我再也离不開湄潭了,我在那儿足足住了十個月,回到桂林的時候,已多帶回去一個人,江繡琳,我新婚的妻子。
  “繡琳是個窮苦人家的女孩子,受過高中教育,朴實而善良。我常覺得她心中是個無价的寶窟,你可隨時在她身上發掘出寶藏來。回到桂林,我們家庭的富有嚇倒了她,成群的仆人使她手忙腳亂,故意刁難的老人家讓她暗暗流淚。但,她是相當堅強自信的人,在一年之內,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難,也收服了所有的仆人。你不會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婦,也不會找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婦。大家都喜歡她,而她,也從沒有主人架子。她快樂,無憂無愁,愛唱歌,愛笑,愛鬧。她的笑語之聲,隨時隨地飄浮在那棟古老的宅子和深廣的花園里。“沒多久,深院大宅使她厭倦了。她是個完全閒不住的女子,她种花、養草、養金魚,這些,仍然不能讓她滿足。她有顆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染上了一個收集癖——她收集一切小動物,多半都是病弱無依而骨瘦如柴的。貓、狗、兔子、鴿子……無所不養。常常,她到外面去逛一趟,就抱回一個小髒貓,或者被拋棄的小狗——
  長了滿身的瘡。她會不厭其煩的給它們治療,照顧他們,畜養它們,看著它們從瘦弱變成強壯,她也就快樂無比。
  “這种收集小動物,起先我也覺得很好玩,看她那么熱心,也分享她一份快樂。但是,逐漸的,家中雞飛狗跳,變成了個‘病殘動物園’,總覺得不大是滋味。雖然說過她几次,她卻依然故我,而且,她又有一篇大道理,振振有辭的說:
  “‘你怎么能看著一條生命被棄置呢?難道你不喜歡生命嗎?有什么快樂能夠比望著生命成長茁壯更讓人開心呢?我喜歡照顧它們!你別剝奪我的快樂!’
  “好吧,我只有讓她去!結果,她變本加厲。有一天,她到鄉下我們一個遠親的家里去玩,回來的時候,居然把他家的一個白痴女儿也帶回來了,那就是嘉嘉,既說不出几句整話,又什么都不懂,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還害著疥瘡。我責備她不經思索,弄這么個白痴來豈不自找麻煩!她卻笑著說:“‘我們家又不怕多一個人吃飯,她家里沒有人要她,生活得比我們家的狗還不如,實在太可怜。而且,她并不很笨,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教她种花,養小動物,她一定會學得很好,反正,讓我來管嘛,又不要你操心!’“就這樣,她把嘉嘉留在家里,以后半年之內,她就忙著‘教育’嘉嘉,教她种花,教她生活,教她養小動物,還教她唱歌!她忙得不亦樂乎,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的跟著學。那時候,繡琳最愛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費了半年多的時間,終于教會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這支歌仍然是刻不离口。當嘉嘉學會了唱這支歌的時候,繡琳開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她跑來跑去的嚷著:
  “‘她不是白痴!她不是白痴!’
  “但,白痴還是白痴,嘉嘉學完了這支歌,再也學不會別的,唱來唱去就是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學會了种花和養小動物,而且,變成了繡琳的影子。繡琳對她的照顧,她也很能了解和体會。每當繡琳在花園中澆花唱歌時,她永遠在一邊手舞足蹈的跟隨著。繡琳的愛好,她也知道,例如,繡琳喜歡黃色的小草花——那是家鄉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滿山遍野去給繡琳采了來。這也是為什么她特別喜歡憶湄的原因,憶湄長得太像繡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憶湄和繡琳。“一九四○年,皓皓出世了,這條小生命帶給繡琳的喜悅真非言語所能形容。我當然也很高興,尤其,我想,有了這個孩子,繡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動物了,孩子應該可以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錯了。孩子滿月后,她娘家有人來桂林,希望她帶孩子回去住几天,她去了。
  “她在娘家大概住了兩個月,回來的那天,她的轎子后面跟著一乘小轎子,上面還垂著帘子,因為太陽很大。轎子抬進了大門,滿院子站著迎接她的仆人,還有我。她抱著孩子從轎子里鑽了出來。我至今記得她的神情,用一种喜悅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著我,低低的喊:
  “‘毅!’“‘怎么?’我瞪著另外那乘轎子。
  “‘我要給你一個意外。’她說。
  “‘是什么?’“‘你不生气才行!’“‘到底是什么?’“她把我牽到那乘轎子門口,一下子掀開了帘子,我和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對了!老實說,我從沒有那樣吃惊過。那女孩蒼白得像個鬼,瘦得只剩下了骨頭,一對大得惊人的黑眼睛畏懼而怀疑的瞪視著外面的人群。我向后退,一時間,只能反复的喊:“‘這是什么?這是什么?’
  “繡琳帶著可愛的微笑回答我:‘是個人哪,我的老爺!’
  “‘哎,’我有些生气了:‘我當然知道她是個人,但是,她是個什么人?’‘一個女人嘛!’繡琳頑皮的望著我,對我瞬著眼睛,想緩和我的怒气。“‘一個女人!’我暴怒的叫:‘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女人!但是,她來做什么?她是誰?’
  “‘她是我的小妹妹。’繡琳噘著嘴說,因為我的生气而有些气餒。“‘小妹妹!我從沒有听說過你有什么小妹妹!’
  “‘不是親的,是個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遠的親屬關系!’我瞪著她,心里有气而又無可奈何,忍耐的問:“‘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帶來干什么?’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里已經明白了七八成。‘什么病?’我气呼呼的說。“‘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么?’“‘她的神經系統有點問題,她家里要把她送到瘋人院去。’“好!先是白痴,又是瘋子!我家里豈不變成療養院了?望著繡琳那對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气得說不出話來,停了好久,才問:“‘那么,你怎么把她帶到我們家來呢?難道我們家是瘋人院嗎?’“‘噢!’繡琳喊:‘別那么殘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樣子,送到瘋人院去一定沒命。救人一命總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經根本就沒什么病。反正,我來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話!接著,她關于生命的大道理又來了。我歎著气,被她的熱誠所折服,何況,人已經來了,又不能再送回去,只得無可奈何的說:
  “‘好吧!你不怕麻煩,弄個病人到家里來,我還有什么話說?就留下她吧!’“‘啊哈!’繡琳歡呼的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偉大的人!’“就這樣,這個女孩子走進了我們的家庭,這,就是雅筑。”
  羅教授停了下來,室內那樣靜,只有好几個人的呼吸聲在起伏著。爐火辟啪的響,窗外有風聲,像是一聲歎息。毛玻璃上晃動著樹影,遠處有一只不知名的夜鳥在哀啼。喚什么?想喚回失去的伴侶嗎?我的眼中凝著淚,繡琳,我的母親!沒有人比我對她更親近,听著羅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個年輕時代的媽媽,那副嬌憨任性而調皮的樣子。噢,我的母親!我的母親!羅教授抬起眼睛來望著我。
  “憶湄,記得你關于菟絲花的那個譬喻嗎?”
  我迷惑的注視著羅教授。
  “雅筑來了,”他繼續他的敘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絲花。一株柔弱細嫩的藤葛,必須攀附著別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來,使繡琳終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興,她調養她,請最好的醫生來治療她,伺候她,寵她,愛她,如同待一個親生的小妹妹。“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雅筑的肺病已經痊愈,面頰上也染上了一些輕紅,美麗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蓮。繡琳更加愛她,更加寵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給她做了許多白色的衣服,布置一間漂亮而雅致的房間給她,認為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東西。時間一天天過去,雅筑也越來越美麗,她那時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齡——十九歲。她的精神病,在長期的治療下也很收效,她几乎已經是個健康的女孩子。“一九四三年,戰火已蔓延到廣西,我帶著家眷,輾轉到了重慶。嘉嘉和雅筑都跟了出來。這年,繡琳又有了孕,我們決定,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皚皚。
  “就在這時,雅筑病了。我們請醫生治療無效,查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飯不想,一天比一天憔悴。繡琳十分著急,拚命找醫生,一點用也沒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怎么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說實話,長期和雅筑相處,我難免對她有份感情。美麗的女孩常常本能的引起人的喜愛,何況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發男性的保護感。我承認,我几乎是愛上了雅筑。看到她臥病日久,越來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亞于繡琳。可是,我們的焦急和醫治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進,我們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
  “那天夜里,我和繡琳輪流守望她,繡琳有孕,我讓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筑的床邊,凝視著雅筑。然后,那奇异的一刻來臨了,雅筑睜開眼睛,默默的望著我,宇宙間一切的東西,在剎那間化為虛無。我知道什么事發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在愛她!那小小的,柔弱的,無法獨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這才懂得為什么古人肯為女人的一笑而毀國——凝視著我,她輕輕的說:“‘我快死了,是嗎?’
  “‘不!’我說。“她深深的歎息,說:
  “‘如果到了生命的盡頭,我能得到,也就滿足了,我愛了你那么長久!’“一句話崩潰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將死!我還要隱瞞我的感情嗎?于是,我吻了她。我這一吻,把生命力量重新注進了她的体內,像奇跡一般,她居然沒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她痊愈得也突然。繡琳雀躍如狂,而我衷心如搗,既高興雅筑的复生,又愧對繡琳的歡悅。”
  “繡琳生了一個女孩,”羅教授抬起眼睛來望著我,“那就是你,憶湄。”我凝視著羅教授,默默不語,火盆里有一塊煤煙炭,煙熏了我的眼睛。“新生的小女孩占据了繡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個強壯而漂亮的小東西,我們叫她皚皚。當繡琳為新來的小女孩忙碌時,我和雅筑的感情也進入了另一階段。這是難以解釋的,雅筑的柔弱、病態,都喚起我一种強烈的感情。她和繡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時時刻刻需要別人的保護,而繡琳時時刻刻要去保護別人。或者,在一种男性的本能上,對于弱者都比強者更加怜愛一些。我不否認,我欣賞繡琳,但,我愛上了雅筑,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當著繡琳和雅筑的孩子們面前,我仍然愿意坦白的直陳這一點!”
  我變更一下坐的姿勢,下意識的看了看皓皓和皚皚,皓皓的眉頭深鎖著,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的父親。皚皚的臉色蒼白而肅穆,眼睛深不可測。
  羅教授繼續說了下去:
  “正像憶湄所說,雅筑是一株菟絲花。真的,這株花一旦生根,就無法拔除,除非讓它死。她對我的愛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執和倚賴。或者,這是有罪的,這是錯誤的,這是不可原諒的。但感情一經發生,就無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离不開我了,除非讓她死。而我,也無法抗拒她的美麗和深情。于是,我成了一個欺騙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卻依然渾然不知的寵愛著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后,雅筑怀了孕,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怀孕之后,就病得很厲害,醫生診斷出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個晚上,繡琳注視著我的眼光。事情已到這一步田地來,我認為只有向繡琳坦白承認一切,我想,以繡琳一向寬大而不拘小節的個性,或者她能原諒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實上是錯了。我把一切說出來之后,繡琳憤怒悲痛得不可思議,她沖到雅筑房里,抓住雅筑的衣服,搖撼著她喊:“‘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來給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還是沒有心。把你的心拿出來,我親愛的小妹妹!’“雅筑只是哭,從頭到尾的哭,我介在她們之間,不知所措。不過,我也有种僥幸的想法,認為讓繡琳發一頓脾气,可能可以減少她的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們發現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剛滿半歲的女孩。同時,她留了一個簡單而殘酷的紙條,上面潦草的寫著:
  
  “‘我養一只狗,它知道對我友善,
  我養一個白痴,她也知道感恩。
  而這次,我養了一個人
  ——沒有心的人
  ——她卻咬了我一口。
  這一生,我希望不再見到你們,如果有机會再見面,除非是向你們討還這筆債!
                         繡琳”
  

  “她走了,我們曾四處尋找,各方面打听,卻再也沒有找到她。”羅教授再一次的停頓,我的淚珠從睫毛上跌入火里,發出“嗤”的一聲輕響。室內沉靜得听不到任何聲音,窗外的風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個陰影晃了一下,同時有一聲歎息。是誰?那傳說中的幽靈嗎?我凝視著窗子,樹影搖動著,風在嗚咽——是我神經過敏。掉回眼光來,我看著羅教授,他看著爐火,火映紅了他的臉,他的眼光深沉寥落。“我知道繡琳的個性,她這一走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雅筑經此打擊,立即舊病重發,她神志昏亂,整日喃喃的向人說:“‘我是沒有心的,你知道嗎?我是個沒有心的人!一個沒有心的女人!’“我請醫生治療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著說:
  “‘我不是存心要搶你,我是情不自已!請別离開我!請別离棄我!’”“我已經失去了繡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愛護她,也照顧她。不久,她也生了一個小女孩,為了紀念我所失去的那個女儿,我讓這新生的嬰儿頂替了另一個的名字——皚皚。”他望著皚皚:“這就是你。”又望著中□說:“那張照片里的是頭一個皚皚——也就是憶湄。”一段沉默。他又說了下去:“從此,雅筑的病時愈時發,任何触起她回憶到繡琳的東西都會讓她發病。我送走了繡琳所樂養的小動物,獨獨留下嘉嘉,因為那是個無法獨立生存的女人,是繡琳下過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們一直住在重慶,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經打听到繡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經改嫁。五年前,到了台灣。然后就直到去年,收到繡琳一封信,說女儿已長成,而她將病逝,要我們照顧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學畢業。收信之后,我立即托人調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繡琳其人,還沒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視我:“已經來了。”
  我啜泣著,用手帕拭去了淚,新的眼淚又來了。我無話可說,在淚霧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怜的媽媽,長期掙扎于貧窮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艱難,到生命的末期,還不肯把這一段歷史告訴我!噢!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這之后的事,不用再說了,”羅教授放低了聲音說:“我想,你們都了解了。皓皓!你不認認你的妹妹嗎?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們有一個很偉大的母親。這就是為什么我必須反對你們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風流自許,比我年輕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至于雅筑,她實在被憶湄所惊嚇,她一直以為,你是代替你母親,來向她討還那筆債的!但,憶湄,她不會傷害你,她一直是個膽小而善良的小東西。將近二十年來,她受著內心的譴責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對你!想對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种种變態的行為。她——以為你是有意爭取中□,她實在不知該怎么來對你!”
  我泣不成聲,我不管羅教授和羅太太——羅太太!她是“羅太太”嗎?——我也不管皓皓和皚皚,我心中只有媽媽,我那可怜的媽媽!在這整個故事中,她是個無辜的犧牲者!她有什么過失?該半生困頓?因為她救助了一個將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們的生活,貧苦、掙扎,那破舊的小屋,那簡陋的三餐,和媽媽的病!假若不那么苦,她怎么會那樣年輕就离開人世?這世界多么不公平!
  “今天,”羅教授又說:“我把這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你們,不管你們作怎樣的想法。對我,對雅筑,作怎樣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點,我有個失去的女儿,現在,她回來了!不是個投奔的孤儿,是個失而复得的孩子。在這個家庭里,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望,皓皓,你重新來認識你的妹妹。皚皚,你也來認認你的姐姐……”
  羅教授的話沒有說完,皓皓站了起來,他站得很急,帶翻了椅子。接著,他就縱聲狂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說:
  “哈哈!怎樣荒謬的事情!憶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個漠不相關的女人,我竟把她當作母親!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爸爸!這是怎樣一個瘋狂的世界?”
  眼淚從他的眼眶中跌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淚。他踢開椅子,大踏步的對門外走去,迅速的消失在門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來,我望著羅教授,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我哭著喊:“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羅家給過我什么?你又給過我什么?我和媽媽困苦的生活,你卻和那個女人逍遙自在!這世界太不公平!你們該受罰!該受罰!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永遠不要!”
  “憶湄!”羅教授叫。“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离開這儿!永遠离開!我恨你們!你和那個女人!那個沒有心的菟絲花!”
  我哭著跑出門外,我選錯了門,跑進入飯廳。我听到羅教授在我身后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亂,頭腦不清,只知道心碎神傷,而急于逃避。我跑進了花園,后面有人在追我,狂叫著我的名字。倉卒中,我無目的的沿著小徑向前面疾沖,一面沖著,一面哭著,淚水使我看不清東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樹木的陰影遮住了月光,而樹葉拂過了我的面頰,我才知道我已經跑進了那小樹林。風在樹木間低幽的嗚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亂的在樹叢中亂沖亂撞,頭腦里更加昏昧不清。然后,我撞到一件物体上,那東西立即蕩開了,我站住,喘息的望著地下。月光從樹隙中漏入,地上有一雙女性的白色繡花拖鞋,我迷茫的瞪著那雙拖鞋,腳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動。接著,那件蕩開的物体又蕩了回來,碰到我的身上,我看過去,触目所及,是一雙人腳!順著人腳向上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尸,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上!我恐怖的大叫起來,我的叫聲在夜色中尖銳的響著,然后,我昏倒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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