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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早上,雖然帶著一夜無眠的疲倦,方絲縈仍然牽著亭亭的手,到學校去上課了。目送這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高立德和柏霈文站在柏宅的大門口,都佇立良久。然后,高立德歎口气說:“真是讓人不能相信的事!”
  這是暮秋時節,陽光燦爛而明亮的照射著,柏霈文沐浴在陽光里,帶著滿身心難言的溫暖和激情。一夜長久的談話并沒有使他疲倦,相反的,卻讓他振奮和激動。感覺得到那份陽光的美好,他說:“我們走走,如何?”“好吧,”高立德點點頭。“我也想去看看你的茶園,我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你讓野草全竄出來了。”
  “我還有心情管那個!”柏霈文慨然而歎。他們沿著道路向前走,高立德本能的注視著那些茶樹,不時跑進茶園里去,摘下一片葉子來察看著。柏霈文卻心神恍惚。走了一段,柏霈文站住了,說:“告訴我,她變了很多,是嗎?”
  “你是說含煙?”高立德沉吟著。“是的,她是變了很多!完全出乎我意料!”他深思著。“她比以前成熟,堅定,而且,更迷人了。”“是嗎?”柏霈文吸了口气。“我猜也是這樣的!立德,你猜怎么,我要重新開始,我要爭取她!不計一切的爭取她!”
  “霈文,”高立德慢吞吞的說:“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以前的她了!如果你看得到她,你就會明白這一點!她再也不是個柔弱的、嬌怯的小女孩,她已經完完全全長成了!她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我想,你最好照她的意思做,否則,她會离開這儿!”“可是——”霈文急急的說:“難道她一點也不顧慮以前的恩情?”“恩情?”高立德笑了笑。“霈文,以前是你對不起她,她對你的怀恨可能遠超過恩情!何況,十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她仍然小姑獨處,而你反而另結新歡!你希望她記住什么恩情呢?”柏霈文怔住了,一層失望的、茫然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呆立在那儿,好半天默然不語。半晌,他才喃喃的重复了一句:“是的,我希望她記住什么恩情呢?”
  “不過,你也別灰心,”高立德又不自禁的把手按在他的肩上。“人生的事情很難講,誰也不能預料以后的發展,你瞧,我們一直以為含煙死了,誰會料到十年之后,她會忽然出現,而且,搖身一變,她已學成歸國,不再是那個可怜兮兮的小女工,不再是那不知何去何從的、被虐待的小媳婦。她獨立了,站得比我們誰都穩!我告訴你,霈文,那是一個奇异的女人!你真不該失去她!為了十年前的事,我到現在還想揍你一頓呢!”“揍吧!”柏霈文苦笑了一下。“我保證絕不還手!我是該挨一頓揍的!”“不,我不揍你。”高立德笑了。“你已經揍了你自己十年了,我何忍再加上一拳?”他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可是,現在夠了,霈文,停止虐待你自己吧!你也該振作起來了。”
  “你放心,”柏霈文挺了挺肩膀。“我是要振作起來了。你說含煙變了,但是,我要得回她!我告訴你吧,我一定要得回她!你想我辦得到嗎?”
  “你去試著辦吧!不過,小心一些!她現在是一枝帶刺的玫瑰了,弄得不好,你會被扎得遍体鱗傷!”
  “我不怕遍体鱗傷!”柏霈文咬緊了牙,他的臉上恢复了信心与光彩。“我相信一句話:工夫用得深,鐵杵磨成針!我非達目的不可!”“我預祝你成功!”高立德感染了他那份興奮和信心。“我希望能看到你重建含煙山庄!”
  “重建含煙山庄!”柏霈文叫了起來,他的臉孔發亮。“你提醒了我!是的,我要重建含煙山庄!要恢复那個大的玫瑰園!她仍然愛著玫瑰花,你知道嗎?哦,”他忽然想了起來。“立德,你的農場怎樣?你來了,就忙著弄清楚含煙的事,我都忘了問問你。還有你太太和孩予們,都好嗎?”
  “是的,他們都好,”高立德說,他已經在六年前結了婚,“南部太陽大,兩個孩子都晒得像小黑炭一樣。至于農場嘛——”他沉吟了一下。“慘淡經營而已。我不該弄那些乳牛,台灣的牛奶實在不好發展。可能,我要把牛賣掉。”
  “我說——”霈文小心的,慢慢的說:“把整個農場賣掉,如何?”“怎么?”高立德盯著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瞧,我的茶園已經弄得一塌糊涂了,現在已是該收秋茶的時候,我也沒精力去處理,而野草呢,你說的,已經到處都是。去年我所收的茶青,只有你在的時候的一半。所以——我說,回來吧,立德。像以往一樣,算你的股份,我們等于合伙。怎樣?能考慮嗎?”
  高立德微笑著,注視著那一片片的茶園,他确實有种心痛的感覺,野草滋生著,茶葉已經長老了,卻還沒有采摘,而且,顯然很久都沒有施肥了,那些茶樹已露出營養不良的痕跡。這茶園!這茶園曾耗費過他多少的心血!他沉思著,許久沒有說話。“怎樣呢?”柏霈文追問著。
  “哦,你不了解我的情緒,”高立德終于說。“我很愿意回到你這儿來。但是,我那農場雖小,到底是我自己的一番事業,而這茶園……”“我懂了。”柏霈文打斷了他。“你認為是在幫別人做,不是你自己的事業!你錯了,立德。我是來請求你跟我合作,既然是合作,這也是你的事業。而且,茶葉都認得你,不認得我,它們都听你的話,立德,你是它們的主人!”
  高立德笑笑。“說得好!霈文,你打動了我。”他說:“但是,我現在的情況和以前不同,以前我是單身漢,現在我有一個家,一切總有個牽掣。所以,你讓我考慮考慮吧!”
  “我告訴你,立德,”霈文興奮的說:“我要重建含煙山庄,然后,我要搬回到山庄里去住,至于現在我住的這棟房子,就剛好給你和你的家人一起住!你瞧,這不是非常圓滿嗎?”
  “你要住回含煙山庄?和愛琳一起?”高立德怀疑的問。
  “不!我要和愛琳离婚,我的元配并沒有死亡,那婚姻原就無效!”“別忘了你答應含煙的話!”
  “那是不得已!”“她會要你兌現的!她是個堅決的小婦人!”
  “我會努力,”柏霈文說:“我要重建我的家;丈夫、妻子,和他們的女儿,該團聚了!這原是個幸福的家庭啊!”
  “好吧!我看你的!”高立德說:“我可以跟你約定,那一天,你真說服了含煙,解決了你跟愛琳的婚姻,重建了含煙山庄!那么,我就那一天回來,再來重整這個茶園!”
  “真的嗎?”“真的!”“那么,我們一言為定!到時候,你必定回來,不再用各种理由來搪塞我!”“是的!不過,你還有一段艱苦的路程呢!”
  “那是我的問題!”柏霈文說,伸出手來。“我們握手為定吧!不許反悔!”于是,兩個男人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了,一層新的友誼和信念,也在這緊握的手中滋生了。高立德惊奇的看著霈文,他看到了一張明亮而果決的臉,看到了一個勇敢的、堅定的、新的生命。他是那樣迷惑——這完全是一個死而复蘇的靈魂呵!黃昏的時候,方絲縈牽著亭亭的手走出學校,才出校門,就一眼看到柏霈文和高立德都站在校門旁邊。亭亭立刻拋開了方絲縈的手,扑奔過去,叫著說:
  “爸爸!爸爸!高叔叔!高叔叔!”
  柏霈文抓住了亭亭的小手,用手攬著她那小小的肩,他微笑著,笑得好溫柔,充滿了寵愛和喜悅。他撫摩了一下她的頭發,說:“今天在學校里乖嗎?有沒有被老師罵?”
  “沒有!訓導主任還夸我好呢!”
  “真的?”“不信你問方老師!”方絲縈站在一邊,她正用一种訝异的神情注視著柏霈文。他變了!她立刻發現了這一點,他渾身都充滿了一份熱烈的溫情,他的臉孔明亮,他的聲音和煦,他恢复成了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骨頭的人!她瞪視著他,而亭亭已經跑了過來,搖著她的手,那孩子用一种愛嬌的聲音,甜甜的說:“你告訴爸爸!方老師!你告訴爸爸!”
  “是嗎?”柏霈文的臉轉向了方絲縈這邊。“她說得對嗎?”他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他的臉上綻放著一片柔和的光彩。
  “是的,她說得對。”方絲縈慢吞吞的說,她的神志好恍惚。“你看!是吧?我沒撒謊!”亭亭得意的轉向了她的父親。接著,她又轉向了高立德:“高叔叔,你要在我家住几天?”
  “我明天就要走!”“那么快?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你要高叔叔下次把兩個弟弟帶來陪你玩!”柏霈文說。
  方絲縈惊奇的看著高立德。
  “你結了婚?”她問。“六年了。有兩個小孩,全是男的。”
  “一定很可愛。”“很淘气。”他說,拉起亭亭的手。“來!亭亭,我們來賽跑,看誰先跑到家門口,怎樣?”
  “好!你先讓我十秒鐘!”亭亭說。
  “行!”亭亭拔起腿就跑了起來,一對小辮子在腦后一拋一拋的,兩個大蝴蝶結的緞帶飛舞著。小裙子也鼓滿了風,像一把張開的小傘。高立德回頭對方絲縈說:
  “你有個好女儿。含煙,好好教育她呵!”
  說完,他也像個大孩子一樣,撒開腿向前追去了。
  這儿,方絲縈和柏霈文被留在后面了。方絲縈看著高立德和亭亭的背影,不能不覺得高立德是故意要把他們拋下來的。她看了看身邊的柏霈文,無奈的說:
  “我們走吧!柏先生!”
  “柏先生?”他說:“一定要這樣稱呼嗎?最起碼,你可以叫我一聲霈文呵!”“不行,我們約定好了的,一定要維持現狀,我不能讓下人們疑心。”
  他輕歎了一聲。兩人沉默的向前走去,好一會儿,他說:
  “你今天一定很累,昨晚,你根本一夜都沒睡過。”
  “還好!”她淡淡的說。
  “我想要把含煙山庄重建起來,你覺得怎樣?我想,你會高興再有一個大的玫瑰園。”
  “我不在乎什么玫瑰園!”她不太高興的說。“至于要不要重建含煙山庄,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
  他被刺傷了,忍耐的,他又輕歎了一聲。
  “我猜,我讓你很討厭,是吧?”他說:“你那個在美國的朋友,那個亞力,他很漂亮嗎?”
  “是的,他很漂亮。”“你沒有按時間回去,他怎樣了?”
  “他會等的!”她故意的說,事實上,亞力在大罵了她一頓之后,就閃電和另一個美國女孩訂婚了。她并不惋惜,她認為自己的選擇沒有錯誤。
  “哦,”柏霈文像挨了一下悶棍。“那么,你還准備回美國去嗎?”“遲早總要去的!”“哦,可是,昨晚你答應過留下了?”
  “那并不是一輩子呵!我只說目前不离開而已。”
  他咬咬牙,額上有一根青筋在跳動著。
  “我覺得——”他悶悶的說:“你變得很多,你變殘忍了。”
  “殘忍?”她冷哼了一聲。“那是學來的!”
  “也變得無情了!”“有情的人是傻瓜!”“哦!”他微喟著,不由自主的,再發出了一聲歎息。談話變得很難繼續下去了。他不再說話,只是默默的行走,她也沉默的走在一邊。他臉上,剛才在學校門口的那份喜悅和陽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重而厚的陰霾。他的腳步不經心的往前邁著,手杖也隨意的拖在身邊,他的心思顯然是迷茫而抑郁的。因此,他直往路邊的一根電線杆走去,眼看就要撞到電杆上去,方絲縈出于本能的沖過去,一把拉住了他,喊:“小心!”就這樣一拉,他迅速的收住步子,方絲縈正沖上前,兩人竟撞了一個滿怀。他扶住了她,于是,他的手捉住了她的,他不肯放開了,緊緊的握住這只柔若無骨的小手,他喃喃的激動的喊:“含煙!”她怔了几秒鐘,然后,她就用力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來,憤怒的說:“好!离開你的許諾不過几小時,你就這樣不守信用!我看,這儿是絕對待不下去了!”
  “哦,含煙,不,絲縈!”他急急的說:“原諒這一次,我不過是一時忘情而已。”方絲縈正要再說什么,亭亭喘著气對他們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笑,一面喘,一面說:
  “爸爸!方老師!你們猜怎樣?我跑贏了!不過,”她站住,做了個好可愛的鬼臉,壓低聲音說:“不過,高叔叔是故意讓我贏的!我看得出來!”她拉住了方絲縈的手,立即,她有些吃惊的看看方絲縈,又看看柏霈文,用很擔憂的聲音說:“你們在生气嗎?你們吵架了嗎?是嗎?爸爸?方老師?”
  “你方老師在生我的气,”柏霈文抓住了机會,開始利用起亭亭來了。“她說要离開我們呢!”
  “真的嗎?方老師?”亭亭真的受了惊嚇,她用那對坦白而天真的眸子,惊慌的看著方絲縈,用自己的兩只手緊抱住她的手。“爸爸惹你生气,我又沒有惹你生气呀?方老師!”她怪委屈的說。“是呀!亭亭又沒惹你生气!”柏霈文接口說。
  方絲縈狠狠的瞪了柏霈文一眼,不過,柏霈文是看不見的。方絲縈心中有著一肚子的火,但是,在亭亭面前,她卻無法發作。看著亭亭那張憂愁的小臉,她只得故作輕快的說:
  “誰生气了?根本沒人生气呀!”
  “是嗎?真的?”亭亭歡呼起來了。然后,她嘻笑著,一只手拉住柏霈文,一只手拉住方絲縈,她竟俯頭在每人的手上吻了一下,用軟軟的、真摯的、天真的童音說:“好爸爸!好方老師!你們不要吵架,不要生气吧!我唱歌給你們听!”
  于是,她一只手牽著一個人,小小的身子夾在兩個大人的中間,她跳跳蹦蹦的走著,一面走,一面唱:
  “我有一只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赶集,我手里拿著小皮鞭,
  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嘩啦啦啦,摔了一身泥!”方絲縈的眼眶潮濕了,緊握著那只小手,她覺得心中好酸楚好酸楚。亭亭那孩子气的、喜悅的歌聲震撼了她,這不再是她第一次在正心門口所看到的那個憂憂郁郁的小女孩了。這孩子,這讓她牽腸挂肚的小女儿,她怎忍心离開她?
  柏霈文同樣被這歌聲所震動,他的眼眶也潮濕了,孩子走在中間,唱著歌,他和含煙走在兩旁,漫步在黃昏的小徑上。這是多年以來,夢寐所求的場面呵!如今,竟會如愿以償了,但是,這局面能維持多久?能維持多久?他是否能留得住含煙那顆已冷了的心?
  他們往前走著,亭亭仍然不住口的唱著歌。方絲縈和柏霈文都沉默著,他們的臉色是感動的,眼眶是潮濕的。高立德站在門口等著他們,看到這樣一幅圖畫,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也潮濕了。這天晚上,柏霈文吩咐,很早就吃了晚飯,他堅持亭亭今晚不必再補功課了,因為,方老師很累了。确實,一夜無眠,又上了一天課,再加上這么多感情上的沖擊、壓力、困扰……她是真的倦了,非常非常的疲倦了。她很早很早就回到了臥房,她想睡了。或者,在一次充足的睡眠之后,她可以再好好的想一想。一進房,是扑鼻而來的玫瑰花香,床頭柜上,又換了新鮮的玫瑰花了。方絲縈不禁輕歎了一聲。換上了睡衣,刷過了頭發,她神思迷惘的走到床前。不行,她今天是什么都不能再想了,她必須要睡了。掀開被褥,她正要躺下去,卻忽然吃了一惊,在那雪白的被單上,一枝長莖的紅玫瑰正靜靜的躺著,在玫瑰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她拾起了玫瑰,取出那張紙條,上面,是一個盲人的、歪扭而凌亂的字跡:
  “祝好夢無數”她頹然的放下了花,頹然的倒在枕上。滿被褥都是芬芳馥郁的玫瑰花香。她闔上眼睛,無法成眠,腦子里充滿了零零亂亂的思緒,迷迷茫茫的感覺,和一份酸酸楚楚的柔情。她再睜開眼睛,那床頭柜上的玫瑰花都對她燦爛的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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