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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小慶


  我的儿子,乳名叫做“小慶”。
  小慶在嬰儿時期,非常愛哭。白天哭,晚上哭,夜里也哭。我初當母親,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亂。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一切正常,哭是“運動”。但是,小慶“運動”的時間非常混亂,不管是夜深還是清晨,他愛運動就運動。我們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親辛苦了一天,夜里被小慶惊醒,他就歎著气問我:“你為什么讓他一直哭呢?你會不會帶小孩呀?”
  我是不會帶呀!抱著儿子,我整夜在屋里走來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儿子,別哭了!少運動一點呀!儿子听不懂,他仍然運動他的。母親對我直搖頭:
  “唉!如果當初考上了大學,何至于現在要受這种苦!都是任性的結果,以為結婚很好玩呢!”
  我并不覺得帶孩子是一种“苦”。可是,因為我的孩子,而讓父母受苦,這才是我的“苦”。那時,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讀書,只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优秀的小妹:小學拿了十二個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連拿了好几個第一名,這年正要進高中,每天捧著書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儿子一哭,我母親就著急:
  “別讓他老是哭了!別讓他吵著小妹呀!”
  我急忙抱著儿子,沖到院子里去。一面搖晃著孩子,一面抬頭看著滿天星辰,心中低歎著:
  “慶筠,你在哪里呢?”
  慶筠沒有回答。儿子仍然哭,我就跟著哭。
  儿子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愛!但是,那段時間中,我卻怕极了儿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會跟著掉眼淚。父母對我已經忍耐到了极點,我覺得我這樣拖累娘家,實在是“罪該万死”!我怎么總是把自己弄成“罪該万死”的情況呢?
  慶筠正在“周游列國”。他這次出國,并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參加了一個“道德重整會”,出國去巡回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弄清楚,這個“道德重整會”到底在做些什么。只知道慶筠一會儿在美國,一會儿在歐洲。德國、英國、法國、瑞士……到處跑。慶筠出國時期,鋁業公司照發他的薪水,我應該沒有經濟的困難。可是,我對于帶著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這薪水,全部交給了母親。這樣,當小慶需要奶粉、衣服、營養品、醫藥……等的開銷時,我又捉襟見肘了。偏偏慶筠從國外來了封求援的信:
  
  “快寄一點美金給我,因為我沒錢用了!”
  

  怎會有這种事?他在國外,卻要我寄美金給他?原來那“道德重整會”常常發不出零用錢給他們,他們個個都要靠家里“支援”。我這一下傻掉了,總不好意思向母親要回慶筠的薪水。抱著儿子,我又開始寫稿子。
  有一天,我一手抱著儿子,一手在寫稿。寫著寫著,儿子開始哭。我正寫得順手,不愿停下來,我讓儿子“運動”,自己的右手也飛快的“運動”,腦子也不停的“運動”……,正“運動”得渾然忘我,母親怒气沖沖的在我書桌前一站,對我疾言厲色的說:“你如果想當作家,就不該這么早生儿子!既然生了儿子,就丟掉你想當作家的夢!你這樣只顧寫作,讓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豈不是太自私了嗎?”
  我一惊停筆,抱著儿子,惶然不知所措。那种“罪該万死”的感覺又從頭到腳的罩下來。我無法為自己解釋,只感到走投無路。當晚,我把頭埋在儿子的襁褓中,祈求的對他低語:“儿子,你不能這么愛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為你,為我們兩個,為你的父親,做一點事吧!”說也奇怪,儿子那晚不再哭。我奔回書桌前,飛快的繼續我的小說。那夜,我寫完了那個短篇。至今記得那篇小說的題目:《情人谷》。這篇小說在如此倉促之下完稿,寫得并不好,隙很快的發表了,很快的拿到稿費。發表的雜志,与我后來的生涯有极大的關系,那本雜志名叫《皇冠》,那是我第一次給《皇冠》寫稿。拿到稿費,馬上換了美金,寄去給慶筠。我的生活,就這樣,又陷入艱苦的掙扎里。慶筠很勤于給我寫信,他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剛离開沒多久,他來信中有這樣的一句:
  
  “讓我們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去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
  

  我好感動。抱著儿子,我在他耳邊悄悄背誦。后來,他的信中常常提到國外的所見所聞,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新鮮。一次,他信中忽然有了“憤世嫉俗”的味道,很悲觀消极,他寫:
  
  “到了國外,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台灣是多么渺小!鳳凰,我告訴你,以后我們不用去爭取物質生活,因為我們的物質生活不論怎樣進步,也不可能追上歐美的水准!我們太落后了!看到別人的進步,會讓我感到無望和自卑!”
  

  (慶筠一定沒有料到,今日的台灣,不但已追上了歐美,有些地方甚至凌駕了歐美。)
  其實,從這封信中,我就該看出一點端倪。這次出國,帶給慶筠的沖擊确實很大。他离開時,是個積极,有信心,有熱情的年輕人。雖然也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卻不嚴重。他回來時,一切思想看法,都有些變了。變得最多的一點,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樂觀和天真了。
  慶筠回來時,小慶已快滿周歲。
  我帶著滿怀的喜悅,帶著我們的儿子,帶著“百年相守的美景”,飛奔到机場去迎接慶筠。我們總算把這一年熬過去了。再相見時,我們手握著手,淚眼相看,真覺得恍如隔世。慶筠抱著他的儿子,看了又看,親了又親,簡直不相信這個“胖小子”,就是他离開時,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團聚,真有說不出的喜悅,和說不出的辛酸。至于別后种种,更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講完的!
  我怎樣也沒想到,這次的團聚,卻是日后分手的序幕!人生的路,不知道為什么,我所走的,特別崎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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