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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生死一線的体驗


  那年,小弟和麒麟雙雙考上了留美考試。在那個時代,出國讀書是一股狂瀾,几乎人人都想出國,不論生活多么貧困,仍然千方百計的要出去留學。許多父母,傾家蕩產的為儿女籌措學費,送子女去讀書。似乎只要能達到出國的目的,就是一种成功。事實上,國外的生存競爭非常強烈,出國的年輕人并不見得都學有所成。可是,在這股“出國熱”的狂瀾下,大部分的年輕人全卷了進去。
  我的兩個弟弟也不例外,他們念英文,考留美,申請學校,等到他們都拿到美國大學的入學許可之后,才來考慮經濟問題。我身為長姐,見他們這樣熱中,就開始幫他們籌備旅費和學費。一九六六年,我先送走了麒麟,第二年,我又送走了小弟。一連送走了兩個弟弟,我頗有离愁。在生活上,難免又拮据起來。寫啊寫啊,寫作不僅僅是興趣,也是我惟一能仰賴的賺錢方式。這時候,我的寫作已很受歡迎,許多報章雜志,紛紛前來邀稿,并出高稿酬,來爭奪瓊瑤稿子。而我,感激鑫濤當日的“慧眼識英雄”,更感激他給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我始終不愿离開《皇冠》,我的書,一直由皇冠出版。大部份的小說,也都發表在《皇冠》上。那一年中,《皇冠》的銷售量節節上升,由几千份躍升到几万份,鑫濤常對我說:
  “《皇冠》有了你,才開始起飛了!”
  其實,這話對我太恭維了。皇冠會一日比一日好,原因很多很多:印刷的改良,品質的提升,作家陣容的堅強,以至于編排的考究,都在其中。一本成功的雜志必須有許多成功的要件。可是,我成為《皇冠》的基本作者,卻是事實,我和鑫濤,像伯樂和千里馬,彼此的配合,已密不可分。
  這种密不可分的合作關系,使我和鑫濤不可避免的要常常接触,接触越多,也相知日深。但是,我雖然帶著叛逆的性格,基本上,我仍然有牢不可破的傳統道德觀,因為他有妻子儿女,我竭力和他保持距离,不肯讓自己成為一個幸福家庭的破坏者。鑫濤深知我心,也盡量壓抑他自己。這种壓抑,像火山爆發前的隱隱震動,雙方都深感危机重重。卻不知如何去解救這個危机。就在這時候,父母親從新加坡返回台灣,因為師大已收回了父親的宿舍,我就把父母接來和我同住。再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滿心喜悅。我一直不是一個能讓父母引以為榮的孩子,此時的心態,非常复雜,真希望能博得父母的歡心。
  我把我家隔壁的房子買下,和我的房子打通,并成一戶。這樣,父親有他的大書房,可以寫他的《中華通史》。母親也有她的大書桌,可以從事她熱愛的繪畫。我覺得什么都美滿了,父母,我,小妹和小慶,組成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麒麟雖出國,他的妻子小霞已生一子,取名小麟,也常常來和我們同住。我的“小家庭”一下子就變大了。這個“家”還有一個作用,可以把鑫濤逼得遠遠的!因為,我父母代表了傳統道德中最正直的典范,在這股“正气”下,我和鑫濤那即將出軌的感情,必須回到軌道上來,我不能讓父母再度輕視我!一切都很好,父母又成為我無形的約束,有形的監督。我發誓要做好女儿和好母親,和鑫濤之間的一切感情,都變成“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了。
  這樣也好,不是嗎?如果一切能維持下去,我和鑫濤的感情很可能就此停頓。但是,我似乎命中沒有平穩的日子,似乎命中和父母犯沖,只要住在一起,總會雙方痛苦。就在我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時候,一件“意外”突然發生了,這一發生就惊天動地。我前面已經寫過,我的小說已成為電影界爭取的對象,几乎每部小說都搬上了銀幕。這搬上銀幕的小說中,也包括了《窗外》在內。我并沒有忘記《窗外》出版時,父母的震怒。但是,我以為事隔三年,父母和我之間已經溝通了。能把《窗外》看成我的一部著作,也能因《窗外》搬上銀幕而代我高興。錯了!我的想法大錯特錯!我對父母的了解完全不夠!《窗外》電影推出放映后的第三天,母親和父親就悄悄的去看了,我永遠忘不了母親看完電影回來的樣子,她瞪著我看,兩眼利如寒冰,直刺進我內心深處去。世界上再也沒有那樣的眼光,冷而銳利,是寒冰,也是利刃。她瞪了我不知多久,遽然發出一聲狂叫:“為什么我會有你這樣的女儿?你寫了書罵父母不夠,還要拍成電影來罵父母!你這么有本事,為什么不把我殺了!”
  我“扑通”一聲,當場跪下,抓住母親的旗袍下擺,有口難言,淚如雨下。母親啊母親,我一生中,想盡辦法要博得你們歡心,總是功虧一簣,惊慌失措中,我求救的去看父親。誰知,父親的眼光同樣冷峻,他盯著我,冷冷的說了一句:“你永遠會為這件事后悔的!”
  我渾身顫栗,在顫栗的同時,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憤和自怜。我捫心自問,寫《窗外》,我不悔,讓父母如此難過,我不解。我無法去“后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訴自己我一定不悔。但是,看到母親生气得哭了,我就心都碎了!碎得連意識都沒有了。我跪在那儿,一聲又一聲的重复著喊: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知道喊了几百句我錯了,母親卻充耳不聞,推開我,她把自己關進門內,再也不肯理我。父親對我甩了甩袖子,也跟著母親進房去了。這一幕,因為鑫濤在場,完全看入眼內,這樣強烈的場面,把他惊呆了。當我茫茫然,昏昏然,依舊跪在那儿掩面痛哭的時候,他才走過來攙扶我,我站起身來看著他,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滿眼光的怜惜和心痛,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触,我就崩潰的倒進他怀里去了。
  母親的憤怒沒有停止,第二天,她開始絕食。怎么會弄成這個局面呢?怎么會這樣嚴重呢?我到今天也無法了解。母親一絕食,父親也慌了,小妹也慌了,大家輪流到母親床邊,端著食物去求她吃,去勸她吃,她就是不肯吃。三天過去,母親依然滴水不進,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是好。第四天,我一整天跪在母親床前,雙手捧著碗,哀求母親吃東西,她理都不理我,閉著眼睛,不說話也不睜眼睛。第五天,全家慌亂成一團。鑫濤每天來我家,幫著我想辦法,嘗試著穩定我的情緒,因為經過五天五夜的折磨,我已經形容憔悴,簡直人不像人了。他焦灼的看著我,不停的對我說:
  “你一定要堅強起來,不能倒下去!如果伯母再不吃東西,只有送醫院,醫生會讓她吃東西的!最主要的事……”他拉著我的手,急迫的看著我說:“停止自責吧!寫書,拍電影,是自然的趨勢,會引起這樣的后果,不是你能預料的!何況,拍電影這件事,是我幫你做的決定,要錯,也是我錯!我最懊惱的事情,是在你這樣無助的時候,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而不能幫你!”他已經幫了我,他使我在混亂的情緒中,理出一條線來,那天,我把小慶叫到身邊,要他捧著牛奶杯,去給“奶奶”喝。小慶才六歲,几天以來,已經目睹我做的一切。他一聲不響,捧著杯子,就徑直的走到母親床邊,雙膝一跪,把杯子湊到母親嘴邊,他用軟軟的童音說:
  “奶奶,你不要生媽媽的气了!我端牛奶給你喝!”
  母親眨眨眼,依然不理,小慶又說:
  “奶奶!喝牛奶!奶奶不吃東西,媽媽也不吃東西,大家都不吃東西,小慶也不敢吃東西……奶奶,奶奶,奶奶……”在小慶聲聲哀喚的當儿,我再也忍不住,走過去和小慶一齊跪下,我這一跪,小妹走過來,也加入我們跪下,我們大家跪著,叫媽的叫媽,叫奶奶的叫奶奶,真是叫得万般悲切。母親此時,終于撐不住了,一面掉眼淚,一面喝了小慶捧著的那杯牛奶。看到母親總算喝牛奶了,我這才松出一大口气來,頓時覺得四肢發軟,渾身一點力气都沒有了。
  母親既然喝了牛奶,就不再絕食了。我看到母親肯吃東西了,雖然如釋重負,仍感到心力交疲。那天,我疲倦的從母親臥室出來,一眼看到鑫濤,拿著串汽車鑰匙對我說:
  “我要帶你到台中去!”
  “到台中去做什么?”我問。
  “不做什么。讓你透一透气!”
  “好!”我點點頭。“我确實需要透透气!這几天來,我真痛苦得快死掉了!”我接過汽車鑰匙,那時我剛學會開車,還沒考到駕駛執照。“讓我來開車!”
  鑫濤不說什么,我們鑽進汽車(是鑫濤才買了半年的一輛二手車),我剛在駕駛座上坐定,一回頭,發現小妹和她的男朋友阿飛已在后座上坐好了。小妹沖著我一笑說:
  “不是你一個人需要透透气,我們也需要透透气!”
  “是啊!”阿飛接口說:“你媽這樣強烈的個性嚇坏了我!小妹愁眉苦臉,我也不好過,快要憋死了!”
  那時候,阿飛雖和小妹熱戀,母親從新加坡回來,見到阿飛后,并不太喜歡,正如我預料的,她認為阿飛配不上小妹。這次母親絕食,阿飛在一邊旁觀,也惊怔不止。想到他和小妹的未來,就更加擔心害怕了。這种心態,我能了解。我點點頭,歎口气說:“我們都需要一些新鮮空气,走吧!我們去透透气!”
  我發動引擎,駛出市區。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從台北開車到台中,大約要六小時。我一駛出市區,只覺得多日來的郁悶,急于要發泄。踩足油門,我一路開快車,開著開著,天下起大雨來,我在雨中繼續沖刺,一路超車,開得惊險万狀,后座的小妹阿飛歎為觀止。這樣,我只用了兩小時,就開到了中途站新竹。車到新竹,大雨傾盆而下。我停下車來,這才覺得筋疲力盡,自從母親絕食,我就沒有睡過覺,經過這一陣沖刺后,整個人都發軟了。我讓出了駕駛座,把車子交給鑫濤,我說:
  “下面由你來開!我兩小時開到新竹,看你會不會輸給我?我賭你兩小時內,開不到台中!”
  我為什么要說這几句話呢?我真不明白。事后,我常想,人是逃不過命運的!命中該有的,不論是福是禍,反正逃不掉!鑫濤接手,車子駛出了台中市。雨越下越大,車窗外全是雨霧,鑫濤學我,把車子開得飛快。我看了看窗外景致,除了雨,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宣稱說:
  “我要睡覺了!”說完,我把雙腿蜷在椅墊上,往后一靠,就朦朦朧朧的睡著了。我這人一向很難入睡,但那天,卻睡得十分香甜。睡夢中,忽然覺得車子急速震動,我一惊而醒,只見前面一輛十輪大卡緊急煞車,我們的車子跟著煞車,發出令人惊悸的煞車聲,車速太快,已經煞不住,車子眼看要鑽進大卡車的肚子里去,鑫濤飛快的轉駕駛盤,于是,車子滑出公路路面,像一顆火箭般直撞上路邊的一棵大樹。
  撞車的前后,大概只有几秒鐘。我眼睜睜看著自己迎向大樹,然后是劇烈的撞擊,碎玻璃對著我紛紛墜下……我本能的用雙手護住頭部,把臉埋在膝彎里。車子一陣顛簸,往前沖又往后退,終于停下。我有好一會儿,惊嚇得沒有意識,然后我急切的扑向鑫濤,大聲問:
  “你怎樣?你怎樣?”鑫濤回頭看我,臉色雪白。
  “你怎樣?你怎樣?”他吼了回來。
  “小妹!”我又大叫,要回頭,才發現自己身上,到處都在流血,碎玻璃插在我的手上腿上。我動不了。
  “我還好!”小妹呻吟著說:“阿飛……”
  “我只有嘴巴破了!”阿飛嚷著。
  還好!謝天謝地!我心里喊著,最起碼,我們四個人都還活著。緊接著,一陣人聲鼎沸,是前面那輛大卡車里的人,飛奔著過來救我們。他們把我們一個個從車子的殘骸中拖出來,抱進卡車中,急速的把我們送進通霄的一家小外科醫院里去。通霄是一個地名,是個小小的鎮。我們四個進了醫院,這才彼此檢視傷口,外表看來,我最凄慘,全身無數大小傷口,都是碎玻璃砍的,腿上有塊肉已整片削去。鑫濤的右腳不能動了,只看到肌肉迅速的紅腫起來。阿飛嘴唇砸破,滴著血。小妹周身沒傷口,只是臉色蒼白。小外科醫院決定先治療我,拿出針線,就開始幫我縫傷口,老天!他居然沒有給我先上麻醉藥,針線從我皮膚中拉過去,我痛得尖叫起來,小妹急急的喊:“你們把我姐姐怎么樣了?快停止!快停止!不能這樣縫她呀!”“不縫起來會有疤痕的!”醫生說。“別縫了!別縫了!”我哀求的嚷:“反正我早已遍体鱗傷,不在乎有疤沒疤了!”鑫濤坐在遠遠的椅子上,無法走過來,也不知道我們的情況到底如何。只是一個勁的對我們這邊喊:
  “你們到底怎么樣?”“我很好,”小妹說,眼淚卻掉了出來:“阿飛,讓他們不要動我姐姐!”我抬頭看小妹,覺得情況越來越不對,小妹的臉色白如紙。“醫生!”我大喊:“去看我的妹妹!她的臉色怎么這樣白?”
  醫生放下我,去檢查小妹,立刻,醫生緊急的宣布:
  “她可能是內出血,我這個小醫院救不了她!我們要把她轉到沙鹿的大醫院去!”“那么,快轉呀!快轉呀!”阿飛跳著腳大叫:“如果她會怎樣,你們這些醫生做什么用的?我要你們的命!”
  我心中一痛。阿飛,我家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怎樣的!她會長命百歲,她會化險為夷的。我忍著痛,也不再讓醫生縫我,我們迅速的轉向沙鹿的大醫院,小妹立刻推進了手術室,經過了兩小時的手術,醫生才出來對我們說:
  “她脾髒破裂,大量內出血,已經取掉脾髒,輸了血。如果晚送進來五分鐘,她就沒命了!”
  “現在呢?她會好起來嗎?會不會有后遺症呢?”我急急的問。“她會好起來,也不會有后遺症,”醫生說:“但是,她要在醫院里住一個月,不能移動!”“我陪她!”阿飛說,看了看我和鑫濤:“你們最好包一輛車,回台北去治療!”我看著阿飛,阿飛對我深深點頭。我的托付,他的允諾,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時,我才緩過一口气來,帶著滿身的傷口,我勉強撐持著身子,走近鑫濤。自從撞車后,他就蒼白著臉,滿眼的歉意和內疚,很少開口說話。我走近他,很懇切的對他說:“听著,這只是一個意外!不要因為車子是你開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總是會有的!你用不著抱歉難過!沒有任何人會怪你,所以,請你千万千万不要怪自己!”
  他一听我這几句話,竟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落下淚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濤落淚。后來,事情都過去以后,他對我說:“你那几句話,真正講進我內心深處去,只有你,在那么凄慘的狀況下,還顧及我的感覺,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們包車回台北,我進醫院去縫好了渾身的傷口,回家休養,鑫濤右腳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拐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個月,阿飛朝夕為伴。母親听到小妹受傷的消息后,也不絕食了,也不生气了,立刻跑到沙鹿去探視小妹,從沙鹿回來,母親納悶的對父親說:
  “看樣子,我家小妹只好嫁給阿飛了,因為那男孩子連尿盆都給小妹捧過了!”就這樣,阿飛竟通過了母親這艱難的一關,和小妹順理成章的出雙入對了。這大概是誰也想不到的發展。
  我和鑫濤,由于這一場車禍,兩人的感情就如脫韁野馬,再也難于控制了。這种同生共死的剎那,這种患難之后的真情,使我們誰也無法逃避誰了。明知這會是個痛楚的深淵,我們卻跳進去了。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許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歲不和老師相戀,沒有后來《窗外》那本書,沒有《窗外》那本書,就沒有《窗外》的電影,沒有電影,母親不會絕食,母親不絕食,我不會開車去“透气”,不“透气”,就不會出車禍,沒有車禍,我和鑫濤的故事會不會改寫呢?小妹和阿飛會不會結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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