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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虹在一段長時間的睡眠之后醒了過來,昨夜曾用了雙倍的藥量,難得一夜沒有受夢魘的困扰。睜開眼睛來,窗帘還密密的拉著,室內依然昏暗,但那陽光已將深紅色的窗帘映紅了。她翻了一個身,擁著棉被,有一份無力的慵懶,深秋的早晨,天气是寒意深深的。用手枕著頭,她還不想起床,她希望就這樣睡下去,沒有知覺,沒有意識,也沒有夢。虛眯著眼睛,她從睫毛下望著那被陽光照亮了的窗帘,有許多樹影在窗帘上重疊交錯,綽約生姿,她看著,看著……猛的惊跳了起來。樹影、花影、月影、山影、人影……昨夜曾發生些什么?她的意識恢复了,她是真正的清醒了過來。坐起身子,她用雙手抱著膝,靜靜的思索,靜靜的回想。昨晚在山中發生的事記憶猶新,她打了個寒噤,不止記憶猶新,那余悸也猶存呵!皺著眉頭,她把面頰放在弓起的膝上。她眼前又浮起了那老婦的影像,那削瘦的面頰,那干癟的嘴,那直勾勾瞪著的令人恐怖的眼睛。還有那眼神,那仇恨的、要吃人似的眼神!那不是個人,那簡直像個索命的陰魂呵!
  她又打了個寒噤,不自覺的想起那老婦的話:
  “你是個魔鬼!你是個妖怪!我要殺掉你!……你還我儿子來!還我儿子來!還我儿子來……”
  為什么呢?為什么這瘋婦要單單找著她?她看來像個妖怪嗎?或是像個吸血鬼呢?掀開了棉被,她赤著腳走下床,站到梳妝台前面,不信任似的看著鏡中的自己。她只穿著件雪白的、輕紗的睡袍,頭發凌亂的披垂在肩上,那張臉微顯蒼白,眼睛迷惘的大睜著……她瞪視著,站在那儿一動也不動。忽然間,她腦中閃過了一道雪白的亮光,像触電般使她惊跳,她仿佛感到了什么,似乎有個人在輕触著她的頭發,有股熱气吹在她的面頰上,同時,有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著:
  “跟我走!心虹。我要你!心虹!”
  不,不,不,不,不!她猛的閉緊眼睛,和那股要把她拉進某种幻境里去的力量掙扎著。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那些討厭的、像蛛网般糾纏不清的幻覺呵!
  門上突然傳來兩聲輕叩,把她喚醒了,她愕然的看著房門,下意識的害怕著有什么可怕的東西要闖進來。門開了,她陡的松了一口气,那是她所熟悉的,滿面笑容,滿身溫暖的高媽。高媽一看到她,那笑容立即收斂了,她直奔過來,用頗不贊成的聲調喊:“好呵!小姐,你又這樣凍在這儿!你瞧,手已經凍得冰冰冷了!你是怎么了?安心想要生病是不是?哎,好小姐,你不是三歲大的娃娃了呀!”
  打開壁櫥,她開始給心虹挑選衣服,取出一件黑底白花的羊毛套裝,她說:“這套衣服怎樣?”“隨便吧!”心虹無可無不可的說,開始脫下睡衣,机械化的穿著衣服。一面,她深思的問:“高媽,三歲時候的我是什么樣子?”
  “一個最可愛的小娃娃,像個小天使。”高媽說著,同時在忙碌的整理著床舖。“好安靜,好乖,比現在還听話呢!”
  “我現在很討厭嗎?高媽?”心虹扣著衣扣,仍然直直的站在那儿,憂愁的問。“哦!我的小姐!”高媽摔下了棉被,直沖過來,她一把握住了心虹的手臂,熱情而激動的喊:“你明知道你不是的!你又美又可愛,誰都會喜歡你的。”
  “可是,昨晚那老太婆叫我妖怪呢!”
  “她是瘋子!你知道!”高媽急急的說:“別听她的話,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
  心虹哀愁的凝視著高媽。
  “高媽,”她幽幽的說:“我是你抱大的,對嗎?”
  “是的,你兩歲的時候我就到你家了,那時我還沒嫁給老高呢!他在你們家當園丁,我跟他結婚后,沒想到就這樣在你們家待了半輩子!”“高媽,”心虹仍然凝視著她。“你跟了我這么許多年,你喜不喜歡我?”“當然喜歡啦,你這個傻小姐!”
  “那么,”心虹急促的、熱烈的說:“你告訴我吧,告訴我大家所隱瞞著我的事。”“什么事呀?”高媽有些不安了,逃避的把眼光轉到別處去。“你知道的。你告訴我,一年前我害的是什么病?”心虹迫切而祈求的看著她。“醫生說是肺炎,”她在衣服里搓著手。“那天你在山里淋了雨。”“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她猛烈的搖頭。“我只是記不起來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時,我會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它們那樣一閃就不見了,我想我一定……”
  “別胡思亂想吧,小姐,”高媽打斷了她,走開去繼續折疊棉被。“你一徑喜歡在山里亂跑,淋了雨怎么不生病,淘气嗎!”她把床罩舖上。“好了,小姐,還不赶快洗臉漱口去吃早飯去,你猜几點鐘了?樓下還有客人等著你呢!”
  “等我嗎?”她惊奇的。“是誰?”
  “那位狄先生和他的女儿。他帶著女儿在山里散步,就順便來問問你好了沒有。你昨晚被嚇得很厲害,以后晚上再也不要去山里了。”“現在几點鐘了?”“十點半。”“呵!我怎么睡的?”心虹惊呼了一聲,到盥洗室去洗臉了。“早飯要吃什么?我去給你做!”高媽嚷著問。
  “一杯牛奶就好了,反正快吃午飯了,我又不餓!”
  “加個蛋好嗎?”“我最不要吃蛋!”“好吧!好吧!早晚又餓出病來!”高媽嘀咕著,無可奈何的搖搖頭,走了。心虹梳洗過后,對鏡中的臉再看了一眼,還不坏,最起碼,眼睛底下還沒有黑圈。打開門,她走下了樓。狄君璞和小蕾正坐在客廳中。因為梁逸舟到公司去了,心霞上學了。客廳里,只有吟芳在陪著客人。她正和狄君璞談著一些心虹心霞小時候的事,這是中年婦女的悲哀,她們的談料似乎永遠离不開家庭和儿女。而小蕾呢?卻在一邊津津有味的玩著一個裝香煙的音樂匣。看到心虹,狄君璞不自禁的心里一動,到這時,他才体會出自己的“順道問候”是帶著多么“專程”的意味。他有些迷糊了,困惑了,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緒。事實上,昨夜一夜他都是迷糊和困惑的,几乎整夜沒有成眠,腦子里始終回旋著梁逸舟告訴他的那個故事。如今,他只能把自己對她的關怀歸納于自己那“小說家的好奇”了。
  “狄先生,”心虹輕輕的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很難得的,因為難得,而更顯得動人。“昨天晚上真要謝謝你。”“那里話,希望你沒有怎樣被嚇著。”
  “已經沒事了,我昨晚吃了兩粒安眠藥,睡到剛剛才起來。”心虹說,一面直視著狄君璞。那清懼的臉龐,那深沉的眼睛,那若有所思的神情,這男人渾身都帶著一种成熟的、男性的穩重和沉著。在穩重与沉著以外,這人還有一份難解的、易感的臉,那深不見底的眼睛中似乎盛載了無窮的思想,使人無法看透他,也無法深入的走進他的思想領域。
  高媽遞來了牛奶,心虹在沙發上坐下來。微蹙著眉頭,慢吞吞的啜著牛奶,仿佛那是什么很難吃的東西。吟芳用一种苦惱的專注的神情看著她,對狄君璞勉強的笑笑。
  “你看,她就不喜歡吃東西,從去年病后,体重一直沒增加上來。”心虹有些煩惱,她不喜歡父母談論她像在談論一個三歲小孩似的。于是,她把小蕾拉到身邊來,細細的、溫柔的問她喜不喜歡這鄉間?被冷落了半天的孩子立即興奮了。用手攀住心虹的脖子,她興奮的告訴她那些關于蝴蝶、蜻蜓、狗尾草、蘆花、蒲公英……种种的發現,還有那些在黃昏時到處飛來扑去的螢火虫,清晨在枝頭墜落的小露珠……心虹惊奇的抬起頭來,看著狄君璞。
  “這孩子必定有你的遺傳,她述說起來像一首詩。”
  “孩子的世界本來就是一首詩。”狄君璞說,深深的凝視著她,他那深沉的眸子好深好深,她覺得有點震動而且心亂了。他不是在“看”她,他簡直是在“透視”她呢!
  “梁姐姐,”小蕾的興奮一旦被引發就無法遏止,她搖著心虹的胳膊,大聲的說:“我們去采草莓好嗎?婆婆說,如果我能采到一籃草莓,她要做草莓醬給我吃,我們去采好嗎?”
  “這种野草莓很酸的呢!”心虹說。
  “可是,我們去采好嗎?”孩子祈求的看著她。
  心虹抬起眼睛來,看了看狄君璞,后者也正微笑而鼓勵的望著她。“跟我們一起去山里散散步也不錯,”他說:“外面天气很好,而且我保證不會再有什么瘋老太婆來惊嚇你,怎樣?”
  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站起身來。
  “那么,我們還等什么?”她說,掉過頭去看吟芳:“媽,我走走就回來。”“早些回來吃午飯,哦,狄先生和小蕾也來我們家吃飯吧!”吟芳說,看到心虹那么難得的有份好興致,使她衷心愉快。真的,小蕾是個小可人儿,狄君璞穩重忠厚,或者,這父女二人會對心虹大有幫助。
  “哦,我們不了,”狄君璞說:“姑媽在等我們呢,她今天給我們炖了一只雞,如果不回去吃飯,她要大大的失望了。”
  吟芳笑笑,不再勉強了,她了解老姑媽那种心情。女人一上了年紀,對于小一輩的愛与關切也就更重了。往往并不是小一輩的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們。
  心虹牽著小蕾,跟狄君璞一起走出了霜園。秋日的陽光美好的照射著,暖洋洋的,薰人欲醉的。小徑上舖滿了落葉,被太陽晒得又松又脆。那些高大的紅楓,在陽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嫣紅。無數的紫色小花,在秋風中輕輕搖曳。天藍得耀目,云淡淡,風微微,鳥啼清脆。遠處那農庄頂端,一縷炊煙細裊。“這就是我的世界,”心虹說,深深的呼吸著那帶著泥土气息的空气。“山里的景色變幻無窮,清晨,黃昏,月夜……昨晚,所有的气氛都被那個老太婆破坏了。”
  狄君璞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什么好。
  她在路邊摘了一朵黃色的小花,把花朵無意識的轉動著,用那花瓣輕触著嘴唇。“你吃過花瓣上的露水嗎?”她忽然問。
  “不,我沒有。”“我吃過。”她微笑起來,眼睛朦朧如夢。“在太陽還沒出來以前,一清早走入山里,用一個小酒杯,去收集那些花瓣上的露珠,一粒一粒的,盛滿一酒杯,然后喝下去,那么清醇,那么芬芳,那是大自然所釀制的美酒,喝多了,你一樣會醉倒。醉倒在一個最甜最香的夢里。”她沉思,似乎已經沉浸在那夢里了,眼睛里罩上了一層薄霧,那眼珠顯得更迷蒙了。好半天,她忽然醒了過來,垂下頭去,她羞澀的低語:“我很傻,是不?”“不,”他注視著她,為之動容。“很美。”
  “什么?”她不解的。“很美,”他重复了一句。“你的人,你的聲音,你的世界,和你的夢。”她很快的抬起眼睛來,掃了他一眼,臉頰上竟涌上了兩片紅潮。“你在笑我了。”她低聲說。
  “我會嗎?”他反問。她再度抬起眼睛來,這次,她是大膽的在直視他了,眼光里帶著研判的意味,那眼光那樣深沉,那樣專注,似乎想看穿他的內心。笑容從她的唇邊隱去,而面上的紅潮卻更深了。“他們……他們都說我傻。”她喃喃的說。
  “他們是誰?”“爸爸,媽媽,妹妹,還有……”她沉思,眉頭輕蹙,在努力的思索著什么。“還有……他……”
  “他是誰?”他追問,緊盯著她。
  紅潮從她臉上退去,她的眉頭蹙得更緊了,那記憶的鐘在敲動。她的眼光迷惘,她的嘴唇顫動,她知道自己遺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尋,她在努力的追尋。像掉在一個回漩滾動著的深井里,她被那轉動的水流越旋越深,越旋越深,越旋越深……那冰冷的水,清寒刺骨,冷得她發抖,而那水流也越轉越快了,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她覺得天旋地轉,呼吸急促,她的面容發白了。
  他及時扶住了她。“心虹!”他用力的喊,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一震,惊醒了,從那深井里又回到了地面。瞪大了眼睛,她茫然的看著面前那張臉,那張深刻的、擔憂的、而又帶著抹痛楚与怜惜的臉,一時間,她有些神思恍惚,這是誰?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那樣親近又那樣遙遠。她閉上眼睛,呻吟而且歎息。“心虹,”他扶住她的胳膊。“你覺得怎樣?”
  她再張開眼睛,真的清醒了。烏云盡消,陽光下是他那張憂愁的臉和關怀的眼睛。
  “哦!”她勉強的微笑。“又來了。別管我,沒有關系的。”
  他深深的注視她。“我告訴你,”他誠摯的說。“當這种昏暈再來臨的時候,你一定要克服它。不要讓它把你打倒,你應該有堅強的自信和意志。如果你在害怕著什么,你唯一的辦法,就是面對它,你懂嗎?心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她覺得被淹沒了,那浪潮,溫溫軟軟的浪潮,從頭到腳的對她披蓋過來,像一件溫軟的綢衣。
  “你知道我在害怕,是嗎?”她低語。
  “是的,我知道。”他也輕聲說,眼光仍然停駐在她的臉上,那件綢衣更溫軟了,更舒适了,松松的裹著她。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嗎?”
  “不,我不知道。”“那么,幫我,好嗎?”她的眼里漾起了淚光。“幫我找出來!那總是跟在我身邊的、無形的陰影是什么?我害怕,真的,我好害怕。”“我會幫你。”他說,把她的外套拉攏,代她扣上衣領的鈕扣。雖然有太陽,谷地里的風依然寒冷。“我會盡我的力量來幫你。”他站在她面前,比她高那么多,那寬大的胸怀必然是溫暖的,一時間,她竟有把頭靠近那胸怀的沖動。但是,小蕾奔過來了,她曾跑開去了一段好長的時間。她的面頰紅潤,眼睛發光,滿手都握著熟透的草莓。
  “嗨,梁姐姐!我找到一大片草莓,好多好多!你說好要幫我采草莓的,怎么盡管站在這里和爸爸說話?來呀!你來呀!”拉著心虹的手,她不由分說的把她向山野里拖,心虹對狄君璞輕輕一笑,忽然振作了一下,高聲說:
  “好,讓我們采草莓去!”
  說完,她就跟著小蕾,奔進那雜草叢生的樹叢里去了。她的長發飄飛,和小蕾辮梢的大綢結相映。狄君璞不由自主的跟著她們走進草叢,繞過岩石,穿過一個楓林,果然,面前有一塊平坦的草原,荊棘叢中,一大片的野草莓正茂密的生長著,那些鮮紅欲滴的果實,映著陽光發亮,像一顆顆紅色透明的琥珀。“哎呀,真不少!”心虹惊呼著。“小蕾,你簡直發現了一個大寶藏了呢!”“我們來比賽,看誰采得多!”小蕾說,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好!讓你爸爸也參加!”心虹說。
  “爸爸?”小蕾詢問的看著她父親。
  “參加就參加!”狄君璞大聲說,感染了她們的興致。“我一個人可以采得比你們兩個人加起來還多!信不信?”
  “吹牛!”小蕾叫著。“那么,馬上開始!”他們立即展開了一場“草莓采摘比賽”。心虹采摘得非常努力,難得她有如此高昂的情緒和興趣,她輕盈的穿梭在荊棘中,毫不費力的采摘下那一顆顆的果實。小蕾就更輕便了,她小小的身子如穿帘之燕,奔前奔后,用她的裙擺兜了一大兜的草莓,不時還發出歡呼和嘻笑,對她那身手笨拙的父親投來揶揄的一瞥。狄君璞卻弄得相當的狼狽了,他簡直沒料到這是如此艱巨的工作,他不住被荊棘刺傷,又勾住了衣服,又弄破了手指,剛采到的草莓又在不注意中給弄掉了,半天也沒采到一握。最后,他竟尖聲叫起救命來了。
  “怎么了?怎么了?”心虹和小蕾都跑了過來。“不知是些什么東西,把我滿身都刺得疼,哎呀,又疼又痒,不得了!”心虹看過去,禁不住惊呼著大笑了起來,又笑又叫的說:
  “你從哪里弄了這一身的榭衣呀?這么多!天哪!這些刺人的小針就是摘上一小時也摘不干淨了!”
  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像一根根小刺,一碰到它,它就會沾附在人身上。現在,狄君璞整個褲管都沾滿了這种東西。心虹一面笑,一面放下了自己的草莓,幫狄君璞去摘掉那些小刺,又摘又笑,因為狄君璞像木偶般挺立在那儿,一動也不敢動,滿臉的可怜相。心虹看看他,忍不住又笑了。然后,她忽然站直了身子,愣住了。好半天,她才愕然的瞪視著狄君璞,喃喃的說:“听到嗎?我居然笑了!奇怪,我又會笑了。一年以來,我几乎不知道怎樣笑。”狄君璞靜靜的望著她,眼光那樣深沉,那樣真摯。
  “你的笑容很美,”他幽幽的說:“你不知道有多美。所以,千万別丟掉它。”她不語,呆呆的看著他,他們默然相視,陽光在兩個人的眼睛里閃爍,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小蕾已在一邊高聲的宣布,她獲得比賽的第一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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