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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一過去了。星期二過去了。星期三又過去了。江雨薇從沒度過如此漫長的、期待的日子,她曾希望自己那篇發自肺腑的言語能喚回那個浪子,但是,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的消逝,她知道自己失敗了。午夜夢回,她也曾痛心疾首的懊悔過,為什么在那小屋中,自己表現得那么凶悍?那么不給他留余地?假若她能溫溫柔柔的向他勸解,細細的分析,婉轉的說服,或者,他會听從她,或者,他會為情所動,而回到風雨園來。像他那种人,天生是吃軟不吃硬的,而她,卻把一切事情都弄糟了。她歎息,她懊喪,她不安而神魂不定。這些,沒有逃過耿克毅的眼睛,他銳利的望著她,打量她,問:
  “怎么?難道你和那個X光吵架了?”
  她啞然失笑。“幫幫忙,別叫他X光好嗎?人家有名有姓的。吳家駿、吳大夫。”“對于我,叫他X光仍然順口些。”他凝視她:“好吧,就算是吳大夫吧,他帶給你什么煩惱?”
  “他沒有帶任何煩惱給我,”江雨薇直率的說:“他還沒有到達能帶給我煩惱的地步!”
  “是嗎?”老人更仔細的打量她。“那么,是什么東西使你不安?”“你怎么知道我不安了?”
  “別想在我面前隱藏心事,我看過的人太多了,自從星期天你出去以后,就沒有快樂過。怎么?是你弟弟們的功課不好嗎?或者,你需要錢用?”
  “不,不,耿先生,”她急急的說:“我弟弟們很好,肯上進,肯用功,大弟弟已拿到獎學金,小弟弟剛進大學,但也是風頭人物了。”她微笑。“不,耿先生,我的一切都很好,你不用為我操心。”“答應我,”老人深沉的望著她:“如果你有煩惱,告訴我,讓我幫你解決。”“一定!”她說。轉開頭去,天知道!她不為自己煩惱,卻為了這老人呵!她不由自主的又歎了口气。
  “瞧,”老人迅速說:“這又是為什么?”
  “我……”她凝思片刻:“我昨晚在念百家詞,看到兩句話,使我頗有同感。”“那兩句?”老人很感興味。
  “心似雙絲网,終有千千結。”她清晰的念。
  老人沉思了一會儿。“對了。這是六一詞,歐陽修的句子。前面似乎還有句子說;天不老,情難絕。是嗎?”“是的。”老人再沉思了一會儿。
  “這与你的歎气有關嗎?”
  “我只是想,我們每個人的心都像雙絲网,而有千千万万的結,如果能把這些心結一個個的打開,人就可以沒有煩惱了,但是,誰能打開這些結呢?”
  老人看著她:“你心中有結嗎?”他問。
  “你有嗎?”她反問。“是的,我有。”老人承認。
  “誰能沒有呢?”她低歎。“我們是人,就有人類的感情,愛,恨,憎,欲……都是織网造結的東西。”
  老人蹙蹙眉,沉默了。那一整天,他都非常沉默,似乎一直在思考一個复雜的問題。而,星期四,就又這樣無聲無息的過去了。星期五早晨,李媽又采了一大把新鮮桂花到雨薇房里來,雨薇望著她把桂花插好。歎口气說:
  “李媽,我想我失敗了!白白辜負了你們的期待,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李媽對她溫和的微笑。
  “這本來是件很難的事,江小姐。”她安慰的說:“三少爺那份牛脾气,和老爺一樣強,一樣硬,從小,他就是毫不轉圜的。”“可是,你們都喜歡他!”
  “是的,因為他是熱情的,是真心的,他愛我們每一個,我們也都愛他!他和老爺一樣,都不大肯表示心里的感情,但是,我們卻能体會到。二十几年前,我那當家的是老爺工厂里的搬運工人,有天在工作時被卡車撞了,沒有人說他活得了,老爺把他送進醫院,花了不知道多少錢來救他,他活了,臉上留下大疤,腳跛了,不能做工了,老爺連他和我都帶進家來,一直留到現在。這就是老爺,他不說什么,但他為別人做得多,為自己做得少,誰知道,”她歎口气:“到了老年,他卻連個儿子都保不住!”她退向門口,又回過頭來:“不過,江小姐,我仍然沒有放棄希望,三少爺像他父親,他是重感情的,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這是江雨薇第一次知道老李走進耿家的經過,也是第一次明白為什么這夫婦二人對耿克毅如此忠心。想必那老趙也會有類似的故事吧?!再也料不到,那看起來不近人情,性情乖僻的老人,竟有一顆溫柔的心!本來嗎,江雨薇在這些日子的接触里,不是也被這老人所收服了嗎?
  可是,那三少爺會回來嗎?
  早上過去了,中午又過去了。晚餐的時候,李媽做了一鍋紅燒牛肉,燒得那樣香,使整個風雨園里都彌漫著肉香。老人的腿已經康复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們在樓下的餐廳里吃晚飯。才坐定,有人按門鈴,老人不耐的鎖起了眉頭:
  “希望不是培中或培華!”他煩惱的說,問江雨薇:“今天不是星期六吧?”“不,今天是星期五。”
  “或者是朱律師。”李媽說。
  遠遠的,傳來鐵柵門被拉開的聲響,接著,一陣摩托車的聲音一直傳到大門前。在他們認識的人里,只有一個是騎摩托車的!老人的筷子掉落到桌子上,眼睛閃亮而面色蒼白。江雨薇挺直了腰,把筷子輕輕的放下,注意的側耳傾听。正在一旁開汽水瓶的李媽停止了動作,像入定般的呆立在桌邊。
  大門被驀然間沖開,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大踏步的跨了進來,牛仔夾克,牛仔褲,滿頭亂發,亮晶晶的眼睛,……他依然是那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依然是一臉的高傲与倔強。
  “嗨!”他站在餐桌前面:“李媽,添一副碗筷,你燒牛肉的本領顯然沒有退步,我現在餓得可以吃得下整只的牛!”
  李媽頓了几秒鐘,接著,像突然從夢中惊醒般,她慌忙放下汽水瓶,急急的去布置碗筷,嘴里顛三倒四的、昏昏亂亂的說:“是了,碗筷,添一副碗筷,對了,紅酒,要一瓶紅酒,對了,得再加一個菜,是了,炸肉丸子,從小就愛吃炸肉丸子……”她匆匆忙忙的跑走了,滿眼睛都是淚水。
  這儿,耿若塵調過眼光來,注視著他的父親,他們父子二人的目光接触在一起了。室內好安靜,好安靜,好安靜……江雨薇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終于,老人開了口,冷冰冰的。
  “你從什么地方來的?”他問。
  “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那年輕人靜靜的回答:“我流浪了一段時間,現在,我回家了。”
  “為什么?”老人繼續問,像審問一個犯人。
  “因為我累了。”他坦然的答。
  “你帶了些什么東西回來?”老人再問。“風霜、塵土、疲倦,和……”他緊盯著老人:“需要我繼續說下去嗎?我的財產并不多!”
  老人推開自己身邊的椅子,他的手微微顫抖著:
  “坐下來!”他說:“我想你需要好好的吃一頓!”
  耿若塵毫不客气的坐了下來,他正坐在江雨薇的對面,他的目光立即捉住了江雨薇的。
  “我想你們見過……”老人說。
  “是的!”耿若塵緊盯著江雨薇:“我們見過,我不知道你從什么地方發掘到這個机伶古怪的護士,她以為她自己是天神派到人間的執法者!”老人敏銳的看看江雨薇,再轉頭看著他的儿子。
  “她在你的戲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嗎?”他敏捷的問。
  江雨薇迅速的咳了一聲嗽,站起身來,她不想讓老人知道她所做的事情,于是,她急急的說:
  “我來拿酒杯吧,你們要喝什么酒?紅酒嗎?我想,我今晚可以陪你們喝一點!”她走到酒柜前面,取來酒杯和酒瓶,在她開瓶及倒酒的時間內,她發現那父子二人都緊盯著她。她不安的聳了一下肩,注滿老人的杯子,再注滿耿若塵的。耿若塵把眼光從她身上轉到老人的臉上:“你問我她扮演了什么角色嗎?”他咬字清楚的說:“她是那個幫我拿火炬的人。”“哦?”耿克毅皺皺眉。“怎么講?”
  “有個古老的傳說,”耿若塵啜了一口酒:“當一個流浪者在長途的旅行与跋涉之后,他常常會走進一個黑暗的森林,然后,他會在林中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出路,荊棘會刺破他的手足,藤蔓會絆住他的腳步。這時,會出現一個手持火炬的女人,帶領他走出那暗密的叢林。”
  “哦?”老人注視著江雨薇。
  “故事并沒有完,”耿若塵繼續說:“這女人或者是神,或者是鬼,叢林之外,或者是天堂,或者是地獄,這……之后的事就沒有人知道了!”江雨薇懊惱的抬起頭來,把長發拋向了腦后:
  “好了!你的故事該說完了,”她惱怒的說:“天堂也好,地獄也好,你已經投進來了,不是嗎?現在,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有沒有興趣吃飯,至于我呢,我已經餓得要死掉了!”
  “慢點,”老人舉起了他的酒杯,他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讓我們好好的喝杯酒吧!雨薇,”他深深凝視她:“干了你的杯子,如何?”掉轉頭,他望著他的儿子,眼光熱烈:“你一向有好酒量,若塵!”一仰頭,他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江雨薇毫不考慮的,就一口干了那杯酒,再看耿若塵,他的杯子也已空了。酒,迅速的染紅了三個人的臉,耿若塵搶過瓶子來,重新注滿了三人的杯子,他舉起杯子,突然豪放的高呼:“浪子回頭金不換,是嗎?爸爸,為你的浪子喝一杯吧!至于你,”他望著江雨薇:“我該稱呼你什么?女神?女妖?女鬼?”“女暴君?!”那做父親的沖口而出。
  “什么?女暴君”耿若塵大叫,斜睨著江雨薇,接著,他就爆發性的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用手拍著老人的肩膀,他興高采烈的喊:“太好了!女暴君!她是個名副其實的女暴君!她對我說過任何人都不敢說的話,除非是個女暴君!啊呀!爸爸,你的幽默感仍然不減當年!”
  “儿子,”老人也開始笑了,而且一笑就不可止,他和耿若塵一樣的瘋瘋癲癲:“你的豪放也不減當年呀!”
  他們彼此大笑,彼此拍彼此的肩,彼此喝酒。江雨薇望著這一幕父子重逢的戲,一幕相當夸張的戲,兩人都有些做作,兩人都表現得像個小丑,但是,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的眼眶發熱,有些不爭气的、潮濕的東西涌進了她的眼眶里,迷糊了她的視線。悄悄的,她推開了自己的椅子,想無聲無息的退開。可是,比閃電還快,那耿若塵跳起來,跨前一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回頭對耿克毅說:
  “她想溜走,爸爸,我們讓她溜走嗎?”
  “不,”老人大大的搖著頭:“我們不能讓她溜走,我們要灌醉她!”“听到了嗎?”耿若塵凝視著她,發現了她眼里的淚光,他倏然間放開了手,像有什么東西燙了他一樣:“哦哦,”他吃惊的嚷:“你可別哭呵!我們并不是罵你,是嗎?”他求救似的望著老人:“爸爸,我們怎么把她弄哭了?”
  江雨薇重重的摔了一下頭。
  “誰說我哭來著?”她用手揉揉眼睛,一串淚珠扑簌簌的滾落下來,她卻含著淚笑了:“我是在笑,”她大聲說:“你們看不清楚!”“儿子,”老人說:“她在笑,你看錯了!”
  “是嗎?”耿若塵舉起杯子:“那么,我們喝酒吧,還等什么?”三人都干了杯子,三人又倒滿酒。李媽捧著一碟炸肉丸子出來,看到這幅又笑又鬧的畫面,她呆了,傻了,放下盤子,她匆匆說:“三少爺,我去幫你整理房間!”
  “去吧!”耿若塵揮手:“別忘了給我……”
  “泡杯濃茶!”李媽接口。
  “哈!”耿若塵爽朗的大笑:“李媽,我現在抱你一抱,你會不會難為情?”“啊呀!”李媽笑著逃上樓梯:“不行了!你已經是大人了呢!”李媽走了,耿若塵目送她消失在樓梯口,他回過頭來,他的眼光又和耿克毅的接触了,這回,笑容從他的唇邊隱沒了,慢慢的,一份深深切切的摯情充塞進了那對深邃的眸子里,慢慢的,他的表情誠摯而面色凝重,慢慢的,他把他的手伸給他的父親:“爸爸,”他不再扮小丑了,他低語著:“你愿意接納一個迷失的儿子嗎?”耿克毅也不再笑了,他用同樣深摯的目光迎視著他的儿子,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
  “若塵,我等了你四年了。”
  他們父子緊握住了手。耿克毅這時才說了句:
  “歡迎你回來,儿子!”
  “從此,不再流浪了。”耿若塵說。
  江雨薇再度悄悄的站起身來,這次,耿若塵沒有拉住她,他全心都在他父親的身上。江雨薇知道,現在,他們父子必定要有一段長時間的單獨相處,他們有許多話要談,從漫長的過去,到誰也無法預測還有多久可相聚的未來。她輕輕的從桌前退開,輕輕的走上樓,輕輕的回到自己房里,再輕輕的關上房門。仰躺在床上,她用手枕著頭,模糊的想起今天才和老人談起過的那几句詞:“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网,終有千千結。”一個“心結”已經解開了。她微笑著,望著窗外天邊的繁星。人類的心靈里,到底有多少“結”呢?像那些星星一樣多嗎?成千成万的!為什么呢?只為了那句“天不老,情難絕!”這,就是人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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