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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淮倚著玻璃窗站著。
  他已經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眼光迷迷蒙蒙的停留在窗外的云天深處。云層是低沉而厚重的,冬季的天空,總有那么一股蕭瑟和蒼茫的意味。或者,与冬季無關,与云層無關,蕭瑟的是他的情緒?是的,自從早上到辦公廳,方明慧遞給他那封簡短的來信之后,他整個的情緒就亂了。他覺得自己像個正在冬眠的昆虫,忽然被一根尖銳的針所刺醒,雖然惊覺而刺痛,卻更深的想把自己蜷縮起來。
  那封信,白色的信封,純白鑲金邊的信紙,信紙的一角,印著一個黑色的小天使。他從沒看過如此別致而講究的信箋。信上,卻只有寥寥數字:
  
  “江淮:我已抵台北,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時來看你。丹楓”
  

  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時!今天就是一月十日!這封信是算好了在今晨寄到。他看看表,一個早上,這已經記不清是第几次看表;十點八分二十五秒!期待中的時間,總是緩慢而沉滯。期待?自己真的在期待嗎?不是想逃避嗎?如果要逃避,還來得及。但,為什么要逃避呢?沒有逃避她的理由。陶丹楓,這個听過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卻始終無緣一會的人!陶丹楓,他以為他一生也不會見到她,也不可能見到她,也從沒有希望見到她,而她,卻不聲不響的來了。既沒有事先通知他,也沒告訴他她的地址及一切。“我已抵台北”,就這么簡單,什么時候抵台北的?英國与台灣之間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即使噴射机已滿天飛,這仍然是一段漫長的路!她來了!就她一個人嗎?但,管她是一個人或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反正來了!他立即就要和她面對面了——陶丹楓,一個陌生的女孩。陌生?陌生?真的陌生嗎?他瞪視著窗外的薄霧濃云,心髒就陡的沉入一個冰冷的、深暗的、黝黑的深海里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個暗沉沉的深海里浮游了多久,驀然間,敲門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像轟雷似的把他震醒,他的心猛跳起來,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听到自己的聲音,沙啞而不穩定的響著:“進來!”門開了,他定睛看去,心情一寬,渾身的肌肉又都松弛了。門外沒有陌生女人,沒有陶丹楓,沒有深海里的幽靈……而是笑容可掬,充滿青春气息的方明慧。一個剛從大學畢業,才聘用了半年多的女秘書。她捧著一大疊卷宗,口齒伶俐的報告著:“編輯部把這個月出版的新書名單開出來了。美術部設計好了《捉月記》和《畸路》兩本書的封面,請您過目。發行部說那本《山城日記》賣了兩年才賣完,問還要不要再版?會計部已做好銷售統計表,上個月的暢銷書是那本《當含羞草不再含羞的時候》,一個月賣了四万本!廣告部……”
  听她一連串的報告,似乎還有几百件事沒說完。而今天,他的腦子中沒有書名,沒有封面,沒有出版計划!他捉不住她的音浪,盛不下她的報告。他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溫和的說:“好吧,把東西放在桌上,我慢慢來看!”
  方明慧把卷宗送到桌上,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閃動著靈活的眼珠,又很負責任的叮囑著說:
  “每個部門都在催,說是十万火急喲!”
  十万火急?人生怎么會有那么多十万火急的事呢?他不由自主的蹙緊了眉。方明慧識相的轉過身子,往門口走去,到了門口,她忽然又回過頭來,很快的說了几句:
  “還有件最重要的事,那本《黑天使》的原稿您看完沒有?作者今天打電話來催過了,如果不能用,她希望赶快退還給她。她說,別人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希望您別丟了字紙簍!”黑天使!他腦中像有道電光閃過。黑天使!那部原稿從寄到出版社來之后,他根本還沒時間去翻閱。每個作家都以為自己的作品最重要,殊不知要看的原稿有成千累万!積壓上半年還沒動過的稿件多得是!但,《黑天使》,這名字怎的如此特別?如此熟悉?如此驀然牽動了他的神經?他飛快的沖到桌邊去,急促翻動著桌上的卷宗、原稿、設計圖……焦灼的問:“那部《黑天使》在什么地方?”
  “您放在稿件柜里了。”方明慧說著,走到稿件柜邊,很快的找出了那份稿件,送到他的面前。
  他跌坐在桌前的椅子里,迫不及待的把那疊稿紙拉到眼前。方明慧輕悄的走了出去,又輕悄的帶上了房門,他渾然不覺,只是探索似的望著那疊稿箋。很普通的稿紙,台灣每家文具店都買得著,稿件上有編輯部的評閱單,這是經過三位編輯分別看過后才送給他決定的稿子,那評閱單上密密麻麻的寫著三位編輯的觀感。他略過了這一頁,望著標題下作者的名字——執戈者。執戈者,一個男性的筆名,一個頗有戰斗气息的名字,一個從沒听過的名字。執戈者帶著黑天使而來,使人聯想到瘟疫、戰爭、死亡。他翻過了這一頁,在扉頁上,他讀到了几句話:“當晚風在窗欞上輕敲,
  當夜霧把大地籠罩,那男人忽然被寂寞惊醒,
  黑天使在窗外對他微笑。”
  他凝視著這几句話,不知怎的,有股涼意冷颼颼的爬上了他的背脊。他怔了几秒鐘,這筆跡多么熟悉!熟悉得讓人害怕!很快的,他找出了早上收到的那封信,重新抽出了那白色鑲金邊的信箋,他下意識的核對著信箋上和稿紙上的筆跡;是了!這是同一個人的筆跡!同樣的清秀、飄逸,而瀟洒的筆跡!同樣是老早老早以前,就見過的筆跡!甚至,是同樣用黑墨水寫的!現在的人都用原子筆,有几個人還用墨水?他呆住了,腦子里有一陣混亂,一陣模糊,一陣惶惑……然后,就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覺得腦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在他眼前,那白信箋上的小黑天使,一直像個活生生的小動物般,在那儿扭動跳躍著。
  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是怎樣進來的。他完全沒有听到開門和走動的聲音。只是,忽然間,他抬起頭來,就發現她已經站在他的桌子前面了。他睜大了眼睛,瞪視著她,不信任似的望著面前這個亭亭玉立的人影,不用介紹,不用說任何一句話,他知道她是誰——陶丹楓。或者,不是陶丹楓,而是執戈者。她站在那儿,背脊挺直,肩膀和腰部的弧線美好而修長。她穿著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黑色燈芯絨的長褲,手腕上搭著件黑色長斗篷。她的脖子瘦長而挺秀,支持著她那無比高貴的頭顱。高貴,是的,他從沒見過這种与生俱來的高貴。她有一頭烏黑的濃發,蓬松的在頭頂挽了個漂亮的發髻,使她那本來就瘦高的身材,顯得分外的修長。她面頰白皙,鼻子挺直,雙眉入鬢,而目光灼灼。她那薄而小巧的嘴角,正帶著個矜持而若有所思的微笑。她渾身上下,除了脖上挂著一串很長的珍珠項鏈外,沒有別的飾物。盡管如此,她卻仍然有份奪人的气魄,奪人的華麗,奪人的高貴……使這偌大的辦公廳,都一下子就變得狹窄而傖俗了。
  他抽了一口气,眨眨眼睛,再仔細看她。忽然,他覺得喉中干澀,干澀得說不出話來。那美好的面龐,那尖尖的下巴,那眉梢眼底的神韻……依稀彷佛,全是另一個女人的再版!只是,那個女人沒這份高貴,沒這份華麗,沒這份矜持与冷漠。那個女人愛笑愛哭愛叫愛鬧,那個女人熱情如烈火,脆弱如薄冰。不不,這不是那個女人,這是陶丹楓,這是執戈者,這是——黑天使。“你——”她忽然開了口,聲音低柔而略帶磁性。“就預備這樣一直瞪著我,而不請我坐下來嗎?”
  他一愣,醒了。從這個迷离恍惚的夢中醒過來,他搖搖頭,振作了一下自己,竭力想擺脫那從早就壓在他肩頭心上的重負。他再眨眨眼睛,再仔細看她,努力的想微笑——他自己都覺得,那微笑勉強而僵硬。
  “你必須原諒我,因為你嚇了我一跳。”他說,聲音仍然干澀,而且,他很懊惱,覺得自己的措辭笨拙得像在背台詞。
  “為什么嚇了你一跳?”她問,微微的挑著眉梢,深黝的眼睛像暗夜的天空,你不知道它有多深,你看不透它包容了多少東西。“我敲過門,大概你沒有听見,你的秘書方小姐說你正在等我。”他站起身來,正對著她,他們彼此又注視了好一會儿。終于,他有勇气來面對眼前的“真實”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你,”他說,嘴邊的微笑消失了,他仔細的打量她。“我本來在等丹楓,她從英國來,可是,忽然間,丹楓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位作家,名叫執戈者。”
  她的眼光飄向了桌面,在那攤開的稿件和信箋上逡巡了一會儿,再抬起睫毛來的時候,她眼底有著淡淡的、含蓄的、柔和的笑意。但是,那笑容里沒有溫暖,卻帶點儿酸澀,几乎是憂郁的。她發出了一聲低低的輕歎。
  “是這件事嚇了你一跳?”
  “可能是。”她深沉的看他。“你是個大出版家,是不是?許多作者都會把他們的作品寄來,是不是?這不應該是件奇怪的事呀。但是,顯然的——”她的眼光黯淡了下去。“如果我不提醒你執戈者与陶丹楓之間的關系,你不會翻出這篇黑天使來看,它大概會一直塵封在你的壁櫥里。有多少人把他們的希望,就這樣塵封在你這儿呢?”他迎視著她。那眼光深邃而敏銳,那寬闊的上額帶著股不容侵犯的傲岸,那小巧的唇角,卻有种易于受傷的敏感与纖柔。這纖柔又触動了他內心底層的傷痛。多么神奇的酷似!
  “我很抱歉。”他出神的看著她,那眉梢,那眼角,那鼻梁,那下巴,那嘴唇……天哪!這是一個再版!他費力的約束自己的神志。“我不會把別人的希望輕易的拋置腦后,我的職員會一再提醒我……”“我注意到了,”她很快的打斷他。“你有個很好的女秘書,又漂亮,又机靈。”像是在答复她的評語,方明慧推門而入,手上拿著個托盤,里面有兩杯熱騰騰的茶。她笑臉迎人的望著江淮和陶丹楓,輕快而爽朗的笑著說:
  “今天阿秀請假,我權充阿秀。”發現兩個人都站書桌前面,她怔了怔,微笑的望向江淮。“您不請陶小姐到沙發那邊坐嗎?”一句話提醒了江淮,真的,今天怎么如此失態?是的,自從早上接到丹楓的信后,他就沒有“正常”過。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惊奇,太多的迷惑,太多的回憶……已經把他攪昏了。他惊覺的走到沙發旁邊——在他這間私人辦公廳里,除了大書架、大書桌、大書柜之外,還有套皮質的沙發,靠窗而放。他對陶丹楓說:“這邊坐吧!”她走了過來,步履輕盈而文雅,那种高貴的气質,自然而然的流露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她坐了下來,把黑色的披風搭在沙發背上。方明慧放下了茶,對丹楓大方而親切的笑笑,丹楓對她點頭致謝,于是,那活潑的女孩轉身退出了房間。丹楓四面打量,又一聲輕歎:
  “我發現,你有一個自己的王國。”
  “每個人都有個自己的王國。”他不自禁的回答。“王國的大小,不在于生活的環境,而在胸中的气度。”
  她的眼睛閃過一抹奇异的光芒,緊緊的停駐在他臉上。這种專注的注視使他不安,他覺得她在透視他,甚至,她在審判他。這對眼睛是深沉難測而敏銳的。她多少歲了?他在心中盤算、回憶,二十二?或二十三?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成熟。國外長大的孩子總比國內的早熟,何況,二十二、三歲也是完全的大人了。“你在想什么?”她問。
  “想你的年齡,”他坦白的回答,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如果我記得沒有錯,你今年是二十二歲半,到十月,你才滿二十三歲。是的——”他咬咬牙,胸中掠過一陣隱痛。“那時候,每到十月,我們都給你准備生日禮物。你的生日是——”他的眼睛閃亮:“十月二十一日!”
  她的眼睛也閃亮,但是,很快的,她把睫毛低垂下來,藏住了那對閃爍的眸子。半晌,她再揚起睫毛,那眼睛又變得深沉難測了。“難得你沒忘記!”她說,聲調有一些輕顫。“我在想,你早上收到信的時候,可能會說,陶丹楓是誰?”
  “你——”他急切的接口,偽裝已久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了,他瞪視著她,熱烈的低喊:“丹楓,你怎么可能這樣冷酷?這樣沉靜?這樣道貌岸然?你怎么不通知我你的班机?你怎么不讓我安排你的住處?你怎么不聲不響的來了?你——居然還弄了個黑天使來捉弄我!丹楓,你這么神秘,這么奇怪,這么冷淡……你……你真的是我們那個親愛的小妹妹嗎?那個被充軍到异國的小妹妹嗎?那個我們每天談著、念著的小妹妹嗎?”一股淚浪猛的往她眼眶里沖去,她的眼睛濕潤了。那白皙的雙頰上立即涌上了兩片激動的紅暈,她扭轉了頭,望著窗外,手指下意識的在窗玻璃上畫著,由于室內室外的气溫相差很遠,那窗玻璃上有一層霧气。她無心的在那霧气上寫著字,嘴里模糊的低語:“我并不神秘,我回台灣已經三個月了……”
  “三個月!”他惊叫,激動惊奇而憤怒。“你來了三個月才通知我!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租了一間帶家具的小公寓,很雅致,也很舒服。”她仍然在窗玻璃上畫著。“我每天在想,我該不該來看你,如果我來看你,我應該怎樣稱呼你?叫你——江淮?還是叫你——
  姐夫?”他手里正握著茶杯,她這聲“姐夫”使他的手猛的一顫,水溢出了杯子,潑在他的身上,他震顫的放下了茶杯,杯子碰著桌面,發出輕脆的響聲。他挺了挺背脊,室內似乎有股冷風,正偷偷的吹襲著他。他從口袋里拿出煙盒,取了一支煙,打火机連打了三次,才把那支煙點著。吐了一口大大的煙霧,他看向她。她依然側著頭,依然在窗玻璃上畫著,她沒有回過頭來,自顧自的,她繼續低語:
  “我去姐姐的墓地上看過了,你把那墳墓修得很好。可是,墓碑上寫的是‘陶碧槐小姐之墓’,我知道,她始終沒有幸運嫁給你。所以,我只能稱呼你江淮,而不能稱呼你姐夫。”她回過頭來了,正視著他,她的眼珠清亮得像黑色的水晶球,折射著各种奇异而幽冷的光彩。“江淮,”她幽幽的說:“我很高興見到了你。”他審視了她几秒鐘。“唔。”他哼了一聲,煙霧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他不穩定的拿著那支煙,眼光望著那裊裊上升的煙霧。“丹楓,”他勉強的、苦惱的、艱澀的說著:“關于我和你姐姐,這之間有很多事,都是你完全不了解的!……”
  “我知道,”她打斷了他。“听說,姐姐很柔順,她不會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吧?”他一震,有截煙灰落在桌面上,他緊盯著她。
  “當然,”他正色說:“她從沒有對不起我,她善良得傷害不了一只螞蟻,怎會做對不起人的事!”
  她的眉毛微向上揚,那對黑色的水晶球又在閃爍。
  “好了,”她說:“我們先不要談姐姐,人已經死了,過去的也已經過去了……”她望著他手上的煙。“給我一支煙,行嗎?”“你也抽煙?”他惊奇的,語气里有微微的抗拒。
  “在倫敦,女孩子十四歲就抽煙。”她淡淡的回答,接過了他手里的煙,熟練的點燃。他凝視她,她吸了一口煙,抽煙的姿勢优雅而高貴,那縷輕輕柔柔的煙霧,烘托著她,環繞著她,把她襯托得如詩、如畫、如幻、如夢……他又神思恍惚起來。“姐姐抽煙嗎?”她忽然問。
  “是的。”他本能的回答。
  “哦?”她惊奇的揚起了睫毛。“我以為——她絕不會抽煙。”“為什么?”“因為,很明顯,你并不贊成女孩子抽煙,你不贊成的事,她就不會做。”他怔了怔。“怎么知道我不贊成女孩子抽煙?”他問。
  “你贊成嗎?”她反問。
  “不。”他坦白的。“你的觀察力很強。我不喜歡女孩子的手指上有香煙熏黃了的痕跡。”他下意識的去看她夾著香煙的手指,那手指纖柔白皙,并沒有絲毫的煙漬。“你很小心,你沒有留下煙痕。”“姐姐留下了嗎?”她又問。
  他蹙起眉頭。于是,像是猛然醒悟到什么,她坐正身子,抬了抬那美好的下巴,提高了聲音,清晰的說:
  “對不起,說過了不再談姐姐。我今天來,并不完全以陶碧槐的妹妹的身分來的,我在練習寫作,可是……”她輕聲一歎:“你顯然還沒看過我的作品!”
  “我會看的!”他急促的說:“給我一點時間!”
  “你有的是時間,我在台灣會住下去。”
  他困惑的看她。“我以為你學的是戲劇。我以為你正在倫敦表演舞台劇。”
  “我表演過。”她說:“演過‘捉鼠机’,也演過‘万世巨星’,都是跑龍套的角色,是他們的活動布景。我厭倦了,所以,我回台灣,想換一种生活方式。”
  “你一個人回來的嗎?”
  “一個人。”“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
  “我獨來獨往慣了,”她望著煙蒂上的火光。“這些年來,即使是在倫敦,我也是一個人。我母親……”她沉吟片刻,熄滅了煙蒂。“她和她的丈夫儿女,一直住在曼徹斯特。”她抬眼看他,忽然轉變了話題。“我會不會太打扰你了,我知道你是個大忙人!我想,如果我識相的話,應該告辭了。”她站起身來,去拿那件披風。他飛快的攔在她前面。
  “你敢走!”他激動的說。
  “哦?”她仰頭看他,眼里有著惊愕。“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吃午飯,如果你不把你這些年來的生活告訴我,如果你不帶我到你的住處去,如果你不讓我多了解你一些……”他大聲的、一連串的說著。“你休想讓我放你走!”她的睫毛向上揚著,她的眼珠亮晶晶的閃耀著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她的嘴角微向上彎,一個近乎凄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臉龐,她閃動著眼瞼,眼底逐漸流動著一層朦朧的霧气。她微張著嘴,半晌,才吐出了聲音:
  “你實在不像個冷漠的偽君子,我一直在想,你是神仙還是魔鬼?你何以會讓我姐姐那樣愛你?現在,我有一點點明白了……”她眼底的霧气在加重。“江淮,”她清晰而幽柔的說:“你怎么允許她死去?”
  他迅速的背轉身子,不讓她看到他的臉,他呼吸急促,肌肉僵硬,全身心都籠罩在一份突發的激情里。然后,他覺得,有一只纖柔而溫暖的手,輕輕的握住了他。他不自主的渾身一震,這手是傳電的嗎?再然后,她的聲音和煦如春風,在他耳邊輕輕響起:“听說,台灣的四川菜最好,請我去吃川菜,好嗎?”
  他回眼看她,她已經披上了那件黑絲絨的長斗篷,她渾身都浴在一片黑里,可是,那白皙的臉龐上漾著紅暈,那小小的嘴唇綻著輕紅。他想起古人的辭句:“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再加上那盈盈眼波,和那遍布在整個臉龐上的,近乎是圣洁的笑容。天哪!她多么像碧槐!她又多不像碧槐!她高雅得像一尊神祗,而那笑容,卻是屬于天使的。天使!他心中惊悸,黑天使!黑天使代表的是什么?歡樂還是哀愁?善良還是罪惡?幸福還是不幸?搖搖頭,他不愿再想這個問題。
  伸出手去,他攬住了她的肩。
  “我們走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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