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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來臨的時候,陽光更加燦爛了,几乎天天都是大晴天,校園里,杜鵑花剛剛凋零,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蕩在空气中了。這天早上,夏初蕾在校園的一角,發現一棵少見的石榴樹,居然在樹上找到一朵早開的榴花,她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拉著梁致秀來欣賞,高興得手舞足蹈。致秀看她那种神采飛揚的樣子,看她那嫣紅的面頰,和那對使無數男同學傾倒的眼睛,心里就不能不微微惊歎。從小,自己也被親友們贊美;“是個美人胎子”。可是,站在初蕾面前,她仍然自歎不如。倒不完全是長相問題,除了長相之外,初蕾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就有那樣一种說不出的韻味。無論多夸張的動作,到了她身上都變成了自然。怪不得自己那兩個傻哥哥,見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態!
  “致秀,”初蕾喊著:“我從不知道石榴花的顏色會這么艷,難怪古人會說,‘五月榴花紅似火’了!”
  “你知道這朵石榴花像什么?”致秀問。
  “像什么?”“像你的名字。夏天初生的蓓蕾。”
  “噢!”初蕾會過意來,笑得更加開朗了。“真的!夏初蕾,确實有些像。致秀,你這人還相當聰明。”
  “夠資格當你的小姑子吧?”致秀笑嘻嘻的問。
  “小姑子?”初蕾一時腦筋轉不過來。“什么叫小姑子?……啊呀,哎呀!”她想明白了,大叫:“你這鬼丫頭嘴里就沒好話!”“沒好話嗎?”致秀靈活的眼珠在她臉上轉了一圈。“我覺得,這是句再好也沒有的話了。從大一起,我剛認識你,我就對自己說,這個夏初蕾啊,應該當我的嫂嫂,要不然,我那么熱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那么熱心安排郊游啊?一會儿爬山,一會儿游水,一會儿吃烤肉……”
  “好哇!原來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你這人真真真……真真……”她一連說了五個“真”,卻真不下去了,跺了一下腳,她說:“實在气人,偏偏我爸爸媽媽只生我一個,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喂,”她驀然轉變了話題。“你知道我爸為什么給我取名字叫初蕾?”
  “為什么?”“爸爸喜歡小孩,他說想生半打,我是第一個,就取名叫初蕾,他預備第二個叫再蕾,第三個叫三蕾,第四個叫四蕾……就這么一路蕾下去!”
  “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
  “不,生了男孩子,就把蕾字上面的草頭去掉,用打雷的雷字。”“想得很好,不過,如果生到第十一個,取名叫夏十一蕾,生到第十二個,叫夏十二蕾,搞不好再有夏十三蕾,夏十八蕾……”“胡說!”夏初蕾笑彎了腰。“又不是生小豬,那有這樣子生法的!”“那可說不定,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個孩子。”致秀說,把話題扯了回來。“你爸愛孩子,怎么就生了你一個呢?”
  “我媽不肯要啊!她生我是難產,差點死掉,她嚇坏了,爸爸也嚇坏了。而且,我媽愛漂亮,她說生了我,腰粗了兩□,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爸爸愛我媽媽,媽說不要就不要,于是,我這個初蕾,也就成了唯一蕾了。”
  “你媽是很漂亮,”致秀說:“跟你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樣。我媽就不行了,好像比你媽老了一輩似的。不過,生活環境不同,我爸當了一輩子公務員,家里很苦,又有三個孩子……”“所以,我媽說女人不能生太多孩子啊!”
  “你可別說這話!”致秀笑著說:“如果我媽不生三個生到我,我就不會跟你同學,如果我不跟你同學,你嫁給誰去?”
  “你在說些什么鬼話呀?”初蕾叫。“你以為我嫁不出去,一定要嫁到你家嗎?”“我沒說呀!”致秀賴皮的。“你別小看我兩個哥哥,女孩子倒追他們的多得很呢!我大哥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有個女同學暗戀他,為他中途輟學去當了修女!我二哥讀高二的時候,就有女孩子寫情書給他了。”
  夏初蕾的興趣,不知不覺的被勾引了起來,她收住笑,注視著致秀,深思的說:“致秀,你喜歡你二哥?還是喜歡你大哥?”
  “哈!”致秀笑了。“這正是我一直想問你的話!你怎么反問起我來了?”“哎!”初蕾的臉頓時漲紅了,她反身就往教室跑,一面跑,一面叫著說:“我不跟你鬼扯了,還要去上選修的心理學!”
  “我等你!”致秀在她身后喊:“下了課到我家去,我媽說,她包餃子給你吃!”“我不去!我也不吃!”初蕾邊跑邊說。
  “隨你便!”致秀笑著嚷:“反正我沒課了,我就在這儿等你,下了課你不來,我可就走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沒耐心多等,你听到沒有?”“沒听到!”夏初蕾回頭笑嘻嘻的大叫了一聲,就跑得無影無蹤了。致秀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那文學院的大樓下,她回過身子來,對那朵石榴花看了半晌。然后,她選擇了一塊陰涼的樹蔭,席地而坐。攤開了一本中國斷代史,她開始看起書來。六月就要期終考了,轉眼大三就要過去了。她瞪著書上一頁什么“藩鎮割据圖”,卻一點也看不進去。她心里在想著初蕾,她和初蕾并不同系,她念的是歷史系,初蕾念的是哲學系,但是,她們在大一時,曾經一起上過社會學和經濟學的課,兩人一見而成知己。不過,她卻再也沒料到,初蕾會在她的家庭中,构成一股看不見的暗潮。她想起初蕾的話:
  “致秀,你喜歡你二哥?還是喜歡你大哥?”
  用手托著下巴,她情不自禁的,就呆呆的出起神來了。她想著大哥致文,和二哥致中。致文深沉含蓄,致中豪放不羈。致文對人對事都很認真,致中卻有些玩世不恭。喜歡誰?以一個妹妹的立場,實在很難說。她喜歡大哥的沉穩,喜歡二哥的瀟洒。可是,如果把自己放在初蕾的立場呢?她微側著頭,靜靜冥想,禁不住脫口而出:
  “我選大哥!”為什么選大哥呢?初蕾太活了,需要一個讓她穩定的力量,也需要一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男人。致文已經二十七歲,致中才二十四。致文溫柔細致,懂得体貼女人。致中卻還沒有定型,整天嘻嘻哈哈的,對女孩子只有三分鐘熱度。她想到這儿,就再也坐不住了,所有的心思,都飄到大哥身上去了。何況,大哥學文,和初蕾的興趣接近,致中學工,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方向。她想著想著,越想心頭越熱,但是……但是……她蹙起了眉頭,但是那要命的大哥呵,做事永遠慢半拍!他對初蕾到底有情還是無情呢?為什么至今沒展開攻勢?是為了二哥嗎?可能!致文一向把手足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看樣子,”她自言自語。“愛神需要一點助力,這就是有妹妹的好處了!”她猛的從草地跳了起來,說做就做!沒時間再來猶豫。她直奔向圖書館,那儿有公用電話,打個電話給大哥去!到了圖書館門口,沒想到那公用電話前排了一大排人。等不及,她又奔向學生育樂中心,那儿也有人占線。她站在那儿焦急的等著,好不容易才挨到她。她立即撥到致文的辦公廳,致文在大學當助教。台灣的教育制度,助教是要上班的,但是工作非常輕松,升等卻必須作論文。致文大部份的時間都在寫論文,因此,他的上班也是形式,偶爾,他也可以溜班。
  電話接通了,致秀立即熱心的說:“大哥,可不可以出來?”
  “現在嗎?干什么?”“有好事找你。”“說說看!”“你到我們學校來,立刻就動身!”
  致文沉默了一下。“干什么?”他狐疑的。
  “你走進校門,就往右拐,通過第一幢建筑,你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紅豆樹,在紅豆樹后面,有一排杜鵑花,杜鵑花旁邊,有一棵石榴花,在那棵石榴花前面,有一個人在等你!”他屏息片刻。“是誰?”他有些明知故問。
  “你想是誰?當然是她啦!”
  他又遲疑了一會儿,似乎有所顧忌。
  “她要你打電話給我的嗎?還是你自作主張?”
  該死!他還在那儿舉棋不定呢!下課鐘早就響了,她再也沒時間跟他嚕蘇,她很快的說:
  “你別問了,再不來就晚了。我不告訴你是誰叫你來的,只告訴你一句話,愛情是不能謙讓的哦,你不要像孔融讓梨似的把它給讓掉了!”梁致文似乎窒息了一下,立即,他的聲音很快的響了起來:“我馬上就來!”“越快越好,”她叮囑著:“別帶她回家,帶她到郊外去,帶她坐咖啡館去,帶她看電影去,都可以。就是不要帶回家,知道嗎?好了,你快來,我先去絆住她!”
  摔下听筒,她轉身就往石榴花的方向跑去。
  當致秀去打電話的同時,初蕾已經回到了校園里。在那棵石榴花前繞來繞去,她就找不著致秀的影子。她四面張望,一個人都沒有,看看表,她也不過只遲到了五分鐘。她咬咬牙,禁不住就罵了句:“居然說不等就不等!可真神气,她以為我巴不得去她家吃餃子呢!”她越想越懊惱,掉轉身子,她气呼呼的就往校門口走。她到校門口,致秀到校園,兩人剛好錯開。誰知,這一錯開,就把致秀所有的計划都錯開了。
  初蕾走出校門,抱著書本,她往公共汽車站走去,剛剛走到車站,就有個年輕人,騎著輛熟悉的摩托車,一下子對她沖了過來。她定睛一看,是梁致中!心里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好哇!致秀在搗鬼!怪不得不等我呢!她抬眼望著致中:“怎么不上班?”“工厂進机器,今天停工一天!”致中四面張望。“咦,致秀呢?她怎么不跟你在一起?”
  還裝佯呢!初蕾撇了撇嘴。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她問。
  “誰說我知道?”他作了個鬼臉:“我碰巧而已!”
  “哼!”她輕哼著,背轉身子。
  “喂,坐到我后面來,”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快點!”
  他聲音里面有命令的語調,她更惱火了。
  “不去!”她簡單的說。
  他斜睨著她,想了兩秒鐘,然后,他用手抓了抓那被風吹得零亂不堪的頭發,忽然笑了。
  “好好好,”他咬咬牙說:“我招了!我安心在等你,好了吧?你今天上完心理學就沒課了,我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好了吧?”這還差不多,她咬住嘴唇,想笑。微微揚起睫毛,她從眼角偷窺他,這渾小子的臉居然紅了。他也會臉紅,豈不奇怪!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梁致中,那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梁致中,居然也有臉紅的一刻!不知怎的,他那臉紅的樣子竟使她心中怦然一動。她不再刁難,不再違抗,就身不由己的坐上摩托車的后座,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梁致中發動了馬達,車子“呼”的一聲向前沖去。風吹散了初蕾的頭發,她不得不把面頰靠在致中的背上,免得頭發跑進眼睛里。她在后面喊:
  “你帶我到什么地方去?你家嗎?”
  “不!去青草湖划船去!那儿有一种帆船,很好玩!包你喜歡!”“致秀說你媽今晚要請我吃餃子!”初蕾喊,心里忽然掠過一個人影。有份微微的不安,就悄悄的襲上心頭。
  致中的背脊挺了挺。“我媽的餃子,你隨時都可以吃!”他含糊的說,又喊:“抱緊一點,我要加速了!”
  他加快了速度,初蕾雙手繞住了他的腰,把面頰緊偎著他的背脊。車子從校門口飛馳過去,初蕾眼睛一亮,忽然看到致文從一輛計程車里出來,大概受摩托車聲音的吸引,致文回過頭來,正好和初蕾的眼光接触。她皺皺眉,不可能的!她想,她一定是眼睛花了。決不可能兄弟兩個都跑到校門口來!但是,那一瞥是如此真實,竟使她神思恍惚了起來。致中在前面對她一連吼了好多句問話,她竟一句也沒有听見。終于,致中大叫:“初蕾!”她驀然一惊。“干嘛?”她問。“你在想什么?”“我……我……”她囁嚅了一下,仍然坦白的說了出來:“我好像看到致文。”“戛”然一聲尖響,摩托車緊急煞車,車子停住了。致中回過頭來,簡簡單單的說:
  “你還是到我家吃餃子去吧,我不送你去!我要到青草湖去划船。你既然不想去,我就找別人跟我一起去!”
  她呆了呆。“我又沒說不想去!”她委屈的說。
  他停好車子,站在街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里面又有那种近乎獰惡的光芒,他的臉色正經而嚴肅,從沒有如此嚴肅過。他的聲音冷淡而僵硬:
  “讓我告訴你一句我早就想說的話:我和我哥哥之間,衣服可以混著穿,車子可以彼此騎,書本可以大家看,只有女朋友,決不能分享!假若你要繼續東倒西歪,我從此退得遠遠的,我不會為你而傷兄弟感情!”
  她站在那儿,在他那灼灼的注視下而覺得呼吸急促。太陽直射在她頭上,入夏以來,她第一次感到太陽的熱力。她的頭有些發昏,嘴唇干燥,而他那從來沒有過的嚴肅態度竟使她的心髒怦怦跳動。忽然,她明白了過來,這玩世不恭的渾小子,這從不認真的渾小子,這滿不在乎的渾小子……正在對她做唯一一次感情的表白!
  她深吸了口气,睜大了眼睛,怎么?小說中的談情說愛不是這樣的。怎么?連一句溫柔的話都沒有?怎么?他是這樣凶巴巴而气呼呼的?但是,怎么?自己竟然那么喜愛這篇僵硬而冷淡的言語!“怎樣呢?”他再問:“你要跟我去青草湖,還是要到我家去吃餃子?”她用舌頭舐舐嘴唇,輕聲說:
  “餃子隨時都可以吃,是不是?”
  他盯了她好几秒鐘,逐漸的,他的眼睛里充滿了笑意,但是,他的聲音仍然是魯莽而命令性的:
  “上車!”他說。“是!”她重新坐上了車子。
  几分鐘后,車子已經飛馳在郊外的公路上了。
  同時,致秀和致文正并立在那朵初開的石榴花前面。兄妹二人,面面相覷,都有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致秀有些懊喪,自從听到致文說:“我在校門口看到初蕾,致中把她帶走了。”
  她就開始沮喪了。事實上,兩個都是哥哥,在今天以前,她并不覺得初蕾該屬于二哥或大哥,她認為,無論那個哥哥得到她,都是一件好事。但是,現在,她卻覺得有些不對勁,一种強烈的,自責的情緒把她抓住了。
  “大哥,我想都是我不好,我弄巧成拙!”終于,她先開了口。“如果我不去打電話,如果我始終和初蕾在一起,如果我沒有离開這棵石榴花……”
  “別說了!”致文輕聲說,嗒然若失的望著那朵嬌艷欲滴,含苞待放的石榴花。“怎么能怪你呢?你都是出于好意,是我……”他陡然咬緊牙關,致秀看到他下顎的肌肉在微微抖動,他的聲音里竟帶著震顫:“是我沒緣份!”他伸手撫摸那朵石榴花,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別處去。“從沒看過這么漂亮的花!”他啞聲說。“是初蕾發現的,”致秀不經思索的說了出來。“我說,這像她的名字,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哦!”致文慌忙縮回手,好像那朵花上有刺刺著了他。
  致秀惊愕的看著致文,她在這一剎那間,才領會到致文對初蕾用情竟已如此深摯!感動,同情,怜憫……的各种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淹了過來。她不由自主的說:
  “大哥,你別放棄!初蕾和二哥出游并不代表什么,你可以去競爭呀!”“競爭?”致文苦笑了一下。“和致中去競爭?去傷兄弟間的感情?何況,即使傷了兄弟感情,不見得會得到初蕾。你沒看到他們剛剛在一起的神情,他們又親熱又快活……”他咽住了,半晌,才又低沉而沙啞的說:“其實,他們真相配!都那么調皮,那么活潑,那么無拘無束的……”他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了。他們默默的在校園中走著,离開了石榴花,穿過了杜鵑花,那棵高大的紅豆樹正如亭如傘般聳立著。致文低垂著頭,漫不經心的走進那樹蔭下面,彎下腰,他從地下拾起一根熟透的豆莢,打開豆莢,有一顆鮮紅的紅豆滾進了他的掌心中,他喃喃的,低聲的念了兩句:
  “是誰把心里相思,种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致秀听不清他在咕噥些什么,詫异的問:
  “你在說什么?”“我在念劉大白的詩。”他仰頭看那棵大樹,苦笑得更深了。“中國人總把紅豆樹當成相思樹,其實是兩碼子事。但,我從不知道,一顆小小紅豆,會長成這樣巨大的樹木。怪不得……古人稱紅豆為相思子。”
  致秀的眼眶濕潤了。“大哥。”她低聲叫。致文忽然站定了,回過頭來,堅定的望著她。
  “致秀,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今年暑假,我要去山上寫論文?”“山上?”致秀怔了怔。“干嘛去山上寫?”
  “山上安靜一點,可以專心工作。明年,我一定要升等。總不能當一輩子的助教。”
  致秀瞪著他,傻傻的點了點頭。
  他伸手摸摸致秀那被太陽晒得發熱的短發,忽然笑了。笑完,他正色說:“你一定要告訴致中,這一次,不能只有三分鐘熱度了!”
  致秀更深的望著他,再傻傻的點了點頭。
  他握住那顆紅豆,大踏步的往校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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