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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珊有好長一段時間落落寡歡,她看什么事都不順眼,做什么事都不帶勁,她心煩意躁而情緒不穩。靈珍說她害了憂郁症,靈武說她變得不近人情,劉思謙說她工作太累了,缺乏年輕人該有的娛樂。只有劉太太默然不語,只是靜靜的觀察著她。然后,這天晚上,劉思謙出去應酬了,靈珍和張立嵩去看電影,露武在房間里邊听音樂邊做功課,家里難得如此安靜。靈珊坐在書桌前面,拿著一本拍紙簿,無意識的涂抹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句子。劉太太悄悄的推門進來了。
  靈珊看看母親,就又低下頭去。劉太太走近她,輕輕的伸手拿起她桌上的拍紙簿,看到上面縱橫零亂的寫著几句話: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劉太太放下本子,凝視靈珊,是的,靈珊是瘦了。
  “為了誰?”劉太太柔聲問,溫存的打量著女儿。
  “沒有!”靈珊蹙緊眉頭,把那張紙扯下來,慢慢的撕成粉碎。“是邵卓生嗎?”劉太太繼續問:“那個少根筋難道一點進步都沒有嗎?靈珊,”她撫摩女儿的長發:“對男孩別太挑剔,你知道,人有好多种,有的机靈,有的憨厚。邵卓生那孩子,雖然缺乏風趣和幽默感,但是非常厚道。你無法找一個面面俱到的男朋友,邵卓生也就很不錯了。”
  “媽!”她懊喪的喊:“為什么你們都把我看成邵卓生的人?難道除了邵卓生,我就不可以交別的男朋友嗎?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邵卓生一個男人!”
  “哦,”劉太太緊盯著她。“你另外有了男朋友?是誰?學校里的同事?還是新認識的?”
  靈珊瞪視著母親。“沒有!”她更加懊喪了,猛烈的搖著頭,她一迭連聲的說:“沒有!沒有!沒有!”
  劉太太沉思了一會儿。
  “我懂了,”她溫柔的說:“你不滿意邵卓生,又沒有遇到其他滿意的人。邵卓生對你而言,是一根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媽媽!”靈珊苦惱的喊了一聲,緊鎖著眉頭。“你能不能不要亂猜?我不是很好嗎?”
  “你有心事!”劉太太說。
  “我很好,很快樂,很滿足,我沒有心事!”
  “你騙不了一個母親!”劉太太用手梳著她的長發,柔聲說:“告訴我。”“媽媽!”靈珊哀求似的叫,眼中盛滿了凄惶及無奈。“你別管我,好不好?我最近有點煩,只因為……只因為天气的關系。”“天气?最近天气很好呵!”
  “很好我也可以煩呀!”靈珊強辭奪理。
  “好,好,可以煩,可以煩。”劉太太微笑著。“原來你是‘新來瘦,非干病酒,卻為悲秋!’”
  “媽!”靈珊有點儿惱羞成怒,居然撒起賴來了。“你干嘛找我麻煩嘛?人家好好的,什么事都沒有,你一定要來煩我,都是你!把我弄哭了,也沒什么好處!”
  “哎呀!靈珊!”劉太太慌忙說:“你可別耍別讓你弟弟笑話你……怎么,真的要哭呀?”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靈珊本有點矯情,可是,不知怎的,眼淚卻真的來了。“你一定要找我麻煩,你一定要把我弄哭…”“喂喂,靈珊,”劉太太手足失措了,把靈珊一把攬進了怀里,她不住的拍撫著她的背脊。“好了,都是媽不好,不該問你!你別哭呀,當老師的人了,怎么還像小孩子?……你听,門鈴響了,靈珍他們回來了,快擦干眼淚,別讓立嵩他們笑你……”靈珊立刻沖進浴室去擦眼淚,擦好臉,回到房間里,她才發現翠蓮笑嘻嘻的站在門口,客廳里沒有靈珍和張立嵩的嘻笑聲,顯然不是靈珍回來了。翠蓮望著她說:
  “二小姐,是阿香找你,她說請你過去一下,她家小姐又不肯寫字了!”靈珊的臉色變了變。“她爸爸呢?”她問。“阿香說,她爸爸還沒回家!”“哦。”靈珊遲疑了一會儿,臉色忽陰忽晴,眼睛忽明忽暗,終于說:“我去看看吧!”
  她走了出去,緊緊的抿著嘴角,眼里閃耀著奇异的光彩。劉太太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心里有點恍恍惚惚的,然后,她的心髒“咚”的一跳,胸口就像被什么東西重重的捶了一下。她眼前閃過一張男性的臉龐,深沉的眼睛堅毅的嘴角,憂郁的神情……難道使靈珊“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原因竟遠在天邊,而近在眼前嗎?劉太太摸索著靈珊剛剛坐過的椅子,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默默的出起神來了。
  靈珊走進了韋家。楚楚坐在餐桌前面,一臉的倔強,怒視著桌上的習字簿,手里緊握著一支鉛筆,嘟著嘴唇,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看到靈珊,她立即叫著說:
  “阿姨,我不喜歡寫我的名字!”
  “為什么?”靈珊在她身邊坐下來,拿起她的習字簿,發現上面划得亂七八糟,沒有一個字寫對了的。她打開楚楚的鉛筆盒,找到橡皮,慢慢的把那些鉛筆線條擦掉。“每個人都要學寫自己的名字,這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會寫名字,會被別人笑!”“我不喜歡!”楚楚噘著嘴說:“阿姨,你給我換一個名字!”
  “名字怎么能換呢?”靈珊說,望著她。“你為什么要換名字?”“它太難寫了,那么多筆划,我的手都累死了!”楚楚揚著睫毛說:“像丁中一,他的名字好容易寫,我會寫丁中一,阿姨,我改名字叫丁中一好不好?”
  靈珊凝視著楚楚,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她用手揉著楚楚的頭發,怜愛的說:“你不能改名字叫丁中一,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名字,換了名字,你就是丁家的孩子,不是韋家的孩子了。你的名字很好,比丁中一的名字好。楚楚,這是兩個很可愛的字,像你的人一樣可愛。”楚楚仰頭看著她,眼里閃著光。
  “阿香說我是淘气鬼,以前的阿巴桑說我是短命鬼,昨天晚上,我把爸爸的酒杯打破了,爸爸說我是討債鬼。阿姨,丁中一說鬼是很丑很丑的,很怕人的,我是不是很丑?”
  “如果你不乖,你就很丑!”靈珊說,從背后把住了她的手。“可是,你現在很乖,你要學寫你的名字,乖孩子都是很漂亮的,來吧!我扶住你的手,我們一起來寫,好不好?”
  楚楚看了看她,就順從的握起了那支筆。于是,靈珊扶著她的手,一筆一划的寫著,只寫了几個字,那孩子就唉聲歎气了起來,一會儿說:“我的手好酸好酸呵!”
  一會儿又說:“我的眼睛好累好累呵!”
  最后,她居然說:“我的腳好痛好痛呵!”
  靈珊忍不住要笑,注視著楚楚,她的唇邊全是笑意,眼睛里也全是笑意,她忍俊不禁的說:
  “你用手寫字,腳怎么會痛的?”
  “我的腳趾頭一直在動在動……”楚楚認真的說。“干什么?”“它在幫忙,因為我的手好累好累。”
  靈珊再也熬不住,她笑了出來。一面笑,她一面放開楚楚的手,把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她吻了吻那孩子的面頰,低歎著說:“楚楚,你實在好可愛好可愛呵!”
  楚楚呆了,她注視著靈珊的臉,然后,猝然間,她就用小胳膊緊緊的箍住靈珊的脖子,把面頰埋進了她的肩窩里,她用細細的,嫩嫩的,小小的聲音,熱烈的低喊:
  “阿姨,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呵!”
  這一聲天真的、純摯的呼叫,頓時使靈珊胸中一熱,整個人都熱烘烘的發起燒來。她的眼眶濕潤了。把楚楚抱向臥室,她低柔的說:“我們今天不寫字了,你該睡覺了,我抱你去睡覺,好不好?”楚楚不回答,只用小胳膊更緊更緊的抱了她一下。靈珊把她抱進臥室,問:“洗過澡了嗎?”楚楚點頭。“睡衣在哪里?”“柜子里。”靈珊把楚楚放在床沿上,打開柜子抽屜,找出了睡衣,正幫楚楚換著睡衣,阿香不安的赶了過來,叫著說:
  “二小姐,我來弄她!”
  楚楚的身子一挺,說:“我要阿姨!”靈珊對阿香笑笑。“沒關系,我來照顧她,你去睡吧!”
  阿香退開了。靈珊幫楚楚換好衣服,讓她躺上床,拉開棉被,密密的蓋住了她,又把她肩頭和身邊的被掖了掖。楚楚睜大了眼睛只是注視著她。剛剛,這孩子還在說眼睛好累好累,現在,她的眼睛卻是清醒白醒的。
  “睡吧!”靈珊溫和的說。
  “阿姨,”那孩子甜甜的叫:“你上次唱過歌給我听,你再唱歌好不好?”靈珊微笑的凝視她,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指按在那孩子的眼皮上,使她闔上了眼睛。于是,她輕聲的,婉轉的,細致的唱了起來:“月朦朧,鳥朦朧,點點螢火照夜空。山朦朧,樹朦朧,唧唧秋虫正呢噥。花朦朧,葉朦朧,晚風輕輕叩帘櫳。燈朦朧,人朦朧,
  今宵但愿同入夢!”
  她唱著唱著,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她繼續低哼著那曲子,眼光朦朦朧朧的投注在那熟睡的臉龐上,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著那個下午,在樓梯上又踢又踹又抓又咬的孩子。誰能相信?這竟是同一個孩子?誰又能相信,這孩子已卷入了她的生命,控制了她的情緒?
  終于,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拉上了窗帘,關掉床頭燈,對床上那小小的人影再投去一瞥,她就悄然退出那房間,輕輕的帶上了房門。走到客廳里,她猛然一怔。韋鵬飛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他正靜靜的坐在沙發里,靜靜的抽著煙,靜靜的注視著她。他臉上的表情是深沉的,奇异的,眼睛里閃著一抹感動的,几乎是熱烈的光芒。她站住了,他倆默默的相對,默默的彼此注視,彼此衡量。“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問。
  “有好一會儿了。”“你每天下完班都不回家嗎?”她的語气里帶著責備,眼睛里寫著不滿。“唔。”他哼了一聲。“你喝了酒。”“唔。”他再哼了一聲。
  “你每晚都去喝酒嗎?”
  “唔。”他又哼一聲。“在什么地方喝酒?”“酒家里。”他答得干脆。
  “除了喝酒,也做別的事?”她問。
  他銳利的看著她。“我不是幼稚園的學生。”他說。
  “是的。”她點點頭。“我能管的范圍,也只有幼稚園。”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熄滅了煙蒂,從沙發里慢吞吞的站起來,他的眼光始終一眨也不眨的停在她臉上,有种緊張的、陰郁的气氛忽然在室內醞釀,他硬生生的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喉嚨沙啞的說:“你該回去了。”“是的。”她說,并沒有移動。
  “怎么不走?”他粗聲問。
  她不響,佇立在那儿,像個大理石的雕像。
  他的眼光不自禁的又落回到她的臉上,他呼吸急促,聲音重濁。“我說過,我像個破了洞的口袋。”他艱澀的說:“自從她离我而去,我一直生活在自暴自棄里,墮落与罪惡与我都只有一線之隔。你如果像你外表那樣聰明,就該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開我!”她仍然佇立不動,眼光幽幽然的直射向他。
  “你听不懂嗎?”他低吼,聲音更粗更啞更澀。“我叫你逃開我,回家去!”她緩緩的走近了他,停在他面前,她的臉离他只是几□之遙,她悠然長歎,吐气如蘭。她的眼光如夢如霧如秋水盈盈。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
  “她叫什么名字?”“誰?”“你的太太。”他重重的呼吸。“請你不要提起她!”“好。”她說,揚起睫毛,那兩泓秋水映著燈光,閃爍如天邊的兩顆寒星。“我不提她!你剛剛說什么?你叫我回家去?”
  “是的。”他啞聲說,目光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為什么?”“我——不想傷害你!”
  她又悠然長歎。“你叫我走,而你說不想傷害我?你甚至不知道,怎樣是傷害我,怎樣是愛護我!好吧!”她轉身欲去。“我走了,”她的聲音輕柔如夢。“只是,今晚叫我走了,以后,我也不會再來了。”他一伸手,緊緊的握住了她的胳膊。
  “靈珊!”他沖口而出,熱烈的低喊:“我還有資格再愛一次嗎?”她迅速的掉轉頭來,雙頰如火。眼睛里是燒灼般的熱情,大膽的,執拗的,毫無顧忌的射向他。這眼光像一把火,燒毀了他所有的武裝,燒化了他所有的顧忌。他把她拉向了怀里,俯下頭去。他的嘴唇緊貼在她的眼皮上,吻住了那道火焰。她不動,然后,他的唇滑了下來,沿著那光滑的面頰,一直落在她那柔軟的唇上。時間有片刻的停駐。他們緊緊的貼著,他听到她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她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呼吸。好久好久,他慢慢的抬起頭來,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胸前,把她那纖小的身子,擁在自己寬闊的胸怀里。他抬眼看著窗外,一彎新月,正高高的懸挂著,遠處,有不知名的鳥儿,在低聲的鳴唱,他輕聲說:“像你的歌。”“什么?”她的聲音,從他胸怀中壓抑的、模糊不清的透了出來。“像你的歌。”他再說。
  “什么歌?”“月朦朧,鳥朦朧。”他喃喃的念。扶起了她的頭,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燈光映照在她的眸子里。“山朦朧,樹朦朧。”他再念,長長的吸了口气:“燈朦朧,人朦朧。”他的聲音低如耳語,他的嘴唇重新捉住了她的,緊緊的,緊緊的,他吮著那唇,像陽光在吸取著花瓣上的朝露。“別离開我!”他說,他的唇滑向了她的耳邊,壓在她的長發上,他的聲音像個無助的孩子。“我只有個像蛋殼一樣的外表,一敲就碎。靈珊,別离開我!”她抬起頭來,伸手撫摩他那粗糙的下巴,他的眼睛濕漉漉的,里面閃爍著狼狽的熱情。
  “你在怕什么?”她問。
  “怕——”他頓了頓。“破碎的口袋,裝不住完美的珍珠。”
  “我會穿針引線,縫好你的口袋。”她說,用手環住了他的腰,把頭倚在他的胸前。可是,她覺得,他竟輕輕的顫栗了一下,好像有冷風吹了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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