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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雨季來臨了。台北的冬天和春天,都是濕漉漉的。整天整晚,那蒙蒙細雨無邊無際的飄飛,陰冷的寒風,蕭蕭瑟瑟的掠過山頭,掠過原野,掠過城市,掠過街邊的尤加利樹,一直扑向各大廈的窗欞。靈珊在這一段時期里很安靜,很沉默,像一只蟄伏著的昆虫,隨寒冷的天气而冬眠起來。她不再和父母爭辯她的婚事,甚至,避免再去提到它,在她內心深處,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座山般橫亙在她的面前,這份阻力比父母的阻力更強。她第一次体會到自己的脆弱,她竟收服不了一個孩子。春天來臨的時候,靈珊已患著淡淡的憂郁症,她變得多愁善感而落落寡歡。學校放了一個月寒假,又再度開學了。靈珊照舊上課下課,帶著孩子們做游戲。下課回家之后,她常倚窗而立,沉思良久。靈珍冷眼旁觀,私下里,對父母說:
  “靈珊在和我們全家冷戰!”
  事實上,靈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与其說她在冷戰,不如說她斗志消沉。主要還有個原因,韋鵬飛在過春節的時候,帶楚楚回了一趟南部。從南部回來,楚楚就整個變了,她對靈珊充滿了敵意,充滿了冷漠。她又成了一只渾身備戰的刺蝟,動不動就豎起了她滿身的尖刺,准備奮戰。當靈珊好言詢問的時候,她只尖聲的叫了一句:
  “我奶奶說,你要做我的后娘,我討厭你!”
  將近半年的收服工作,忽然一下子就完全触了礁。無論靈珊如何溫言細語,那孩子只是板緊了臉,惡狠狠的盯著她,尖聲大叫:“你不要碰我,你碰我我就咬你!”
  有好几次,她真想再捉住這孩子,給她一頓責罰。可是,自從有婚姻之想,她竟不敢去責罵這孩子了。她怕她!在這种畏怯的情緒里,一味的軟弱造成的竟是反效果,楚楚越來越無法無天,越來越蠻橫,越來越對靈珊沒禮貌。甚至,她已經懂得如何去欺侮靈珊。每當她和靈珊單獨相處,她就會細聲細气的說:“阿姨,我好想好想我的媽媽呵!如果她不死就好了!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靈珊看著她那張慧黠的小臉,和那狡獪的眼神,明知她說的是謊話,明知她對生母決無印象,明知她安心要气她,她仍然覺得刺耳刺心,而六神無主。
  靈珊是消沉下去了。而在這段時間里,韋鵬飛卻忙得天昏地暗,自從春節以后,旭倫的營業額提高,生產量大量增加,韋鵬飛主持公司的整個生產部門,又添購了好几部机器,他就從早忙到晚,日夜加班,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而每次回家,都累得筋疲力竭,倒在沙發上,他常連動都不想動。但是,即使這么忙,他也沒有忽略掉靈珊的消沉。一晚,他緊握著靈珊的手,誠摯的說:
  “靈珊,別以為我忘了我們之間的事,等我忙完這一陣,到夏天,我就比較空了。我們在夏天結婚,好不好?結完婚,我帶你到日本去度蜜月。”
  她默然不語。“你別擔心,靈珊,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我父母對于我又能重拾幸福,開心极了,他們說,等到有假期的時候,要到台北來看你!”她微微一震。“怎么了?”他問,“你又在怕什么?”
  “你的父母……”她期期艾艾的說:“他們真的很開心嗎?他們并不認識我……”“他們看過你的照片。”
  “怎么說呢?”她垂下眼瞼。“他們一定說我很丑,配不上你。所有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不,正相反。”“怎么?”“他們說你很漂亮,太漂亮了一點。我媽說我太貪心了。她說……”他猛的咽住了。
  “她說什么?”靈珊追問。
  “沒說什么,”鵬飛想岔開話題。“她覺得我配不上你,會糟蹋了你。”“不是的!”她固執的說:“她說什么,你要告訴我!你應該告訴我!”他注視著她,她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胳膊放在沙發上,用手托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里面有股龐大的力量,使他無法抗拒,無法隱瞞。他伸手撫摩她的面頰,和她那小小的耳垂。
  “她說……”他輕歎一聲。“你受漂亮女孩子的罪,還沒受夠嗎?怎么又弄了一個這么漂亮的?當心,這女孩明艷照人,只怕你又有苦頭要吃了!”
  靈珊悄然的垂下頭去。
  “靈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別誤會,我媽這句話并沒有惡意,她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到漂亮女孩就害怕。你要原諒她,當初,她和欣桐間,也鬧得极不愉快,她曾盡心盡力待欣桐,欣桐仍然一走了之。她把這件事看成了韋家的奇恥大辱。靈珊,不要擔心,等她見到你之后,就知道你有多純,多善良,多可愛了。”
  靈珊仍然低頭不語。“怎么?”鵬飛凝視著她,仔細的凝視著她。“你真的在擔心嗎?真的在煩惱嗎?”她把頭倚進了他怀里。
  “鵬飛!”她軟弱的叫。“為什么這世界上要有這么多人?而人与人間的關系又這么复雜?為什么兩個人之間的事,要牽扯上這么許許多多其他的人物?”
  韋鵬飛擁著她,好一會儿,也默然不語。他充分了解她心底的哀愁与無奈。半晌,他輕聲低語:
  “靈珊!”“嗯?”她應著。“我們找一個沒有憂愁,沒有工作,沒有煩惱,沒有糾纏……的地方去過日子吧!”
  “有這樣的地方嗎?”“有的。”“是月球?還是火星?”她問。
  他輕聲一笑。“不不,不是月球,不是火星,是亞馬遜河的原始叢林里。”
  “那儿确實沒有煩惱,沒有糾纏,”靈珊點點頭。“可是,有蚊子,有毒蛇,有鱷魚,有野獸,說不定,還有吃人族把你拿去炖湯吃!哦,算了,我們留在這儿吧!”
  “那么,我們還可以去阿拉斯加!”韋鵬飛轉動著眼珠,“我看過一部電影,介紹阿拉斯加的風景,終年積雪,一片銀白,北极熊在雪地里打滾。到處都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成千成万的蝴蝶圍著花朵打轉……”
  她笑了。“雪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有成千成万的蝴蝶?”她說:“你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他正視著她。“我打了草稿,”他說:“打了半天草稿,只為——博你一笑!”她的眼睛閃亮,淚珠在睫毛上輕顫。
  他一把抱緊了她,在她耳邊激動的喊著:
  “哦,靈珊!如果有那樣的地方,我會帶你去的,我真會帶你去的!我不要你煩惱,我不要你憂愁,我不要你操心,我不要你這樣憔悴下去!哦,靈珊,你告訴我吧,怎樣能讓你快樂起來?你告訴我,你教我,我一直不是個很好的愛人,我不懂怎樣能夠保護我所愛的……”他的身子掠過了一陣顫栗。“你教我,靈珊!是不是我太忙了?我太忽略了你?你教我,但是,不要离開我……”她把嘴唇壓在他唇上,堵住了他的言語。半晌,她抬起頭來,溫存的,平靜的看著他。
  “我說過要离開你嗎?不,不會,永遠不會。”她用手指輕触他的眉梢和鬢腳,她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我們之間如果有陰影,如果有問題,我相信,總會慢慢克服的。鵬飛,”她輕揚著眉毛。“我不是裴欣桐,你放心。”
  他深深的注視她。“你父母仍然在反對我嗎?”他問:“他們是通情達理的,他們是開明的,為什么也像塊無法融解的冰塊?”
  “有一天,楚楚也會長大,”靈珊說:“當她二十二歲的時候,你會不會愿意她去嫁給一個离過婚,有個六歲大孩子的父親?”“如果那父親像我一樣好,我是絕對愿意的!”
  “你好嗎?你真不害臊!”
  “我真的很好……最起碼,這半年以來,我已經戒除了所有的坏習慣,我努力在學好……但是,你父母不肯面對我的优點,他們只研究我的過去!”
  “給他們時間!”她低語。“也給我時間。”
  “給你時間干嘛?”“去融解一座冰山。”“冰山?”他說:“你面前也有冰山嗎?”
  “是的。”“是——”他遲疑的。“楚楚嗎?我以為你已經完全收服了她。你像是如來佛,她只是個小孫猴子,她應該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她搖搖頭,無言的歎了口气。
  他撫摩她的頭發,緊蹙著眉頭。
  “你又歎气了。靈珊,你這么憂郁,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握緊她的手,忽然下決心的說:“靈珊,我們走吧!我們真的离開這所有令人煩惱的一切!我們走吧!离開你的父母,也离開我的家人,我們走吧!”
  “走到那儿去?”“去美國。我可以在那儿輕易的找到工作,我又有永久居留權。我們去美國,好嗎?”
  “楚楚呢?”她問。他狠狠的咬了咬七“我可以把她交給我的父母!他們都很愛她!”
  “你呢?不愛她嗎?”靈珊盯著他問。
  “我當然愛她。可是——如果她成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冰山,我……我就只有忍痛移開她!”
  靈珊和他對視良久。“听我說,鵬飛。”她清晰的說:“我不跟你去美國,我不跟你去阿拉斯加,或任何地方!因為,我不要做一個逃兵!我愛我的父母、姐姐、和弟弟。我不想和他們分開,我也愛楚楚,我要她!我的問題在于,這所有反對我的人,我都愛!我不逃走,鵬飛,我要面對他們!”
  “靈珊!”他喊:“你自私一點吧!為自己想想吧!”“我很自私,”她固執的說:“我想用我的胳膊,抱住所有我所愛的,不止你!鵬飛。還要抱住我的家人,和——那座小冰山,我不單單是自私,而且是貪心的!”
  “靈珊!”他惊歎的喊,擁住了她,在那份震撼般的激情里,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于是,日子仍然這樣緩慢而規律的流過去。但是,在規律的底下,卻埋伏著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像地底的一條伏流,隱隱的,緩緩的流著。卻不知何時,終會化作一道噴泉,由地底激射而出。這天,韋鵬飛正在工厂中工作。一部熱鍛机出了毛病,一星期中,這机器已有三次因熱度過高,燒紅之金屬碎片濺出來而燒傷了工人。韋鵬飛帶著几個技工,一直在埋頭修理這部机器,調整它的溫度。忽然,有個工人走過來說:
  “韋處長,有位劉先生來看你!”
  “讓他等一下!”韋鵬飛頭也不抬的說,他整個人都鑽在机器下面,察看那机器的底層。半晌,他從机器下面鑽了出來,滿身的塵土,滿手的油垢,滿衣服的鐵屑。他抬眼看過去,才惊愕的發現,站在那儿等他的,竟然是靈珊的父親劉思謙!“哦,劉伯伯!”他慌忙打招呼,心想,要來的畢竟來了!他必須面對這個人物,這個問題,和這項挑戰了。他心里在一瞬間掠過許許多多的念頭,知道劉思謙居然跑到工厂里來找他,當然是非攤牌不可了。他暗中籌思著“應戰”的方法,立即做了一個堅定不移的決定,不管怎樣,他絕不妥協,絕不放棄靈珊!他看著劉思謙,一面用毛巾擦著手。“對不起,讓您久等,那机器有點毛病!”他說。
  劉思謙好奇的看看那部机器,再好奇的看看韋鵬飛。平常,他見到的韋鵬飛都是整洁清爽的,現在,他卻像個工人!然后,他又好奇的打量這整個工厂,和那一排排的厂房,以及那些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鍋爐和沖床。
  “我不知道這工厂這么大,”他說:“有多少工人?”
  “工人有五百多人,算上員工和職員,就有六百多人了!”韋鵬飛說,一眼看到劉思謙滿臉感興趣的表情,他心中一動,想先跟他扯點別的,把話說暢了,再導入正題就容易了。于是,他問:“要不要參觀一下?”
  “會不會不方便?”劉思謙問。通常,一般工厂都謝絕參觀,以免一些私有技術流傳出去。
  “不會。”韋鵬飛立刻說。“這儿沒有秘密。”
  帶著劉思謙,他一間厂房又一間厂房的走過去,一面向他介紹那些机器的功用,和工厂的性質。
  “我們分兩個部門,一個是鍛造部份,一個是精密鑄造部份。產品几乎包括了各种金屬手工具,主要的對象是外銷,銷美國、加拿大,以及東南亞和歐洲。”
  “哦?”劉思謙打量著那些机器,也打量著韋鵬飛,他自己也是學机械的,卻并沒有學以致用,現在早改行到了金融界,在一家大銀行當高級主管。但是,他對机械的興趣卻依然不減。“鍛造做些什么事?”他問。
  “第一步是剪切,那是剪切机,它把鐵片剪碎。第二步是加熱,這是加熱爐。然后是粗胚,再下來要熱鍛,再經過剪邊和加工,就完成了鍛造的程序。可是,僅僅加工一項,就又包括了吹沙,清洗、打直、熱處理、研磨、精光、電鍍……各种手續,所以,要這么多机器,這么多工人,這是一件繁复的工作。”劉思謙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你整天面對著机器和鐵片,怎么還有心情去追女孩子?”他問。韋鵬飛站在一間大厂房的外面,他的手扶著厂房的柱子,回頭看著劉思謙。“靈珊常常說我是個打鐵匠,”他干脆引入正題。“我也确實只是個打鐵匠。但,一把鉗子,一個螺絲鑽,都要經過千錘百煉才做得出來。我一天到晚對這些鐵片千錘百煉,自以為已經煉成金剛不坏之身。直到靈珊卷進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也有血有肉有靈魂有感情!劉伯伯,”他誠摯的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靈珊确實再造了我!我每天把廢鐵變為利器,靈珊對我做了同一件事!”
  劉思謙望向厂房,那儿有好几個高周波爐,工人們正在做熔鑄的工作。他再看韋鵬飛,一身的鐵屑,滿手的油污,一臉的誠摯,和那渾身的机油味。他沉吟的說:
  “你知道我來這儿干什么?”
  “我知道。”韋鵬飛說:“你想說服我和靈珊分手。”
  “你認為我的成功率有几成?”
  “你沒有成功率。”劉思謙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
  “像你這樣的男人,怎么會离婚?”他冷靜的問。“听說是你太太對不起你。”“欣桐是一個很好的女孩。”韋鵬飛認真的說。“兩個人离婚,很難說是誰對不起誰。欣桐外向愛動,熱情而不耐寂寞,她的思想很開放,有點受嬉皮思想的影響,她离開我——”他黯然說:“我想,總是我有缺點,我保不住她。”
  “那么,你就保得住靈珊了嗎?”
  韋鵬飛靜靜的沉思片刻。
  “是的。”“為什么?”“因為靈珊不是欣桐!欣桐像我豢養的一只小豹子,不管我多喜愛她,她一旦長成,必然要跑走,我跟欣桐結婚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靈珊不一樣,她獨立面有思想,從我們認識開始,她接受了我,不止我的优點,也包括了我的缺點。到現在,我覺得她已經像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可能保不住一只小豹子,你怎么可以保不住自己的生命或血液?”
  “你的舉例很奇怪!”劉思謙怔怔的說。
  韋鵬飛望向厂棚。“你看到那些爐子嗎?”他問。
  “怎樣?”劉思謙困惑的。
  “那里面是碳鋼水,用碳鋼水加上鉻鐵和釩鐵,就鑄造出一种新的合金,叫鉻釩鋼。鉻釩鋼是由兩种不同的金屬鑄造的,但是,即經鑄造之后,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把鉻釩鋼分离成鉻鐵和釩鐵。我和靈珊,就像鉻釩鋼。”
  劉思謙瞪視著韋鵬飛。
  “看樣子,你是個成功的鍛造家!”他說,環視著左右。“看樣子,你還是個成功的工程師,看樣子,你也是個成功的主管。只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是個成功的丈夫!”
  韋鵬飛熱烈的直視著劉思謙,眼睛發亮。
  “我有必胜的信心,信任我!劉伯伯!”
  劉思謙睜大了眼睛,皺皺眉頭,然后,他忽然重重的一掌,拍在韋鵬飛的肩上,粗聲說:
  “我實在不知道,靈珊愛上了你那一點?我也實在不知道,我又欣賞了你那一點?但是,要命!”他深深吸气,眼睛迎著陽光閃亮:“我居然全心全意,要接受你做我的女婿了!”
  “劉伯伯!”他喊,滿臉發光他用他那油污的手,一把握住了劉思謙的手。“你不會后悔,你永不會后悔!”他說。“你雖然不知道,靈珊愛上了我那一點,我卻深深明白,靈珊為什么那樣愛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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