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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這天下午,雪珂又被徐遠航叫到家里來了。經過母親的盤問,現在輪到父親了。“雪珂,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居然會和葉剛混在一起!你是發了昏了,听我的,你必須和他馬上斷絕來往!”徐遠航在他那大客廳里,激動的嚷著。整個客廳中,所有的人都避開了,當然,林雨雁絕不在場。雪珂縮在一張沙發里,悶悶的啃著手指甲,被動的听著徐遠航的大吼大叫。心里模模糊糊的想,你去反對吧!你有反對的理由,你無法忍受葉剛,你當然無法忍受他!因為他和你那“小妻子”曾有過一段情!天哪!她混亂的想:人与人之間,怎可能造成如此复雜的關系?是的,婚姻,都是婚姻惹的禍!“姻親”造成很多莫名其妙的人際關系。還好,葉剛不是雨雁的親人,假若那天她在婚禮上碰到的不是雨雁的舊情人,而是雨雁的親人,例如是她哥哥,假若她和雨雁的哥哥戀愛不知是否有亂倫罪?她的心思飄遠了,飄遠了,飄遠了。
  “雪珂!你有沒有在听我?”徐遠航站定在她面前,瞪視著她:“我告訴你,葉剛絕不是一個好女孩的對象,他會傷害你,當你受到傷害再撤退就太晚了,你听到沒有?你必須和他停止來往!馬上停止!”
  雪珂努力把思想集中,注視著父親。徐遠航那么嚴肅,那么嚴重,那么激烈,他不像平常的父親了。徐遠航是酒,酒一樣的溫柔,即使四十五歲,仍然讓二十歲的少女發瘋。現在,父親不是酒,他是冰山,能讓鐵達尼郵輪沉入海底的冰山。不過,雪珂每個細胞,每根纖維都知道,她不是鐵達尼,父親的嚴峻絕對影響不了她。
  “爸,”她堅定而清楚的說:“你打電話叫我來,你說有重要的話和我談。現在,我來過了,你也談過了,是不是可以讓我走了?”“雪珂!”徐遠航喊著,不相信似的凝視她。他咬咬牙,蹙緊眉頭,坐進雪珂面前的沙發里。“雪珂,”他再喊,聲音放溫柔了,他在努力讓語气平和,誠懇。“你听一點道理,好不好?”“這事根本沒道理!”雪珂挺起背脊來了。“我遇到一個人,我和他戀愛了。這是我和他兩個人之間的事,与別人都沒有關系!你可以不喜歡他,媽媽可以不喜歡他,全世界都可以不喜歡他,只要我喜歡他!現在,你已經表明了你的態度,我也表明我的態度。爸爸,你不能干涉我的感情生活,正像我不能干涉你一樣!別以為,我對你的再婚很開心,別以為,我能接納你那個年紀輕輕的小太太!但是,我能怎樣?我對你說過殘酷的話嗎?我貶低過林雨雁嗎?說實話,爸爸,只因為在血統上你是我父親,我小了一輩,所以變得無權說話。在道理上,我們的地位是平等的!我無法干涉你,你也無法干涉我!”
  徐遠航惊异的听著,了她一會儿。他沉重的呼吸,胸腔在劇烈的起伏。“我不是干涉你,”他搖搖頭,悲哀的說:“而是愛你。雪珂,我不否認,我不是個盡了責任的爸爸……”
  “又來了!”雪珂從沙發里跳起來,不耐的走到窗邊,煩惱的用手卷著窗帘上的穗子,壓抑的說:“几天以來,我就听媽媽說對我有多抱歉,听她說她是個不盡責任的母親!現在,你又來同樣一套!好像我和葉剛戀愛,是因為你們兩個离婚了的關系,你們難道不明白,這之間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有關系。”徐遠航輕聲說。“如果我不和你媽离婚,你根本沒有机會遇到葉剛!”雪珂從窗前抬起頭來。
  “爸爸!”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他并不是魔鬼!他也是你家的朋友!”她故意用“你家”兩個字,來囊括其他人物。
  “是。”徐遠航短促的說:“所以我更加自責。雪珂,”他盯著她,非常固執的。“我要你和他斷絕來往!”
  “不。”雪珂簡短而堅定,她瞪著徐遠航。心里迅速的沖上一股怒火,父親怎能這樣霸道,又這樣無情!他憑什么對她說“我要你和他斷絕來往”?僅僅因為他是父親,僅僅因為他不喜歡他?還是因為葉剛曾是他的“情敵”?是了,從“情敵”變為女儿的男友,這使他太難堪了!這就是父親,他只是不能忍受這种難堪!“你一定要和他斷絕來往!”徐遠航再說,聲音里已帶著強烈的命令意味。“不,不,絕不。”“你被鬼迷了心了!”徐遠航气沖沖的站起來,滿屋子亂走,語气已非常不穩定。“你知道,葉剛不是你幻想中的人物,他儿戲人生,玩弄感情,他和你的戀愛,永遠不會有結果!”
  “我們又兜回到老問題來了,”雪珂無奈的說:“你所謂的結果就是婚姻!”“那么,你所謂的結果是什么?”徐遠航煩躁的問。
  “我沒有所謂的結果,”她沉聲說:“結不結婚對我都沒關系,我只要兩人相愛。”“如果有一天他不愛你了呢?”
  她怔了怔,抬眼看父親。
  “像你不愛媽媽時一樣嗎?你們結過婚,那時你怎么做的?”“雪珂!”他怒喊:“好,今天我沒辦法和你講理!我自己立場不穩,說什么你都不會听!你走吧!我不跟你談了。但是,我告訴你——”他強而有力的說:“我會不計代价讓你們兩個分開!你不听我,沒關系,我會找葉剛來談!”
  雪珂揚起睫毛,不信任的看著父親。
  “你不會的!”她說。“我會!”徐遠航堅定的說:“我會叫他离開你,我會告訴他他正在摧殘一個美好的生命……”
  “他不會听你!”她再說。
  “是嗎?試試看!他會听我!”徐遠航盯著女儿。“他會听我,因為在他驕傲的外表之下,他有一顆根本不能面對現實的、充滿自卑感的心!我會喚醒他的自卑感!我會的!”
  雪珂惊愕万狀的望著父親,忽然渾身冰冷。她体會出了一件東西,父親有一句話可能是對的,在葉剛驕傲的外表下,他有顆自卑的心!她覺得從內心深處冷出來,一直冷到背脊上。她直直的看著徐遠航。為什么呢?為什么要這樣恨他呢?為什么要這樣仇視他呢?忽然,她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她不該和父親吵,不該說些強硬的話,這只能刺激父親使他更生气,她該軟化一些,她該去“求”父親諒解。她呆了好几秒鐘,然后,她走過去,握住了父親的手。
  “爸爸,”她的聲音軟了,軟軟的充滿真摯的懇求。“不要那樣做。求你不要。這些年來,我雖然沒跟在你身邊,但是,你一直知道,我對你有多崇拜多依戀的。依戀得連你和林雨雁結婚,我都吃醋。爸爸,你不要去做一件會讓你后悔的事。如果你真拆散了我們……”她忽然哽塞了,淚水涌進眼眶中,她激動的,嗚咽的說:“我會恨你,恨死你!而且,如果你真拆散了我們……我的生命,也沒有什么意義了!你去做,做到了,我自殺!”“雪珂!”徐遠航惊喊,被她這几句話完全嚇呆了。“你在威脅我……”“是威脅,很認真的威脅!”雪珂抓起桌上的皮包,轉身往大門跑:“不過,我會說到做到的!我一定會!”她用手著嘴,哭著跑出了徐家的大門。
  這天晚上,當她和葉剛在他那公寓里見面的時候,她的心情仍然沒有平复,她看起來蒼白、疲倦、而憔悴,她眼底有失眠的痕跡,下巴尖尖的。她眉端輕蹙,舉手投足間,都帶著种說不出的哀愁与無可奈何。葉剛注視著她,很深刻的注視著她,她所有的煩惱,都沒有逃開葉剛的眼光。“什么事?雪珂?”他柔聲問。“你有心事。”
  “嗯。”她輕哼著,斜靠在沙發中,看了葉剛一眼。葉剛的眼神溫柔而細膩,帶著寵愛,帶著怜惜。和葉剛認識這么久,她熟悉他每种眼神,無論何時,他眼神中總是帶著抹令人莫測高深的冷傲。即使在他最熱情的時候,他也有這种冷傲。可是,今晚的他很溫柔。唉!在他這樣溫柔的時候,何必去破坏气氛呢?她捧著茶杯,啜著那清香而沁人心脾的包种茶。逃避的低語了一句:“沒有事。”
  他從她手中取走茶杯,用雙手緊緊的握了握她的手。再舉起手來,輕輕的拂開她額前的一綹短發,托起她的下巴,他很仔細的看她的眼睛。“你知道嗎?雪珂?”他說:“你的眼睛藏不住秘密,每次你心里不高興或煩惱時,你的大眼睛就變得迷迷蒙蒙的,而你那很黑很黑的眼珠,就會變成灰色。現在,你的眼睛就是這种情況。告訴我,是什么在困扰你?是那個七四七嗎?”
  是的,七四七也是問題,七四七總讓她有內疚和犯罪感,七四七總讓她心中痛楚而惶惶不安。
  “不完全是七四七。”他低聲說:“你還有另外的問題……”他又在穿越她的思想了,這种穿越力是讓她又惊异又震動的。從沒有人像他那樣能看透她!“為什么不說話?是——”他猶豫的吐出來:“是我讓你受委屈了嗎?”
  她惊跳的抬眼看他,他那深邃的眼光那么深刻啊!他的每個凝視都讓她心跳,讓她心動,讓她心酸。這种眼光不許看別的女人啊,如果他有一天變心,她也是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她想著想著,眼眶就濕了,睫毛也濕了。是的,不要他的保證,不要他的承諾,不要他有負擔,不要他的契約,不要世俗的一切東西,……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愛她!但是,正像媽媽說的,“愛”里面難道不包涵承諾、負擔、保證嗎?她注視著這對深邃的眸子,問不出口,說不出口,只是痴痴的切切的注視著他。這帶淚的凝視使他震動而不安了。
  “雪珂,”他低喚。“什么事?什么事?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他吻她冰冷的手指,吻她冰冷的面頰,吻她冰冷的唇:“你怎么渾身涼涼的呢?”他問:“你冷了嗎?我拿件毛衣給你披一下。”她拉住了他。“別走,”她啞聲說:“我不冷。”
  “你冷。”他說:“如果你的身体不冷,就是你的心情很冷。”
  “你這么能看透人呵!”她說:“那么你一定看透我所煩惱的事了。”“不。我看不透。只猜得出——反正,与我有關?”
  “是,与你有關。”她想了望。“不過,我不要你困扰,我也不要你介入,所以,你不必再問我了。”
  他著她。“是你母親還是你父親?”他忽然問。“他們反對你跟我來往吧!因為我是個不負責任,痛恨婚姻的人!跟我在一起,你的未來會變得空洞而危險,本來,我就是個空洞而危險的人。是嗎?他們反對了?他們責備你了?他們要阻止你掉進陷阱,怕你永世不得翻身了?”她迅速的看他,揚著睫毛,滿心惊詫。“你……”她囁嚅著,渾身軟弱而無力。“你什么都猜到了!”他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儿,突然間,他站起來,一個人走到遠遠的窗邊去。他燃起了一支煙,開始急速的吐著煙霧,用手撐著落地玻璃窗,他望著窗外的景物;在夜色中,台北市的万家燈火正在閃爍著。他就那樣站著,眺望著万家燈火,抽著煙,默然不語。她注視著他的背影。有些心慌,有些痛楚,有些迷惘的注視著那背影,心里瘋狂的想著:愛是什么?愛是什么?愛到底是什么?一句承諾真的那么可怕嗎?一句保證真的那么可怕嗎?即使“生死相許”也不肯有句誓言嗎?母親提出的問題開始在她心中激蕩;即使“生死相許”也不甘心被套牢嗎?你真愛我?你真懂得愛嗎?忽然間,她迷惑的想起,七四七那天對她表白“愛”意,自責不該吝嗇于說“我愛你”這句話。可是,葉剛對她說過“愛”字嗎?他承認過愛她嗎?他說過“要”她嗎?她渾身冷顫。他仍然站在那儿,死命的抽著那支煙。她也死命的盯著他的背影。怎么?她居然無法擺脫父母給她的影響,盡管她在父母面前強硬而堅決,此時此刻,她卻軟弱得一點信心都沒有。他愛她嗎?他要她嗎?真正愛她嗎?真正要她嗎?
  忽然間,她再也坐不住,從沙發中跳起來,她奔向他,想也不想,就從他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把面頰貼在他的背上,她顫栗的低喊:“葉剛,你到底要不要我?給我一句話,讓我可以去回答我的父母!”他渾身都僵硬了。背脊挺直,他站立在那儿動也不動。她的心往地底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無盡無止的沉下去。他是誰?葉剛?一個名字?一個敢愛而不愿被套牢的男人?她的心繼續往下沉,繼續往下沉。回答我啊,葉剛!不要這樣沉默,葉剛!倏然間,葉剛回過身子來了,推開她,他逕直去桌邊熄掉了煙蒂。然后,他抬起頭來,瞪視著她,他的眼神變得那么凌厲,那么冷漠,那么陰沉,所有的柔情蜜意、細膩、溫柔……全体不見了。“原來,你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他急促而尖刻的說:“你和她們都一樣!如果我對你表示了感情,你就急于要捉住我!你要我給你父母一句話,給他們什么話?”他提高了聲音,怒气飛上了他的眼角。“我一生不向任何人交代什么!我沒有騙過你!我不能給你父母任何話!假若你要做個乖女儿,回到你父母身邊去!回到七四七身邊去!我早就告訴過你,我不會為了見鬼的愛情而把自己關到籠子里去!即使為你,我也不會!我以為你是与眾不同的,我以為你和我是同一類人,我以為你是脫俗而超然的,結果,你要的依然是一般人所要的東西:“婚姻,保障,諾言,和一個被你拴著鼻子的男人!”他重重的搖頭,聲色俱厲。“不!雪珂,我懂了!我認清你了!我要不起你!”她倉皇后退,倉皇的仰頭看著他,倉皇的退到門邊。她的身子緊靠著門,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張開嘴,她想說什么,卻吐不出聲音。她眼前的葉剛,忽然變得那么陌生,那么遙遠,那么縹縹緲緲……她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了?但是,她內心深處卻那么尖銳的体會到“受傷”的滋味。愛是什么?愛到底是什么?她不了解了,她完全不了解了!她也無力于去想,去研究,她被自己那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加重的“受傷”感所挫折了。她被自己那挖心挖肝般的痛楚所征服了,張著嘴,她只是不停的吸气,半晌,她才“依稀”听到一個聲音,“彷佛”是發自她的嘴中:
  “你不要我,你從來就沒有要過我,爸爸媽媽對了,你對我只是逢場作戲!你沒有愛我,你不敢愛我,因為愛的本身就是責任!我也懂了,我也懂了……”
  “是!”他大聲吼,面部的肌肉扭曲了,眼光更加凌厲了,眉毛可怕的結著,整個臉孔都猙獰起來:“我是魔鬼!我是專門玩弄感情的魔鬼!你懂了!你懂了你就赶快逃!”他逼近她,那猙獰的雙眸在她眼前像電影特寫鏡頭般擴大。“你對了!我只是逢場作戲,愛得久,就是戲演得久,我的愛里沒有責任!你要負責任的愛,去找你那個民歌手!去呀!去呀!去呀!你不要在我面前來折磨我,你去!快去!”
  她整個人像張紙似的貼在門上,她已經退無可退,仰著頭,她繼續睜大眼睛瞪著他。心里痛苦已极的体會到,這就是結束。這就是結束。這就是結束。她受不了這個!或者,她從沒有得到過他,但是,她卻承受不起這“失去”。忽然,她覺得驕傲和矜持都沒有了,忽然,她覺得自己卑微得就像他腳底的一根小草。忽然,她覺得只要不“結束”,什么都可以容忍,什么都可以!她掙扎著,費力的、艱澀的、卑屈的吐出了几個自己都不相信的句子:“我……我錯了。不要……不要赶我走!請你……不要生气,我……我不要你負責任,不要……諾言,不要……不要……什么都……不要……”
  “你撒謊!”他大喊,凶惡而暴戾。連她的卑屈都無法使他回复人形。他又成了那個會“亂箭傷人”的怪物,他所有的“箭”都對她射過來了。“你要的!你什么都要!你是個假扮清高的偽君子!你虛偽!你庸俗!你平凡!你根本不是我心目里的女孩!我輕視你!我輕視你!我輕視你!”他對她狂喊著。“不!不!不!”她搖頭,拚命搖頭。“葉剛,”她喃喃低喚,苦惱的伸出手去。“葉剛,葉剛,不要吵架,我……我……”她被自己那卑微嚇住了,喉嚨哽著,神志昏亂,她吐不出聲音來了。“你走!”他狂亂的推開她的身子,粗暴的打開大門。鐵青著臉,雙目圓睜,他對著她的臉再大吼了一聲:“你為什么不滾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
  她用雙手抱住耳朵,終于狂喊出聲:
  “你這個瘋子!你這個劊子手!你殺掉我所有的感情了!我走!我走!我再也不會回來,我再也不要見你!我走!我走!我走!……”她終于返身直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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