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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輪紅日高挂,濃紫深黃的輝芒,將林蔭道上一行送嫁隊伍映照得更加紅光蕩漾,鑼鼓、哨吶的吹打聲響遍整個山林。
  隔著淡薄的煙塵,敖倪和桀琅兩人分騎著馬,立于高崗之上,倔傲地凝視著下方排場惊人的送嫁行列。
  花轎內的梅丹朱輕輕拭去額上的薄汗,手腕上佩帶的金環輕輕碰擊著,控然微響,她撫了撫腕上的金環,緩緩貼在心口,一朵笑靨微微地在她唇邊綻放。
  突然間,喜樂聲停了,轎子“咯”的一聲被重重地放下,轎帘陡然被掀開來,陪嫁的小丫鬢惊慌失措地對著她大叫:“小姐!山魈來了,快……快逃呀……”
  丹朱大吃一惊,還沒來得及反應,小丫頭已經拋下她,飛快地狂奔而去了。
  “別丟下我!”丹朱惊慌失措地大喊,她一雙三寸金蓮,無人攙扶怎逃呀?
  林中回蕩著催命的馬蹄聲,丹朱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地跨出轎子,搖搖晃晃地往前奔,奔不出几步,便踉蹌地仆跌在地,她爬起來又跑,又跌,恐懼自她身后一點一點進逼,企圖淹沒她。
  她跌跌撞撞的、軟弱的、逃不出生天。
  馬蹄聲在她身旁止住,巨大的黑影兜身罩下,她神魂未定,反射性地抬起頭來,登時一陣魂搖魄蕩——
  一張丑陋猙獰的鬼臉正陰寒地俯視著她,受惊過度的丹朱,只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張有著長長的角、突出的眼窩、尖銳的鼻、吊垂著下顎的臉,漸漸地漸漸地,眼前黑暗一片,最后,她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微弱地低喊一聲;“鬼——”
  丹朱渾身一軟,暈了過去。
  敖倪俯身將她撈上了馬背,仔細端詳著她的臉。
  他想不到,再見丹朱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十年不見,她的下巴尖瘦了,透著一股惹人怜愛的剔透清麗,雪藕似的手腕環,光彩流麗。
  然而一見她身上的鮮紅嫁衣,便有股難以忍受的憤怒在他的胸腔劇烈翻涌——她手上戴著他送的金環,卻要嫁給敖仲!
  他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十年來,他一次又一次的遭人遺棄,失去了一樣又一樣,几乎找不回真正的自己。
  原以為能尋回僅存的希望,想不到,連這最初的情事亦背叛了他。
  他是徹底被遺棄了。
  然而,任何人的遺棄,他都可以作罷;但他絕不允許丹朱遺棄他——
  他一定要搶回她!
  冬夜,玉屑似的雪花在夜空中飄飄揚揚地飛舞不休。
  一道響亮的嬰啼聲自敖府中傳出,划破深沉的夜幕。
  敖府大廳一隅坐著一個瞎了眼的道人,他的手指立刻飛快拍算起來。
  “張道人、張道人,是個儿子!”敖朴風急匆匆地奔過大廳,欣喜若狂。
  張道人一听,微微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說:“恭喜敖尚書令,今日是寅日,小少爺又出生于辰時,辰時屬龍,寅屬虎,小少爺的出生時日為龍虎相逢之時,是至為尊貴的吉兆。”
  敖朴風四十歲才得子,張道人又說這個儿子的出生是吉兆,自然令他喜不自胜,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
  張道人抬起頭,還待要說些什么,嬰儿的啼哭聲未歇,突然之間,又傳出了另一聲洪亮的嬰啼,張道人和敖朴風兩人同時一愕,尚不解發生了什么事,一名小丫頭跌跌撞撞地沖進大廳,一邊連聲高喊著:“老爺!二夫人又生了一小少爺,是……雙生儿呀!”
  “真的!”敖朴風惊喜莫名,連忙回過頭來看著張道人,卻見張道人的眉心漸漸地聚攏,空洞的雙眼定定凝視著大廳某處。
  “呀!不好……”張道人的面色凝重起來。
  “什么?”敖朴風微微一凜。
  “家中若有一人出生于龍辰虎日,將來天命必然尊貴無比,但是……”張道人歎了日气,搖搖頭說。“如今卻多了一人,這兩人天性勢必會相爭相斗,帶給敖府諸多禍事,吉兆恐成凶兆呀……”
  “怎……怎么會?”敖朴風一听,大惊失色。
  “有一方法或許能解,就是不知道敖尚風舍不舍得。”
  張道人的話給了敖朴風一線希望,忙問:“什么方法?”
  “將其中一位小少爺送走,越遠越好。”張道人冷然說道。
  敖朴風半晌說不出話來,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戰僳的恐懼感猛地攫住了他。
  張道人看不見敖朴風灰敗的臉色,仍然繼續說著:“送走一人,兩個儿子均能保全,若不送走,只怕兩個儿子都保不住,敖尚書得快下決定,事不宜遲。”
  敖朴風愣怔住,冷汗自他前額、兩靨沁出,張道人是汴都城中預言靈驗的星相家,盡管心中万般不舍,也無法不去遵從
  他癱倒在椅子上,渾身戰栗。
  再如何心痛都要作決定,兩個儿了他都要保住。
  北京大名府,這一年,敖倪十二歲。
  春意盎然的小山丘上。
  敖倪怀抱著一只大瓦罐,趴在地上翻石撥草,正在玩十几歲男孩子最愛玩的事——捕捉蟋蟀。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一塊大石頭,嗤地一聲響,一只大蟋蟀蹦跳了出來,他縱身扑上去,雙手按住,然后飛快地揭開瓦罐,將蟋蟀丟了進去。
  看著瓦罐里七八只碩大健壯的蟋蟀,他滿意地笑了笑,正准備打道回府,听見小山后忽然傳來笑語聲喧。
  敖倪抬頭望去,看見三個年紀与他相仿的男孩子也在捉蟋蟀,他認得其中一對兄弟,姓柳,就住在他家的正對面。
  這對兄弟平時對敖倪頂不客气,每回遇見,動不動就拿話奚落嘲笑他,他看著討厭得很,正回身想走,那對兄弟偏巧一抬頭也看見了他,名叫允仁的哥哥陰陽怪气地對弟弟允德笑道:“真是倒霉,跑到這儿來也能遇上敖倪,像鬼一樣陰魂不散的。”
  就是。”允德作個鬼臉,對另一個男孩子說,“我娘說,敖倪是他娘和男人胡來生出來的賤种,所以他爹才不要他。”
  三個男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在敖倪背后挪偷著。“賤种、賤种,敖倪是賤种……”
  敖倪被羞辱了,气得一股熱血上沖,高抬下巴,眼神凶狠地瞪視著他們。
  允仁、允德兩兄弟亦不甘示弱,輕蔑地回視著敖倪,當他們無意間瞥見敖倪手中的瓦罐時,三雙眼睛立即不怀好意地交換著眼神,然后迅速地一蹦而起,朝敖倪扑將過去。
  敖倪一個人哪里敵得過三雙手的猛力襲擊,三個男孩子蠻橫地搶下他的瓦罐,把他死死壓制在地,接著在他臉上、身上狠狠地一陣拳打腳踢。
  敖倪但覺身上、腰間、臉上劇痛無比,他咬牙強忍,哼也不哼一聲。
  見敖倪漸漸抵受不住,男孩子們便住了手,抱著搶來的瓦罐嘻笑著揚長而去。
  敖倪被毆打得眼前金星亂冒,他仰躺在地,他被毆打得眼前金星亂冒,他仰躺在地,疼得不住喘息。”、
  天地蒼茫,霞光映照在敖倪染著血的俊俏臉龐上,分外凄惶。
  他急促地喘著气,緩緩地睜開眼睛,舔了舔受傷的唇角——疼,有血的味道。_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的、慢慢的坐起來,背脊一挺直,鮮血忽從鼻腔冒涌而出,他煩躁极了,拿起衣袖胡亂擦拭,直把半邊臉擦得都是血,手腕上的金項圈發出清脆的叮當聲,令他一瞬間失神悵然,突然感到無限灰心。
  被這樣欺辱也不是頭一回的事了,從敖倪有記憶起,不管跟著娘搬到哪一個城鎮,總免不了遭人冷眼對待,為什么?娘卻一直不肯對地說清楚,任由旁人在他們背后說東道西,也從來不加以理會。
  小孩子其實并不是真的了解“賤种”的真正涵義,只知道這是句罵人的話罷了。但敖倪已經被這句話罵得煩了,他迫不及待,只想回家找娘問個清楚,干么人人見了他老是賤种、賤种的罵個不休?
  他咬緊牙關,忍著渾身的疼痛狂奔回家。他抄小路,翻過一道矮牆,經過一片華麗的紅牆綠瓦,此時窗內隱約傳出小女孩哀哀慘慘、气若游絲的哭聲,他微微一呆,憶起這小女孩打從三天前就已經開始哭了,想不到她竟然哭了整整三天。
  他不禁感到疑惑,究竟那小女孩是發生了什么事?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緩緩走近傳出哭聲的那扇窗,突然間,听見小女孩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喊。
  “娘——別綁了,疼啊——”
  敖倪愣了愣,隱約覺得自己的傷口也在發疼。
  童稚的悲涼,如微風般飄過了他的心里。
  他意興闌珊地走回家,剛進門,正在打掃庭院的奴仆秦草立即丟下掃帚,朝他迎了過來。
  “少爺回來啦!”秦草堆著滿臉的笑容,猛一見敖倪半邊臉上全是血,當下嚇得魂飛魄散,惊叫出聲。“少爺!這是怎么了?怎么……全是血呀……”
  秦草的叫嚷聲惊動了敖倪的母親秋娘。
  秋娘從內室急奔而出,看見敖倪一臉一嘴的血,登時嚇得臉色發白。
  “倪儿,你……又和人打架了嗎?”秋娘顫巍巍地拉住敖倪,抽出手絹替他擦拭唇上的血,瞥見他眼中寒磣似的目光,呆了呆,軟語輕問:“怎么了?”。
  敖倪別開臉,心一橫,怒聲質問:“娘,您干脆把實話告訴我,我究竟是不是別人口中的賤种?是不是?”
  秋娘睜大了眼睛,惶惑地看著他。“你當然不是呀,娘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你爹叫敖朴風,官拜尚書令,千万別听外人胡說。”
  “既然如此,為什么我連爹的模樣也沒見過,爹又為什么不來看我?”敖倪咄咄逼人,今天他是打定主意,非得要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秋娘心口一顫,這個問題又何嘗不是她心理的痛。
  她愛怜地拭了拭敖倪臉上的血,柔聲說道:“娘就算告訴你因由,現在的你也不會懂啊。過几年,等你大了一些再說好嗎?”
  “別再敷衍我了!敖倪奮力揮開她的手,怒聲叫著。“我已經十二歲了,沒有什么事不能懂,說不定別人說的都是真的,否則娘為什么不告訴我!”
  秋娘的身体微微一晃,神色黯然地望著敖倪憤恨的眸子。秦草悄悄拾起掃帚,知趣地退開了。
  秋娘歎了口气,牽起敖倪的手,
  “好吧,你既然急著想知道,娘便告訴你。”秋娘垂下頸子,苦苦一笑。“娘是你爹的妾室,你爹原有一個元配夫人,但是她与你爹成親了十几年,未曾生下一儿半女,你爹急著想傳宗接代,所以便娶了娘為妾。”
  秋娘看了敖倪一眼,見他听得專注,笑了笑又繼續說:‘娘很幸運,第二年冬天便生下了一對雙生儿……”
  “雙生儿?”敖倪揚起眉,滿臉疑惑。
  “是啊;雙生儿,你有一個哥哥哦。”秋娘輕輕撫著他的臉,歎息著。“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哥哥。”
  “一模一樣?!”他大吃一惊,心中浮起异樣的感覺。
  這么多年來,秋娘一直不敢去想起她的另一個孩子,害怕那种揪心似的痛,如今對敖倪提起,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你的哥哥叫敖仲,你們誕生在同一個時辰,原本……是一件欣喜歡悅的事情,卻因為一個張道人的預言,而不得不將你們兩人分開。”
  “為什么?”他不解。
  “因為你們出生的時辰都太剛猛、、。。一生都將逃不過廝殺爭斗的命運。”秋娘見他仍是一臉茫然,試著解釋得更明白一點。“就好像兩只小老虎一樣,老關在同一個籠子里,兩只老虎成天撕咬打斗,總有一天會兩敗俱傷的,這樣你懂嗎?”
  敖倪點了點頭,心里卻是似懂非懂。
  “所以,娘帶你走也是逼不得已的,你爹命人打了一對金項圈,分別給你們兄弟一人一個佩帶,你跟著娘走,而你哥哥踉著爹,為了你們兩人都能平安無事,爹和娘不得不忍痛割舍呀,現下你明白了嗎?”
  敖倪瞥了一眼腕上的金項圈,明白了,卻明白得非常不情愿,這表示,他永遠得被人這么歧視下去。
  秋娘擰了條手巾,將他臉上的血跡擦拭干淨,怜惜地問:“是誰打了你?怎地下手這么重。”
  “是對面柳家的允仁允德兄弟。”他咬著牙,冷冷地說。‘有朝一日,我絕對饒不了他們兩個。”
  秋娘被他眼中凌厲的光芒嚇住,急忙勸阻。“別理會他們就是了,听娘的話,千万別去尋仇,行嗎?”
  敖倪垂下眼,悶不吭聲。
  老嬤嬤端了飯菜進來,張著快沒牙的嘴招呼著。“夫人,小少爺,吃飯啦。”
  敖倪抓起筷子扒了一口飯,嘴角的刺痛令他瑟縮了一下,忽然間,想起那個哀哭的小女孩,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娘,這几天您有沒有听見小女孩的哭聲?
  “有啊,是梅家的小姑娘。”秋娘輕歎著。
  “唉,真可怜,人間最慘,莫如女子纏足聲。”
  “纏足?”敖倪大惑不解。“為什么她得纏足?娘和老嬤嬤為什么不纏?”
  秋娘淺淺一笑。“因為梅家是极富貴的人家,一般顯貴大戶人家的女儿都得裹出一雙秀气纖小的小腳,才能嫁個好夫君哩,娘和老嬤嬤不是大戶人家那种不出門、不做事的千金小姐,自然不必纏腳。”
  “是嗎?”敖倪皺了皺眉,低聲說。一纏足一定很痛吧,真殘忍……”
  “這只是剛開始而已,這樣的痛哭哀號起碼還得持續一個月以上,所以才有俗語說,小腳一雙,眼淚一缸呀!”秋娘拿筷子指了指他,調侃著。“受這种酷刑,還不都是為了你們這些臭男人。”
  “和我有什么關系。”敖倪撇了撇嘴,嘀咕著。
  秋娘輕笑了几聲,“哎,真不知道將來我的儿媳婦穿尺寸的弓鞋呢。”
  敖倪莫名其妙地脹紅了臉,低下頭一逕地猛吃飯,秋娘瞧著有趣得很,忍不住又輕笑起來。
  靜夜里,微弱的嗚咽聲飄飄忽忽地傳進敖倪耳中。
  敖倪翻了個身下床,兩三步跑向窗台,凝神細听,抽泣聲斷續調瞅,凄凄地悶哭著,他听得有些不忍。
  為什么要這樣折磨一個小孩呢?他自言自語。听見如此童稚的哭喊,不相干的他都听得難受万分了,她的父母親難道就不心疼?
  他倚在窗前看著滿天星斗,閃爍的星星密綴在寬闊的黑幕上,一閃∼閃的煞是好看,他盯著它們,一种孤寂的情緒扰亂了他年少的心。
  不知何來的沖動,他悄悄躍上窗台,溜了出去,在朦朧的月色下,躡手躡腳地走向那道紅牆綠瓦。
  叩、叩、叩!
  他在窗報上輕敲了三下,小女孩驀地止住了哭,良久,听見她惊恐地低喊:誰呀,是不是鬼,走開,別來抓我……”
  敖倪呆了呆,是啊,夜半敲窗,大人恐怕都會大受惊嚇了,何況一個小女孩。
  他急忙壓低聲音說:“別怕,我不是鬼,我就住在你家后面,喂,你怎么了?為什么每天哭啊?”
  窗戶慢慢地開了一道縫,露出一雙怯怯的、圓滾滾的大眼睛,正抬著淚眼,不明所以的打量著敖倪,不一會儿,大眼眨了眨,淚水滾下來,恐懼地哭著。“還說你不是鬼,你的嘴角有血……”
  “不是不是,這是今天被人打出來的傷,你家對面的允仁允德兄弟你認識嗎?我就是被他們打傷的。”敖倪連忙解釋。
  “他們為什么打你?”她不信任地瞅著他。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男孩子都是很無聊的,老是喜歡打著人玩。”敖倪豁達地打個哈哈。
  小女孩忍不住破涕為笑,把窗戶全部打開來。
  敖倪清清楚楚地看見她流著兩個可愛的發吉,清秀單薄的小臉,搭配著异常細致的五官,紅腫的雙眼無辜地望著他,十分惹人怜愛。
  “听我娘說,你正在纏腳是嗎?”敖倪笑著問。
  小女孩點點頭。
  “讓我瞧瞧行嗎?我沒見過什么叫纏腳。”他嘻嘻一笑。
  小女孩遲疑著,抿了抿嘴,好似下著很大的決心以后才點頭。
  敖倪攀著窗沿縱身一跳,從窗口跳了進去,緊貼著牆就放著小女孩的床,他一跳就跳在她的床上。
  小女孩看見敖倪穿著鞋在她的被子上踏一腳,情急地喊:“快把鞋脫掉,別弄髒我的床了!”
  敖倪依言脫了鞋,与她并肩坐在床上。
  他低下頭,看見她的腳上緊緊地纏滿了白布,把一雙本來就還是孩子的腳纏得极小极小,小到根本沒有他的手掌大,白布上猶在滲著血,他頭一回見到這种殘忍的事,嚇得呆了。
  “噢……難怪會哭成那樣,一定疼死了吧?”
  敖倪不知該怎么安慰她,笨拙地說。
  敖倪不提還好,一經提起,小女孩便又覺得疼了起來,她咬牙忍著,眼淚汪汪的。
  “真可怜。”敖倪把臉湊近她的腳,聞到一股濃濃的藥草味,他再仔仔細細地看,惊奇不已。“嘩——針線縫得密密麻麻,你娘真夠狠的,存心不讓你有一點松脫的机會。”
  “別這樣說我娘——”小女孩護著娘,辯解道。“我娘說她是為了我好。”
  敖倪聳了聳肩,不以為然。“你叫什么名字?”
  “丹朱。”她看了他一眼,反問:“那你呢?”
  “我……”他頓了頓,想起自己老是被城中的男孩子大叫‘“敖倪賤种”,便不怎么想把名字告訴她,淡淡地問道:“你今年几歲?”
  “七歲。”
  “我比你大五歲,就叫我敖哥哥吧。”
  丹朱毫無心机,也不覺得他是在占自己的便宜,乖巧地喊:“敖哥哥。”
  敖倪少年的心溫柔起來,朝她微微一笑。
  “你喜歡吃些什么,明天我想辦法弄來給你吃。”他笑哄著,伸手摸了摸她圓圓軟軟的發吉。
  “真的?!”她眼睛一亮,心焉向往。“我想吃糖葫蘆,最長最長的那种。”
  “好,明天等我。”他笑望她,滿眼縱容。
  “明天真的會來嗎?丹朱仰臉問,很不放心。
  “當然。”他信口開河,朗朗說道。“以后每天都來,你想吃什么都告訴我,我每天帶來給你吃。”
  丹朱燦爛地笑開了。
  第二天,敖倪果真帶來了一串一尺多長的糖葫蘆,海棠果肉外里著一層薄薄的糖衣,鮮亮得就像一層薄薄的冰。
  丹朱眼中閃礫著興奮,張口就咬,但是海棠果太大顆了,她只能先咬下一角,外面凝結的糖衣碎裂開來,像一腳踩入初冬的湖面。又甜又脆的糖衣,混合了海棠果酸酸軟軟的滋味,無比的好吃。
  “敖哥哥,這么大串我可吃不完,你替我吃一半吧。”丹朱把糖葫蘆送到他的嘴邊。
  敖倪毫不客气地咬下一顆吃,就這么和丹朱你一顆我一顆,把整串糖葫蘆三兩下就吃掉了。
  “今天還疼嗎?”敖倪看了看她的腳。
  “疼啊,不過有你陪我說笑就不覺得那么疼了,我今天都沒有哭哦。”她抬頭沖他一笑。
  “是嗎?”他有些靦腆,有种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只要你不哭,要我每天來陪你說笑都沒問題”
  丹朱圓亮的眼睛用力地眨了几下,聲音就像糖葫蘆般又甜又軟。“敖哥哥對我真好,不像允仁和允德那么討厭,他們每回來我家,就只曉得欺負我。”
  “他們常來你家?”敖倪皺了皺眉。
  “嗯,柳伯父是我爹的好友。”丹朱突然神秘兮兮地說。“偷偷告訴你幄,我娘說,將來說不定要我當允仁或允德的媳婦,可是我不喜歡他們前個人,討厭得很。——
  丹朱對“媳婦”這個名詞似懂非懂,而敖倪也只是比她多懂那么一點而已。
  “干么要當那种討厭鬼的媳婦。”敖倪捏了捏她圓鼓鼓的發吉,壯志凌云地說。“不如當我的媳婦吧,我一定會對你很好很好,怎么樣?”
  丹朱雙手掩著口,格格地笑起來。‘好,敖哥哥對我好多了,模樣生得也比允仁和允德俊上千百倍,當你的媳婦自然比較好。”
  “那倒也是。”敖倪大言不慚,撇著嘴笑說。“將來你娘要是再提起,你就這么告訴她,知道嗎?”
  丹朱用力點了點頭,無意間瞥見了他手腕上的金項圈,好奇地湊上去看。
  “咦,好漂亮的金項圈。”
  敖倪抬起手晃了几下,說:“這是我小時候戴在脖子上的,現在長大了沒辦法戴,只好戴在手上。”
  “還鑲著鈴襠耶,真可愛!”她藏不住傾慕的神情。
  “你喜歡嗎?”敖倪狡黠地一笑。“等你當了我的媳婦,我就把它送給你。”
  丹朱的小腦袋忙不迭地點頭。“一言為定幄!”
  兩個人相視一笑。
  以后的每一天,敖倪總是偷偷地爬上紅牆,溜進丹朱的房間,在任何人都未察覺之前又溜走,每天都認真地履行著他的誓言,時常帶些好吃的、好玩的東西給丹朱。對他而言,肯和他玩在一起的小孩,她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都很認真的放在心上,原先有些孤僻冷漠的個性,也因為丹朱的緣故而漸漸改變了。
  孩子的世界洁淨而單純,敖倪和丹朱從不曾想過這樣的日子會有些什么改變,他們單純的以為,現在即是永遠。
  初秋的夕陽隱約透著一股涼意了。
  敖倪趴在桌案上,懶洋洋地看著秋娘剪紙花。連著几天,他總覺得渾身不對勁,明明沒有生病,卻一直感到病慪慪的,吃不下東西、沒有力气,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勁來。
  秋娘摸摸他的額頭,疑惑地道:“奇怪,沒發燒呀,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覺得累得不得了。”他撐著下巴,懶懶地說。
  秋娘沉思一陣,想起了敖倪七歲時所發生的事情,不免擔心起來。“難道……病的人是你哥哥?”
  敖倪坐直了身子,一時沒有會意過來。
  “你記不記得,在你七歲時也曾經這樣過,當時你不吃不喝,后來才知道原來是你哥哥生了一場大病,娘害怕你們兄弟离得不夠遠,所以才又從西京搬到這里來,還記得嗎?”
  秋娘的話,讓敖倪終于明白每一次搬家的原因出自何處了。
  “原來每次搬家都是為了他。”敖倪冷淡地說。
  “你哥哥現在不知道怎么了?會不會病得很重呢?”秋娘愈想愈擔心,敖仲出生時比敖倪瘦弱許多,也比敖倪容易生病,她愈想愈惶惶然,眼圈驀地紅了。
  “娘,您想太多了,不一定和他有什么關系呀!’他不悅地說。雖然不必見面也知道唯一的哥哥是什么模樣,但他打從心底就不想与這個素末謀面的哥哥有任何牽扯。
  “但愿真的只是我多心……”秋娘支住額頭,神情憂心忡忡。
  “敖倪沒來由的對与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哥哥厭煩起來,一輩子恐怕都不可能見面的人,卻不管在多遠的地方都能影響到他,說不定敖仲有個風吹草動,他又得跟著娘來個舉家大搬遷,這种感覺簡直讓他不由得心生厭惡。
  然而秋娘的擔憂終是成真了,從汴京飛馬傳來了消息,敖仲終日高燒不退,病得异常厲害,消息一經傳來,秋娘片刻不敢耽延,隨即命秦草和老嬤嬤收拾行李家當,准備离開大名府,往更北方搬遷。
  敖倪得知以后憤怒不已,充塞在胸中的怨气几乎要爆炸開來!
  趁著未動身,他火速沖到丹朱的窗前,拍著窗子喊:“丹朱、丹朱,我要走了。”
  窗戶倏地拉了開來,出現丹朱惊詫的臉蛋。
  “你去哪里?”
  “北方。”
  “為什么要走?”她扯住他的手,心慌地問。
  敖倪的心酸楚地疼起來,搬遷過那么多的城鎮,來來去去之間,從未令他有過一絲不舍,但是這一次完全不同,玲瓏剔透的丹朱已經牽動了他的心緒。
  他將手上的金環脫下來給她,匆勿地說:“你戴著,等我長大以后再回來找你。”
  丹朱又圓又大的眼睛眨了眨,似懂非懂地望著他。
  敖倪一咬下唇,狠下心,轉身走了,為了怕不舍,步子邁得更急,索性跑了起來,頭也不敢回。
  丹朱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她瞪著大眼睛,怔怔地望著敖倪的背影,緩緩r她將金環套進自己蓮花似的小手里,輕輕晃了晃,聆听著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敖哥哥——我會等你的——”
  她的聲音微弱地飄出來,消散在昏黃的夕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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