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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師II


  之后的日子,不再一樣,亦無人猜得到,人生的下場會變异如此。老師接到母親出事的消息,急急赶回波士頓去,繼父通知他,母親自殺垂危。她是困在開動引擎的車廂中服用安眠藥与割脈自殺,沒有遺書沒有遺言。在老師回去波士頓的中途,母親便已過身。
  繼父坐在家中飲泣,相對而坐的老師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腦袋像給一個神人用場匙一羹一羹挖出來一樣;而感情,也受到相同的對待。是應該傷心的,但他沒半點一個人應該有的傷心,只覺繃緊、繃緊、再繃緊。甚至,連喜怒哀樂這些反應也失去。他只能發呆地注視他哭泣的繼父。
  繼父邊哭邊說:“她自殺之前的一晚才与我看了一出舊黑白警匪片,我們吃薯片喝啤酒,她笑得很開朗,誰料第二天,她便關在車廂內自殺……”老我人掩住了臉,凄凄地說下去:“她是否一直以來只是假裝開心?”
  老師仍然坐在那里,無任何表情無任何動作,他的繼父哭得沒气力,要回房間休息,他卻仍然坐在原位,落地生根,動也不動。
  他的感情仍然空白一片,不懂傷心不懂悲哀不懂激動,他只是“啊”地在心中長長的低叫。
  “啊——”
  “啊——”
  “啊——”
  “啊——啊——”
  母親怎會死的?
  “啊——”
  母親怎可能自殺的?
  “啊——”
  母親不是應該把余下半生的幸福交給他的嗎?
  “啊——”
  母親是不是等得太久了,所以怪責他起來,一死了之?
  “啊——”
  “啊——”
  “啊——”
  “母親。”心中,終于出現了一個有意義的名詞。卻又仍然,除了這夾雜了愕然、不解、感歎、悲愴、失望的一聲“啊”之外,他組合不了別的詞匯。
  之后數天,他都在失去語言之中度過,也開始不吃不喝不動,躺在床上之后,便是繼續躺下去。
  最后,繼父把他送到醫院。醫生給他治療,注射了藥物,于是,在某一天的黃昏,他便開始流下眼流,流得眼睛痛了,便停止一剎,到眼淚再分泌出來,又再流下來。他漸漸能夠享受哀傷的反應。他的知覺恢复了,能夠為失去母親而悲痛。
  藥物交替的注入他身体內,最舒服時的反應,是半清醒半昏迷間,小神仙的歌聲會傳來,一闋一闋,尖尖的,輕輕的,像微風,也帶香,閃閃亮的,隨一雙又一雙拍動的翅膀,輕飄飄地安撫他的感官,令流著淚的他,有心有力泛起一個秘密的微笑。
  赤裸的Laume來了,雪白的她帶來夢想,她令人知道,沒有一顆星是太遙遠,沒有一個夢是得不到。她帶著平和。
  美麗、愿望站到他跟前,伸手洒下閃閃亮的夢,縱然他沒伸手出來,也捉得到的夢。
  Penlope也來了,自發的光華如藍色的暗火,优美神秘。
  她引導的是力量、智慧与升華,她拍動她的翅膀,她翩翩起舞,她為她要祝福的人帶來她擅長的。
  在她們背后,在一叢叢鮮花間,他看到一張臉,她有一個名字,但他暫且記不起,這張臉吸引极了,是一張被至親傷害的臉,美麗但帶著屈辱,十分十分的需要他來保護。
  “他只想侵占我的身体。”這張臉說。
  “他從沒當我是人。”這張臉有怨恨。
  “他深深的傷害我。”這張臉悲痛。
  “就殺掉這樣的人。”這張臉說,“他沒當我是人。我只是一個供他泄欲的洞。”
  “你是保護我的嗎?”這張臉哀傷地望著他:“那么別走,我此生此世,就只有你。”
  然后校服裙雪白的,透著光在窗前飄蕩,陽光透進那雪白的影,他看著,一顆心很安樂。更美好的是,那張胜微笑了,在陽光之下,她什么怨恨也沒有。。
  “因為有你愛我。”那張臉說。
  他便飲泣起來,深深的,連續的,不能自恃的。
  老師在精神病院治療了半年。這是他第一次亦是惟一一次接受精神病治療。出院那天,陽光很好,照在身上,很溫暖友愛。他已記起那張臉屬于誰了,只是,他再也找不到她。之后的日子,他常常想起她,回憶似近又遠,明明是發生過,又好像明明不。
  小神仙持續的來臨,母親觀音的臉亦烙在心問。小時候所受的痛与那含糊的愛,在晚上輾轉時最清晰。
  他沒有再服用醫生的藥,也不愿意去复診,因為一用藥,什么也記不清楚。沒有回憶的他,便是一個什么也沒有的人,有些東西,他宁可交托出生命去保留。
  后來他遇上他的妻子,然后又失去她。傾盆而來的悲痛再次侵襲,他為再次失去一個需要他來保護的人而崩潰。
  他看不起自己,他意圖毀掉自己。在大雨滂淪般的一及傷槍痛下他孤立地站在中央,他忽然再次不知道自己是誰。
  在一次昏迷之中蘇醒后,他望向鏡子,但覺,他的臉孔不該是這一張,而該是那一張。對了,是那一張,一張許多許多年前的臉孔,那張臉孔很需要他,而他,更需要她。
  回憶的瞼從醫生的手術刀中堆砌出來,這數年間,改動了臉形、眼睛、鼻子、嘴唇、顎骨、眉骨,歷時十多次的手術,終于接近他回憶中的那張臉。最后,每當他望向鏡子,也就忘記了自己。
  當她就是他,他便可以不离不棄的永世保護她。
  他失去太多需要他的人,這一個,他永遠不可能失去。
  他為她做了許多年前他答應地去做的事,把那些純粹找女孩子尋樂的人殺死,他們把她看成一個洞,他便要把他們掉進地底下最深最深的洞。
  留一把長直發,戴上女性的胸圍,穿上少女的衣服,一天接著一天,他已變成她。而這是很快樂的事,她的請求,他從不失手。
  最后,她終于活靈活現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她与他同住同睡同吃同飲,共同聆听小神仙自花叢中傳來的歌。她的純善与恨怨交替丰富了他的生命,他与衍生自他身上的雙重人格的她,相依為命。
  日子過得最愜意,就是沒有分离過的這一段。
   
         ☆        ☆        ☆
   
  加柔在Mr.Fairrnont的金錢支持下,進入了一所著名的學府讀大學,正如她在中學時代的心愿,她先攻讀醫科,然后再研究精神病專科。
  在大學的日子,加柔間中便有一名追求者,有同學、助教、校園之外認識的人。加柔不介意多認識朋友,她會与他們約會。只是,她從沒有對任何人動過心,她的心,放不上在這些人的怀中,他們喜歡她漂亮、聰明、能干、亮麗……他們喜歡她,因為她條件好。加柔會想,倘若他們知道她不如他們想像那樣,他們還會喜歡她嗎?看著他們那英俊但簡單的臉,雪般白的背景,正常過正常的遭遇与人生,加柔不敢想象,他們有任何能力去明白她、了解她、感受她。
  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直怀念著老師,他留下了一個沉郁而充滿愛意的印象。夜里,在夢中,總有一個人伸出雙臂,她便安然走過去。
  那個人雙臂包圍著她,使她的身体軟綿綿地,如騰云駕霧般埋在這個极安全的地域,連帶雙腳也不管用了,根本不需要腳,不需要站立,也一切穩妥。
  伸出雙臂的人沒有臉孔。加柔也日漸把他的臉容淡化了,留下來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美好。是曾經有一個人,全心全意愛過你的美好。
  而這美好,隨著時日,如沉淀的生物,只會積聚得更深。
  在精神病專科學院期間,加柔認識了一名极富有的地產界巨子,他是美國人,對加柔很傾心。母親非常鼓勵她与這名巨子來往,加柔也嘗試了,只因為她也抱著“嫁得富有,怎樣也是無往而不利”的想法。
  這個男人樣樣都好,只是,他太有一种男性的威嚴,這叫加柔异常窒息,她想起了她的父親。更叫她不安的是,這個男人面對小孩時,又有著不合襯他威嚴的溫柔。加柔想起了父親在末開始侵犯她之前,她在孩童時代所領受過的父愛。一個人,可以如此分裂,既邪惡又假裝出善良。
  追求她的男人究竟是何品性,她暫且未知。她只知道,她一點也不想知。
  當她与他分手時,他們剛好相處了四個月,她的母親反對到不得了,而她只是一句:“你甚少為我好。如果你仍然有這意欲的話,今次請別出聲。”
  母親便合上嘴。
  后來,加柔開始在醫院的精神科實習,表現出色,她對病人有一种其他醫生沒有的認同感,他們的一言一行,再瘋再狂,都是一個又一個獨立的慘劇。与他們在一起,反而有助淡化她自己的慘劇,起碼她沒有發狂,她是得救的一個。
  在醫院工作期間,她認識了Mr.Higgins,她知道他是同性戀者。
  那是一個大型的私人派對,在加洲沙漠中的三万尺豪宅舉行,加柔与她的一名追求者同往,他亦是一名醫生。
  派對開始,好像是誰的生日,加柔不清楚那是誰,她只想吃吃吃,喝喝喝,然后不醉無歸。
  喝得半醉之后,她決定逐間逐間房參觀。她推開房門,無論里面有人抑或無人,她都走一個圈。她多數會發現,房間中的大床上,有一雙雙性交中的男女,又或是一批批吸毒的派對人士。她沒理會,拿著自己的酒瓶,一邊走一邊喝,繼續她的參觀之旅。
  走到第八間房,她開始酒力不支,她在房間之外嘔吐了一次,到推門內進,她又覺得暈眩。她看見一張大圓床,很漂亮,有白色真皮的床褥,她二話不說,便扑上去睡了。而明明看到床上有兩個狀似昏睡的赤裸男人,她也不關心,甚至,睡到他們兩人的中央。
  天亮之后,她睡醒了,發現身邊只有一個男人,另一個,去向不明。她抹著她的髒臉,睡眼惺松地望著男人,男人介紹自己:“我是Mr.Higgins。”
  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說:“我是Motgana。”
  然后,胃一抽,身向前一彎,她便嘔吐到Mr.Higgins的身上去。
  這就是加柔与Mr.Higgins的開始。
  Mr.Higgins在之后的日子常常与加柔見面,他与她分享他的思想,他的處世之道,和他的人生。最要緊的重點是,他告訴她,他有意成家立室,但對方必定要明白他的真正性喜好。加桑在短暫考慮過之后,決定嫁給他。
  橫豎,終有一天,她也是會嫁,她又希望嫁得富有,又不太熱衷性愛,又不渴望愛情,嫁給他。Mr.Higgins是非常理想的選擇。
  從此,地便成為了Dr.Higgins,婚后,要錢有錢,要自由有自由,而且,不需要性愛。
  非常愉快的婚姻。
  豪華婚宴過后,Mr.Higgins与Dr.Higgins像所有的新婚夫婦般出國度蜜月,他們選擇了二人都沒涉足過的南美洲。
  Mr.Higgins把他的情人接到墨西哥,与Dr.Higgins三人行游玩了一些景點,然后又飛往秘魯与智利,繼而Dr.Higgins便与丈夫分別了,她自行一人繼續上路。她去了巴西。
  到巴西,像所有游客一樣,Dr.Higgins到里約熱內盧游訪,在下榻的酒店附近,她常常光顧一間酒吧。
  酒吧內有一名男孩子,典型拉丁人的漂亮,高大,黑實,面部輪廓分明,一雙眼睛閃呀閃,那個笑容,無懈可擊的性感。他在酒吧內當酒保,名字是Martin。
  Dr.Higgins很喜歡這家小酒吧,酒吧內种有許多BB椰樹,牆上漆上粉紅色、粉黃色与粉藍色,有些剝落,但又因為如此,很有懶洋洋的情調。而且,酒吧內有一頭自由的小猴子哩,它跑來跑去,吱吱叫,最愛坐在Dr.Higgins跟前定睛望著她。她喜愛它,与它很投緣。
  也像一切單身的女人,她有向陌生人說話的渴望。
  Martin的气質像一切的俊男,四肢發達、陽光燦爛、簡單開朗,覺得這是一种令她舒服的气質,于是她久不久便与他說些無關痛痒的話。
  像一個訪問的人,她問及他的童年:“你孩童時代的生活怎么過?”
  “為什么做酒保?”
  “愛喝哪种酒?哪种酒最易醉?”
  “拍過多少次拖?最愛是誰?”
  “与多少名女人上過床?哪一次最難忘?”
  Martin都回答了,他不覺得有什么秘密不能說,倒是,他很喜歡面前這個東方女子,她很漂亮,很喜歡問問題,然而說及她自己,永遠的欲言又止。
  后來,在一晚的深談之后,他們發生了關系,是Dr.Higgins作主動的,因為她實在太想要了。是因為那天气?那把吊扇?那透出海洋的夜間空气?抑或是,他的男色极之吸引?
  他像個孩子,愛玩的,輕松的,沒有壓迫感。
  事后,Dr.Higgins放下一筆金錢,Martin不肯收下,他說:“我只想要你的地址。我想与你交朋友。”
  Dr.Higgins也就寫下來給他。回到香港之后,她久不久便收到他的來信,他真的想与她交朋友。她亦不介意交這么一個朋友,因為遠,也因為不用見面,也因為只是利用文字。不近身又不近心,很輕快。
  一年复一年,Dr.Higgins与Martin的感情越來越深,他成為了她的情人,她回報他一間她投資的酒吧,而他,真心真意地愛著她。
  Martin時常質問Dr.Higgins:“為什么你還不愛上我?”
  真教她無從回話。
  只知道,有些人,一生人只能戀愛一次。
   
         ☆        ☆        ☆
   
  Dr.Higgins日日夜夜努力研究治療的方法。一定有一种本事可以令老師回复本性。
  Dr.Higgins問他:“老師,你能否記起在二十多年前你任教中學的日子?”
  少女臉孔望著她,神色惘然。
  Dr.Higgins說下去:“有一名女學生,她的名字叫樂加柔。”
  少女臉孔皺了眉,費煞思量。
  Dr.Higgins說:“她叫Morgana。”
  他有反應了:“Morgana是一個神仙王后。”
  然后,他卻依然迷惘。
  Dr.Higgins問:“你覺不覺得我長得像誰?”
  他便望著跟前的醫生,他微笑而禮貌地問:“我是應該認識你的嗎?”
  Dr.Higgins說:“我長得……有點像阿晨与阿夜。”
  他便眼定定了,他提不到問題的意思。
  Dr.Higgins問:“如果有我問你,你最愛是誰,你會怎樣回答他?”
  再沒有任何的摸不透,他說:“是阿晨,与阿夜。我只愛她一個。”
  Dr.Higgins點點頭,叮嚀老師好好休息,她退出治療室。
  心情沉重如石頭壓下來。他受盡皮肉之苦變成她的容貌,卻就是忘記了她。
  她掩住臉,又放下手來,深呼吸。
  一定要令老師回复本性,一定要。隔了二十多年才重逢的愛情,她不要不要錯失。
  如果,人生還有目標,就是這一個。
  再望向那張少女臉孔,心情已經不再一樣,這張臉,是她的過往;是他含糊的記憶;是他和她的一段愛情故事。
  她偷偷的哭泣起來,重逢的時光,竟然如此弄人。為什么,他會記不起?
  回憶躲到他腦中的哪個角落去?他記得許多其他的往事,偏偏記不起地。是否因為她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記憶把這一段深深埋藏了?
  他扭曲了對她的回憶,塑造出一張二合為一的臉,給這張臉起了名字,也為這張臉殺害了一個又一個生命。他卻忘記了這張臉原本的主人。
  為什么會這樣?
  她要他記起她。一定要。
  每天走回治療室,望著那張仿照自己的臉而心生愛怜。
  自己愛上自己那樣,更茶飯不思。
  比起任何時候更憂郁,而當憂郁成為一种力量后,她只有更惦念著這件事,更落力治療她的老師。
  那個保護地的男人,如令整個人都迷失了,她反過來要保護他,尋找他。
  回到自己的家,Martin看著Dr.Higgins的一瞼憔悴,他心痛之余又旁敲側擊,到了最后,她和盤托出整個故事,他才明白一切。
  明白了之后,他是動怒。他說:“這是完全無可能的事,你認為他會愛上你嗎?這根本比失憶更不堪。”
  Dr.Higgins沒作聲,她俯下頭在浴室中洗面。
  “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自己正在做著不可能的事。”
  Dr.Higgins抹掉臉上的水滴,她說:“我只想再見到他。”
  Martin明白,她要再見到的,是那個沉落在回憶深處的他。
  “你在留戀一段往事。”他說。
  她不作聲,返回自己的床上。
  他說下去:“你不去愛一個人,去愛一段往事。”
  她亦不作聲。
  他再說:“你不可以好好的去愛我?”
  她終于說話了。“我一直愛著的,也是那個人。”
  這回是他不說話了。他望著她。
  她再來一句:“你明不明白?”
  他有點齒冷:“愛上一個沒本性的少女臉孔?”他有那充滿恨意的臉:“我接受不了。”
  Dr.Higgins忽然微笑。是的,無人接受得了她愛上改頭換面的人,正如無人會像他那時候義無反顧地愛她。
  她鎮靜下來,問Martin:“你會愛上一名与父親發生關系的女人嗎?”
  Martin望著她,從她的眼睛里他可以看到,她眼睛內滿有故事。
  Martin心照了,明白了起來。
  “會。”他說,“是受害者嗎?每個人,也會如舊的愛人。”
  她不作聲了,眼神失去焦點。是嗎,有這樣的事嗎?每個人都會依樣的愛她嗎?
  但自那件事發生了之后,母親便不再愛她,父親更不用說。最親的人,把責任推往她身上,她成了最被嫌棄的一個。
  漸漸,眼眶紅起來。
  “為什么不?”Martin說:“你的老師可以在知道真相之后仍然愛你,我也一樣。況且,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只要你自己忘記,便無人會再記起。”
  Dr.Higgins流出眼淚來。
  Martin再說:“如果真有那么不幸的事情發生過在你身上,只是你的不幸運。沒有錯沒有責任沒有抬不起頭來。”
  眼淚連串地滑下來,又再一次,她傷得人心。Martin的說話,仿佛一手抓她回去少女時代:多么的軟弱無力,無可奈何,仿理無主地過她的每一天。
  哭得掩住了臉。Martin上前來圍抱她,輕撫她的背。她埋在他怀中飲泣,這安全感,猶如少女時代埋進過的一個胸怀一樣,那是天地間最深最深的保護,包容著,阻隔著,任何風霜、悲哀、痛恨、怨意都沁人不了,是天國一樣的宁靜安逸,了無煩憂。
  這么多年了,根本沒有痊愈。她活在精神病院外,丰衣足食,但精神,還不是被一個打不開的盒子圍著?
  好任好怪啊,一抬眼,一伸手,一踢腳,周圍都是硬的。
  密封的。都沒有自由的能力。
  聲音依然溫柔地傳人地的耳畔,“如果你認為你只想去愛他,便去愛吧。我愛你,我想你快樂。”
  她不懂得反應,只是繼續哭。
  如果可以的話,像老師那樣子迷失去了,豈不是更好?
  老師活在虛擬自創的世界內,為自己定下世界的准則,他有隨意去愛的人,他有隨意去消滅的人,他的世界,比起她的,更自由。
  父親死了,母親一早与她無瓜葛,但她對他們的恨,今時令日,仍然一触即發。一想起來,便變國弱小無助的小加柔。
  哭了一整晚,十几年來沒有痛哭過,今次,一次過哭了出來。山崩堤裂,如果堤真要裂了,那就算了吧,讓它破掉好了。有時候,真不想做人。
  Martin抱著她睡了一晚。睡醒了,她便洗臉,用紅茶茶包敷眼。像從沒悲慟過那樣,吃早餐時,她与Martin都沒有再提起些什么。
  回到治療室,她隔著大玻璃觀看老師的一舉一動,日間,他時而變成老師,時而變成阿晨。究竟阿晨有多少成分似自己?她在未發現真相前也研究了阿晨好一陣子,那時候只覺得她的身份与少女時代的自己有親切感,哪會想到她是老師對自己的回憶的改良版?
  阿晨坐在床沿哼出一首歌,不知哪是什么歌。加柔有哼過這樣一首歌嗎?
  這一天,Dr.Higgins照樣為老師試用各种不同的藥物測試他的反應。但無論藥物再抑壓,人夜之后,依然有一個凄冷的少女呆站房間中,長發垂下,等待傳呼机的響聲。
  沒把阿夜赶走,回魂似的每夜歸位,實踐老師鏟除罪惡的理想。
  有一天,Martin告訴Dr.Higgins:“我回巴西去了。”
  Dr.Higgins望著他,她心里頭不舍得,“你終于要走?”
  “是你不跟我走。”他說,“而我亦不想留下。”
  然后兩人默默無話,低頭吃他們的晚餐。
  Martin說:“你是知道我很愛你吧?”
  Dr.Higgins笑:“我知道了許久許久。”
  Martin問,問得像個女人:“你也有一點點愛我吧、’Dr.Higgins笑著垂下頭來:“是好多、好多。你滿意了吧?”
  Martin緊緊握著她的手。
  隔了數天,便离開了。Dr.Higgins知道,明年,后年,大后年,甚至之后的日子,她也會再見Martin,一年一次。
  一年兩次……但之后,他或許從此不會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會另找一段更如意、更現實、更貼心、更不會令他失望的愛情。那會是一名极端美麗性感熱情可人的美女,她比Dr.Higgins好上一百倍,然后補償了Martin多年來的失落,她會深愛Martin,深愛得Martin會忘記了當初有一個名叫Morgana的女人。
  是的,他遲早也會放棄地。Dr.Higgins知道,有一天,在他心內,再也找不到自己。
  但也只得這樣。不能更愛他,只得放他走。
  Dr.Higgins又回到治療室。治療室治療著嚴重的精神病病人,也負責治療她。治療別人之時,也就是自療。
  今天,她再次使用催眠。她在辦公室做了十五分鐘柔軟体操,又深呼吸了十數次,然后才步進老師的房間。要作出准備的,是她。
  她已站到他面前了,她伸出手,為他作出催眠的手勢。
  她的臉上有那稀微的笑容,她望著這張臉,她問:“告訴我,你大學畢業后回去香港的日子。”
  他說話了:“那時候……我在一所中學教書。”
  “那是一所怎樣的中學?”
  “那是一所女校,校風保守。”
  “有沒有哪個學生你特別有印象?”
  他臉上泛出隱約的笑意。“有一名女孩子,我愛上了她。”
  “她是怎樣的?”
  他說:“她表面很開朗很光明,但遭遇悲慘,她是一名沒人愛的孩子。”
  “你很愛她?”
  “對,除了我母親之外,我最愛她。”
  Dr.Higgins點一下頭。她需要的就是這几句話,她借著催眠換來她渴望的甜言蜜語,由一個很愛很愛她的人說出來。
  她的眼睛濕潤了。她愉快地問下去:“有沒有一個情節特別難忘?”
  他陷入了思想中,在搜尋的回憶中他陶醉起來,他的表情旖旎而不平凡。他說:“在我家中的一個清晨,她躺在我的床上,晨光洒在她身上,她未睡醒的樣子,有那軟綿綿而朦朧的美,而雪白的校服在窗邊飄蕩。我看著她的臉,這世界,從未如此宁靜過……”
  眼淚滑到Dr.Higgins的鼻尖。她躺到他的床上那一晚,想不到,在他的眼睛內,會是一幅這樣美好的构圖,因為他愛她,所以,這一個定格,便成了永恒的最美。無人舍得划花、割破、槽蹋的最美。
  她問下去:“還有呢?可以告訴我更多嗎?”
  “有一天,她在一家餐廳內等我,她在桌面上放了一朵蓮花,那是很稀有不穿校服裙見面的一次。她真是一名与別不同的女孩子,有一張很有吸引力的臉。我由遠處走過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被她拉扯過去一樣。她是一個很深很深的潭,在最深的深處有些丑陋的事情,但潭的气息太神秘了,神秘得叫我不怕危險的走近。”她忍不住在心中輕輕的笑。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張臉,曾經如此深邃過,也如此的被深愛過。
  她問他:“如果她令時今日就在你眼前,你還會一樣的愛她嗎?”
  剎那間,他又困惑起來。然后,他才說:“我會盡我一生,給她幸福。”
  她仰臉,吸了一口气,所有青春的日子都回來了,听著這些說話,她重回了十六歲的自己。那時候,有一段相愛的感情。
  她緩緩的哼出一闋音韻:“啦啦啦啦……啦啦啦……”
  他的表情變了。
  她問他:“記得這是什么歌嗎?”
  “這是我們的小神仙之歌……”他說下去:“她是Morgana。”
  “是的。”她的界尖通紅起來。“對,她是Morgana。”
  “我發誓一生也要保護她。”這是最后的一句話。
  Dr.Higgins伸出她的手,停止了她的催眠,老師累极向椅背扶下,Dr.Higgins走出治療室。被催眠的人又忘掉了這段很重要的往事,像飲過盂婆茶重新投胎的人那樣,把一些發誓不能忘的,都忘掉了。
  他不會知道,他的忘掉,殘忍得有如一把刀。
  Dr.Higgins返回自己的辦公室,雙手發抖。
  有些愛情故事被收在潛意識中。
  有些愛情故事連當事人都說不出口。
  有些愛情故事只是一個回憶。
  有些愛情故事不能存在一個實在的世界。
  Dr.Higgins的愛情,活在老師被催眠的背后的那片天,那里風光明媚,藍天白云小黃花青草地,她与他便躺于那里,領受天國一樣的祝福。
  沒有早晨沒有深夜,沒有害怕沒有怨恨。那片天,是戀人間最偉大安全的怀抱。
  既然這么美好,便捉住那片天,不讓那片天溜走。雖然伸出來往天一捉的手,是那么的震抖。
  但不要緊吧,万幸中,二十多年后的再重逢,她還是再次擁有他。
  只要找回他的愛意,無論再虛幻,都是幸福。就算,他自己再也自尋不到。
  這是,一個最美麗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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