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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一碗牛腩河開始。
  十七歲,廣東話也未能說得純正的日子,梓心在姑媽的大排檔幫手。
  舊了的T恤、及膝的褲子、咖啡色的塑膠拖鞋。
  梓心慣用最原始最普通的橡皮圈把長發束好,每天汗流浹背地在大排檔走來走去。
  也沒有所謂什么快樂不快樂。姑媽一家對她不算差,有屋可住,有飯可吃,在大排檔幫手又有錢可賺。
  總之,日子就是這樣地過。
  姑媽對她說:“阿梓,收工后可以去上夜學,多讀些書也是好的。”
  梓心感激地笑了。她知道終有一天她一定會再讀書,遲一點吧。
  在大排檔幫手也不是太差。如果姑媽是開士多的,她便要在士多幫忙。若果姑媽開的是車房,她可能要學修理汽車。無論是哪一行,梓心也是要幫忙,那是父親答應姑媽的。
  最初兩年梓心住在姑媽家,替姑媽工作,另外領取一點點零用錢。
  真正辛苦的是,起初不習慣太早起來,切花椒八角洗向腌肉煲水烹調,她非熟手,被滾油滾水燙傷,切肉切傷手指時有發生。姑媽總是笑說:“人家吃了,身体內便流著你的血。”
  听上去多浪漫,他們嘴里吃看她做的食物,身体內流著她附加的血。
  每天十一時許,牛腩准備好,大排檔便開工了。
  大排檔位于西區一條斜路上,環境算是清靜,最旺的時分是中午,附近的學生午膳時間中都會要一碗牛腩河。
  梓心的姑媽煮面滾湯,梓心捧著碗來來回回,陽光洒在頭上,雨水從鐵皮頂上病下來,她雙手的指頭都起了茧。
  坐下來打開飯壺,一口一口地吃,眯著近視的眼睛細看從斜路步下的人。
  學生多是中學生大學生,神情多是愉快。在國內的時候她也是學生,初中畢業,成績不過不失,但非常喜歡外文。梓心的英文說得不錯。是的,有机會要再讀書,這個地方這個飯壺,只可以相對兩年。
  中午時分忙碌完畢,午后五時許又是多客人的時候。放學了,從斜路走下來吃一碗面,然后歸家。
  起初留意他,是因為他放在台面的一本書,《Impressionism》。
  梓心也學過印象派的理論,頗喜歡印象派的作品,只嫌保守了一些。她也曾想過做畫家,不過想歸想,明知是不會做到了。
  他穿著毛衣牛仔褲,戴一副銀框扁身的眼鏡,高高的、秀气的,一副大學生的模樣。
  他簡單地叫了一碗牛腩河,吃得很慢很悠閒,從來不赶時間。
  他有多大呢?二十、二十一?看他那种气質,家中環境一定不錯吧。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优游、他的閒适,梓心把他留意起來,他像是無端端的慢鏡重播,在一堆急速的人中央,少不免惹人注目。
  后來,他對梓心笑了,在叫食物之后會說“謝謝”,有時候會把目光停留在她的眉宇間,看一會又吃兩口河粉,也不怕梓心尷尬。
  梓心也大看膽子,在他沒開口叫東西之前已把一碗牛脯河放在他面前,明顯地表現出某种默契。
  她是喜歡他的,她知道。但有多喜歡他,便難以推測。
  許久以前,十三歲的時候,她喜歡過一位學長,但當他拒絕她的心意之時,心情卻不見得怎樣難過。
  大概,她并不是太喜歡他吧!
  而這一個,她真的不知道……
  當梓心也摸不清自己的喜惡的時候,一天男孩子与一個短發女孩子手拖手來到大排檔中。
  那一天,梓心首次感到,她其實是討厭這大排檔的,那一天的汗,從背部流出來之時,居然是痛的。
  那女孩子不算美亦不算丑,但她和他一樣,同樣拿著書本,同樣把書本放在台面上。
  她對梓心說;“他要什么我要什么。”
  梓心在心中不屑說說:“好——好的——”然后她捧上兩碗牛腩河。
  在此刻她才知道,原來她已經非常喜歡他。
  妒忌是最好的證明。
  從此,梓心遙望他的眼光變得复雜。有愛,亦帶恨。
  有些時候,他會拖看女孩子出現,溫馨的,惹人羡慕的。有時候,他會單獨一人,照樣把書本放在台面上,也如舊把目光停留在梓心的眼眸里。
  究竟這算什么呢?
  梓心懊惱,而汗,也流得更熾熱,就如針從皮膚中鑽出來一樣,一點一滴細細碎碎的痛。
  應該怎么做?明知這個男人是得不到的。
  在惆悵間,梓心弄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滴在牛脯河內。紅色混入香濃的咖啡色中,溶為一体。
  忽然,她覺得安心了。
  是的,就這樣吧,把我的血流人他將會吃下的食物中,讓他享受我体內活生生的、流動的、甜美首飴的血。
  溶合在深愛的人的身体內。
  不知道味道是否更好,看看他吃得一口不剩,梓心心里很滿足。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翌日,男孩子在台面上放下一張戲票。
  沒說什么,只在放下錢的時候,清清楚楚光明正大地一并放下戲票,實實在在的,就在她的面前。
  他抬起頭來看她,溫柔的,微笑的。
  那天是星期四,梓心記得很清楚,她過往所認識的星期四,從沒如此特別過。心跳得厲害,差點站不穩。居然,他居然約會自己。
  是否因為那滴血的關系?梓心望著自己的指頭,怀疑這种做法會否与降頭有關。
  若果真是降頭,好不好順理成章?
  還是在星期天晚上准時赴約。
  站在戲院門外的梓心,看到男孩步近,心里想道:“來了來了,中降頭的人來了。”
  他一瞼的和顏悅色,禮貌周到溫溫柔柔地与梓心并肩進場,在漆黑的環境內把嘴唇埋在梓心的耳畔說話。
  听說,相敬如賓的夫婦都有著這种舒适的和諧。
  哈哈哈,真多心,第一次約會便想到宇宙的盡頭。
  梓心合上雙眼,好好享受這次難能可貴的約會。
  然而男孩子在那晚道別后,整整一星期沒有在大排檔出現。
  天色陰暗下來,梓心指頭的血不知滴往哪里。
  也是的,明知是高攀不起。
  只是,他可有因那夜的約會而興奮?若他也曾快樂過,那已是最完美。
  直到男孩子再出現的時候,梓心的心情已不一樣。
  男孩子在她走近之時對她說:“我上星期有要事去了新加坡,那是父母移民的地方。”
  梓心嗯了聲,微微笑。
  “這個星期天再看戲好嗎?”他問她。
  她說:“遲點再說。”
  那天,梓心沒有再把血滴在牛脯河中。她偷偷看他的食相,依樣滿臉滋味。
  ——若果,他喜歡自己是因為那一點一點的血,從今開始,便不再滴血好了。不現實的東西,她不想要。
  她非常喜歡他,亦非常不配襯他。她知道,若果真的開始,一定會很不快樂,還是放棄好了。
  就算不盡是那點血的關系。
  星期天的約會她沒有去,留下了那張他放膽地塞進她手里的戲票,給珍而重之地壓在柜中那堆證件之下,秘密的隱蔽的。梓心的意思是,把戲票与身份證明文件放在一起,他日假若忘了那張戲票,亦即是忘掉了自己的時候。
  忘掉自己,大概不可能會發生,若果真的發生,也該是很老很老的時候了。
  在沒有赴約的星期天晚上,梓心怎么也睡不著。
  男孩子在梓心爽約的翌日,走到大排檔找梓心問她原因,她推說她不舒服,言談間對他也很冷淡,加上那時候非常忙碌,很自然地便把他打發走。
  男孩子自此沒有再出現了。
  啊,被拒絕了,心里不好受,又不是沒有女朋友,干嗎要受气……
  這便是梓心在十七歲時的愛情故事。她喜歡了一個她認為高攀不起的男孩子。后來梓心替姑媽工作的期限完畢,轉到傳呼台做了一陣子,又在商營机构當過中文電腦程序員,晚上則到夜校進修。輾輾轉轉換了几份工作后,生活逐漸安定。
  二十三歲,她的樣子依樣清純,但比同齡的女孩子多了一份沉靜深邃的气質。和一些男孩子約會時,對方通常都能輕易察覺她的深沉,每當男孩子感到不安而提出疑問的時候,梓心總會想起滴血的那一段。
  是的,她自小已不是心靈簡單的女子。
  在一個傍晚,梓心往大學上她的專業會計校外課程時,在紅磚石階上遇上那個牛腩河男孩。他成熟了、外形世故了,穿著西裝的他,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她比他站高了一級,她轉身回望。
  他沒把她認出,像一陣風那樣直往下走。
  已經不再高不可攀了,梓心想道,她甚至比他站得還要高。
  下回再遇見他的話,好不好打招呼?
  啊!或許吧,視乎心情而定。
  梓心咬著指頭,或許,好好部署一個新的開始,在充滿信心的今天,手指滴下來的血,再沒有叫她罪疚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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