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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選擇
  “跟其他人一樣,左衛門家族也是家族中的一員,如果說我們是腦,左衛門便是手,為我們實際執行工作,表面上看來左衛門似乎是我們的護衛,但事實上左衛門卻是我們的玩伴、朋友与伙伴。想想,一個人如果單單有腦卻沒有手,那將是什么情況,就知道他們對我們的重要性了……”他說著,當看到莫蕪薏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時才發現,他開口閉口都是“我們”,顯然還是無法將自己從家族中抽离。他澀澀地笑了笑:“習慣真是很難改變的。”
  “不要緊,我也不希望你為我改變。不管你最終的決定是什么,我都會支持你的。”她柔柔地微笑:“這次我不會逃避了,我們會一起面對。”
  寒澤織真點點頭。他們的心彼此聯結著,只要知道這一點,這世上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
  “我很擔心教授……”窗外依舊飄著細雪,狐狸已經出去很久了,從這里到東京再怎么樣也花不了大半天的。不祥的預感開始令她坐立難安。“他為什么還不回來?我真的很擔心……”
  “這樣吧!我們再等半個鐘頭,如果他還是沒出現,我們就到東京去——”忽聞摩托車的聲音由遠而近,他露出安心的笑容:“回來了!我去開門。”
  莫蕪薏終于略微安心,只是等了十分鐘,寒澤織真還是進屋來。透過窗戶,她看到他們兩人正站在門口交談。
  狐狸臉上有著忿怒……他為什么忿怒?
  她緊緊握拳——小夜子這里不肯放棄嗎?她對教授做了什么?
  “蕪薏……”寒澤織真終于進門,背著光,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艱澀的聲音:“藤子教授不在美術館……”
  “那他在哪里?大學里嗎?這時間他應該在美術館的——”
  “你听我說。”他很快走到她面前,二話不說地擁她入怀:“你听我說……他不在美術館,也不在大學里了。他們……開除他了,他受不了刺激而……中風了……現在正……躺在醫院里……”
  莫蕪薏惊喘一聲!
  “不……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對他!這太不公平!這太……不公平了……”她的聲音破碎了。只剩下悲慘的嗚咽,怨恨的淚泉洶涌而出:“這太不公平了!”

  醫院里充斥著刺鼻的藥水味,雪白的牆壁帶著死亡的气息。這個地方她已經來過不下上千次,卻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來這里探視她最敬愛的長者。
  藤子教授無助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那微胖的妻子淚早已流干,只能痴痴地凝視著丈夫蒼白無血色的臉,怎么也不相信才一個早上,她的世界竟全然顛覆破碎!
  她忍住淚,想起那天在大學美麗的校園里教授臉上帶著的笑容,那么包容、那么堅強、那么堅定,又那么地充滿希望;他將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而她卻帶給他這么大的傷害!
  她的堅持固然為自己和織真帶來幸福,但其他人呢?被迫賣掉祖屋的三井先生、被驅逐出境的阿朗,現在連教授也倒下了……她是不是好自私?她是不是真的該放棄那該死的堅決?
  “蕪薏,你來了……”藤子教授的妻子拿著水罐出現在她面前,臉上沒有怨懟,只有看到親人似的安慰。“快進去吧,他剛剛還念著你呢。”
  “師母……”
  藤子夫人勉強微笑,輕輕按按眼角以掩飾淚水:“別說了,快進去吧。”
  莫蕪薏點點頭,終于推開門,只是走到床畔的那几步路顯得特別艱難遙遠。她几乎失去勇气,几乎不能面對自己敬愛的友人!
  他看起來好蒼白,原本紅潤的雙頰塌陷,眼眶下方有著黯沉的黑影;莫蕪薏在床沿坐下,忍不住啜泣流淚,自責得連頭也抬不起來。
  躺在應酬上的老人微微睜開眼睛,看到她時,他竟還能擠出一朵极不自然的笑容。
  他的嘴斜了,虛弱的笑容看起來真的好慘;半邊僵硬的臉笑不出來,只能生硬地扯著肌肉,含糊不清的聲音發自他的喉間,听起來只是毫無意義的奇怪章節。
  她的心碎了……突然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自私可惡的人,竟為了莫名其妙的自尊,將眼前的老人害成這個樣子!她無法原諒自己,淚水流得更急,恨不得能代他受苦,可是辦不到……她真恨自己的無能!
  “別……哭……不……是……你……的錯……”
  他試圖安慰她,想舉手為她拭淚,那手卻僵硬得像是木頭!他潰然放棄,空洞的眼神無奈地直視著醫院的天花板。
  莫蕪薏深吸一口气,努力收拾淚水。現在她的眼淚只會教他更心疼難受而已,她已經做了夠多的錯事,絕不能在這种時候再犯錯!
  “圖……”藤子教授使盡气力轉頭,喉結不斷上下滑動。他的臉脹紅了,卻怎么也表達不出他的意思……
  那种無助足以摧折任何人的心智,淚水濡濕了老人的臉,他急切得哭了起來。
  “圖?圣嬰圖嗎?”莫蕪薏慌張地四下張望,終于在床頭找到紙筆,她將筆放到老人的手中。“你寫,別急,我看得懂。”
  老人喘息著用顫抖的手,扭曲地寫下文字:圖,在家里,全靠你了。
  莫蕪薏瞪視著那歪七扭八,猶如小孩學字的筆跡,想起老人曾寫得一手多么自豪的書法——她拼命吸气,以保持自制力。
  “圖——”老人生起气來,不斷用筆敲打床沿:“圖!”
  “我了解了……”她咬著唇,死命點頭:“您已經完全完成圣嬰圖了吧?是希望我能繼續下去?”
  藤子教授的眼睛綻出狂熱的光芒!他再度發出几個含糊不清的音節,听起來像是鼓勵,也像是命令、哀求。
  即使到了此時此刻他都依然記得自己的使命……
  “不……要……放……棄……”他艱難開口,手上的筆飛快地寫著同樣的字。

  莫蕪薏怔怔地注視著老教授的臉。
  “不……要……放……棄……”
  她緊緊咬著下唇,用力之大已經讓自己嘗到那微甜微腥的滋味。
  她用力點頭。“我不會放棄的……”她忍淚微笑開口:“請放心!明年的藝術節,我一定讓您看到真正的圣嬰圖!”
  极端的忿怒已經讓他失去理智!醫院里莫蕪薏那心碎的表情讓他心疼、讓他怒火高漲,所以當她要求想見櫻冢小夜子時,他二話不說立刻同意。
  就算蕪薏肯原諒她,他也不能!
  他無法相信小夜子會變得如此冷血無情、如此不擇手段!他們從小在一起,原本可愛動人的小女孩,怎會變成這种女魔頭?
  春之左衛門替他們開門,當她看見莫蕪薏時立刻垂下眼睛,她的表情很自責、很愧疚……也很無奈。
  “我們要見小夜子。”
  春之左衛門點頭讓路:“她正在里面等你們。”
  寒澤織真与莫蕪薏立刻往里面走,但夏之左衛門卻被硬生生攔住,他沒好气地眯起眼瞪她。
  “你又想玩什么花樣?”
  “我用不著玩花樣。”她勉強微笑:“事情是我辦的,我已經盡力……”
  “盡力毀掉一個七十歲老人的生命?哼!你還真的蠻盡力的!”
  “小夏,請你把公事跟感情分開來談。”
  “對不起,我這個人就是不懂得公私分明!也幸好我不懂,才不至于淪落像你一樣!讓開!”
  “他們想私下談,沒有櫻冢小姐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准進去。”春之左衛門堅決擋在他面前。
  狐狸瞪著自己的姐姐,過了几秒之后才大惊失色地嚷了起來。
  “你們根本就是存心的!你們想對寒澤跟蕪薏做什么?”他立刻往前沖:“寒澤!快出來這是陷阱!寒澤!”
  “小夏!別逼我傷你,快退出去!”春之左衛門穩穩地擋在他面前。他們所有的技術、博擊全都系出同門,夏之左衛門雖然是非常高明的護衛,但近身搏擊卻從來就不是他的專長。
  春之左衛門輕易攔住他,不管他如何努力都過不了她那一關,狐狸气瘋了,他惡狠狠地對著她大吼:“如果櫻冢敢傷害他們,我一定會殺了她的!到時候你也別怪我不念姐弟情分!”
  春之左衛門只覺得心如刀割……現在他們之間又何嘗遺留有姐弟情分呢?各事其主的下場就是讓左衛門一家反目成仇嗎?這樣的傳統、這樣的使命,到底還有什么保留的价值?
  她的眼光轉向小徑后的宅院……她可以選擇現在离開,但她怎么忍心留下孤獨的小夜子?
  她深深歎息,知道自己無法离開。她不能丟下小夜子。

  櫻冢小夜子靜靜地端坐在蒲團之上,斂眉垂眼一如宁靜的神祗。
  她靚觀自己的內心,多年來無人能涉足的禁地,連她自己也被封鎖在外。
  她被教導以家族為中心,以家族為自己的生命、思緒;她的“自我”也只為家族而存在。于是多年來她真的忘了自己,忘了自己原來也是有血有肉、需要呼吸的人。
  她原該一直遺忘的,她可以將与生俱來的角色扮演得很好!如果她不是亂了分寸,如果她不是在婚禮上見過莫蕪薏……
  如果她不是在婚禮上看到寒澤織真凝視莫蕪薏的眼神……那一夜她想起想起他們的童年。
  夢里有織真、良將,還有她。織真和良將正爭執著小小的她要當誰的新娘,他們吵得十分激烈,到后來終于動手打了起來。
  她夢見小小的自己坐在階前怔怔地看著他們,織真的個子比良將小,他很快被良將打倒在地上,但是他很勇敢,一點也不气餒,盡管眼眶里含著淚,他還是很用力、很大聲地說:將來我一定要打倒你,讓小夜子當我的新娘!
  那次的爭執讓他們分開了很久……到底有多久她已經記不得了,只是夢中一再出現太祖母嚴肅無表情的臉,她說:小夜子,你只能愛家族,了解嗎?你只能為家族付出你的愛,而不是為了男人……不是為了任何人。
  夢中的她哭得好厲害,她不斷尖叫著、掙扎著,她听到心中那小小的櫻冢小夜子一次又一次地哭叫著:我要當織真的新娘!我要當織真的新娘……
  驀然睜開眼,寒澤織真正緊緊握著莫蕪薏的手來到她面前,她的心狠狠地揪緊!心底角落那小小的孩子依然哭叫不休……我要織真!我要織真……
  “請坐吧。”她輕輕招呼,平靜的臉沒露出半點表情。
  寒澤織真与莫蕪薏沉默地在她眼前坐下,燃燒的忿怒仿佛被擋在門外;寒澤咬著牙,冷冷地注視著小夜子——
  “我要回美術館。”莫蕪薏開口,堅定的直述句。
  櫻冢小夜子微微抬頭。莫蕪薏看起來好多了,那天在醫院看到她,她真的以為她會在她眼前死去。
  她為什么不肯死?如果她死了,一切都會變得容易許多,她已經得到織真的愛情,早該可以死得理所當然了,她為什么到現在還不肯死?
  “小夜子,不要再試圖阻止我!”寒澤冷冷地說道:“蕪薏必須回到美術館里去,如果你再阻撓!”
  “如果?”
  寒澤織真屏住气息,冷冽的眼爆出极度忿怒的光芒!
  她輕輕柔柔地微笑:“如何呢?你們到現在還不明白嗎?你們根本斗不過我,你們不過一介平凡小民,拿什么与我為敵?已經發生這么多的事情,難道你們還看不出這簡單的情勢嗎?”
  “小夜子……你別欺人太甚了!”
  “欺你又如何?”她笑得如此溫柔,殘酷的溫柔啊,竟給人不寒而悸的感覺!她微笑而深情地凝視寒澤織真:“表兄,你應該最了解好种無助的感覺啊,無權無勢的你們根本寸步難行,我可以要你們生、要你們死,更可以教你們生不如死。知道嗎?認為你們,与你們為友將變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寒澤織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竟真的是從小夜子口中說出來的話嗎?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美逾天人的女子,無措地發現他竟然想哭。老天!怎么會這樣?怎么可能會變成這樣?
  “我們走吧。”莫蕪薏歎息著起身:“她已經沒有人性了……”
  “織真必須留下。”
  寒澤織真气极反笑,他冷笑著開口:“是嗎?如果我不肯呢?”
  櫻冢小夜子抬起眼,絕美的臉上有种奇异的神采:“那還是得留下,你是家族中的人,我不能讓你与家族漸行漸遠。”
  几名黑衣男子很快出現在屋舍前后,寒澤織真終于徹底死了……
  小夜子真的死了!這改變來得如此突然、她仿佛荏夜之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他從沒想像過的可怕惡魔!
  “你得殺了我才能留下我的尸体。”發展到這种程度他反而冷靜了,眼前的女人人再也不熟悉,他們過去的情誼更是早化為塵煙,他現在必須保護蕪薏不受她的傷害。
  黑衣男子們漸漸縮小包圍的圈子,這些人他全都認得,他們是受到專業訓練的保鏢,用來保護小夜子的安全,全都是身手一流的特殊佣兵,憑他一個人根本無法擊退他們。
  莫蕪薏松開寒澤織真的手,她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忿怒!她沖到小夜子面前吼道:“你到底要什么?”
  櫻冢小夜子的眼轉向寒澤織真,那眼神如此溫柔……“我要他。”
  莫蕪薏驀然明白!
  一個女人怎可能為了替自己的丈夫找情婦而如此不擇手段?
  櫻冢小夜子所作所為全是為了織真,而她,她不過是個幌子,是個假目標!
  想到這里,她再也受不了地給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聲!無比清脆!
  她這一生第一次動手打人,而她那一生第一次挨打,雙方都受到极大的震撼。
  場面突然停頓下來,櫻冢小夜子錯愕地碰碰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痛很快傳到神經中樞——原來不是夢,原來她真的動手打她!
  “你這自私自利的怪物!”
  寒澤織真惊得呆了!其他人也愣在當場不知如何反應,只有櫻冢小夜子緩緩起身,直視著莫蕪薏的眼,很快地,她同樣揚手給了她一巴掌!
  “蕪薏!”
  她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眼冒金星得几乎站不住腳!
  “別告訴我你不自私,別告訴我你有多清高純洁,如果我是怪物,你也一樣!”
  “小夜子!你再敢碰她,我就殺了你!”寒澤織真驀地狂吼。保鏢們很快押住他,六、七人一擁而上,完全不給他反抗的机會。
  “不……不一樣……”她喘息著抬起頭,清明的眸子直視入小夜子內心最私密的角落:“至少我有勇气承認自己的感情,至少我有勇气赤手空拳爭取我要的幸福。而不像你!櫻冢小夜子,我瞧不起你!”
  她背過身輕輕揮手:“把寒澤少爺帶進去。至于莫小姐,我再也不想看到她,請她离開吧!”
  黑衣男子立刻從命,不管寒澤織真如何大吼大叫、如何死命掙扎,他們逕自押著他离開那間房間,沉默而有效率。
  “莫小姐,請吧!”
  莫蕪薏無言地凝視著織真的背影,挫折的淚水已含在眼中,但她只將頭抑得更高,讓溫熱的淚流回心中。
  她緩緩轉身离開,背對著背,与櫻冢小夜子纖美的身影對立成一條筆直的直線。
  “你現在愿意屈服了嗎?”
  她狠狠咬住唇瓣,不讓自己吐出無謂的咒罵。
  櫻冢小夜子深深歎息,聲音十分凄涼,她幽幽地開口:“就算你現在愿意屈服……也已經太晚了。不過……你仍然可以回姬月的身邊,我也可以答應讓你回美術館,無條件的。”
  “我會回美術館完成我的工作,不管你同不同意,但我絕不會屈服的!我不會出賣我的感情,更不會出賣織真的感情。”
  “事情……原本不必弄得這么僵……”她慘慘一笑:“你走吧!”
  莫蕪薏沒有回頭,凝視天邊絢麗的夕陽,那血一般燦爛的光影多么動人!只可惜很短,很勿促……緊接而來的黑夜卻又如此凄涼漫長。
  “我同情你,櫻冢小姐……但愿你能原諒你自己——在遙遠的未來……”

  隱隱約約中,他似乎听到破碎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地,帶著心碎的聲音……
  蕪薏嗎?別哭!我在這里!我沒有离開你!
  他想動,但手腳卻不听使喚,恍惚中不知是誰狠狠地敲了他一下,讓他失去知覺一直到現在。他到底昏迷了多久?為什么眼前還是一片黑暗?
  寒澤織真努力撐起自己,不但頭痛欲裂,而且還覺得有些惡心。那該死的混帳!真的狠狠地敲了他!
  “別動……你流了好多血。”
  溫柔的手輕輕壓著他,他立刻听出那是小夜子的聲音。他霍地跳了起來,她冰涼的軀体卻跌進他的怀中。
  “別拒絕我……”
  他連連后退,直到背抵上和室冰冷的牆。
  小夜子無聲地哭著,抽噎的聲音十分細微,但在黑暗中卻又顯得那樣刺耳!
  寒澤織真咬著牙想在黑暗中找到出路,而眼前的黑暗卻又如此徹底!仿佛這世界只剩下這里……
  “為什么你不能愛我?織真,我們從小在一起,難道你忘了?你真忘了你曾希望我成為你的妻子嗎?”
  “我沒忘……我的确喜歡過你……”他的頭好痛,輕喟一聲,他滑坐在地上,無助地凝視著黑暗中看不見的某一點。“很久很久以前,當我們都還是孩子,呵!我也記得當時對你有多著迷,你是最美的夢境、最高的獎賞……這些我都沒忘,我只是覺悟。”
  “現在与過去不同,現在我是家族的主人了!”
  “你說得對,現在的确与過去不同了。小夜子,你也与過去不同了,你再也不是我最美的夢境,再也不是我最高的獎賞……小夜子,你知道你自己變得有多可怕嗎?你知道現在的你像個惡夢嗎?”
  黑暗中他看不到小夜子的反應,但可以听到她停止了啜泣,足足過了半世紀那么久,他才再度听到火柴被點燃的聲音,卡喳一聲,一團小小的金色火光照亮了黑暗,小夜子半跪在榻榻米上,滿面淚痕地注視著他。
  他知道,用一般的道德標准來要求小夜子是不公平的。從小她被養在玻璃屋中,像是呵護稀世珍寶一樣地小心照顧著,小夜子所有的知識、教育,都在家族禮聘的一流私塾中完成,她沒上過學,沒有經過社會的洗練,這個家族要求她心無旁騖,要求她擁有最純淨的智慧!
  這樣的教養讓小夜子清新脫俗,讓她的思考方式与人不同;也讓小夜子再也無法了解其他人的痛楚。
  小夜子的淚,總讓其他人愧疚,仿佛傷害她是天底下最可惡的事!有許多人甘心為她受傷、為她付出一切,小夜子卻以為那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你為什么不能選擇我?”點燃了地上白色的蜡燭,她輕輕地問,表情既迷惑又傷害,那模樣像個孩子……
  但他知道,那只是假相。在心智上,小夜子或許比八十歲的老人還要老練!否則她怎可能輕易將如此龐大的家族操縱在股掌之間?
  寒澤織真輕輕歎息。“因為我已經選擇了蕪薏……”
  “她很快就會死了。”
  “你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也許明天隕石墜落呢?也許明天例是世界末日,誰能預測?生命的長短不能用來衡量愛情,真正愛過,即使只有一天也很美好。”
  “為什么你不愛我?這么好的感情,為什么我不能擁有?”她喃喃自語似的,聲音好低好低,飽含著難以言喻的無助与悲傷。
  “有很多人的感情比我更美,只是你不愛他們,便對他們不屑一顧。”
  “我不想要其他人……我只想要你……”她輕輕地哭了起來。
  嬌小的身軀仰望著他,雪白而純洁,是男人們夢寐以求的女神。動人的胴体已經在他眼前,毫無瑕疵一如美玉,映著火光有說不出的妖美,教人難以忍受的极端誘惑……
  寒澤織真卻只是脫下自己的外套,溫柔地替她蓋上。
  “我也不想要其他人,你知道的,我只要莫蕪薏。”

  教授真的將圣嬰圖完成了!
  完美無缺一如當初喬托初下筆時一樣,圣嬰仰望著天際歸來的無數天使,漆黑的背景有如宇宙創始時之無垠;圣嬰的瞳孔里有天堂的痕跡……
  她知道教授完美地重現了圣嬰圖的原貌,那是以生命作為代价而換來的完美,問題是她要怎么樣才能取回原畫并且修補完成?
  到底要怎么做……她絕不能放棄,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不,就算已經毫無希望她也不能放棄!
  她必須完成這幅圖,不但是為了教授,也為了她自己……
  “喂!你瞪著那幅圖已經好几個鐘頭了,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寒澤老大的死活嗎?”夏之左衛門煩躁地嚷道。
  莫蕪薏終于回過神,夜已經很深了。
  “喂——”
  “我听到了。已經這么晚了,你不累嗎?”
  “我當然累!”他懊喪地嚷:“今天跟春之左衛門打了一下午的架,你說我累不累?該死的!那個死老太婆打得我好痛!”
  “既然累,為什么不去休息?”
  夏之左衛門瞪大了眼睛,像看到鬼怪一樣瞪著她:“休息?都這种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叫我去休息?你為什么不跟其他女人一樣哭哭啼啼地問我該怎么辦?你怎么……怎么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啊?”
  莫蕪薏無意地凝視著外面漆黑的小庭院。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地上淺淺地舖了一層柔白的雪……
  “喂!你——”
  “你很擔心阿朗對吧?”
  他愣了一下,傻傻的,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轉移了話題。過了好半晌才吶吶地垂下眼:“呃……是啊……”
  “那為什么不去找她?”
  “我當然很想去!但現在的情況……我怎么走得開?”
  “去吧!她一定在台北,你去找她吧!”
  夏之左衛門怔怔地注視著她:“那你怎么辦?寒澤老大怎么辦?我怎么能在這种時候丟下你們!”
  “你在這里又能怎么樣?能救回織真?還是能幫我把畫完成?”莫蕪薏幽幽地微笑,淡淡地,像是嘲笑這世界的荒謬。“去為你自己而活吧!要是織真也一定會同意我的想法。”
  他听著她的話,突然覺得好沮喪。
  “被你說得……我好像一無是處……雖然眼下的情況是這樣,但是……但是寒澤老大是我的主人,更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可以這樣丟下他不管,就算……就算……”他低下頭,聲音几不可聞:“就算我真的什么忙也幫不上,我還是要留在這里。”
  “那阿朗呢?”
  他無言以對,只能悶著頭不說話。
  “阿朗一個人在台北一定很孤單……”她幽幽歎息:“她在台灣連一個親人也沒有,現在她的日子一定很難過……”
  夏之左衛門沒好气地揮揮手:“你現在說這些做什么啦,為什么一定要我离開這里?寒澤老大不在,万一你發生什么事,我要怎么跟他交代?你不用再說了啦,我是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离開你的。”
  莫蕪薏回過身來,有些委屈地望著他,“那如果我請求你呢?”
  他當下傻眼!
  “如果我請求你為我去台灣尋找阿朗呢?我很擔心她,這樣的理由夠不夠充分?”
  “你你你!你這根本是存心為難我嘛!”他慌慌張張地跳起來,猶豫不決地在屋內來回踱步:“你這教我怎么決定嘛!”
  “听從你的心啊,狐狸,你應該很清楚該如何選擇才對。”
  夏之左衛門悶著頭不哼气。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現在他留在這里的确什么事也做不了,但如果他离開,而蕪薏又出了什么事……他要怎么對寒澤老大交代?
  “我不會有事的,”她了解他的猶豫,溫和地給了他承諾:“在圖沒有完成之前我絕對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
  夏之左衛門猶疑不絕地盯著她。
  “去吧!就算幫我一個忙,去找阿朗,把她帶回來好嗎?”
  半晌之后他終于下定決心:“好!我去台灣,最晚三天一定回來,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你有什么事,這一生我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她微笑著點頭,算是承諾:“去吧!我答應你……現在出發也許可以赶上早班飛机。”
  決定之后他的心立刻飛往台灣——
  他興奮地往外沖,甚至忘了与她說再見。
  莫蕪薏微笑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去吧!去追求自己的愛,去尋求自己的夢想。生而為人,這不是最大的幸福嗎?
  屋內的鐘響了四下,她抬頭看看天色,知道自己也該出發了……
  她也要去追求她的夢想,完成她對教授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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