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4


  愛純長驅直人士丹尼紡織大樓總經理辦公室,對正夾著電話講話、兩手在鍵盤上飛快工作的卜杰打手勢,示意他忙他的,無所謂。角落里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待卜杰結束通話,她馬上噗哧笑出聲,指著那個安安穩穩的吊床。
  “我以為你是受夠了旅行飄泊之苦才回來的,”愛純稀奇巴啦的湊上前看,“原來你還怀念童子軍露營生活。”
  卜杰臭著一張臉,“還不是拜你之賜!否則我怎會有家歸不得,被迫在辦公室窩上几天?”
  愛純舉雙手表示無意開戰,“我又怎么了?不過好心提醒你養生保健之道,畢竟上了年紀的人要當心痛風和脊椎病變……”她動作迅捷的閃過一只飛來的原子筆,“別想引起我的罪惡感,不管用的啦!”
  卜杰不理她,她只好東摸摸西摸摸,一又自顧自的說下去——“我還以為你已經被我說服,愿意發發善心放人一馬了,怎么又變卦要轟人出門?”她指控他的出爾反爾。
  “是那兩個大小凶婆請你來當說客的?”
  “不是,是我自覺有義務來提醒你的良知,你不是答應過我要給人家表現的机會,不赶她們走嗎?”
  “我給過她們机會了!可是你沒看到她們表現得多有‘誠意’!那個邀遏女人不只沒禮貌到家,還想拿掃把赶我出門!小胖妞甚至差點燒掉我的房子,你曉得瓦斯外泄或爆炸可能造成多大傷亡?哪一天她們闖了禍,肇事責任還得由我來扛,所以——休想!我不會笨到自找麻煩,把兩顆定時炸彈安裝在我的寶貝屋子里!”卜杰愈說愈激動。
  “是你說得太夸張了吧?愛咪做了半年飯給我和云霏吃,大小事料理得很好的,比你還行!不可能有造成危險的粗心行為,是不是你又嚇唬她了?”愛純如是推測,并善盡說服之能,“我不怪你,你們之間只是缺乏時間相處,天時地利人和三樣都缺,所以難怪會——等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
  “哦,我并沒打算再給多‘久’的時間。”
  “你耐心听我說。只要時間久些,你就會知道她們是多可愛的人,簡直像天使一樣!連郵差、送羊奶的小弟都跟她們成了好朋友。看你住在那里几年,連鄰居都沒認得几個吧?只想喝到鮮奶,至于送鮮奶來的人長什么樣子,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可見得云霏与愛咪有多惹人喜歡、多好相處!”
  “我看,我們討論的不可能是同一個對象。讓她們留下來?當然可以,方法很簡單,要是她們虛心懇求我,我還可以稍微考慮。”
  “懇求?”老哥不是認真的吧?還是他染上了死去老爸的自大病?他以為他是埃及王嗎?每個子民都得低聲下气對他頂禮膜拜?愛純簡直快暈倒了!“我看看你是不是發燒了?奇怪,沒有啊!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老哥?你難道連人類最起碼的惻隱之心都沒有嗎?”
  “我還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咧,淨幫別人,胳臂往外彎!”卜杰抬出兄長的派頭,“還是早點把你嫁掉算了。對了!我剛回來就听到不少奇奇怪怪的風聲,好好給我做說明,不准不老實。”
  “我又做了什么坏事了?每天跑新聞,連蹺班的机會都沒有。”
  “你是不是在跟一個漫畫家鬧戀愛?來真的?”卜杰一臉捉到她小辮子的詭譎表情。
  愛純的心“扑通”一跳,“胡說八道!那是人家亂說騙你的。”
  “不像是亂說的,据說他還挺出名。”
  愛純索性裝蒜到底,“什么漫畫家?我不知道。我采訪過那么多什么師什么家的,一卡車也載不完。少听人造謠生事了。”
  “這可怪了——”
  “我看你才怪了。本想你到歐洲去療傷止痛一年半載,回來會正常些,料不到竟會變本加厲,脾气越來越古怪。”愛純原只是胡扯一通,直到看到卜杰變得冰冷的表情,才曉得自己又講錯了話,無心触著了他的痛處。
  “我是去開拓業務,成果卓著。”卜杰淡淡地,“你也看到了。”
  “哥,我不是故意——”
  “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嗎?愛純听到的訊息卻不是這么回事;他并沒有完全走出婚姻帶給他的傷痛。盡管他對老哥失敗的婚姻知之甚少,卻總是站在他這邊;即使她也同情前任嫂子一一要面對這么一個冷酷似冰霜的男人,的确不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
  “但是我覺得你多少有點移轉心理,一次失敗的感情紀錄不算什么,女人并非都是怪物,我是你妹妹,也是個女人,沒什么可怕的。”
  “你不要想轉移話題。”卜杰識破詭計。
  “無論如何,再給云霏她們一些時間嘛!爸媽在天上看見了,也會稱贊儿子好心,不愧是他們生的,這樣也算是積福報;否則你赶得人家孤儿弱女無處栖身,會受良心譴責哦。”她自言自語,“我雖然也有不對的地方,但實在也沒料到你會提前回來,事情演變成這樣,你也有責任……”
  卜杰聳聳肩,“我們還是來討論你跟那個漫畫家的事,不會是空穴來風吧?”
  唉!也怪她老哥倒楣。
  在歐洲好好待上一年不是很理想嗎?提前回來,反而給自己添麻煩。
  要認命哩!
  太有生意頭腦和手段,不見得是百分之百的好事。
   
         ★        ★        ★
   
  云霏在睡夢中被震天价響的敲打聲轟醒過來,那些叮叮咚咚的釘錘聲像對准她的腦門下手,一聲一聲讓她頭痛欲裂。
  “愛咪,叫你那些小朋友給我安分點!”她大吼。翻過身,將劇痛的腦袋埋進枕頭里。
  然而敲打聲不僅沒有停下來,還變本加厲,甚且加快節奏,像是向她下挑戰一般。
  云霏忍無可忍的沖下樓開罵:“你們這些制造噪音的臭小鬼!統統回家去!
  然后,她愣住了!傻了眼!因為制造噪音的不是什么小孩,而是六七個粗壯黝黑的工人;鑿壁的鑿壁,架梯子的架梯子,看見她怒發沖冠的樣子,轟地放聲大笑。
  云霏又怒又羞,沖上樓添了件上衣,又狂風似地卷下樓,余忿未息,“這是怎么回事?工頭是哪一個?你們要交代清楚,我沒有請工人,你們怎么可以擅自闖進我家?”
  踩著米黃布鞋后跟、嚼著擯榔的游大勇懶洋洋地站起來,操著一口台灣國語。
  “小姐,早啊,不午安啦!都快要吃晚飯了。”
  “你們是怎么進來的?”醒來竟發現几個粗魯的大男人在家里打晃亂轉;是她膽子大,若換作是別的女人,早就暈倒不省人事了!
  “是一位卜先生請我們來的,整修房子,順便粉刷牆壁。頂層加建什么的。”
  “可是你們嚴重打扰我的安宁,你們這么吵,我怎么睡覺和工作呢?”云霏忍住怒气,“如果只要兩三天……”
  “沒有哦!”游大勇很同情地望著這個暴跳如雷、看來有些神經質的女人,“最快也要一個月左右,客戶交代的事情,我們只有照辦啦。”
  蹲在牆角的是十九歲的阿武,“小姐多包涵。小姐咋水哦,身材還不差,好像那個周,周慧什么敏的,真想不到在這里做工還有美女看。”
  又是一陣曖昧的哄笑。
  云霏翻翻白眼。果然被她料中了,噩夢才開始呢!“至少你們可以定日、定時開工吧?否則我怎么辦?一個月都別想閉眼嗎?”
  “那位先生說全面赶工,能二十四小時輪班加班更好,沒辦法,客人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游大勇呸的一聲,把腥紅的擯榔渣吐在桌上的果汁罐里。
  云霏尖叫,搶救已來不及,“那是我外甥女的筆筒!”
  “筆筒?很平常的罐子嘛!對不起,你們再買一罐果汁就有了。喂,工作工作!不要偷懶!”
  眾人懶做地各就各位。
  “喂,你們怎么這樣?不要吵啊!”云霏求救無門,“工頭先生,你叫他們停一下,你們敲得我頭痛,會害我得高血壓的……”
  游大勇從短褲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小姐,我們也沒辦法,賺錢重要,家里還有一群孩子得養,都看雇主臉色。喏,那位先生交代說如果你有問題的話就打這個電話找他解決。”游大勇不知道那位帥得過火的卜先生和這位小姐有什么過節;他明白說了他們可以逗逗她、嚇嚇她無妨,但絕不准過分欺負她;做得好,工錢還可以加倍算。看來他們不太像情侶,那么是仇人——好像也算不上……管它的!他游大勇是老粗一個,不管這啥閒事,只要有錢領,他才不過問那么多。
  有錢人把戲多嘛!見怪不怪。
  連電話都准備好好的,云霏可摸透了卜杰的用意何在!真是卑鄙可惡到了极點!他想用這种低劣手法逼得她待不下去,只好乖乖向他下跪哀求嗎?門儿都沒有!他越是打這种算盤,她越不讓他稱心如意。他越料定她“一定”屈服,她“偏偏”要跟他周旋到底!
  天殺的卜杰!總有一天她會幫他加工打造第十九層地獄!
  云霏對那個電話號碼連看也不看,揉成廢紙團,“告訴卜先生,他少做夢了。他等一百年也等不到我打這支電話!”
  她盡可以對臭V杰視而不見。
  然而那恐怖的噪音——啊!她脆弱的神經又在群起抗議、痛苦哀嚎了……
   
         ★        ★        ★
   
  心情惡劣到极點的云霏破天荒地來到許家大門前按了門鈴。要不是遭遇到偌大的挫折沮喪,她絕不會主動來找人傾吐發泄;于是她想到志光,這陣子他公司有事特別忙碌,兩人通電話的次數增加,但見面的机會卻少了!此時云霏突然好想見到他,期盼有他溫柔穩靠的安慰与鼓勵。
  門開了,正是許志光。然而見到她時,他的眼光卻錯綜复雜得怪异。他吶吶地,仿佛措手不及——“云霏,你怎么來……”
  他背后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志光哥,是誰啊?”
  美麗聲音的主人出現;那是個嬌美的女孩,什么都很袖珍,唯獨一雙大眼眨呀眨地盯著她瞧。云霏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落到她親昵勾著志光的胳臂彎。好個依人小鳥!
  瞧著她眼光的落點,志光困窘地抽回自己的手,“云霏,你不要誤會!我幫你介紹,這位是朱小棋小姐,是我媽剛認的干女儿;小棋,這位是葉云霏小姐。”
  干妹?云霏不置一辭,心里卻泛酸泛得厲害。她相信直覺,一個干妹不會對他有“那种”眼神和動作。這女孩是故意做給她看的。
  兩個女人在短短几秒的交鋒中掂量猜測彼此的角色与分量。
  朱小棋微微笑,天真的——“她就是你的女朋友嗎?很漂亮。”
  “云霏,進來一塊吃飯吧,你吃過了……”
  朱小棋擂嘴,“我們全家在包水餃。”
  屋里傳來林美銀的聲音,“志光、小棋,外面是誰啊?”
  云霏匆匆丟下一句話:“我看我來得不是時候,不打扰你們。我們改天再聊吧!”
  云霏匆匆跑開,志光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留下小棋靠著門,冷冷張望。
  志光很快追上了她;他跑得气喘吁吁,“云霏,你真的誤會了!”
  她摸摸發冷的手臂,“我沒有誤會。不要說了,我不在乎……不用解釋,你回去吧,伯母她們在等你下水餃了。”
  “云霏,你一定是有事才會突然跑來,發生什么事了?告訴我,我很愿意听。”
  她卻不想談了,她覺得一切都不對勁,“沒有,是我在發神經。”她推開他,“沒事,你回去了。”
  “云霏。”他痴痴凝視著她,有些微的不安。
  “真的,你該回去了。”她倒退著走,一步一步,离他漸遠。
  “晚一點我再打電話給你,我們在電話里聊。我明天下了班會過去找你。”
  云霏點點頭,沒有說話。再看路燈下的他一眼,轉身跑開了巷道,奔到大馬路上。
  涼沁沁的空气迎面扑來,霓虹燈閃爍地亮起,已是万家燈火的時刻了!
   
         ★        ★        ★
   
  時間依然在走,半個月過去了,每個人都依樣活著、笑著、哭著,過得很平常。連我也是。
  才半個月,我竟然想不起羅的樣子了!
  不過,我還記得他的小動作;記得他笑時像沙皮狗一樣整張臉都“顫動”;記得他微禿而長長的頭發在風里跳舞;記得他愛穿諾瑪的鞋子;記得我們興致一起常常徹夜聊到天明——然而我卻再也想不起他的臉,記不清他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高鼻子還是塌鼻子;他的每一寸細節曾經對我那么重要且熟悉,如今卻都模糊了!
  愛情,真的只是生命中的一個事件嗎?
  像擺渡的人,在相似的情節里來回擺蕩,再深刻的依戀到最后仍只是過客,終必离去。
  看報上的漫畫,知道是他的手筆;听人說他已飛回太平洋的彼端,像是听不相干的事。傳說背后的主角已不再引人注意了!
  或許該清心寡欲一陣子,好給自己找回力量与養分。
  我想我是很難、很難再去愛了。
  愛純合上日記,側趴著頭,閉上了眼睛。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