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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卜杰才走過草地,一顆小圓石子咻地飛到他腳邊,算是場小虛惊。天外何以會飛來石頭?他抬頭四望,瞥見站在樹叢間的愛咪。
  他赶緊阻止——“別扔石子,有人。”
  這位胖小姐掀掀嘴角,很高傲地回答:“我就是看到有人才丟的。”
  卜杰反倒笑了。胖小妞气鼓鼓的樣子很逗人,像動畫片里正值求偶期的大眼蛙,“我又不是你的仇人;再說要比武的話,你也不見得能贏我哦。”
  “我跟男生打架一向打遍‘附近’無敵手,他們統統怕我。”說完她就不再理他,丟掉剩余的一顆石子,徑自跑開了。
  卜杰好奇地跟在她背后看她忙些什么,怎么會半晌不見動靜?原來她跑回后院台階上的“寶座”,正低頭專心在畫畫;微風吹著她的短圓裙,揚呀揚的,小圓鼻尖上凝著顆汗珠;她全神貫注,全然不知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你喜歡畫畫?”他自覺像個多事的歐吉桑般東問西問的。平常他并不特別搭理小孩,更對不斷啼哭兼吐奶的娃娃退避三舍;然而這小胖妞与眾不同,她和她那個瘋狂的阿姨一樣不同凡響。
  愛咪抬頭朝他扮鬼臉,但總算沒有赶他走的意思,“我以為你早就走了。”
  如果她霏霏阿姨當他是蛇蝎,她就視他為奧虫。
  卜杰不禁怀疑地抹抹鼻子,心想:几時自己成為這么討人嫌的拒絕往來戶了?
  他蹲下,“喂,小妹,你干嘛這么討厭我?我是你愛純阿姨的哥哥,這你總知道吧?”
  “你們一點也不像。”愛咪甩也不甩他,“還有,我不喜歡人家叫我小妹,听起來好像餐廳小妹。我有名字的,雖然我還沒上幼稚園,可是我有真的名字,我叫葉愛咪,很好听吧?”
  “好,我不叫你小妹。愛咪,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卜叔叔是好人,你慢慢就會知道了。”
  “每個人都會說自己是好人。”愛咪用拇指沾了沾口水抹去多余的半筆畫痕,放回紅色,取出一系列的藍色,“像霏霏說沒有哪一個變態色狼會在自己臉上寫‘我是色狼’四個字的道理一樣。”
  卜杰覺得簡直啼笑皆非!看看葉云霏奇特的行為模式果真教育出獨樹一格的愛咪!才五歲的她活脫脫是翻版的小葉云霏,伶牙俐齒,還有漫天奇說异論。危險啊危險!
  “那你為什么會討厭我?總有理由啊。應該不是我長得像魔鬼吧?”
  “不,其實你長得還不差,”她仔細打量他,“很不差。不過你心腸太坏,你要赶我們走,霏霏說你還有很多計謀,所以她被你逼得不得不出去找房子。”
  卜杰索性在她身邊坐下,“你阿姨出去找房子了?”怪不得老半天沒听見她的聲響動靜!他還以為她又在蒙頭大睡;以往她總是在愛咪受難時如捍衛戰士般現身,今天不見了她,還真感到無趣。
  “是啊!她昨天沿路撕了好多紅單子,今天還規划好了路線准備在寄完稿子后去看房子的。霏霏說人要有骨气,我們會盡快搬走。盡快?為什么要盡快呢?她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卜杰欲言又止。他看到愛咪的畫。
  “這是公主嗎?”畫里頭是一個熱鬧的宴會廳,主角是個高大美女,簇擁著她的是一圈尖嘴光頭、很像七矮人的男賓。
  “是女外交官,我叫她瑪麗小姐。她已經很高了,所以不穿高跟鞋。”
  “你在不在里面?”他感興趣地問。
  愛咪偏頭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你看不見我,我在廚房忙著,我是外交使館區最有名的廚師。”
  卜杰看得技痒,便拿來畫筆,為瑪麗小姐添上寬領荷袖的藍色高腰禮服;他利落的筆風,三兩下便使她美艷動人,“很不賴吧?連總統先生都迷上她了。”
  愛咪看得目不轉睛,“你怎么會畫圖?還是這么漂亮的衣服?”她的大眼中盛滿贊歎、欣喜与崇拜,根本不拿他當“魔鬼”看了!
  卜杰知道,他一個湊巧的動作已贏得了小胖咪的心。
  “我平常就畫設計圖的,做國際成衣銷售,還是很有名的牌子。”
  “我以為男生只會畫超人和金剛,你滿棒的!可是老板也需要會畫畫嗎?你再多畫一點,我在旁邊加一個安妮小姐,我畫頭,衣服交給你畫。”
  “一個好老板要做得來從小弟到高層主管的大小事,才管得了人,對不對?有机會帶你到我公司參觀,很不一樣的地方。”
  愛咪滿心向往,“你覺得我將來學畫畫行嗎?我想當畫家。”
  “一要看能力,二是興趣,最后就比耐力。其實做什么都很好,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你畫、你畫!”愛咪整個人趴在他膝上看得入神。
  卜杰正要接過畫筆,听到屋里電話聲響起;愛咪表示她裙子上滿是蜡筆,動不了。“叔叔你去听也一樣,大概又是哪個政党打來做選舉民意調查的。”
  卜杰拿起話筒,還沒說話,來電話的男聲就緊張地急匆匆解釋:
  “云霏,是我,我在上班,很想你。有件事實在很對不起,我今晚臨時要加班,所以恐怕不能過去陪你了……”
  卜杰緩緩開口:“抱歉,葉小姐現在不在。”
  電話那端的男人像喉嚨被塞進雞蛋般,吶吶地:“那——我再找時間打過來好了,謝謝你。”他和打來時一般急著挂上電話。
  卜杰聳聳肩。
  愛咪的動作很快,他才進去接通電話,安妮小姐的頭、手都成形了,旁邊還有一列茱麗葉、莉莉安和愛塔小姐,那是為了引誘他多設計几套漂亮禮服而增添的角色。
  “愛咪,”他忍不住好奇心的慫恿,“你阿姨也交男朋友啊?”很漫不經心地問。
  愛咪沒抬頭,“眼鏡猴叔叔嘛,就也只有那一個。他們好多年了。”
  在一起很多年了?說實話,卜杰實在覺得這消息很爆冷門,但也令人很感冒。全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你不太喜歡他哦?”
  “普通啦,反正又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需要‘那么’喜歡他。”這位小姐很有原則。她突然很快地瞄了他一眼,“你好像不太相信我霏霏姨會有男朋友?”
  “是滿有意思的。”他笑笑。想听到更多消息。
  “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霏霏很棒,她是寶貝,應該有一連軍隊的男人欣賞她才對,我要是男人就會追她。只是她太忙了,又要照顧我,根本沒有跟男人約會的時間和心情。”
  “你從小就跟著你霏霏阿姨嗎?”
  “是啊,我媽媽很早就走了,都是霏霏把我帶大的。所以我不希望眼鏡猴把她搶走,霏霏是我一個人的。這你一定听不懂。”
  “我懂。”卜杰鄭重地,“愛咪,你愿意告訴我這件事,我也跟你交換一個秘密;不過你暫時先別透露給你阿姨知道行嗎?你剛說霏霏出去找房子,其實我不會赶你們走,你們可以安心地住下來,至少等合約期滿再說。”
  愛咪很吃惊,但高興胜過意外,“可是霏霏說……”
  他搖搖頭,笑著,“有時候你阿姨脾气不太好,我故意激她的。現在我們倆也有秘密,算是朋友了?”
  “嗯。”愛咪伸出小胖手,与他勾勾小指,蓋章為證,“我不會大嘴巴說出去的。今天一定不說。”她把蜡筆全堆到他面前,“喏,該你。要畫不同風格的,畫得不好看就不准你回家哦。”
   
         ★        ★        ★
   
  “我知道,愛咪都告訴我了,你有正事要加班才重要,我怎么會生气?”云霏蟋縮在沙發中,手指纏著電話線,“你很累是不是?听你的聲音不大一樣。”
  志光猛地哽咽住了,心頭涌上不安与歉疚;該怎么向她坦白說他今天并非真的加班?母親堅持要他陪小棋去采購旅游用的羽毛衣和送給外國親友的禮品;他拗不過,只得犧牲掉和云霏的約定。然而她絲毫不疑有他,這更讓他慚愧。面對她,他有越來越多的慚愧,只是有口難言。
  “是有點累,今天——”他咳了咳,清清喉嚨,“雜事很多。”
  雜事?一抹疑慮自然而然閃過云霏腦際,但也只是一閃而過;那是愛純耳提面命的告誡。她想問,然而終究在口邊收住。她該信任他的,志光不會是那种人,她信得過他。
  “那你早點休息好了,你明天還得早起上班。”
  “云霏,”許志光憋了一天的疑問終于忍不住,“今天下午你屋里怎么會有男人接電話?那是誰?”
  男人?家里只有一個愛咪啊。一轉念,云霏大概猜測到那是何方神圣了。唯一一個可能闖進入家家門、又好事代听電話的“嫌疑犯”就算用膝蓋想也想得出來。她胸中燒出一股無名火,“我不曉得,明天我再問愛咪看看。”
  他還不放過,“我把他錯當是你本人接听;一听是男人的聲音,還以為弄錯了。”
  他話里隱約的在乎讓云霏感覺舒心。他是在吃味嗎?就為了她“屋里有男人”?這是他第一次表現出醋意。“他是不是不太有禮貌?”
  “那倒沒有。”志光小心地叮嚀:“云霏,我看你跟愛咪得多小心注意門戶。這樣好了,我明天或后天下了班一定過去你那邊看看。”
  挂上電話,云霏伸個懶腰,靠在窗旁吹風,連動都不想動,任憑腦里紛紛雜雜的事齊聲沸騰——志光、愛純的話;愛咪、卜杰,還有神龍見首不見尾,被戀愛火花燒得暈陶陶的愛純。
  离開手上就開始飄泊、等待慧眼識英雄的小說稿;還沒有著落的新窩;迷迷茫茫的未來,以及她酸疼的手腕与臂膀——
  今天大概寫不成稿了!暫讓蜘蛛人站一旁涼快去,有時候實在該讓自己放松一下,算是一個獎勵,頒給自己一座獎。
  永遠是一個人的頒獎典禮。
  唉——有些累,有時候真的覺得有些累……
   
         ★        ★        ★
   
  魏可風体貼而親昵地扶著愛純的腰從酒會大廳走出花園透气,愛純想脫掉手套,一低頭,看見樹叢后一個熟悉不過的小紅光點。
  她變了臉,沖過去——“你出來!”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在愛純面前停住;是采訪中打過几次照面的家伙,只是眼熟而叫不出名字。她冷冷地搶過相机,扯出底片,不耐煩极了!
  “雖然是同行,至少也該懂得什么叫職業道德和尊重他人隱私吧?”
  高大的家伙不理會她的不快,接回相机,還不甘放棄轉向魏可風——“魏先生,可否冒昧請您接受短短的采訪,只耽誤您一分鐘的時間。”
  魏可風面帶笑容,“要采訪當然不成問題,但如果還想保住你的鼻子,我奉勸你還是快消失的好。”
  小報記者悻悻然地走開,但這番爭吵已惊動了官邸警衛,四名彪形大漢團團將他圍住,“保送出境”!
  “也虧他有本事混得進來!”魏可風掏出煙盒,极瀟洒地點燃,吞吐煙霧。“你們干記者的真是有通天本領,兼無孔不入。”
  “同行!”愛純還抹不去濃濃的不悅。這种“打扰”從魏可風出現在她身邊后就接連不斷,一天少說也要上演十几回;他是早就無動于衷,而且還會順勢作戲,愛純則永遠學不會去習慣這种表相。她采訪新聞從不是這种跑法,他們簡直像見了蜜汁的蒼蠅,對任何緋聞艷事有永不消褪的狂熱。“不識趣的同行。”
  然而這一切是由于她身邊這個頗有名聲的男人所引起;他太耀眼,影響所及,連身旁女伴都如受暴風疾掃,不得安宁!
  “小純,你這樣不行,這兩天你已經扯了十几卷底片,摔了好几台相机。你太緊張了。”他握了握她的手,拇指溫存地在她掌心揉撫,划著溫柔圈圈。
  “我受不了他們!我沒辦法。只是又害你要多破費了。”她發脾气,他善后。他心疼的只是她,她也明白。
  “那沒什么,我的人會處理。只是你再這樣下去不行,你總得習慣別人的眼光。”
  她煩躁地,“我習慣不來,別強迫我吧。”
  他敏銳地審視她,像精研一件雕塑品。在他銳利的眼光下,她似乎無所遁形,“你為什么這么不安?你不能永遠像惊弓之鳥。”
  愛純被他問住了。他的話一針見血,完全刺中她最脆弱不定的心緒。
  惊弓之鳥!他說得真好!苦惱的是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原因。在一起才半個月,卻仿佛已經歷過几百年的惊濤駭浪,每天仍有連接不斷的精神折磨。折磨?她几乎是惊心而痛苦地發現自己用了這兩個字。只為她根本不明白這种不安与苦悶所為何來。
  在最初的喜悅与甜蜜過后,她原先期待的平靜日子与全心交流并沒有到來,反而如被卷入瘋狂浪濤中,片刻都無法靜止。她至此才發現魏可風不是風、不是水,反而像火;他偶爾緊張燒灼她,逼得她無法喘息;偏偏她又渴望与需求這种熱——与光。
  “我似乎越來越不懂你了!”他開始這樣反复說她,“你老是想逃走,為什么?”
  “我沒有。”她勉強展顏,“我只是想去透透气。”
  “惊弓之鳥。”這就是他對她的評語;雖則不帶任何惡意。“你讓自己變成惊弓之鳥。”
  當她發現他手中竟握有羅江的資料,曾經忍無可忍大發雷霆:“為什么這樣做?你無權調查我的過去、我的一切!”她沮喪得想哭。他太沉著了,相對的就顯得她脆弱而缺乏自制。
  “我愛你,我想知道關于你的一切,你的大小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
  她絕望地閉上眼,“但是我不欣賞、也不喜歡你用這种方式——有很多事,等我能夠談的時候,我會慢慢讓你知道,而不是這樣……”
  “你應該可以信任我,不是嗎?為什么不肯放開你的心,要這樣處處防范我?”
  愛純被逼得啞口無言。
  他也許真的聰明,太聰明了!然而她此時需要的不是一對聰明的眼睛,而是一個安穩而溫暖的臂彎。
  “你到底要什么?”當她已疲于再在口舌上你來我往地爭戰時,索性棄械投降。
  “要你的心。”他再直接不過。
  “你也埋藏過無數女人的心。”她受傷地。
  “我無法保證未來,但我對你确實是全心全意。女人我見多了,她們都留不住我,而我現在看到了你。小純,不是我的問題,是你得先學會信任我。”
  “或者我們還是——太快了?”她苦惱地蹙眉,“是不?你該給我時間弄清楚。我覺得我們之間不對勁。我們這樣講話,好累。”
  了我說過,你太緊張了。”他溫和地撫触她的臉。
  “不,不是我的問題;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愛純凄慘地微笑,“我們的談話越來越像打啞謎,連最起碼、最基本的交流都沒有,誰也不了解誰。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你不認為——”
  魏可風突如其來地抓住她的肩,“小純,你在恨我?為什么?”
  愛純轉過身,“你能不能停止這樣無止境的剖析我?我們非要這樣下去不可嗎?那倒不如冷卻一段時間……”
  他用他溫柔的唇化解她的躁和暴戾,“不,這樣很好,我們會很好的。你只是太緊張了。我們慢慢來,嗯?”
  愛純無言,只是愣愣地凝視著他。
  真的會像他說的那么平穩安好嗎?
  和可風之間……是她未曾有過的体驗,也許他們認識的時間真的不對……愛純心里泛起又酸又甜、無比苦澀的情緒,一股小小浪潮淹沒過她的疑慮。
  她真是怕透了!怕情感的燒灼、怕瘋狂占有、怕自己給自己的壓力、怕再度惴惴不安地漂流。
  怕——這包含無比深重的恐懼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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