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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卜杰這一走就是兩個月。
  起初云霏以為他是在跟她冷戰;几天不見他影子,感到不放心,忍不住一通電話投進他辦公室,秘書小姐說老板出國考察業務,最快要一個月后才回來,有事交代她代為聯絡。
  就有這么薄情寡義的人!真不夠意思!要出門遠行也不說一聲。留下她賭气似地每天左思右想,像是唱獨腳戲。云霏因此還積了滿肚子的气,一時無處可發泄。
  這段時間里,云霏感覺自己仿佛被世界遺棄般。卜杰走了,愛也純隨自安藍四海云游,而等待志光的消息就只是一張燙金喜帖——志光和小棋的婚禮赶在一年將盡前舉行了!單是看喜帖的精致設計和宴會廳的安排即知是大手筆。云霏沒有這般好興致去湊熱鬧,她連帖子都沒有打開來看,就收進抽屜最底層。
  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已“進步”到能做到如此漠然。
  這回,她不只是沉在河流的底層,而是沉在世界的底層了!索性謝絕一切干扰,完全閉關,全力著手翻譯工作和開始進行第二部小說。
  這樣一來,她又進入完全自我的一套生活規律。愛咪照樣畫畫、游戲、准備三餐,都不用她操心,反而讓她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諸多便利。
  新稿子進行得十分順利;有了第一次的种种曲折磨練之后,表現技巧上的問題較能掌握,往往一下筆就靈感泉涌,無法間斷;她也樂得投注其中。一頭鑽進文字世界,將一切“奇思幻想”摒除腦外,藉以讓一些痛楚漸漸遠离。
  就這樣,云霏蝸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寫累了睡,睡飽了又開始振筆疾書;而想停下來的時候,她就看書、看錄影帶,或拉愛咪看子夜場電影,大部分時光就這么宁靜而平和地流逝。她的心力有了成果,小說的進度穩定,她感覺自己整個人也漸漸充實飽滿起來,慢慢擺脫了曾經讓她痛哭的傷害陰影,事件的脈絡逐一地清晰展現。只有在夜闌人靜時,她倚窗獨坐,面對一片黑暗細細思量,听見自己心底最幽密隱蔽的聲音,她才不得不承認那份小小的騷動——
  她想念卜杰。
  她不得不承認,她真的思念他!
  也許人都要拉開距离才看得清思念,也才看得見自己。
   
         ★        ★        ★
   
  飛机還沒落地,卜杰就迫不及待地往下望。
  從未有過如此歸心似箭的体驗;以往慣于當無牽無挂的空中飛人,四處皆為家,這趟國外之行刻意拖長了旅程,但地有如跟自己作一場角力。拗不過的時候,就棄歸鄉。直到熟悉的土地映入眼帘,才知道家的牽引力量大得令他吃惊,那是主宰他的磁場——
  家;還有那個“家”里的人。
  他先叫了車將行李運回大廈,匆匆打理好門面,即開車直奔那有云霏和愛咪的地方。
  一進屋子,卻叫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都人了夜了,屋里也不開燈,一片烏漆抹黑;而客廳里是一片混亂,雜亂無章的書報、雜志、椅墊和宣傳單丟滿地,還有四處凌亂未收拾的碗筷与餅干盒,牆上甚至巴著一只大型蟑螂!看到有人進來,咻地爬到牆沿“嘰”地飛越他頭上,然后溜進沙發底下不見蹤影。
  怎么回事?屋子遭小偷了還是云霏她們出遠門?該不會是搬家吧?!她們在的時候,房子總是干干淨淨的,尤其能干的愛咪會爬上爬下做好清洁工作,十分愛惜這個美麗的地方;她總不說這是一幢房子,而把它看作是個家。千万、千万不是她們在他不在時履行承諾“盡快”搬成了家了吧!
  卜杰一口气沖進云霏的房間,感謝老天爺!有人在。然而細看之下,他的心髒扑通直提到喉嚨口。
  房里只捻亮床頭昏暗的小燈,云霏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愛咪坐在床邊的高腳椅上打瞌睡。
  她一睜眼見是他,消瘦不少的一張小圓臉一掃陰霾,終于露出一絲欣喜笑意,只是仍掩不住大眼睛里盛著的疲累。
  “呵!太好了!你終于回來了!”她嬌嬌地輕吁,“你不要怕,這不是天花,醫生伯伯說霏霏長水痘了。”
  “多久了?”看來情況滿嚴重,卜杰不禁暗暗自責,應該早打電話回來的!如果自己縮短了業務行程,說不定云霏的情況會好些。他抱下愛咪,她似乎快累得連站著都會睡著,眼皮要用牙簽才撐得開。
  “好久好久了。”她張開手比成最大最長的樣子。“真好,把霏霏交給你照顧啦。”
  她像爬山那樣爬回自己的小床,兩秒鐘不到就掉進甜蜜的夢鄉。
  卜杰先請了熟識的醫生出診,确定病情無礙,只是要充分安靜休息補充水份、注意衛生。大人長水痘确實比較麻煩,尤其她伴有些發燒現象,退了燒就沒事,只是起碼要再一個禮拜才可能完全恢复了。
  卜杰早已忘記自己長水痘是几世紀前的事。在床前看著安靜熟睡的云霏,別有一番不同感受。難得見她如此安靜馴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定律在作祟嗎?盡管她類似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臉上又是布滿大大小小褐色的圓痘痘,他還是愛看她,比平時更甚!完全沉靜下來的她竟讓人有种——怜愛的情緒。讓他想陪伴她,盼她快快痊愈起來,又是那副健壯、傲气十足的模樣,怜愛?云霏若听到這兩個字一定會笑掉大牙,要不就搬出她那套女權主義的本事抨擊他的論調,罵他男性膨脹、沙文本位……
  唉!先珍惜這种千載難逢的“和平”、“宁靜”吧!
  當天晚上,卜杰就在房間里打地舖,定時幫云霏量体溫,直到确定她已退燒才安心睡著。半夜里她有一次迷濛醒來要水喝,看見他,眼神顯得很古怪,呻吟似地——“我一定又在做夢!”
  卜杰忍不住笑了。“又”在做夢?這么說,他很受她的夢境歡迎嘛。“不是做夢,我真的回來了。”
  云霏傻呼呼地笑了,“哦。”水也不喝,又安靜地睡著了。
  隔天一早,卜杰回樓下自己房間里,稍事整理后到公司巡視一趟;中午再回到家里,愛咪已俐落地將雜物都整理干淨,坐在窗邊畫畫,云霏則是醒著的。
  愛咪高興地直扑進他怀里撒嬌,又溜下來,說是要去炒好吃的面給他嘗嘗。“霏霏還不太能吃東西,不過我也在鍋子上煨了一些小魚粥。”
  云霏一看到他就羞得拉被單高蓋過頭。
  卜杰動手去掀,她不不讓。
  “干嘛,無臉見人啊?”
  “好丑!不要讓你看到我這個糟糕樣子。”
  卜杰笑著坐下來,“該看的昨天都看光了,現在這也來不及了。”
  云霏自動褪下兩寸被單,露出滴溜溜轉的眼睛。等确定他沒有嘲笑的意思后,才啪地整個拉開;歎气——“算了!嚇死你活該。”
  “不至于啦,反正跟原來的樣子差不了多少。”
  云霏的身体還虛弱,但眼睛已恢复炯炯神采,瞪起人一樣用力!卜杰拍拍她。
  “你是我所見過年紀最大的水痘病患。老病童哦。”
  云霏即使再討厭他的“調戲”,仍不忘提醒他注意——“你應該長過水痘吧?否則小心被我傳染。”
  “我免疫了。不過你得注意一點,醫生說你要好好靜養,不可亂抓痘子,當心會留下疤痕。”
  “還要多久才會好?我真受不了自己的樣子。”臉上、手上、身上全痒得不得了,愛咪又不肯給她鏡子,說是要做好事。
  “快好了,就快好了。”之后他總是用這句話來回答她的迫切期待。
  就這樣,愛咪和卜杰分工合作,輪流照顧愛昏睡的云霏;卜杰一方面要照管公司業務,又要赶場照顧病人,便有疲于奔命的感覺;然而他累得很高興,經過這一場病,他和云霏与愛咪的關系愈形親密,簡直像一家人了!
  這在他來說是完全嶄新的体驗,他很享受它。在那兩個月的旅程中,他全盤回憶著和云霏相處的种种,始終在問要如何走下一步?這個女人在他的生命里扮演何等角色?他,又已准備好迎接一切了嗎?這最后一個問題讓他猶疑良久;因為云霏出現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好不容易治愈心靈的創傷回到生長的地方,原本只想全力專注于事業,絕不再讓任何女人進入、扰亂他的生活,更不要讓婚姻的夢魘有重演的机會,絕不——然而她們就是了出現了,理所當然地出現在他的房子里、在他的生活中,想擋都擋不掉!他沒想過會被這個外表既不溫柔可人也非艷麗出眾的葉云霏所吸引。她不是炫目的美女,什么都不是,純粹就是她;而愛情偏偏在他們之間流竄爆發。
  一半類似詛咒,一半有如命運注定。
  而一切猶豫在看到她安靜的睡臉時粉碎殆盡。听起來很奇怪,不過他确實是在她長水痘熟睡時明了并确定自己是愛她的。
  那么,剩下的就是她的部分了。
  云霏在一周過后終于完全“恢复原形”。慶幸自己還算清秀、“還過得去”的臉孔沒留下什么恐怖痘疤,這都得歸功于有兩個超級私人看護。對于卜杰細心看顧、盡力的一切大小事,她點點滴滴看在心里。這一晚,她放下稿子,拿著小鏡子左照右照,卜杰又晃呀晃地晃上樓來,竟只穿著汗衫短褲,她也只好裝作見怪不怪。
  “還照?已經美得會冒泡了。”他突然為發現這句話語的真諦所在而樂不可支。“我知道了,這個泡原來指的是水泡,就是水痘!”
  云霏對這种人只能用搖頭歎息表示。
  “喂,卜杰,我有句話要告訴你。”
  “喔,三個字的對不起?”他興致勃勃的。
  云霏領會過來。“別想了你!”她第一次主動牽他的手,“是謝謝。很謝謝你這一個禮拜來的辛苦。”
  “我還以為是更具爆炸性和誘惑性的話呢。”他抱怨的表情。
  “那你可有得等了。卜杰,說正經的,我有個問題問你,也許冒昧些,請別介意,你——為什么會离婚?”其實她想知道的是,會逼他踏上离婚之路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她相信她已經認識了真正的卜杰,那個隱藏在冷酷魯莽外表下熱情溫暖又柔情的卜杰,那個更為真實的他,是——相當迷人的、耐人尋味的。
  卜杰的反應卻是一僵,隨即一笑,卻淡淡帶過——“离婚還需要理由嗎?兩個人無法再共同生活,所以決定拆伙,不就這么簡單?”
  云霏還來不及說些什么,卜杰已歎了口气,“云霏,或許以后有机會再談吧。我看你已康复了九成九,又恢复了作家敏銳的触覺,四處挖掘探索。你實在有才華,應該好好把握机會与時間,有本事就好好寫出象樣的東西給欣賞你的人、特別是給曾經看不起、怀疑你的人看看。”
   
         ★        ★        ★
   
  兩個半月不見愛純,再見卻恍若隔世,全然改換舊模樣。
  云霏長過水痘后,像脫了層皮,膚色愈形白皙,而愛純卻是晒黑了,也更苗條而結實;以往最愛打點妝扮的她褪去所有飾物包裝,簡單素雅。她們約在集貨市場街見面,云霏猛一看還認不出是她。
  “我的天!有人長完水痘會變漂亮的嗎?你是古往今來第一號喔!”愛純腦后是一束整齊黑亮的長馬尾,整個人沉浸在奇异的氛圍中,使她的素淡反而有种令人移不開目光的美麗。她挑起一雙深藍布鞋仔細端詳檢查,要她幫著看,“這雙好不好?”
  “現在流行田園風?還是复古?”
  “我知道這不是高跟鞋,我要你幫著看,這鞋穿著下田合不合用?”
  自小當嬌嬌女被捧在手心長大的愛純要下鄉种田?云霏的疑問得到了解答。
  “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談這件事,”愛純眼中是嚴肅認真的神气,還有那么一抹無奈的憂郁。那是种還放不下心的苦惱。“我已經托人把公寓賣了,或許以后就到大陸定居,很久很久才會回來一趟。”
  云霏注視著她。經過這許許多多事情,已沒有什么會讓云霏感到惊訝,她慢慢了解到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發生在愛純身上。就如同有人終生經歷像是一本課本,有人生來就是部傳奇,注定有一波又一波精彩有風浪。“是為了一個男孩子,對不?”
  愛純笑了。連笑容都是淡淡的。“他叫吳建國,古板但規矩,可是他那人一點也不古板。他家很窮,一家就靠几畝田律持,听起來很夸張是不是?但我就是愛他,就是痴狂——我想我們兩個除了有緣之外,實在找不著原因好解釋了。”
  “我以為你是和白安藍一起出去的。”云霓困惑地。
  “我們一起旅行一個禮拜就在上海分手了。我在南方遇到吳建國,安藍現在可能還在西藏云游,我們從分手之后就沒能再聯絡上。”
  “你哥知道你的打算嗎?”
  “你發現最難告訴的就是他;你也知道,他是我最敬愛的人,可是我們兄妹大概因為年齡有段差距,總是沒能那么親近,我想最好還是由你來轉告了。”
  她別有所指的表情令云霏臉一紅,連忙撇清——“為什么是我?我跟他又沒什么。”她一想,這又中了愛純的計——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是你哥說了什么?”
  “沒有哇,你看你們倆根本守口如瓶密不透風的,誰能探听出什么?還不是我有火眼金睛,一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愛純擠擠她。“我當初的預感滿靈驗的,你們能在一起是再好不過。說真的,我老哥是嚴肅一點,其實他是個十足的好男人,值得好女人來愛。唉!他要是知道我的決定,說一定又會有什么歇斯底里的反應。”
  “非走不可嗎?畢竟你的根在這里,非得連根拔起嗎?”
  “我試過,這兩個月來我來來回回跑了好几趟,就是耐不住想他,耐不住想要和他在一起的愿望。我不想再痛苦下去,人生不長,快樂短暫,既然有愛,為什么不盡力追求?所以這對我來說無所謂犧牲;我想要,有他我就會快樂。所以,祝福我吧。我明天還得去剪頭發,留長發實在不适合出力做事,你得幫我多挑些實用耐穿的衣服、鞋子,种田人用不著綾羅綢緞,粗布衣是最适用的了。”云霏听了,唯有更細心、更周到的幫忙她張羅一切備用品。她終于明白,素淨的愛純是用著怎樣一种敬慎珍受的心情看待這一切。
  是待嫁女儿的心。
  牽系著千里迢迢外的一份愛。
  愛,真的就如此義無反顧了嗎?因著相思,可以牽引种子飛向异地,落了地,生了根,再無懸念。
  那需要多大、多大的勇气去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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