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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天秋月又滿,城闕夜千重。
  還作江南會,翻疑夢里逢。
  風枝惊暗鵲,露草覆寒虫。
  羈旅長堪醉,相留畏曉鐘。
  戴叔倫·江卿故人偶集客舍
  “元朗,這兩個字怎么念?”
  朱元朗瞄了一眼,回道:“鴛鴦!”話甫落,他复提筆蘸墨,抄寫佛經。
  “那么這兩個字呢?”
  朱元朗又瞧了眼,手下未停,迅速回了句:“波瀾!”
  “元朗,你可不可以幫我解釋這首‘烈女操’的意思?”楊紗織瞧著他的神情,仿佛私塾里的學生瞧著教書先生一般。
  朱元朗掙扎了會儿,終于擱下筆,回道:“這首詩是形容一個貞節女人在丈夫死后,心如古井里的水一樣,永遠不再有別的妄想。”如今他總算明白什么叫作求知若渴,一個早上還未過半,他已經為她解釋過十首詩詞,佛經卻一篇也沒抄完。唉,誰教他欠她一份人情呢?
  連日以來,少夫人除了晌午做飯之外,不是讀詩便是練字,勤而不倦。朱元朗常想,她若生為男人,說不准還可以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呢!唉,別多想了,還是提筆疾書吧!
  楊紗織瞧著詩詞,忍不住輕輕吟詠道:“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她反复吟詠,心中感動莫名。
  “元朗,你說什么樣的夫妻會有這樣的感情呢?”楊紗織眸光落在書肆門外熙來攘往的人群。
  朱元朗抬起眼,瞧著她的側顏。頭一遭,他忽然覺得少夫人其實挺順眼的,愈瞧就愈舍不得移開眼。
  “元朗?”楊紗織轉過頭來,對上他的視線。
  朱元朗一回神,連忙輕咳几下,以掩飾窘態。“呃,元朗尚未娶妻,所以不知該如何回答。”其實他壓根儿就不信這世上會有如此貞烈的深情,殉夫!?他不認為有几個女人可以做到!
  楊紗織淺淺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朱元朗瞧著她,不甚自然地回道:“比少爺小一歲,二十七!”她問這作啥?
  “為什么還不娶妻?”
  “我爹娘早逝,家里還有七個弟妹要養,哪里來的錢娶妻!”
  青玉在這時走了過來,笑盈盈地開口:“憑你這种個性,有錢也娶不到妻子。”
  “你一天到晚凶巴巴的,我看也沒人敢要你!”朱元朗回敬道。
  “要你管!”
  “哼!”
  “你們兩人既然這么愛吵,不如由我作主讓你們成親,天天吵個夠。”楊紗織忽然開口。
  朱元朗和青玉登時愣住,互瞧了一眼,同聲回道:“我才不要!”
  楊紗織唇畔含笑,不再言語。
  此時書肆外走進兩個客人,楊紗織瞧見他們撣著肩上的雪花,這才注意到外頭已開始降雪了!
  驀地,她回首。“元朗,我記得咱們后邊的倉庫里還有紙被与紙衣對吧?”
  朱元朗點點頭,“紙被尚有一百多條,紙衣七十八件。”臨安城的紫宣堂主要是制造御用以及官用的紙品,至于紙被以及紙衣則由紫宣堂位于歙州、池州分堂的工匠所制,朱元朗記得十分清楚。
  楊紗織略琢磨了會儿,對青玉說道:“到后院去叫工人把馬車牽到前頭來。”
  “少夫人要做什么?”青玉好奇地問。
  朱元朗亦覺奇怪,莫非少夫人要遠行?
  楊紗織微微一笑,“天气愈來愈冷,我想取些紙衣、紙被賑濟貧民。”
  青玉聞言,二話不說便到后堂。
  朱元朗卻微微躊躇,“少夫人,我……”
  “有什么事直說無妨。”楊紗織瞧住他。
  “我到后頭去搬紙被。”該死!瞧著少夫人溫婉的神情,他居然無法開口拒絕。倘若待會儿少爺由外頭回來撞見,肯定饒不了他。唉!
  不多時,馬車上已擱滿几十床紙被。
  “差不多了,咱們出發吧!”楊紗織對青玉道。
  正要坐上馬車,楊紗織卻遠遠地瞧見文昊与世曉風。
  “少夫人!”青玉喚了聲。
  “等一會儿!”她瞧著筆直而來的文昊說。
  每一回見到他,她的心口總會莫名地熱起來,一顆心漲得滿滿的,好似隨時要由胸口跳出來似的。
  不消片刻工夫,文昊与世曉風已來到紫宣堂外。
  “你們要上哪儿去?”冷眸瞥了眼她身后的馬車与紙被。
  “我想天開始降雪,城外那些貧苦人家一定很需要這些紙被,所以我想……”
  “上車吧!”文昊打斷她的話,“既然是做善事,怎能少了文府一份?”他頓了下,喊道:“元朗!”
  “在!”朱元朗沖了出來。
  “鎖上大門,咱們往城外派被子去。”
  “是!”朱元朗立即關上大門,并落了鎖。
  于是一行人匆匆往城外而去。
   
         ☆        ☆        ☆
   
  雪愈下愈大,四周開始蒙上一片雪白。
  江南雖是魚米之鄉,但入冬之后往往仍有因凍寒而死于路邊的人,雖有善人制紙衣濟民,但往往緩不濟急,凍者成丘。楊紗織自小隨娘親四處謀求生計,自然冷過、餓過,點滴滋味至今仍時時浮上心頭。
  “冷嗎?”文昊突地開口,目光落在楊紗織凍得微微發紅的小臉上。
  她沒想到他會這么問,怔了下,隨即輕輕搖頭。“不冷!”他极少展現的關切讓她心口驀地泛疼。
  他并不全然是冷淡的……她失神的想著。
  之后,馬車內是一片靜默。
  楊紗織開口打破沉默,“紙衣是怎么做的?”她很好奇紙如何成衣!
  文昊瞧著她說:“每一百幅紙用胡桃、乳香各一兩煮之,待其陰干之后再以箭干橫卷而順蹙,就成了縫制紙衣的原料紙。”
  “紙被也是如此?”
  “大抵上相同。”
  “對不起!”她半垂下眼。
  “你做錯了什么?”他揚起眉問道。
  “制造紙被的成本很高吧?”她訥訥地問。
  “難道你在做善事之前沒想過?”他的語調是慣常的淡漠,听不出喜怒。
  “我……”她抬眼瞧著他。
  半晌——
  “放心吧!那些不過是便宜的東西,要不了多少錢的。”頓了下,文昊又添了句:“以后行事前須得再三思量,明白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明白。”她點點頭,心里卻乍然涌上一絲微不可辨的喜意,他們之間會有以后,會有嗎?
  過了一會儿,馬車停下,朱元朗揭開布帘。“少爺,咱們到了。”
  “挨家挨戶去送被子吧!”楊紗織開口道。
  “隨你!”文昊淡淡地道。
  于是楊紗織領著青玉和朱元朗到一戶戶簡陋的農舍前敲門送被子。
  朱元朗瞧見其中一戶人家,只有寡母帶著四個孩子,不禁心生感触而紅了眼眶,悄悄掏出怀里的碎銀送到婦人手里。
  楊紗織默默地將一切看在眼里。
  “少爺,少夫人真是個善良的人。”一向少言的世曉風忽然開口。
  文昊遠遠地瞧著楊紗織細瘦的身子,沒有回答。
  不多時,楊紗織、青玉与朱元朗送完被子,走回馬車邊。
  “你的斗篷呢?”文昊蹙起眉,冷聲問道。
  這一問讓青玉著實嚇了一跳,怔怔地未出聲。
  楊紗織取下手絹,睜眼瞧向青玉。“如果你真當我是朋友,就不要瞞我。”
  青玉歎了口气,隨即回道:“芙儿小姐是少爺的表妹。”她停了停,看著楊紗織,而后深吸了口气又道:“她同時也是少爺指腹為婚的妻子。”
  對青玉說的話,她并不感到訝异。“既然她与文昊有婚約,為什么沒成親,反倒娶了我?”盡管表面上瞧來平靜,但她心頭卻是深深的痛楚。
  青玉再度歎气,“五年前,少爺原本打算迎她過門,誰知道芙儿小姐她……她竟然在成親前兩個月与一個窮秀才私奔。”
  楊紗織怔住,嘴邊喃道:“怎么會呢?怎么會這樣呢?”
  “少夫人,這事儿還沒了呢!”青玉臉上有凄然之色。
  “還發生了什么事?”她有些心惊。
  “芙儿小姐在失蹤大半年后來了封信,少爺瞧過信之后,立即去了邕州一趟,誰知道當少爺到的時候,芙儿小姐已經積勞成疾,病得不輕。”
  “那秀才人呢?”楊紗織問道。
  青玉臉現气憤之色,“他見芙儿小姐得了癆病奄奄一息,早离棄她了。”她頓了頓,接著又道:“元朗告訴我,當晚芙儿小姐便過世了,還咳了少爺滿手鮮血。芙儿小姐自小与少爺感情极好,卻為了一名薄情秀才而落得這番下場,真是前世結來的冤孽。”
  倘若那秀才与芙儿是前世結來的冤孽,那么她呢?她和文昊是良緣亦或是孽緣?
  “后來少爺把芙儿小姐葬在城外的黃土坡,昨日便是芙儿小姐的忌日。”
  莫怪他昨夜大醉而發狂。他一定是愛她至深!楊紗織心底再度涌上微微的悲涼。然而這悲涼是為了這段哀傷的感情還是為了自己,一時間她竟說不上來。
  “少夫人,你沒事吧?”青玉微微地擔心。
  楊紗織撐起一抹淡笑,“我不礙事。”她停了下,忽然問:“那秀才呢?難道芙儿的爹娘不追究嗎?”
  “芙儿小姐敗坏門風,沈家早已与她斷絕關系。”青玉隨即又道:“不過那秀才也不好過,少爺尋他月余,終于在興元府找到人,便狠狠地打了那薄幸之人一頓,若非元朗和曉風及時阻攔,只怕那秀才早已被少爺打死!不過,少爺發起狂來也著實可怕,听元朗說那秀才被少爺廢了一條腿,這輩子只怕好不了。”
  楊紗織起身,站在窗前。“雪停了,咱們上紫宣堂去吧!”她回首,對青玉淺淺一笑。
  青玉瞧在眼里,忽然覺得少夫人的笑好生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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