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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姊姊,你今天怎么這么早回來?還沒九點耶!”
  “再跳下去我腿會斷掉。外面在下雨,舞池濕答答的,空气又潮濕,跳起來不舒服。”關上木板門,花欣一屁股坐在玄關的紅豆杉地板上,冰紫的嘴輕呵僵白的雙手。“好冷,今天几度?”
  “早上气象報告說今天有一道鋒面過來,溫度會降個六度左右,大概在十三度,有發布低溫特報哦。”
  “你把這些熱食拿去保溫,晚一點當消夜,其它的鹵味和生啤酒先拿給男生們解解饞。”和室方向傳來宏亮的嬉鬧聲,耳熟且自在,令花欣莞爾。
  “今天只來四個,其他几個都有事。”花雕有些埋怨。“本來想全部介紹給姊姊的。
  “四個正好湊一桌,多了就得自備麻將桌。過年期間,你要体恤人家想和家人團聚的心。”這是小雕去美國留學半年后第一次回國,趁寒假回來与戀情正熾的男朋友想會,并要挾品逸將一票情逾手足的哥儿們帶到家里,大過年的熟鬧熟鬧。
  這丫頭,是怕她姊姊寂寞嗎?還是嫌空蕩蕩的透天厝、近兩百坪的家只姊妹倆慶祝新年太冷清?
  “嘴巴別嘟那么高,以后有的是机會。在美國悶煩啦?”花欣拉開鞋柜門將脫下來的皮靴收好。
  “還好啦,爸媽工作閒暇都會飛來東岸看我。”花雕輕咬下唇,撒嬌地挽住姊姊的手。“姊姊,如果我今年沒回台灣,你看啦,爸媽今年又臨時抽不開身,我又沒回來,今年你不就自己一個人過年?”想到摯愛的姊姊形單影只的一個人在台灣住,她鼻頭就發酸。
  以前覺得姊姊很可怕,管她管得嚴,有時候很麻煩。可是去美國求學之后才知道她有多想念与姊姊比懶惰、比嬌貴,猜拳決定消夜由誰買的日子。
  阿野低頭從鬧哄哄的和室跨出來,准備上洗手間,不意瞄見甬道盡頭那對背向他,靠坐在一塊的姊妹花,并听見學長的馬子嗲柔嗓音中的愁悒,也听到那個怡然自得的戲謔聲。
  “小雕,姊姊從今天起二十七歲了,這個歲數的人應該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不然就白活近一把歲數了。你盡管朝自己的目標走,為了這目標你奮斗那么多年,姊姊沒幫上忙,但以你為傲,”她疼愛地挑開妹妹腮邊几撮發絲。“姊姊不能也不想管你一輩子,那樣老得快,好嗎?”
  “可是我們都在美國,你一個人在台灣不會無聊嗎?不然你也來美國讀書,我攻學士學位,你攻碩士學位,姊妹倆有伴,如何?”花雕突發奇想。
  “饒了我吧,小姐——”花欣慘哀向妹妹。“我老了,禁不起繁重的課業壓力和教授的白眼。經常熬夜打報告,會短命的。”
  “亂講,你們公司還不是很忙,你現在還不是時常通宵加班。我去美國之后,好几次半夜三四點打電話回來你都不在,一定又陪水笙姐睡在公司了。”
  “老天,敢查我勤,你膽子越來越大了。”花欣佯怒地抬手輕敲鬼靈精的妹妹一記,姊妹倆有默契的爆笑出聲。
  六歲的年齡差距,使花雕對這個因父母調職美國,而毅然一肩扛起督導妹妹課業重職的姊姊,有著深不可分的依賴。她的成長過程,姊姊是唯一全程參与的人,她在她心中有著极重要的地位。
  “反正姊姊水遠不會老,永遼麗質天生,看起來永遠都像二十歲。”花雕嘴甜的決定完,死命摟緊受寵若惊的花欣。
  “大過年的,謝謝你詛咒姊姊。如果姊姊六十歲的時候看起來像二十歲,不成人妖了?”姊妹倆眸光閃礫,交換愉悅的一眼,開心地摟笑成一團。
  “阿野,你石化啦?我們三家還在等你一家!”
  “你叫魂哪,一台一塊的衛生麻將,誰教你拿命在搏啊,白疑。”阿野開步朝甬道另一頭轉去,棱角鮮明的嘴巴隱含一抹他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的笑意,不過心情有一點不同了,至少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他不會像對其他女人一樣全然排斥。
  原來做姊姊的心情和做哥哥的心情一樣,表現方式不一樣罷了。還是女人惡心,那么惡心的話,打死他也不可能當著阿靈的面說,可是意思差不多了。
  嘴角上揚的彎度更高。
  “姊姊,他就是對女人過敏的阿野,人其實很不錯。姊姊見過吧?”兩姊妹听到吼聲同時回頭。
  “碰過三次。一次是偶遇;一次之去美國前,某人的男朋友托我帶東西給女朋友,据說是圣誕節禮物;一次是回合灣前,某人的女朋友托我回禮給男朋友,以及他周遭的親朋好友,据說也是圣誕節禮物呢。”
  頭垂垂的花雕很難忽略她話里的嘲弄。
  “對不起啦,這樣比較省錢,誰教你剛好到美國玩嘛。”花雕干笑數聲,赶緊轉移話題。“怎樣,阿野人不錯吧?”
  “有趣的小男生。”花欣低聲沉吟著拆開發髻,將一頭齊肩的大波浪散下,懶懶耙梳。
  “小男生?阿野沒那么小吧?我記得他好像……二十三還是二十四歲了……”“二十五啦!”
  姊妹倆聞聲抬眼,只瞧見一截沒入和室的藍色牛仔褲。
  “雕雕!親愛的學長的馬子,我們快渴死了,你在哪里?”
  “來了啦!”花雕匆匆接過花欣手中的袋子,跳起來奔向和室時一面補
  充:“姊姊,叫我雕雕的就是阿勁,我先把補給品提去給他們,你快來哦。”
  花欣揉著額頭,靠向鞋柜閉目休息,直到身子感覺到有些涼意,才一臉慵懶起身。走過還算整洁的大客廳,頭半探進燈火通明的和室內。
  原本色調營造出來的暖柔气氛,被沸騰喧鬧的陽剛咆哮聲烘托得更形溫馨,這种盛況在陰盛陽衰的花家是极為罕見的。剛從酷寒濕冷且因過年返鄉而人車稀少的雨夜中凍回來,家里這一室的溫暖特別吸引她佇足、沾染,甚至融入。
  “紅中,白摸!”一只刻著紅色中字的麻將敲下,室內一片嘩然。“我咧,有夠邪門!阿野你剛剛是不是跑去換女生內褲,我們等一下脫下他褲子檢查看看。”
  “我听你在放屁!”
  “今年是阿野的年,運勢很強。”
  “學長講話就是這么實在、中听;天助我也,五連庄,哈哈哈哈哈哈……”“那就祝龜毛野今年順利開葷,泡到第一個馬子,別年年貢龜,一貢二十几年,丟盡我們這幫兄弟的臉。”阿勁傾身拍拍笑聲凍在嘴角的兄弟。
  “我去你的!阿郎,你閃開!”長腿弓起,跟著呼喝聲踹出。
  這挂男孩子都是以拳腳功夫聯絡感情的嗎?花欣唇畔漾笑,從斜倚的門框挺起嬌軀。
  “阿野、阿勁!今天是大年初一耶,你們這些臭男生玩就玩,嘴巴干嘛那么坏。”花雕賞葷腥不忌的難兄難弟一記白眼,端著托盤從和室另一頭鑽進來,坐在親愛的男朋友身旁,一一分送啤酒。看見門邊轉身欲去的人。
  “姊姊,進來啊,這些人你都認識的。對不對,楊品逸?”手大方勾住面色見腆的男朋友。
  花欣原想上樓泡個香噴噴的澡,洗去身上黏膩的汗水味,再下來會會一票男生,現下經粗線條的妹妹這么一叫,只得作罷了。
  纖巧的裸足一踏上和室地板,喧鬧的室內立刻靜悄悄,生怕唐突了佳人。“新年快樂。”花欣傾身抓起鴨血咬著,并納悶男生門突然變斯文。“吃啊,別拘禮了,這袋零嘴要是吃不完,一樣得勞煩各位打包回去,吃吧!”
  大男生們歡呼著一哄而起,粗魯的手爭先恐后的探望托盤上的小菜,室內旋即恢复活絡嬉鬧气氛。
  “新年快了,今天打扰姊姊了。”長相俊朗的楊品逸准備讓出椅子,被花欣愉悅地揮著鴨血阻止。
  “大姊,新年快了,感謝你的鴨翅。”盤腿而坐的阿勁綁了條海盜巾,一身活力,指著隔壁座低頭默默啃雞腳的小伙子,介紹道:“這個是阿郎,兄弟會最幼齒的成員,剛入伍。小子,你懂不懂江湖規矩,快叫大姊。”
  “大姊,恭喜發財,新年快樂。”阿郎害羞的臉迅速抬起又垂下。
  “別打我主意,無論如何,辦不到!我頂多祝她新年愉快。”阿野先聲奪人的揮開那支指向自己的鴨翅,雞皮疙瘩爬滿臂。不只因為番婆姐的過分接近,還因為這些平時葷腥不忌得哥儿們一反粗魯常態,像個文明人一樣姊姊長、姊姊短的叫。
  才早生他兩年,叫姊姊不會太沉重了嗎?
  “謝謝,你也快樂。”花欣將臉湊到阿野繃硬的頰際,飛揚的發絲掃過他堅挺的鼻端。“門清一摸三呀……嘩,碰碰糊加大三仙,是貢上開花嗎?”
  指著台面的漂亮牌色,花欣笑見倉皇逃走的人草率地點點頭,擠進阿勁的椅子里。
  “那你今年賭運不錯嘛,小鬼。”她順勢坐下,沒發現阿郎看清楚她臉后,雞腳滑出嘴巴的錯愕表情。
  “哪里,普普而已。”阿野得意的將阿勁頑抗的臀部擠開一點。
  不得了,皮球不彈了,這次居然沒對“小鬼”感冒,花欣暗自贊許。是過年的關系嗎?
  “大姊也是麻將行家哦。”阿勁惊疑。她看起來賢慧、气質出眾,根本是秀外慧中的良家婦女典范、傅統中國女性代表。
  “不到行家境界,略懂皮毛,不至被唬罷了。”花欣灌著妹妹遞給她的生啤酒。“嘿嘿嘿,名師出高徒,姊姊的麻將是我教的哦!”花雕丟下骨頭,一臉得意非凡。
  “事到如今,我也就承認了,是那丫頭拿刀逼我就范的,不是我生性嗜賭。”“姊姊亂講!”
  雖然不夠活潑,但也不致內向的阿郎一直默不作聲,靜靜听著四周輕松自在的談笑聲。
  他不敢明目張膽地注視花欣,深思的眸子几次停在那個輕松融入男生堆中,仿佛与熟識的老朋友久別重逢話家常的人;听她依然不慌不忙的清脆嗓音,看她自在愜意、依舊迷人的笑靨,欣賞她白信卻不自滿的舉手投足。
  除了气質更沉穩,這張睽違四年多的清雅容顏絲毫未變,輕顰淺笑的神韻甚至更為嫵媚動人。
  阿郎怔忡的思緒倒轉至四年多前那個慌亂失序的夜晚,十字街口惊鴻一瞥后的短暫留痕,及至夜更深之后的再次邂逅,都讓他對她印象深刻。
  她似乎擅長在紊亂中從容自處,越亂越顯得气定神閒,始終覺得她輕悠似風,四年前這么認為,四年后也不變。誰抓得住這抹輕風……
  一只有力大掌橫伸過來,敲了下他出神的腦袋瓜。
  “你又在發呆了,書少讀一點啦,有空多多出來接近人群。听說小胖下部隊啦?”阿野拉開手中啤酒罐,隨意將拉環套進小指勾住,仰頭大口大口地灌著。“分配到左營軍區。”阿郎謝過他塞來的啤酒,欣賞著專科時代賽車社的創始人,也是學校風云人物的野學長。
  撇開野野學長魅力十足的英俊相貌不談,和不易顯露真心的勁學長截然不同的是他性格大剌剌,剛直而率性,脾气直來直往的完全不修飾。個性鮮明卻极易相處的他,重情重義,不論何時何地都是兄弟情誼擺第一。
  只要兄弟有難,他絕對義不容辭幫到底,這使得他人緣极佳,几乎是學弟、學長們供起來照三餐膜拜的超人气偶像,畢業往他在賽車壇找到自己的舞台,更成為學校的傳奇人物。
  大家都在不畏艱難的野學長身上尋找希望与夢想。
  野學長從小學對賽車產生興趣后,志向堅定,專心往前沖,不管別人怎么想、怎么看,他都一步一步穩扎穩打的進軍賽車界,以行動證明決心。所以當別人嘲笑野學長异想天開時,他已經找到人生方向,站穩腳步,甚至小有知名度。
  若不是自費參加比賽太辛苦,台灣又飆風日盛,許多游离社會邊緣的青少年錯誤的示范,導致思想不成熟的社會大眾以有色眼光看待賽車運動,連帶扼殺台灣的賽車風气,以學長的資質和努力,他的成就絕對不僅止于今日。
  學長又拒絕家人援助,甚至連一干身家优渥的兄弟集資幫忙成立的賽車基金,他也分毫不取。
  其實這筆錢包含了大家一分私心,除了讓野學長比賽無后顧之憂,野學長本身的條件和試車天分,也是大家看好他而愿意金援的原因。況且這筆基金,自從四年前某個為報野學長救孫大恩的理財高手加入投資,并代為操盤運作后,据說已達天文數字。
  目前這筆錢還在膨脹中,投資者不僅賺回一個資本額,野學長甚至不必再下海客串模特儿賺錢,就可以安安心心參賽一輩子,只要他們說服得了他。
  近日一票兄弟秘密商議的結果是,請這位恨不得收野學長為干孫子的豪門闊老,以公司名義出面贊助野學長,并請勁學長當說客。可惜听說進行得不甚順利。阿郎閃了個身,避過那個和阿勁纏斗在一塊的人,看著那張俊逸非凡的臉神采飛揚,開心得像個大孩子。如果他是女人也會愛上野學長這种男人。
  不知是不是一碰女人就起紅疹的緣故,令學長放棄交女朋友的念頭。
  結識野學長多年以來,圍繞在他身邊的漂亮美眉長年絡繹不絕,看得一票兄弟又妒又羡,卻沒見他談過戀愛或對哪個女孩子表示興趣。他的世界既丰富又貧瘠,丰富的是心,貧瘠的是感情生活。
  野學長對女孩子一概客客气气,以他粗率的方式拉出距离,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冷睨她們,但不會費力去接近。這真是野學長丰富精彩的傅奇史中,唯一美中不足的缺憾。
  “阿郎,別發呆了,快,這只給你。”和阿勁一陣拳打腳踢后,力胜一籌的阿野將到手的最后一只鴨翅塞給阿郎,并對飲恨的阿勁猖狂大笑。
  “野哥,你有謝過大姊吧?那年你醒來之前她就离開了。”阿郎悄聲湊近他,眼睛盯著被妹妹拉住說話的花欣。
  “謝她什么?”阿野分身應付阿勁不甘美食被奪的一拳。
  “謝大姊四年前捐血救你啊,她應該有告訴你吧?”阿郎知道他不太喜歡憶當年,聲音蓄意壓低。
  “什么?”一片混亂中,人聲嘈雜得像批發市場,阿野眉頭深皺,以為自己听錯了。“喂,你們兩個別說悄悄話了。”阿勁將阿野的臉粗蠻的扳正,害他來不及問清楚。”大姊等下要陪我們玩几局,快點洗牌,我們玩到她洗完澡下來那局,錢羸最多的人讓位。”邪惡眼珠子不怀好意地算計兄弟。
  阿野俐落的堆排麻將,心不在焉的眸子斜瞥芳蹤已杳的樓梯間一眼,腳不忘向左側踹去。
  阿勁猝不及防的慘號聲哀起。
  她的腸胃不是普通嬌貴,平時鬧脾气就罷,怎么連大過年也……
  花欣冷汗直冒,腹痛如絞的身子蜷縮在客廳的大沙發里,痛苦的眼角余光隱約覷見一雙從外面走進來的長腿,原本要直接上樓,卻在听到她努力克制卻不小心逸出口的呻吟后,遲疑的蜇至沙發。
  “喂,你要生啦?”
  花欣很欣賞他适時的幽默,也想配合著笑几聲,但腹部的劇烈絞痛使她气力全失,連扯唇都成問題,更別說開口笑了。
  阿野從長沙發的背端探出頭,下望著屈縮成蝦米狀的人,她扭擰變形的五官埋進沙發里,蓬松的發絲披散于米黃色皮面和她纖美的頸背間,雙手抱著肚子悶哀,顯然正在忍受非人的折磨。
  “我去叫醒蕃婆。”男用拖鞋一旋。
  “喂……”花欣汗濕的臉慌忙從沙發里側出半邊,急喘著气。“別吵小雕……我可以應付。”他們熬夜打麻將,剛剛才入睡呢。
  “你這樣叫可以應付?”阿野想了想,繞過沙發,隔著桌子与她安全對望。“你是不是吃坏肚子?”
  她就是不想講話,才跑下來窩在沙發。二樓的房間住滿人,若是不時跑廁所一定會被隔壁房間淺眠的小雕發現,然后她會和這個小鬼一樣問東問西,加深她的痛楚。
  唉,現在她只想靜靜躺在這里,直到肚子的絞痛消失,或是痛昏過去也可以。怎么不說話?阿野謹慎的只移近她一點點,蹲在安全距离之外打量她蒼白的面容。“喂,你昏倒啦?”他歪著頭,觀察她眼睫緊閉的灰敗容顏,考慮要不要叫救護車。下腹陡然一陣猛烈抽剌,痛入她心扉。糟了,想上廁所,可是……直不起腰啊“喂……幫個忙好不好?”花欣气息奄奄地朝阿野伸出綿軟無力的手。“拜托你抱我去洗手間,我……我快不行了……”
  阿野聞言一惊,顧不得自身的敏感性体質,飛快撈起軟綿綿的身子急沖向洗手間,好人做到底的將她安置在馬桶上,身子一跳,門一帶人就閃了。
  剛剛那陣狂風是怎么回事?
  花欣啼笑皆非地解開粉藍色絲質睡褲時,頭還因為他一股作气的急惊風蠻勁而暈眩不止。
  “四點半了,你不困嗎?”從廁所里扶著牆壁,全身虛脫的走回客廳時,花欣看到阿野盤坐在一人座的沙發椅猛搔痒。想到他勇冒起疹子的危險英雄救美,不禁心生愧疚。
  “好點沒?”阿野單手閒閒支腮,翻看雜志,低哼的磁嗓全是漫不經心。“至少可以自己走回來了。救命恩人,謝謝。”花欣將自己拋進柔軟的大沙發,腳掌朝向阿野,解脫地嚶嚀。三人座的長度恰好填滿她修長的嬌軀,厚重的小牛皮卻讓体虛气弱的她顯得單薄。
  “看雜志最好開大燈,開關在你左手邊有一個。”她懶懶的翻轉身子,尋找最佳臥姿。
  “不用。”
  剛才只開兩盞柔和的投射燈,以不壓迫她脆弱的神經為基本原則,所以此時客廳半暗,溫煦朦朧的橘色淡光堆砌出融洽的親密气氛,也柔和了小鬼英俊搶眼的五官。
  “真的不用?”那樣一張臉,真是賞心悅目,光看就很舒服了。
  “說不用就不用,我只是隨便翻翻。”阿野目不斜視,神情專注地盯著雜志。這女人就這樣躺在一個不算熟的大男人面前,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他臉都快紅了。
  “好吧,主隨客便,你高興就好。”擇定最佳躺姿后,她放松的意識開始昏昏沉沉。
  阿野搔著不太痒的手臂,從雜志上抬眼凝視她,沉思片刻,不太情愿的起身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下來時手上拎了條毛毯,抖了抖,從椅子上方丟下去,剛好將她整個人密密覆住。
  “呼,好溫暖,謝謝。”灰白的倦容從暖呼呼的羊毛毯下快樂鑽出來。經過一夜的拆騰,暖意催動了排水倒海的倦意壓向花欣,早已筋疲力盡的她毫無招架之力,眼皮下垂,接近囈語地敦促道:“雜志可以帶回去看,你早點睡覺,晚——早安。”
  “喂,等一下啦,有話問你。”這才是他坐在這里的原因。
  想到剛才送阿郎去車站,他告訴自己那件駭人听聞的陳年往事,不弄個清楚他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
  花欣勉強撐住半垂的眼皮,眼神困頓,默默地瞅問腳邊惴惴難安的阿野。“你四年前就看過我?”說真的,那一夜的陌生面孔他完全忘光了。他本來就記不住女人的長相,四年前那惡夢的一夜,他忘記都來不及,哪可能刻意去記。
  “阿郎告訴你的?”她半趴著,只露出眼睛以上的半張臉,眸光幽微的閃爍。她記得他們所有人,包括阿勁、阿野、阿郎、小胖弟和眯眯眼男生,甚至和阿野追撞的男生。這些人卻只有阿郎還記得她。
  “那個可怕的母夜叉,真的是你親戚?!”阿野不可思議地放下雜志,脫口惊嚷。
  “小聲點,別吵到樓上的人。”毛毯下的身子抖動,愉悅的笑聲從毯子下方悶悶的透出。
  “她是我表姊,不叫母夜又。”
  “她根本就是母夜又好不好?”阿野沒好气的憶起那一夜被那個女醫師拆騰的慘狀,一肚子火又冒起。“居然讓那堆可伯的護士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我沒摔死也被她拆磨個半死了……”
  “她們大概是無法忍受辛辛苦苦救治的人,一再強調不要‘該死的’女人的血。”她婉轉的點出重點,笑聲更清脆了。
  “拜托,我那時正在半昏迷狀態,腦袋空空,根本不知所云,哪有辦法清楚說明整個狀況,是那個該死的護士亂加油添醋的。哪個白疑會在被送進急診室的時候,對一窩女護士說這么白疑到极點的話啊!那是基本的求生常識好不好?又不是活得不耐煩。”
  花欣滑進毛毯下縱聲大笑。那個替他止血的護士對急診室其他同僚說這句話時,她也在場。
  當年他急著想解釋自己的怪疾,卻因一場飆車、摔車而力不從心地無從解釋起,竟以最直接而愚蠢的方式,大聲斥喝護士不要碰他,難怪會惹火那些辛苦忙了一天,圣誕節還要值班的白衣天使們。
  當時急診室一片肅殺之聲,咒罵聲和甩東西聲音綿延不絕。他該慶幸當時他是以傷患身分出現,而非傷患家屬;也該慶幸急著為自己平反的他因嘶吼過度而昏了過去,逃過一劫。
  表姊最喜歡整治叛逆青年,最討厭那些膽敢在她的地盤飆車的少年郎。常說這些小孩子飽食終日,活得太順利,才會成天無所事事的糾眾斗毆、結党飆車。闖了禍有父母在后面擦屁股,造成他們不負責任的人生觀,怪天怪地怪盡所有人,獨獨缺少自省能力,根本是一堆酒囊飯袋、社會敗類。
  不幸的,那天晚上為救人而受傷送醫的他,理所當然的被歸類于此。
  “喂,別睡著了,我還有話問你。”
  等到花欣嬌懶的瞅高明眸,阿野囁嚅好半天吐不出半個音,明明面色見腆,又要強裝若無其事地翻著雜志。
  “然后?”花欣困得沒心情陪他玩猜謎游戲。
  “阿郎……阿郎說當年是你捐血給我的?”他忽然拿高雜志遮住微紅的臉。那年真的衰到沒話說,救人一命倒楣摔車,那夜大台北居然還鬧血荒,媽的,走什么衰運……
  “原來是這個……小事一件,不是我也會是別人。”花欣背轉過身,疲憊的眼睛垂合,懶得解釋,其實那是她讓表姊枯等半小時,遲到的代价。
  也可以說,表姊對這個生理明明很正常,卻女人一靠近就狂冒紅疹的怪胎起了莫大的醫學興趣,并研判這小鬼是心理异常。易言之,与連續殺人犯、多重人格的形成病肇相似,可能是童年創傷,影響日后的人格發展。
  那一夜都惹毛表姊的兩人,血型剛巧一樣,因此她毫不遲疑地抽她的血,補他之不足,而后約束一票因帥哥近身不得而气沮、而鼻酸心痛的護士們不得聲張,眾人同仇敵愾的將小鬼蒙在鼓里,快快樂樂觀察一個多月。
  事實證明,頭好壯壯的小鬼,确實是因為某种不知名的心理因素排斥女性。于是最狠的來了,心情一向陰晴不定的表姊竟心血來潮的決定送小鬼一份出院賀禮。
  “那年母夜叉——你表姊,和我有什么仇啊?媽的……”阿野越想越气。竟在他高高興興逃出醫院后,追出來恭喜他終于克服心理障礙,因為他体內流著她表妹的血,經過一個多月,人居然活得好好的,沒任何异常發生。
  去他的!讓他惊顫的根本不是誰輸血給他,而是那個母夜又邪惡、恐怖的尖銳笑聲,害他從此惡夢不斷,睡著時經常有鬼上身的錯覺。
  “過去式了,你別放在心上。”若不是他的阿郎老弟那晚最早赶抵急診室,和她小聊了一下,她也不必在肚子不怎么舒暢的現在,還得幫忙安撫他听起來似乎頗困扰的情緒。唉。
  阿野著惱于她不當回事的態度太輕慢。
  這根本無關放不放在心上的問題,而是一种微妙的异樣感受在心底生根,纏了他四年。他不是沒被輸血過,車禍對玩賽車的人是家常便飯。會被困扰四年多,是因為那一夜對他意義特殊。
  從荷蘭站摔車后,他心情一直超爛,不想理人、不想碰車,意志消沉的躲著一挂兄弟,首度對堅守多年從不曾旁徨的賽車夢產生嚴重質疑,連帶喪失了信心,一直到救回那死家伙一命才重生。
  說不上來是什么心情,純粹是瞬間迸生的意念,他就是莫名的將所有的感激轉嫁給輸血救他的人。他感激那人适時的援手,讓他順利走出迷惘期,重拾對生命、賽車的熱愛。
  所以四年多來,偶爾無聊,他會克制不住地猜想,母夜叉的表妹是誰?總覺得承了她的血,就欠了她什么,有時候甚至會神經的懊惱于沒能當面向她道聲謝。他一直認為只要將這聲謝意說出,此后就兩不相欠,就不會被困扰,結果——
  阿野看著那顆几乎埋入毛毯的慵懶頭顱。
  ——這女人完全沒放在心上!害他莫名覺得火大、不是滋味。
  “你這女人很奇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干嘛不說,至少可以讓我……道聲謝啊。”揚火的尾音燒成模糊難辨的一團。
  “那時你在睡覺,脾气不太好,我有暗示。”即使背向他,困得睜不開眼,花欣也能輕易听出他聲音里的別扭。嬌懶喃哼:“想謝謝我,你現在可以對著我的背說了。”
  睡覺?他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圣誕節那天,她幫蕃婆帶禮物給學長……他哪有在睡覺,明明就被死阿勁……阿野不解的眸子駭然瞪大。
  “我回國那天下午你到過机車行?”他語音不善,危險地問。
  “BIN——GO。”
  “你這女人都這樣隨隨便便碰男人的啊?!”阿野跳起來怒瞪她的背影。想到那天下午一頓好眠被她一鬧,惡夢連連,還一并夢回急診室被惡整的慘狀,心里已經一肚子鳥气,她居然沒告訴他,她是他的輸血恩人?
  “還好啦,看情況。我好困,先睡了。”花欣不支的懶哼轉弱,化零,而后沉沉睡去。
  阿野干瞪她裹在毛毯下久久不動的身影,听她均勻的呼吸聲好半晌,發現她真的睡著了,他著惱的脾气和來時一樣光速地消失無影無蹤。
  哪有人這樣……不自覺地,他喟歎了聲,彎身將她連毯帶人輕輕抱起。隨著上樓的輕捷步伐,沉睡的嫩頰緩緩倒向他溫暖的胸膛,緊貼著他亂了拍子的心窩處。
  身軀慣性地僵緊,他低頭凝視睡熟的她,炯炯閃亮的眸光略沉,漸漸泛出納悶、新奇和無名的暖意。
  “新年快樂,還有,欠了你四年的這句,謝啦。”放下她,幫她拉好被子后,他誠意一次做足。
  下樓的腳步猛然僵在梯階上。阿野神情惊愕,飛快卷起袖子,果然兩雙手都安然無恙,体溫也正常,沒脹熱、發痒、熟透。
  這天降神跡似的偉大發現,震愕他的力道,足以媲美四年前荷蘭站那一摔。這是他染上怪疾十几年來,第一次碰触血緣外的女性沒有狂冒紅疹,也感覺不到任何不受歡迎的刺痒。
  今年真的是他的年嗎?阿野若有所思,抬頭望向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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