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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色灰蒙蒙的,薄雪輕飛,看樣子明日不可能是晴朗好天了。
  信步下湖畔,宮莞小心探腳,試了試冰白的湖面,确定結冰厚度足以行走,才搖搖擺擺往湖心而去。
  明日即將离開云陽,這是她所選,無怨亦無悔。
  決定嫁人那一刻起,憂郁的心便解脫,不再沉重得像隨時要壓垮她。所有懸岩在心、不愿面對的難題与不舍,皆在霎時有了答案。
  宮莞恬适地仰高臉,讓雪花點上眉心、眼睛。
  “小姐,小心。”
  一只強而有力的手臂,自背后伸來,及時穩住失去重心的她,一把繪了好山好水的紙傘,跟著遮去她頭頂那片晦盲的天空。
  循著被輕輕握住的手肘,望上冉沃堂冷峻的臉龐,宮莞眼眸掠過憂傷。沃堂是她唯一的不舍与煩惱,她會想念沃堂的,永遠、永遠……
  “這里風大,小姐還是回轉屋內吧。”冉沃堂將帶來的暖裘為她披上。
  “我想四處看看。”宮莞溫柔微笑。她要將這張伴她成長的冷峻臉龐看個仔細,然后……放沃堂自由。“沃堂,謝謝你陪伴了我這么多年。”
  似乎察覺到什么,幫她兜攏暖裘的冉沃堂,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
  赶在淚水奪眶而出前,宮莞傷感的別過頭。
  “你仍然沒打探到娘的消息對不對?找了娘好些年,出嫁前,我好希望能見她一面,看來這個心愿耍落空了。”她悒郁地低了聲音,“娘和你是我僅有的牽挂了。”冉沃堂保思許久,語帶歉然道“三夫人很好,小姐不必記挂。”
  “真的嗎?沃堂是不是知道娘在哪里?”宮莞惊訝。
  “屬下不能透露夫人的落腳處,希望小姐諒解。”
  “不怪你。知道娘安然無恙,我便放心了。”宮莞開心一笑,心頭的挂念少去大半。
  沃堂做事很有分寸,遲遲沒告訴她,必然有他的顧慮。何況娘是私逃,畢竟不能見容于宮家,讓她安靜的過日子也好。
  其實,娘若留在宮家,卜場又能比大娘、二娘好多少?能与心愛的人在一起,即便粗荼淡飯,娘也會甘愿受的。她能体會娘逃离宮家的心情,這几年她何嘗不是時時恨不能插翅飛离?
  “娘那邊,往后勞煩你照看了。”宮莞試圖擠出笑容,傷心的淚水卻滴落得比想像快。答應代色裳出嫁后,她忙著幫沃堂多做几件衣衫,沒時間和他深談,拖了又拖,已經不能再逃避。“沃堂,我嫁入李家后,你有何打算?”
  “屬下會隨侍小姐身側。”
  “不。”她就怕沃堂這樣,怕他一心為主,不知多疼措自己一些。“宮家人的气焰已經夠你受,我不要其他人也像色祺哥或色裳一樣,羞辱沃堂。”
  “屬下不會有事,小姐不必擔心。”冉沃堂欲將輕顫的她扶起离開湖面,她卻反身偎人他怀棗,輕搖頭。
  “沃堂,你走吧。”椎心的痛覺不會因不去面對而減弱,情況若干能改變,逃避亦枉然。
  冉沃堂一陣怔仲,塵封的回憶被輕輕勾動。
  “以后我有夫婿可保護,所以你……你也去追求幸福。”宮莞含淚輕笑,不想哭,想讓他安心离開,可是她辦不到。
  冉沃堂沉默的垂視她。
  “离開云陽,你就是自由的冉沃堂,不再是冉護衛。請你為了我好好的珍重自己,一定要過得很快樂……”她戀戀不舍叮嚀著。“我……我想,沃堂定能覓得一位才德兼備的賢妻,照顧沃堂一生。”不愿去想倚在他身邊的人,將不再是她。
  她有了歸宿,沃堂也該擁有幸福,他為她付出那么多年,已經夠了。再來的幸或不幸,概由她一人承擔,這是她的選擇,沒理由拖著沃堂一起受。
  早該放沃堂自由,她不該為一己私心強留他那么多年,可是她不舍,好舍不得……
  在沃堂眼中,她只是信守承諾保護著的主子,可是在她心里,沃堂不單是護衛,他是比親人更親、更重要的人。就因如此才要放他走。
  嫁了也好,這樣她便有足夠的勇气与他分离,不能再絆住他了。
  “屬下承諾過一生追隨小姐。”冉沃堂語气輕淡,神情卻堅定無比。
  “可是,我不想讓沃堂追隨了。”宮莞憂傷抬眼,想笑著向他道別,淚水卻背叛地落個不休。“送我……送我出云陽后,你就走吧。离開宮家越遠越好,別再回來。”不要他去李家,也不要他留在污濁的宮家。她要他擺脫一切,重新開始。
  冉沃堂冷肅而遙遠的神情,流露少有的濃烈情緒。
  “沃堂,你一定會依我的,對不對?”宮莞倚在他溫暖的胸襟,淚水滴下。
  如果沃堂不是那么忠心,待她不止是小姐,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
  退開身想再看看他,宮莞忘了自己踩在冰上,腳下打滑,身子不穩地向后斜傾,冉沃堂及時拉住她。彷拂她的荏弱,合該由他來守護,長期養成的默契,天經地義的流轉在主仆的舉手投足間。
  “你离開吧,算我求你。”宮莞身心被濃濃的离情,猛烈燒灼著。
  冉沃堂以慣有的沉然凝視她,良久不語。
  “沃堂……”實在觀不出他冷淡面容下的所思所想,宮莞只能噙波瞅他,眼帶哀求。
  那一年,小姐也是以這張淚濕的小臉,楚楚可怜的這般哀求他。
  “沃堂,你說話呀。”不希望他走,不愿意他留,她亦無奈……
  “請讓屬下護送小姐到李家。”將蠢動的情感收斂人心,冉沃堂疏离的神情,淡漠如昔。
  沃堂真的答應了!宮莞猛然壓下頭,必須緊緊咬住下唇,才能阻止自己反侮的哭出聲,求他別离開。
  沃堂真的要走了,永遠消失在她眼前……這是她期盼的結果,為何心會痛成這般?不要他走……
  “小姐。”
  “我……”噎在喉間的話化為一汪淚泉,淹沒了宮莞。落雪紛飛的湖面,起了氤氳霧气。
  冉沃堂將低頭揩波的小姐護近心窩,挪動身子擋下風雪。
  “屬下必須送小姐到李家,才能安心离開。請小姐成全。”他淡淡堅持道。宮莞含著淚,猶疑不定。讓他送至李家,這樣好嗎?她怕自己意志不夠堅定,中途
  改變心意求他留下。她沒有那么堅強。
  “小姐……”
  宮莞抹去淚水,笑看他。無法拒絕沃堂,這是他首次也是最后的要求,拒絕不了。
  “你一定要快快樂樂過日子,別讓我挂心。開怀時要笑出來,不高興時要讓人知道你在生气,不論是歡喜、憂傷,都要明白表現出來。”她竭力忍住痛苦,輕輕的拉住他衣袖。“我全都幫你打點好了,一到李家,你就走。”親手幫他准備一切,以确保他衣食無缺,這是她能回饋的僅有。
  冉沃堂閃動克制的深瞳,看她破皮的唇滲出血絲。
  “沃堂,謝謝你守護了我十八年。”千頭万緒無從說起,對盡忠職守的他,她只能報以粲粲笑顏,讓他走得無牽挂。
  “小姐保重。”冉沃堂終于允許自己抬手,拭去她唇上的血。
           ※        ※         ※
  送嫁人馬清晨自宮家出發,取道沁山,欲与山后的迎親人馬會合。行至山腰,才發現風雪過大,寸步難行之下,不得不回頭,轉往位于山腳的宮家別業。
  敲敲打打的樂樂,吹不掉酷寒的冷意,來回折騰了下來,云陽陰晦的天色已磨黑。宮莞拿下喜巾,頭戴金玉鑲綴的鳳冠,一身粲紅霞紕,胭脂淡抹,喜色從頭貫穿至蓮足。
  在窗前站定,怔怔地望著夜色,听見開門聲,宮莞連忙期盼地回眸。
  “小姐,請用膳。”陪嫁的丫鬟端進膳食。“主爺說今晚要留宿別業,奴婢先幫小姐拿下鳳冠吧,淨身的水已經在燒了。”
  “不必麻煩了,有需要我再喚你。”宮莞心中有說不出的失望。吃不下,一個人用膳總覺得食不知味。
  “可是小姐……”
  “你有沒有看見冉護衛?”沃堂上哪裹去了?想讓他看看她著嫁衣的樣子。喜巾一蓋上,什么都瞧不見。一路上渾渾噩噩,心情在谷底回湯,她完全感受不到喜气,彷拂出嫁的不是自己。
  “冉護衛不久前被主爺叫出去了。”丫鬟的臉蛋紅了紅。
  出去?宮莞微愕。難不成色祺哥又一時興起,纏著沃堂試身手?可能是行程耽擱,惹煩了色祺哥吧。
  奇怪,色祺哥為何堅持送她出云陽呢?親事的瑣碎,都由三哥在張羅呀。
  “知道他們去哪里嗎?”外頭天寒地凍的……
  “奴婢見他們徙左側小門出去了。”
  左側小門?所以沃堂是要來找她的中途被叫走的。宮莞還想問些么,卻見丫鬟的臉無故赧紅,擔憂的眸子霎時柔和了。
  她那么留意沃堂的動靜,自然是對他有好感。雖然有些難受,還是高興沃堂不會孤老一生。呵,相貌出眾的他,必不難找到佳人相伴。
  “我知道了,你也下去用膳吧。”宮莞回身望著窗外。
  “是。”丫鬟走至門邊,忽然躊躇著。“小姐……”
  宮莞納悶回頭,見她欲言又止,柔聲輕道:“有話直說無妨。”
  “主爺……主爺不知問了冉護衛什么,然后……”
  “怎么了?”丫鬟吞吐的模樣,讓宮莞心生了不安。
  丫鬟先伸頭探探外面,确定沒人,才道“主爺好像在生气。”
  生气?宮莞憂慮的瞥了下大雪紛飛的窗外。莫非色祺哥發現她為沃堂打點的行裝,以為沃堂私取宮家財物?
  “嗯,你先下去吧。”怎么都放心不下,還是去瞧瞧好了。
  丫鬟一离開,宮莞立即沿長廊而出,欲轉向通往側門的支廊前,赫見臉色蒼白的宮色裳出現在長廊另一端。
  “色裳,你的傷好了嗎。”宮莞惊喜地趨前。她不曉得色裳也隨行了,她也是特地來送她一程的嗎?
  重創未愈,宮色裳禁不住寒意,背過身去,猛烈嗆咳著。
  “好冷哦,咱們進屋談。”宮莞体貼的想拉她進屋,卻被她冷冷揮開。
  “不必施舍溫情給我,我不會感激你。”宮色裳扶著牆面,气息淺促。
  “為什么惡言相向,我們是姊妹呀,為何不能好好相處?”她即將遠离云陽,難道這還不夠?
  “少往臉上貼金,我從未當你是妹妹。”宮色裳斜眼瞪向宮莞。一向素淡的她,身著鳳冠霞紕因而通身喜紅,將臉上的淡妝映艷不少,也讓她的美麗有些不真實。
  宮莞出嫁究竟想成全誰?是她,抑或冉沃堂?
  “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宮莞黯然低語。“我是沒用,可是我已經盡力了,你也看見的。”
  “你的存在讓許多人痛苦,所以我討厭你,非常討厭你。”像宮莞這么軟弱的人,本就沒資格活著,何必理她洞房后會不會被色祺哥打死,何必在乎她代嫁的心情,那是冉沃堂要操心的事。
  “除了我的軟弱令你不快外,你為什么怨恨我?你恨我。色裳,我知道你恨我,為了一個不知名的原因在恨我。我想知道為什么。”嫁人李家前,她希望弄清楚呀。她存質問她?宮色裳錯愕。
  “色裳,請你告訴我。”她真的很想知道,不想無緣無故被怨恨。
  宮色裳心火頓起,恨她的敏銳、恨她的天真与無知,一切的一切。
  “因為你被保護得太好,無知得太可笑,一點也不知道,色祺哥想要的其實是冉沃堂。你真以為他會為了你這种人浪費心神。他纏著你,完全是因為冉沃堂。”她恨她占去色祺哥的心思,不管是何种方式的占据,都不可饒恕。
  “不是的,色祺哥所以鬧沃堂是因為……”宮莞倏然啞了口。
  兄長逐年焦躁的暴行与惡意的譏嘲,震碎的片段組合成一個鐵錚錚的事實;色祺哥折磨她,不純粹是因為討厭她,亦非單純的想和沃堂切蹉武藝,原來他想收沃堂為門下。是了,這就是色祺哥焦躁的原因。
  一次次慘敗,一次次自尊受損,色祺哥因而焦躁不已;太過高傲,不屑施舍又放不掉,所以他痛苦不堪。多么复雜的心思,既欣賞一個人同時妒恨他,不想輸卻又贏不了,這是多么痛苦的執念。
  色祺哥做了那么多殘忍的事,怎會以為她還會將沃堂讓給一個不尊重生命的人去踐踏?
  “可是,他不配擁有沃堂呀。”昏惶中,宮莞脫口輕嚀。
  “不配?你這种一無長處的人,有何資格這么說?”宮色裳直起咳彎的身子,無端地暴怒了。”你的無知實在讓人痛惡。宮莞,為了讓你這個懦弱無能的主子宁靜過生活,你大概不知道冉沃堂那雙手必須沾上多少血。”她為何要跑到別業來?何必理這個打從心眼瞧不起的廢人。
  “沾血?”宮莞瑟縮了下,宮色裳無名的怒气、怨恨的眼神,都讓她有風雨欲來的恐慌感覺。
  “你不知道你优秀的冉護衛殺起人來,連江湖上最頂尖的殺手也要自歎不如?”不能讓她得到那么多,她必須付出代价!
  “沃堂不會殺人的……”宮莞愣愣反駁。
  “冉沃堂不會殺人?多荒謬的笑話。你以為宮魄、二娘是怎么死的。”宮色裳凶殘地惡笑。
  大哥、二娘……?不--
  “胡說……你胡說!”宮莞崩潰地吼她。
  “是不是胡說,去問你光風霽月的冉護衛便知道了。”
  一身的喜色彷佛隨同血液一并流光,凋零了新娘子嬌媚的容顏。宮莞瞠大眸子,過于震惊而無力辯駁。
  “宮莞,對冉沃堂最殘忍的人是你,你才不配擁有他。你自以為是全天下對他最好的人,卻不知害他最慘的人是你。”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這么丑惡的事……宮莞心痛得無法喘息。
  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沃堂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做……
  宮莞猛然白了臉,錯愕的發現,她竟無法責怪沃堂,一心偏袒。只因為他比大哥、二娘重要嗎?
  不,不是!而是她了解沃堂,深知他不會無緣無故殺人……他做事有他的道理,沃堂不是冷血的死土,他不是、不是!
  為何殺了大哥、二娘?大哥死了對沃堂并沒有好處呀……剛剛色裳說了什么,說沃堂是為了主子……
  “色祺哥……拿我威脅沃堂?”宮莞心頭泣血,不堪地掩住抖顫的唇。
  “宮莞,休想遷怒于人!若不是你沒用,以冉沃堂的本事會被威脅嗎?”宮色裳反唇相稽。
  真是宮色祺!那几年他与大哥爭家業,鬧得十分不愉快,沒想到……他會下毒手。沃堂為了她犧牲那么多,為何從來不說?她又為何沒察覺异狀……是呀,自己遲鈍,怎能怪罪于人……
  “只要沃堂走了,就不會被威脅……”可怜,好可怜的沃堂……
  “走?走到哪里?”宮色裳匪夷所思。“你不會真以為冉沃堂會爬离你身邊吧?他已習慣當你的看門狗那么久,能走他早就走了,何必留下來。你還不明白,你的看門狗根本是愚忠到無可救藥。”
  “他會走,只要我開口讓他走,他會擺脫掉一切!”宮莞激動駁斥,忽冷忽熱的腦子脹痛得厲害,整個人昏昏沉沉。
  這個說辭很牽強,她知道,尤其在得知沃堂為她犧牲那么多后,更是薄弱……她該如何是好……
  宮色裳大笑。“枉你自以為了解冉沃堂,沒想到,最不了解他的人依然是你。你居然不知冉沃堂曝露在外的致命弱點,便是他的尊貴小姐。宮莞,你眼盲心盲,枉為人主。”
  這一擊來得又快又猛,宮莞不知自己還能有多么震愕。色裳真的讓她恨起自己了。“
  原以為嫁人后,沃堂會安心离開,如今才知道錯估了他的忠心。
  會的、會的!她會讓沃堂解脫的,不計代价……
  “只要你活著的一天,冉沃堂就受制于人,他的雙手會繼續沾滿血腥。”宮色裳臉色陰沉地越過宮莞。“你的存在讓很多人痛苦,所以我討厭你。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嗎?“
  宮莞愕然抬眼,慘白的愁容忽然笑開了。是呀,只要她不存在,就不會拖累沃堂。……不存在……不存在……
  轉身而去的紅色衣擺,像振翅欲飛的蝶翼,帶著義無反顧之心,翩翩地投入冰天雪地之中。
  宮色裳頓足回望,只見茫茫雪霧間,迤邐過一道艷色光芒。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粲光逸去不久,另一道不容忽視的青色勁影自漫天風雪中穩健走出,冰冰涼涼地拂過她身側,未曾停佇片刻。
  “你的好小姐終于開竅。狗奴才,你從此自由了。”宮色裳死冷地盯著那扇吞沒嫁衣的小門。
  冉沃堂面色微變,快步人閨房,旋又快步走出。
  “小姐呢?”剛剛那個身影真是五小姐。她告訴小姐什么?
  宮色裳嫌惡地冷瞪他一眼,移步欲去。
  冉沃堂斜掠至她身前,一掌掐住她脖子。“小姐呢?”
  “故開你的髒手!”宮色裳臉色漲紅,狂怒地擠出話。
  冉沃堂加重力道,“小姐呢?”
  掙脫不開箝制,宮色裳气血不通,無法喘息了。誰許他如此故肆的?
  “快說!”剛硬的手指箝制住頸骨,冉沃堂厲聲沉喝。
  宮色裳扭曲的臉色轉紫,冉沃堂全然無視,手勁持續地增強。
  他真打算殺了她……宮色裳惶亂地瞥向小門,冉沃堂隨她的視線望去,冷峻的面容霎時飛白。丟開她,他疾步轉出。
  宮色裳雙手交掩淤青的脖子,頭暈目眩地癱坐在地,大口大口透气。
  哈、哈……這就是色祺哥想看到的,冉沃堂惊惶失措的樣子。多么輕易辦到,只要他的好小姐稍有損傷,他甚至忘了什么叫鎮定。
  詭笑的媚眼,悒郁眯起。
  嫁人應該是為了自己,不是買賣、不是奉獻,更不是為了殺千刀的狗屁慈悲!
  給宮莞一個重新選擇的机會,事情回到原點,欠她的人情便一筆勾消了。她可不屑欠宮莞任何東西,更想瞧瞧這對主仆的命運,那是多么有趣的事。
           ※        ※         ※
  沿著足印追出,冉沃堂赶在風雪覆去足跡之前,拚命追赶。未久,終于在亮晃晃的雪地上看見一抹模糊紅彩。
  “小姐!”冉沃堂縱身而起,捷如飛烏地接近那個蹌蹌踉踉的紅影。
  亮粲的霞紕被風雪侵濕,光彩褪去,過重的鳳冠使宮莞脹痛的腦子更加昏沉。
  記不得自己仆倒過几次,只知道要爬起來再走,一定要走……不然,沃堂會被宮色祺利用……是的,他叫宮色祺,她不承認這么坏的人是兄長,恥于承認……
  她要遠离沃堂……但,走去哪里……這里又是哪里……從來不知天地這么大……往東還是往西呢……無論轉往哪個方向,感覺一樣冷……景色一樣白……一樣無所适從……她累了,想睡……頭好疼、好重……
  “小姐!”冉沃堂轉眼間追上斜坡,然而离坡上的人仍有一段長得令人害怕的距离。最怕是她一腳踩空,而他來不及救。
  ……又是風又是雪……一片霧茫茫……往哪里去……
  “小姐,請留步!”
  搓揉額頭的手一僵,宮莞茫然回望。
  “沃堂……”那個矯捷掠來的卓然身影,分明是他。
  “小姐,別再走了,危險!”冉沃堂見她掉頭欲走,心急大喊。這一帶有沁山獵戶設的陷阱啊。
  危險?宮莞直挺挺地頓足。不留步,沃堂會追來,他會拚命以保全小姐,讓她又心疼又慚愧。
  對父親的承諾困死沃堂,她的挽留、依賴,將他推入万丈深淵。沃堂好可怜……
  宮莞白著臉,轉身對他悲傷的輕搖頭,“別過來,沃堂,你站在那里听我說。”
  冉沃堂腳下不停地點雪移進,見她小臉一凜,堅決地轉身欲去,不得不止步。
  “小姐,請留步,屬下不再追了!”這段距离,夠他保護小姐。
  “沃堂,你仔細瞧瞧我好嗎?”宮莞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地摸了摸厚重的霞紕,才發現上好的織金錦也只不過風雪侵襲,風華褪盡,期待的嬌容因失望而枯萎了。
  想將最美麗的樣子保留給他瞧,卻狼狽不堪,以為對他最好,卻累他最深。所有她以為的美好,全是一場空。生存的信心已失去,她不知道該相信什么了。
  冉沃堂定下心神,隔著風雪,遙望她美麗卻迷离的裊娜身影。濕重的紅衣翩翻似風中殘翼,彷拂只要一個閃神,小姐就會碎得不知去向。
  “小姐很美麗。”他清冷的俊顏有著護衛之心以外的情感,誠摯的聲音滿是壓抑。
  “謝謝沃堂。”宮莞勉強地牽動唇角,試圖開心地笑,心情卻沉重不堪。“沃堂為何騙我要走?”
  冉沃堂微訝,隨即沉著地迎視她搜尋的眸光。“屬下并未欺騙小姐。護送小姐至李家后,屬下自會离開。”
  “真的嗎?”宮莞幽怨一笑。她不信,再也不信了,沃堂獨自扛下太多事,他不會离開的。正如色裳所言,她拖累太多人。
  “屬下承諾過离開,一定做到,請小姐先隨屬下回別業。”冉沃堂試著接近她。小姐就這么想要他走嗎?
  “不,別過來。我不想回去。”為什么他的回答讓她更不安,她無法不去猜想他答應的原因,無法不去想,他是不是又被迫忍受了什么……
  “小姐若不想回去,這里离屬下的故居很近,請先過去避避風雪。”小姐的臉色太蒼白,濕透的衣衫必須盡快換下。到李家還有一段長路要赶,小姐會受不住。
  “二娘……大哥……真是你殺的?”宮莞恍恍惚惚地揉著脹痛欲裂的頭。冉沃堂擔憂的臉色遽變。五小姐知道的事,比他想像的多。
  “是宮色祺拿我的命威脅你?”無法不气這個人。
  宮色祺?冉沃堂眸光保斂,有些明白主子不肯回別業的原因。
  “所有的事情全是屬下自愿,請小姐原諒。”冉沃堂不愿多說。對人一向寬容的小姐竟恨起主爺,必然自責甚深。不愿她知道太多。
  原諒什么呢?原諒他為了她受制于人,一心護主,還是原諒他被她這個笨主子拖累。
  “沃堂不可能那么殘酷,你不是宮色棋……”頭好重、好昏……宮色裳的話,閃現在宮莞昏鈍的腦子。“宁靜生活……你、你是為了讓我有宁靜的生活?”她抬起挂淚的眼睫,滿臉的不敢置信。“原來……這五年的平靜是你賣命換來的!”一直以為是宮色祺忙于生意,老天爺!
  冉沃堂想說些什么讓她釋怀,卻只能無言的看著她。以前小姐不知道,他可以不說,現存她問了,他無法騙她又不想傷她心。隱瞞和說謊是兩回事。
  在沃堂眼底,她真有那么軟弱、沒用嗎?宮莞心灰意冷。
  “你到底隱瞞了我多少事,你不該為我做那么多的,我好討厭自己。”宮莞悲傷慘笑,回顧白茫茫的天地,喃喃囁嚅“我曾經說要好好待你,沒想到累你至此,早知道不該向爹要來你……”
  “屬下所做的都是職責所在,小姐待屬下极好,并未拖累屬下。”冉沃堂心下一冷,語气堅定地安撫傷透心的主子。
  屬下、屬下……宮莞怨怪地斜眸笑睇他。他已經將命賣給她,太忠心了,一片赤誠。得護衛如此,她應該感到高興或窩心,而不是悲哀得想哭。他讓她感覺,她只是一尊易脆的琉璃觀音,必須小心看著、護著,卻不可以触碰。
  誰教她軟弱,無法像沃堂一樣,將主仆的界線晝分得那么清楚。她不夠理智,無法如他冷靜自制地疏离眾人,除了盡忠,不必感受其他事。
  主子、奴才,呵,在沃堂眼中,他們永遠只能以天差地遠的尊卑身分相對。彷佛她的姓氏給了她無上的光耀与權利,而他的則恰恰相反。所以他甘愿做,她也應該心安理得接受,像普天下的主從一般,認命的依循命定走。主要奴亡,奴不能不從。
  可是那不是她要的呀!她不想他盲目的為主子受苦……頭好痛、好痛……冰涼的小手摸索到鳳冠上結冰的珠玉。
  原來是這頂華麗的鳳冠壓得她喘不過气,頭昏腦脹……呵,華而不實的東西總是讓人沉重,像那座深宅,那個榮耀的姓氏……
  “我不想回別業……不想看見宮家的任何人……”但她該往哪里走?
  “小姐想去哪里?”冉沃堂急問。她恍惚的樣子令人不安。
  “去哪里?”都是雪,往哪邊走似乎沒分別,既然這樣,何必猶豫……“已經不需要嫁人了,我不想宮色祺擴展野心的版圖,他太坏、太坏,怎么可以這樣欺負沃堂……”冰白的枯容,浮現一絲憤恨之色。
  “小姐……”原來一切的傷心、絕望全是為了他嗎?內心深處,那些禁錮的深沉情感滾滾翻涌,再也壓抑不住,冉沃堂自制了一輩子的心,終于崩解。
  “沃堂,對不起。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這個口口聲聲說要善待你的人,卻一點也不知情。我知道即使我嫁人了,宮色祺也不會放過你,我想走,可是好累,想好好歇息,只愿永生不醒。快點,趁宮色祺沒來之前,你快點离開……”在這片旋轉、昏黑的天地里,她已無處可去。
  冉沃堂身心一惊。小姐的意思是……
  宮莞不舍地深望一眼他清峻的容貌、淡薄的碩長身影,唇畔幽幽勾起一朵飄忽的笑,恬然轉身。
  “小姐!”心頭發涼的冉沃堂,縱身掠起,惊慌地隨紅色衣擺飛移,几個起落手已購著一截衣角,耳朵卻同時听到隆隆巨響。
  那是宮莞被黑暗吞噬前,看見的最后景象。沁山的雪在眼前崩落……
  沃堂!
  生死瞬間,依稀欣慰的記得,她將那個護主心切的人一把推出地獄深淵,好讓他与她,同時解脫。
  ……假如來生能選擇,她不愿投胎富貴人家,不愿姓宮……但仍然希望与他相遇,讓他以不同的心情來呵護……咫尺天涯的感情,太痛苦……沃堂……
  昏迷的人看不見的是,那雙回頭瞥她的冷沉深眸,滿是惊慌与無助。
           ※        ※         ※
  叩叩!
  “誰啊?……這种天气,怎會有人出外訪人……”小屋的門拉開,露出一張老臉,定眼一瞧,他旋即被來客的模樣駭得目瞪口呆,發軟的雙腿打起哆嗦。
  這名高大的青衣男子,面色灰敗,血水從額頭流下,身上也有,交織成一副极為恐怖的景象,不細瞧,還真看不出是人。
  開門的老叟心里直發毛。他是人是鬼?“我……我平生不做虧心事,可半夜也伯鬼來扰……”
  “齊伯。”
  老叟听到這個熟悉的稱呼,昏花老眼眯起,壯了膽,小心的向前跨了一步。
  “敢問小兄弟是哪位?”他的模樣似曾相識……
  “是沃堂。”冉沃堂气息薄弱地粗聲喘道,頭昏了下,赶緊運气撐住。
  “是沃堂啊!快快快,快些進來,你怎么傷成這樣!”齊伯迭聲惊呼,慌忙想扶他進屋。自從這孩子隨地娘親搬离沁山后,他就絕少看到他了。
  冉沃堂搖手回絕了老人的好意,灰敗的面容,几次焦急地回頭望,似乎存挂心著什么事。
  “麻煩齊伯一件事,勞煩齊伯去宮家別業報個訊,通知宮家主爺,我在林邊的小屋候他,請他讓大夫隨行。”簡短几句話,像背了千斤擔走完陡坡,他粗聲喘息不止。定了定心神,冉沃堂不動聲色地提運真气以保持清醒。
  “你的臉色好難看,我先去請大夫來幫你看看再去辦。快點進來脫下這身濕衣衫,烤烤火。”齊伯回轉屋內,拿起挂在牆上的蓑衣。
  “我不打緊,麻煩齊伯了。”冉沃堂撫著胸口轉身,齊伯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后背,惊心地倒抽口气,急忙追出。
  “胡鬧!你這個孩子受這么重的傷,還說不打緊,你家小屋荒廢多時,早已不能住人,离這儿又遠,不許胡來,進去。你這是在跟我見外嗎?快些進去!”齊伯老臉一橫,生气的想推冉沃堂進屋,卻被他再次搖手拒絕。
  不能再待,小姐還在等他。“請齊伯盡快通知宮家主爺,勞煩。”冉沃堂怕耽擱了時辰,足尖一點,忍痛地拔身縱起。
  “沃堂!”齊伯追了几步,眼見他很快的消失在風雪中,只好搖頭歎气,冒著風雪報訊去。
  這孩子和他爹一個樣子,都是固執的死脾气,不听人勸。那年卉娘生了小病,深愛妻子的地爹也是听不得人勸,冒著風雪去請大夫,結果一病不起,遺下可怜的孤儿寡母。
  看那孩子急著回破屋的神情,彷佛又看到他爹,莫非那里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讓他放心不下?
  傻孩子,走到那襄,少說耍半個時辰啊!以他的傷勢,能走個十步就算阿彌陀佛了。
  在一刻內拚命赶回故居,冉沃堂挺身端坐在宮莞身側,運功逆沖气血。不多時,他重創的身軀已透出高熱。
  小心將昏迷的人橫抱入怀中,冉沃堂溫柔地垂視雪白嬌容。從未以這般不自制的眼神凝視她,已經溫熱的手失控地碰了碰滑嫩卻冰涼的頰,心口狼狽抽悸、脹痛,太過薄弱的意志鎖不住四下竄動的濃情。
  他情難自持地低頭啄吻她冰涼的唇,感覺不到熱度,讓害怕的地更壓下身子,密密地深吻住她。
  冰冰涼涼卻熾熱的吻,纏住兩人。直到睡夢中的人低嚀一聲,他才錯愕地退開身子,粗重的鼻息急亂,無力阻止嘴上的酥麻、灼熱沿背脊竄下,直入心窩,更困死他。
  將怀中人貼近自己,冉沃堂眼一暗,赶緊閉目凝神,不斷運行內力為她取暖。
  他必須活著,小姐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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