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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年后。
  一條青色的人影高踞山頭,眼光緩緩的巡視著無邊無際的大地。
  “他”胯下是四肢矯健的駿馬,一身青甲戰袍,身形削瘦,凜凜英姿中帶著一般武將少見的纖柔。當他轉頭環視四方時,頭上的銀鳶盔在夕暉映照下閃過一抹燦目銀光。
  而在不遠處的山坳里,隱伏著兩騎人影,正低頭竊竊私語。
  “他奶奶的,這回一定要宰了這臭小子!”一名糾髯大漢緊盯著山頂上的人影,說話時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
  “好不容易逮到他出來巡視,咱們一起上,把他的頭割了回去做燈籠。”另一名漢子以衣角抹了抹手中的大斧,語帶興奮的說道。
  這兩名大漢就是乃蠻族的族長烏都霸,以及他的副手呼呼的,他們已經在此地埋伏了三日三夜,等的就是那名青甲武將落單的時候,好一擁而上,把他作掉。
  而此時高踞山頭的西陵武將,不知是否湊巧,面盔下的秀美薄唇勾起自信的笑。
  “對付這奸猾的小子,不必講啥一對一的英雄气概。”烏都霸咬牙切齒的說道。
  這名讓他恨得牙痒痒的青年將軍,正是著名的武將西陵紫龍。
  話說三個月前,西陵國舉兵來犯,烏都霸一听說領兵前來的是個年僅二十的青年將軍,忍不住“哈、哈、哈”的大笑,說:“西陵國沒人了嗎?居然派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來。”輕蔑之意,溢于言表。
  不料,這“乳臭未干的小子”,以一支僅五千人的軍隊,今天奇襲掃去他一万,明天劫營踹去他八千,以寡擊眾,聲東擊西,三個月下來,打得他堂堂三万大軍至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五十人,落到個狼狽不堪的地步,叫他怎能不气呢?
  “族長,下來了,下來了!”呼呼的突然大嚷大叫起來。
  “你找死啊!”烏都霸轉過頭來斥罵。“叫那么大聲也不怕被人發現。”
  “西陵紫龍下山來了!”
  烏都霸一听,雙目圓睜,雷吼道:“西陵紫龍,你受死吧!”立即提鞭拍馬,沖了出去,呼呼的則跟在他后面,揮舞著板斧上前。
  青驕馬上正是一身青甲的西陵紫龍,銀鳶盔遮住他的面容,只露出一雙清湛眼眸。他眼角捕捉到烏、呼兩人從山邊小徑斜沖出來,唇角戲謔的勾起,反手從馬鞭中抽出一對銀戟。
  只听見當、當兩聲,分毫不差的,他左手戟擋住了鞭,右手戟架住了大斧,輕松的說道:“兩位敢情是來投降的么?”
  “降你個頭!”烏都霸聞言大怒,舉起鞭來,照頭就打。“你這臭小子,老子我三万勇士讓你打得七零八落,無顏回鄉……”
  烏都霸手中長鞭颼颼作響,口中不住的怒罵首。
  只見西陵紫龍在馬上輕巧的左閃右側,猶好整以暇的說道:
  “嘖嘖,三万還剩五十,你算本事的了,烏日國五万士兵讓本將軍打得只剩族長父子兩人落荒而逃。”
  “臭小子……”烏都霸听了越加火大,發起性來了,手中長鞭如狂風疾雨般的往他身上招呼過去。
  “好鞭法,果然不愧是乃蠻族的第一勇士。”他嘖嘖贊道,不再閃躲,手中兩支銀戟舞動。
  只見一片銀光揮洒了開來,前架后擋,左突右刺,快捷中不失法度,顯然出自高人調教。烏都霸長鞭雖然凶猛厲害,卻絲毫近不了他身邊五尺之內,不一會儿,就气喘吁吁了。
  呼呼的在后面探頭張望著,胯下坐騎不安的左右踩踏,一直想要找個空隙沖進去,從背后一斧把那“臭小子”砍死。卻見他兩支戟上下飛舞,猶如銀龍環身,令人眼花繚亂,板斧舉在半空中,遲遲不敢出手,怕錯砍傷了主子。
  兩人再戰十余回合,只見西陵紫龍虛晃一招,右手佯攻,左手戟從底下抽了出來,往前一打,烏都霸大叫一聲,仰面跌下馬來。
  烏都霸低頭一瞧,胸前的護甲已被打得粉碎,心下不禁駭然!原來這“臭小子”不但詭計多端,武功也不含糊。
  西陵紫龍勒馬,居高臨下睨著烏都霸,面盔下的秀美薄唇彎起,輕笑道:“服不服我這個臭小子啊?”
  烏都霸正待大罵,突然后頭一聲大喝,原來是呼呼的舉著板斧從后面砍來。
  西陵紫龍回身,反手一檔,架住了偷襲的板斧,地上的烏都霸見机不可失,跳起身來,一把抓住了青驕馬的轡頭,用力一拽,叫道:
  “下馬吧!”
  被這么大力一扯,西陵紫龍不由自主的跌下馬來,烏都霸眼尖手快固手一伸,抓住了他的腰帶,一把拉了過來。
  “哎呀,好大的蠻力,我今天真是開了眼界了。”落入敵手,凶險异常,西陵紫龍仍輕松的說著笑話。
  “等一下將你抽筋剝骨,瞧你還笑不笑得出來!”烏都霸惡狠狠的說道,然后將他身子提了起來,但覺手上輕盈,心下詫异,忍不住說道:
  “你這小子吃羽毛長大的么?輕得像只小鳥似的!”
  只听見西陵紫龍笑道:“不是羽毛,本將軍是吃花椰菜長大的……”話未了,左手疾出,抓中烏都霸的手腕穴道。
  這一抓是极精妙的擒拿,就連武林高手也未必躲得掉。烏都霸手上吃痛,立即放了開來,西陵紫龍趁勢一滾閃開,未料烏都霸不甘的一掙一拉,竟將他頭上的銀鳶盔給扯落了。
  “臭……”烏都霸手上疼得厲害,張口欲罵,猛然看見那銀鳶下的面容,不禁愣在當場,“小子”兩字再也罵不出口了。
  “怎么,不打了?”輕盈的笑聲響起,此時站在這乃蠻大漢眼前的,是一名身穿戰袍的女子,烏黑長發披肩而下,遮蓋住了戰袍下略微隆起的胸部。
  但見她秀眉薄唇,容貌端正,雖非清麗絕色的美女,但那雙湛然瑩亮的眼眸,以及眉宇間的不羈英气,使她渾身散發著不同于尋常女子的英武气息。而近看之下,那一身的青衣滾銀邊戰袍,更無可置疑的說明了她的身份。
  全西陵國只有兩名武將的戰袍上鑲著銀邊,一為紫袍,一為青衣,這兩人名為父女,且同是令敵國聞之喪膽的人物。
  “你、你、你……”烏都霸張大了嘴,手指著女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怎樣?”女子彎身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頭盔,輕笑道。
  烏都霸大舌了半天,好不容易擠出話來:“你就是紫龍?”
  接著自覺此言簡直就是廢話,這女子和他打了半天,不是紫龍是誰?便改口說:“你叫紫龍?西陵紫龍就是你?”
  女子聞言,秀眉高挑,道:“女人不能叫紫龍么?”
  烏都霸嘟嚷道:“女人根本就不能上戰場。”唉,他不但戰敗,還是被一個女人打敗,真是悲慘到底了。
  她听了一笑,說:“你不知西陵女子的厲害。”手一招,只見大石后、樹林里,涌出了許許多多身穿西陵服色的士兵,將兩人團團圍住。
  “奸許的臭小子,原來你早知我們埋伏在此!”烏都霸忍不住罵道,雖然明知對方早就不是“臭小子”,卻一時改不了口。
  “那根本就稱不上是埋伏,稍微有點眼力的小兵都看得到。”她雙手環胸,神態輕松的說道。
  “你——”烏都霸气得七竅生煙,卻是受制于人,毫無辦法。
  “看在你是第一個扯落我頭盔的人,告訴你個秘密。”她故意壓低了聲音,俯在烏都霸耳邊說道:“本將軍的名字呵,那個龍字其實不是龍鳳的龍,而是玲瓏的瓏,玲瓏美玉燦生光,知道嗎?”
  “光你個狗頭!赶快把老子給放了,再來大戰三百回合!臭娘們!”烏都霸不甘心的哇哇大叫。
  听見“臭娘們”三字,紫瓏,亦即風靜海一手調教出來的西陵紫龍,水眸一閃,朱唇微彎,綻出足以令男女皆心動的微笑,說道:
  “沖著你這句臭娘們,本將軍決定在押你回朝之前,先賞賜你一頓排頭。”
  她轉頭下令:“校尉,把這兩個蠻子拖下去重打一百下殺威棍。”
  “死娘們!你敢……”
  “再加一百下。”
  烏都霸听了大叫:“我是乃蠻的勇士,你不能如此對待我……”話未說完,已被西陵士兵翻捆在地,一下一下的打起來了。
  “勇士就要禁得起打,怎么叫得那么大聲?”听著殺豬般的慘叫聲,她笑說道。纖手整了整長發,正要戴上銀鳶盔,一名小兵走上前來,雙手捧著一封淡紫色的信箋,恭敬說道:
  “將軍,您的信,從京城快馬送來的。”
  她伸手接過,緩緩將信箋打開,素雅的信紙上飄出一股清淡气味,上頭寫著俊逸的墨跡:
  伊人不知北風寒,橫戈上馬笑虜孱,東華門外露痕多,宮廷畫角喚人歸。
  信箋的右下角印著一尾四爪銀龍,她讀了不覺笑道:“囉嗦的家伙,又來催我回去了。”即刻轉身下令:
  “眾軍,准備班師回朝!”
  騎在馬上,兩旁繡著“西陵紫龍”的大旗迎風咧咧作響,后頭跟著的是大隊士兵。她望著前方回鄉的路,自言自語道:
  “已經一年沒回京城了啊,真不想回去那無聊討厭的地方,若不是為了他……”她唇畔泛起瀟洒不馴卻又無限溫柔的笑意。

  半個月后。
  西陵皇宮的御花園內,觥籌交錯,熱鬧非凡,皇帝下旨為西陵紫龍辦慶功宴洗塵,百官群臣皆奉旨出席。
  “只花了三個月就討平剽悍的乃蠻族,將軍您兵法神妙,當世無人能出其右啊!”
  “真是英勇神武!英勇神武!”
  “年紀輕輕就立下如此武勳,果然是當世英雌,古往今來的第一奇女子啊!”
  “何止是第一奇女子,以天下第一武將稱之也不為過哪!”
  “對!對!對!所言甚是!”
  阿諛贊頌之詞如潮水般涌來,她坐在主賓位,雙手環胸,英气的秀顏露出難掩的厭煩,低嘲的自語:
  “等一下可能要說我是天神轉世吧。”
  “紫在將軍一定是天界的武曲星轉世,咱西陵國好大的福份哪!”
  果然!她不耐的動了下酸勞的身軀。大老遠從邊關赶回來,可不是為了听這些沒營養的頌詞,然而,御賜的酒宴,推不掉的。
  “皇上駕到——”絲竹樂起,在內侍的族擁下,身著五爪龍袍的少年皇帝徐步踏進了御花園。
  她眯著眼,將這個名義上她甘效犬馬的少年收入眼底。
  十年光陰,當年淚眼汪汪的小男孩已長成玉立少年,但見他眉目如畫,雖然臉上稚气猶存,卻有著美男子的潛質。
  果然,風家的男子都生得很俊美啊。她心中暗道。
  抬目四望,卻沒在群臣中見到她一直挂在心上、渴望一見的身影——另一名姓風的男子。
  就在她頗感失望之際,眼角捕捉到龍袍衣角,猶帶純真的聲音傳來:“愛卿又打了次大胜仗,這回朕真不知該賞什么給你好了。”
  她抬頭對少年君主一笑,說:“你就賞我個一品武侯做做吧。”
  “大膽!”厲叱聲來自皇帝身邊的近侍大臣。“竟敢對圣君以你我相稱,紫龍將軍,你眼中還有朝廷禮法嗎?”
  她皺眉,這就是她不想回京城的主因:動輒有人找碴。
  “紫龍將軍是朕的愛將,以平輩稱呼敘敘舊,沒關系的。”少年皇帝好脾气的說道。
  “皇上,君臣之禮不可廢哪。”近侍大臣不怀好意的瞟了她一眼,說:“紫龍將軍是十三王爺的義女,難怪有樣學樣……”
  她瞳眸淡睨,嘲諷地說道:“你又要向皇上暗示十三王爺處處越權、意圖不軌了嗎?”
  “小的可不敢如此說哪,十三王爺在先皇病榻前立下重誓,這些年來也确實輔佐有功,可是,人心難測哪……”
  她听了柳眉一豎,厲聲說道:“他十年來嘔心瀝血、勞苦功高,還四處見疑,那么我打這場胜仗是否也功高震主,該拖去砍頭呢?”
  只見近侍大臣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將軍好大的脾气,敢情眼里只有十三王爺,沒有皇上哪!”
  她聞言怫然變色,霍地起身就要离席。
  她最不屑這种陰險挑撥的宮廷把戲,若不是心下仍挂念著風靜海,擔心他一人在宮中勢單力孤,她老早就据地為王,在邊關馳馬騎射,永遠不回來了。
  袖子一緊,她低頭,少年皇帝一臉懇求的看著她。
  “為了皇叔,將軍你就忍一忍吧,別讓他在宮中的立場更加艱難啊。”
  “哼!”她強忍下怒火,坐了下來。
  為了化解緊繃的气氛,少年皇帝手一擺,樂師會意的點頭。
  不一會儿,樂音弦歌響起,宮廷舞娘踩著蓮步旋身而出,八人圍成一圈,仰身抬足,水袖波揚,手中花瓣四散,舞起天女散花來了。
  她眼光穿過繽紛落下的花瓣,投向御花園中复蓋松椏的初雪,不由得想起十年前,在初入冬季時節和風靜海相逢的情景。當時她只是流浪街頭的乞儿,如今卻成為西陵皇帝身邊的愛將,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啊!
  “愛卿今年芳齡二十了吧?”
  君主突來的一問,使她從過去的景象中回神,匆忙的答道:
  “是,微臣今年二十了。”她故意加重那個“微臣”,很不爽快的睨了近侍大臣一眼。
  少年皇帝將她的不甘收進眼底,忍住了笑,又追問:“可有意中人呢?”
  她秀眉一挑,不馴的說道:“天底下有配得上我的男子嗎?”
  “朕也是如此想哪,可是……”少年皇帝湊近她身邊,以手遮口悄聲說道:“朕的表兄英爵爺對你有意,央求朕作媒,朕難以推拒,皇叔又不肯出面,所以朕深覺左右為難哪。”
  她听了不禁皺眉。
  這兩年間只要她一回京,上門提親者就絡繹不絕。西陵國沒有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民風相當強悍;男子大半喜愛能干有為的女性,所以即使她目前位列二品都督,僅次于武將中地位最高的一品武侯,還是不乏求親者。
  “請皇上替臣回絕掉吧,就說……”她斂眸,睫毛遮住了眼中神情。“紫瓏還不會動心。再說,”她下巴微抬,倨傲的說道:“遨游的鷹不适合關在籠子里。”
  少年皇帝續道:“朕的表兄雖然武藝不凡,气度上卻還不及你,依朕看哪,這世上能配得上你的男子,唯有……”
  她哈哈一笑,即時打斷了君主欲出口的話語,說:“皇上,您就直說正事吧,究竟有什么需要我之處呢?”
  少年皇帝露出了笑容,說:“不愧是精明的西陵紫龍。其實啊,朕是想派你長年駐守邊關,但……”
  接著似笑非笑的瞅了她一眼,說:“怕你已有心上人,飽受兩地相思之苦。”
  她瀟洒一笑,說:“皇上盡管下旨吧,紫瓏性情粗莽,不是犯相思的材料;再者,我向來獨來獨往一身輕,也無挂念之人。”
  “無挂念之人嗎?”少年皇帝淘气的朝她眨眨眼。“皇叔真是可怜哪!他時常牽挂著遠在戰場上的你,有時傳來緊急軍情,他在宮中擔心得連飯都吃不下,你卻一句無牽挂之人就撇得一干二淨。”
  少年的言語令她英气秀顏掠過一抹不自然的紅暈,隨即哼了一聲,說道:“除了皇上,他會為誰擔心了?再者,我可未吃過敗仗,讓他丟面子。倒是他,連慶功宴也不出席,年紀越大,越像縮頭烏龜。”
  “哈哈哈!”少年皇帝清朗大笑。“好個女將軍,全天下也只有你敢如此罵朕的叔父了!”
  她轉頭望著一臉調皮的少年君主,那雙含笑精練的眼像极了當年的風靜海——在溫文中偶然閃出令人招架不住的精光,但風靜海的眼眸卻更冷然、更深沉,是她一輩子也無法了解的眼神。
  她不知道此刻正有這么一雙眼睛在凝視著她,如深潭不興波,卻又有著万丈說不出的情意。凝視著她清盈的眼、秀挺的鼻、戲謔的朱唇,不時透著倔強的下巴,穿著戰袍的纖秀身子,以及束著銀帶、流瀉至胸前的烏黑長發,她倨傲的神情、她瀟洒的笑意,都讓那銳利的黑眸細細收藏著。
  “紫龍將軍,恭喜你再立一功,干杯吧!”一名武將上前來敬酒。
  她俐落的仰頭一口飲盡,笑著將杯底亮出,席間眾武將鼓掌叫好,紛紛上前來向她敬酒。
  比起文官和宮內侍臣,她向來和武將親近,即使從未在戰場上合作過,也有一种同袍的親近之感。
  只見她來者不拒,笑盈盈的連干了十几杯,不久酒气行走全身,眼神清亮,紅暈上頰,瀟洒中見女子媚態,令在場眾人皆舍不得將目光移開。
  酒過三巡,她頓覺無聊,隨便托了個借口,离開了宴席。
  身上戰袍擋住了冷冽的空气,呼出的气息卻抵受不住寒凍成為白霧,她獨自漫步在林中小徑,眼光無心的瀏覽著花園中的奇花异草,任由心神徜徉。
  在軍隊中她是眾星擁戴的月、熱源的中心,在皇宮中她卻成了孤僻离群的狼,傲然獨行于雪地,在一片白茫茫中尋找它至死唯一的伴侶。
  月光映照下,松影搖曳,花顏黯然。
  在這遠离喧鬧宴席的一小方天地,突然傳來琴聲,清幽泠泠,如潺潺流水,如幽緲高山,低回的音韻寂寞卻又孤高傲然。
  她听了這清雅的樂音,紅唇彎出了笑,道:“老是奏這等哀樂,可是會傷神的。”腳步毫不遲疑的循著琴聲而去。
  只見庭院深處,白石雕砌的涼亭中,一道修長的身影端坐撫琴,孤身背向她。
  就在此時,琴韻乍止。
  只听見亭內男子說道:“你那倨傲脾气不收斂點,遲早會受罪的。”那嗓音雖是溫文好听,語气卻是無喜無怒,如古井靜水。
  她破顏而笑,笑得淘气,霎時從威嚴倨傲的女將軍,變為當年那名初入風府的調皮女娃。
  “原來,你真有千里眼,總能察覺出我在做什么。”
  男子站起身,風吹起他身上淡紫衣袍,在銀色月光下顯得雍貴絕美。只听見他緩緩說道:“宮廷比戰場更加險惡,說錯一句話,便万劫不复,你年輕气盛,不明白其中厲害。”
  她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唇,說:“怎么,許久不見,就端出義父的架子訓起我來了?”
  男子轉過身來面對她,說:“反正你從來不拿我當長輩,說了也沒用。”
  她沒有再回嘴,凝視著眼前一身王袍的風靜海。
  他的面容清俊如昔,詭譎的宮廷、無情的歲月不但沒有磨去他的俊雅,反而洗練出更迷人的沉毅。而立之年,正是男人內外均達顛峰的年紀。
  “你既知我天生頑劣,也就別多費唇舌了。”
  她吊儿郎當的踏上了涼亭石階,走到他對面的石椅坐下,解下了護腕,揉了揉酸疼的手,道:“那蠻子力道還真不小。”
  “過來讓我瞧瞧。”風靜海劍眉蹙起,卻仍是一派淡漠的語气。
  她將手臂遞過去,眼角余光卻納入他臉上神情。
  每次她從戰場回來,總是帶了一身傷,雖然他從不出言安慰,然而這蹙眉的表情卻每每令她心動不已。
  風靜海輕輕搓揉著她手臂上的瘀青。這十年間,兩人總是聚少离多。以往是他赴沙場,她在家念書練武;這几年換成她披挂出征,他則在宮中坐鎮,安心處理國事,不必南北奔波,心懸不下。
  “跟你說過多少次,真正的大將軍是坐鎮指揮,運籌帷幄,你老愛上陣和人廝殺,弄得傷痕累累。”他以父親的口气輕聲叨念著,指尖往她手臂穴位用力按下。
  “老躲在帥帳里指揮,有何趣味可言……嘶——”她倒抽了一口涼气,嚷道:“喂、喂!高抬貴手,輕點儿好嗎?”
  風靜海手上不放,口中挪揄道:“大呼小叫,沒半點姑娘家的樣子。”
  “你養我多年是為了帶兵打仗,不是為了做新嫁娘吧!”
  她斜睨了他一眼,狀似隨口問道:“听說你對王族子弟向我提親一事漠不關心。”語气雖滿不在乎,心下卻留意他的反應。
  只見風靜海眉一挑,悠閒的說道:“我若代為說媒,只怕英爵爺將來怨我誤了他一生。”
  她听了頗不服气的說道:“你還真把我給瞧扁了!這些年來,想娶西陵紫龍的男子,可是從皇宮大門排到陵河邊上都還足足有余哩。”
  他好整以暇的說道:“雖然你太久沒回朝,不知皇宮改建,大門离陵河只有三步距离,排上兩個人都嫌太窄。”
  她好气又好笑的瞟了他一眼,繼而自言道:“說也奇怪,想娶二品女將軍的人還真不少,難道他們喜歡悍妻嗎?真是令人不解。”
  他淡道:“想娶女將軍做妻子,如果不是為了炫耀,我想不出其它的理由。”
  她听了朱唇微揚,心底著實覺得一陣溫暖。十年相處,她已讀懂他那以精銳掩飾、內斂到几不可視的關心。
  風靜海輕輕摩挲著她纖長的手,銳利的眸卻沒漏掉她唇畔的笑。
  十年了。看著她由倔強的小女孩慢慢褪去孤儿的別扭,如今面對他時已是從容自若、瀟洒以對的成熟女子。當年她被貴族子弟欺負,咬著牙不肯吐露的倔強神情,仍在他心中清晰得仿如昨日。
  他放還了她的手,說道:“你這回征討乃蠻雖是大獲全胜,卻也風險极大,以自身為餌,若稍有差池,就算有十万雄兵也無法挽回。”
  她側過臉龐,望著白石亭柱,輕聲說道:“我不放心你一人在宮中。”
  風靜海听了,心弦一震,強自忽略那自心中汩汩流出的情怀。劍眉一軒,沉聲說道:“還沒有人能讓我為難。”
  她听了微微一笑,最愛看他那一現即逝的高傲。
  捕捉到她的笑靨,他心中不禁一動,隨即壓了下去,俊容凜然的說道:“教了你許多兵法陣式,你卻總是好打野戰,若碰到真正的用兵高手……”
  神武將軍仇烈陽,已于十年前被莞帝下旨禁錮千年獄,永不得釋放。他驀地想起前日潛伏有在東莞的探子傳回的信息。
  她眉一挑,不馴的說道:“打仗胜了就好,用什么方法不都一樣?”繼而瞅著他說道:“全西陵國也只有你,打贏了還不忘將我訓一頓。”
  風靜海正色說道:“為將之道,忌驕忌妄,否則將惹禍上身,你千万要切記。”
  現在的紫瓏,還不是仇烈陽的對手,他心下如此想著。雖已過了十年,他仍未忘記當年戰場上那名威武如猛虎一般的男子。
  對他這一番用心良苦的義正辭嚴,她卻是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說:“好啦好啦,驕者招毀,妄者捻禍,喜怒不當者滅。從小你就叫我熟背這些東西,說是中原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叫諸葛亮說的,結果呢,他所說的‘將者之弊’我每一條都犯了,怎么既沒毀也沒被滅,還活得好好的?”
  她續道:“中原還有一個叫孫武的家伙寫的兵法書更是好笑,什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九變、九地等等的戰術講了一大堆,最后叫大家最好不要打仗,簡直是莫名其妙。我看哪天我自個儿來寫一本兵書,一定更加精彩。”
  風靜海听了不禁搖頭,道:“紫瓏,自古以來,越是高明的兵術家,越清楚軍事對國家人民的損害,所以……”
  她輕忽的偏著頭,問道:“你有無听見鷹叫聲?皇宮內怎么會有野禽?”
  對她如此明顯的裝混態度,他不禁有些好气又好笑,只好回答道:“御花園內養著几只鷹,供王族子弟圍獵時驅使。”
  西陵宮中子弟愛逞威風,總是一群人簇擁著去圍獵,或者召來美女侍酒。然而他生性清冷,總是一人坐在園中彈琴,說是自娛,還不如說是習慣于孤獨。他的气質,沾不了美女酒香的圈子。
  “我最看不慣這些王族公子,愛逞威風不上戰場,卻在小花園里獵狐玩鳥,哪里有男子漢的气概?”她撇了撇紅唇,不屑道。
  風靜海沒有答腔,深湛的眸子凝視著一臉不以為然的她。
  她的外貌早已擺脫了孩提時代的精靈淘气,越加出落得美麗英爽,昔日小女孩稚气的狂妄,被不羈的傲气取代了。
  數年邊關征戰,她眼底看的是廣闊山河,胸中藏的是万甲雄兵,一舉一動、一言一語,莫不透著豪爽气魄。御花園宴席上他在暗處凝視著如此洒脫麗人,也不覺深受吸引,再也移不開目光……
  想到此,風靜海不覺暗暗心惊。
  他……對紫瓏動心了么?對他一手養大的小女孩,對他一心栽培的破軍星動了心嗎?
  只見她收回視線,對他一笑,說道:
  “倒是你,都三十冒出頭了,還孤家寡人一個,想為皇上守身如玉么?”
  他沉聲說道:“在皇上還不能自立之前,我從無成家之想。”一想起少年君主,他立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心如止水。
  “去去去!最受不了你那副忠臣臉孔。”她啐了他一口,心底卻對那少年皇帝微生嫉妒,說:“都已經幫你把乃蠻族夷平了,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他緩緩說道:“你是打仗的奇才,政事卻一竅不通,所以我必須另覓輔政良材。還有,”他頓了一下,黑眸盯著她,緩緩說道:“你不是為我打仗,而是為了皇上、為了西陵國……”
  她插嘴道:“好好好!拜托別再提那個悶死人的忠字,這些年我听得還不夠多嗎?別談這些無聊事,來!咱們看鳥去!”她興致勃勃地拉著他的衣袖就走。
  他微微一笑,沒有掙開,隨著她活力的腳步而去。
  兩條人影就這么若即若离的并肩在雪地上走著,留下了一排溫馨的腳印。

  尖喙啄理著黑亮丰潤的羽翼,不一會儿,黑棕的臉轉過來,歪著頭,黃色的銳眼打量著她。
  “瞧,多美的鳥儿。”她口中不住贊歎。
  他微笑不語。
  知她自小就与一般姑娘家的喜好不同,先是迷上了他的銀鳶盔,長大后性喜上陣沖殺,現下又愛上了籠中這只雄鷹。
  他望著籠中的猛禽,上翹的冠羽,微昂的首,那神情姿態,像极了身邊的人儿——
  不知為何,此時他心中浮起一絲無來由的警戒感。
  她則是凝視著籠中老鷹,歎道:“猛禽卻被關在籠子里,太可惜了。”
  說完,手伸往籠門去開銷,老鷹見狀,停在栖木上的爪子興奮的踩動著,腳上鐵鏈叮咚作響。
  “紫瓏,不可!”他一把握住她纖長的手。
  “為什么不可以?”她轉向他,沒有掙脫暖熱的大掌,眸瞳卻挑戰的眼睨著他。
  他据實以告:“這是宮中的財產,不能說放就放。”
  她水眸微睨,嗤笑道:“可笑!難道這片天空、吹過的風也屬西陵皇宮所有嗎?王族子弟要獵鳥,為何不自己勤練箭法,非得要鷹去抓?有哪只鷹甘心讓人使喚了?”
  說至此,突覺手上猛地一緊,只見他緊抓著她的手,臉色不善。
  “你怎么了?”她忽略手上疼痛,望著他陰霾的神色,不解的問道。
  “沒什么。”他毫無表情的回答,冷冷的放開了她。
  不知為何,自紫瓏成年以后,每回她展露不馴的一面,他心中那股莫名的警戒就突地涌出,仿佛身邊有著強大的威脅。
  從小就知道,她永遠也猜不懂這男子的心事,然而,這也是令她傾心的地方。
  就在兩人黯然僵持之時,突然風中傳來一陣笙歌作樂之聲。
  “今晚有御賜酒宴,誰敢另外開宴向皇上挑釁?”風靜海微現詫异之色,卻在側耳傾听之后,臉色沉了下來。
  不遠處傳來靡靡樂音,那低吟回蕩的樂音并不尋常,線弦輕擦、簫聲勾引,有意無意的模仿男女交歡之聲,充滿調情挑逗之意,且夾雜著淫蕩的笑聲,從風中傳遞而來。
  “好大的膽子,竟敢在皇宮中肆意妄為!”他低叱一聲,一提衣袍下擺,疾步循聲而去。
  “的确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惹他動怒,簡直是不想活了。”她自語道,跟隨在他身后。
  弦歌盡處,是子爵們常飲酒聚會的安樂宮,只見廊前無數大燈亮起,將前院點綴得光明豪奢。
  “什么人擅闖……啊!是十三王爺!”廊前衛兵正要阻攔,但在看清來人面目后,嚇得跪下了。
  風靜海沉聲問道:“這里頭在做什么?”
  “王爺,沒什么的,爺們從民間請來有名的歌女唱唱小曲儿。”衛兵慌亂的稟報,卻听見從大廳內飄來女子的媚音:
  “解羅衣,落玉帳,拼得奴家一身汗,博得郎君夜銷魂。”
  風靜海臉色一沉,袍袖一拂便進入,衛兵見他臉上神色,皆畏懼的退了開來。
  “這就是有名的小曲儿嗎?”紫瓏神態輕松抱胸而立,朝那衛兵擠了擠眼。她久在軍中,對男子渴色的丑態早已習以為常。
  那衛兵和她打了個照面,神色更加慌亂了,急急說道:“原來是紫龍將軍您……您也一同來了,唉!這下爺們不好了!”
  她一听,興味被引了出來,笑道:“為何看見本將軍便大叫不好?雖然光听聲音也知里頭在干哪檔子事,這下更要親眼瞧瞧了。”于是她也隨后進入了安樂宮。
  風靜海一見眼前情景,俊容下沉,面上是厭惡的神色。只見堂皇寬廣的安樂宮內,層層羅紗賬幕中,一場場蕩人春色正在上演。
  身著錦衣的王族子弟們,怀中皆擁了名女子,衣衫開敞,袒露丰盈圓潤的乳峰,腰身魅惑的扭動著。男子們皆眼露狎淫之色,雙手狂野的搓揉半裸的纖白胴体,引得嬌喘連連,整個大廳中散著濃重的情欲气味。
  “你們還記得這是什么所在嗎?”冷冷的聲音,俊絕的臉龐上是森冷的黑瞳。
  “啊!是……十三王爺!”眾子弟一見來人,皆酒醒了一大半,匆忙將怀中美人推開,拉了拉凌亂的衣衫,伏在地上頻頻發抖,不敢抬頭。
  “王爺……請赦罪啊!”宮中人人皆知,只要得罪了十三王爺,便吃不了兜著走哪。
  “啊,原來是十三王爺啊。”坐在主位者卻是絲毫不惊慌,還好整以暇的打招呼。
  此人正是前不久向皇上提起親事的英爵爺,只見他怀中摟了一名衣衫不整的艷麗尤物,容姿妖嬈,為廳堂中之最,她指尖停在英爵爺赤裸的胸膛,一雙媚眼則是好奇的打量著眼前這名怒气滿身的俊雅男子。
  風靜海見狀,眉宇間更黯了一層。雖是王族,如此荒淫的男人怎能配得上紫瓏呢?
  “素聞王爺公務纏身,甚是繁忙,今日特來見小爵,可是答允了小爵与紫龍將軍的婚事?”
  風靜海一听對方提起紫瓏,心中慍火更甚,卻是神色淡漠的說道:“今日不提婚事,只向爵爺問一聲,為何不遵宮中禮法,不將皇上放在眼中?”
  “哈哈哈,原來是這等小事啊!”英爵爺大笑,摟緊了怀中尤物,醉眼斜睨,挑釁說道:
  “十三王爺,你要當圣人,也別拖著別人禁欲啊。”
  原來這位年輕的子爵向來對風靜海約束宮廷紀律感到不滿,加上素嫌宮中歌妓端庄呆板,便趁著御花園大擺宴席之時,自行召來民間歌妓享樂。
  風靜海沒有回答,眼中卻透出憎惡的目光。
  英爵爺見他不答,不覺猖狂了起來,將平日心底的不服一古腦儿的傾瀉而出。
  “咱西陵王族自先祖皇帝以來,哪一個不是武藝不凡、威風凜凜的好漢?你誰不扶,就偏要扶那文弱無用的小子,老把他當寶似的捧在手心,照如此下去,西陵國是會毀在你手里哪!”
  這人完了。甫走入大廳的紫瓏一听見這番狂言,心中如是想著。
  她深知風靜海的性格,只要一牽扯到小皇帝,他馬上會從溫文的鳳凰變為陰鷙的豹子。
  只見風靜海眸一斂,精光遁隱,淡淡說道:“那你有何高見呢?”
  “本爵從小就听說王爺武藝不凡,可是十向年來從沒親眼見過,也不知是否虛名,哈哈哈!”
  他自詡風趣的大笑,卻是沒人敢應聲,早已酒醒的眾人皆偷瞧著面無表情的風靜海,不敢出聲。
  “依我說嘛,照咱西陵的老規矩,以武服人,咱們來打一架,如果小爵贏了,那王爺您以后別管安樂宮的事,也不得插手紫龍將軍的婚事。”
  他一雙帶淫的眼不住往風靜海身邊的紫瓏身上瞟去,狎邪的打量著她戰袍下的婀娜身軀。
  風靜海見狀,眸中射出深痛惡絕的厲光,立即身形一移,紫袍王服遮住了她纖秀的身子,擋住了這名下流男子對紫瓏的意淫。
  見到風靜海無意中流露出的護持,令她淡抿的唇彎出了溫暖笑意。
  只听見英爵爺仍大言不慚的說道:“如果您贏了,小爵從此自當遵守宮中規矩,并對皇上甘心悅服。至于對紫龍將軍的婚事嘛,也當從未提過。只不過,我向來當您是叔叔,您一大把年紀了,這几年又鮮少動武,還是不要自找苦頭啊!”
  面對后輩子弟的嘲笑,風靜海不但沒有被激怒,反倒淡然一笑,說:“那就讓我這一把年紀的叔叔,來領教年輕人的武藝。”
  在場眾人聞言不禁聳動!十三王爺素有“西陵第一人”之稱,是先皇最引以為傲的幼弟。但皇族中年輕一輩卻從未見他展露功夫,自然對傳言是半信半疑,卻又沒有机會證實。
  只見英爵爺一束腰帶,大刺刺的從主位上走了下來,挺起胸膛,滿面神气的說道:“十三王爺,請賜教。”
  “小心。”一旁的紫瓏輕聲說道。
  她雖知風靜海身手不凡,但已近十年未見他動武,所以有些不放心的叮囑了一聲。
  他劍眉一軒,說:“你可曾見我敗過?”
  “沒有。”她回答得肯定,隨即瑩亮眸子轉了轉,說:“但我從沒見過你和人動手。”
  風靜海听了哈哈一笑,反手解了外罩的銀龍紫袍,交到她手里,飄然下場。
  不一會儿,只見英爵爺肥壯的身軀扑了過去,左成龍爪右立虎掌,狂風暴雨的一輪急攻了過去,滿心想在眾人面前打倒曾有西陵第一人之稱的風十三,以成就自己的威名。
  不料,都已經連續攻出了近百招,卻連對方的衣角都摸不著。
  只見風靜海雙手負在背后,修長的身子在大廳中飄移走避,仍气定神閒的說道:
  “腳步虛浮,顯然不肯花時間蹲樁;招式雜亂無章,貪多而不精純,華麗而不務實,你這樣,也敢自比先祖皇帝嗎?”
  英爵爺在眾人面前出丑,大是气惱,虎吼一聲扑上前去。
  只見風靜海疾然出手,右手抓住了他手肘間的曲池穴,足尖同時掃點過他小腿上的穴道,只這么一抓一掃,霎時令對方軟倒在地,動彈不得。
  旁觀眾人見平時威風不可一世的英爵爺居然讓風靜海不費吹灰之力的一招制伏,臉上皆露出惊詫佩服的神情。
  反觀風靜海雖然得胜,臉上卻毫無得色,深黑眸子望著在地上痛嚎的年輕子爵,深沉歎道:
  “咱們的子弟何時變得虛浮好勇、狂妄自大?這世上哪一件事不需要忍耐和毅力呢?看來,是西陵的強盛慣坏了王族。”
  抬目望著廳上的杯盤狼藉、衣衫凌亂,身為監國王爺的他心中頓涌起一股深沉的無力。十年辛勞,對外披甲上戰場,對內執法整朝政,他如此苦心經營風家的天下,竟換得如此不肖子弟,叫他如何不灰心?
  “好功夫!”此時傳來清脆的女聲,他立即認出是紫瓏,只見她拍掌笑道:“人人皆說我已盡得靜海王爺真傳,但今日看來,還差上一大截哪。”
  听見她的盈盈笑語,他眉宇間的嚴峻不覺緩緩逸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和溫柔。
  但,他卻教養出西陵國最強的武將哪。
  風靜海臉上神情柔和下來,轉向她輕聲說道:“紫瓏,咱們走吧,今晚別待在這烏煙瘴气的所在。”
  她迎向他,伸出了纖長的玉手,眼中閃著輕盈笑意。“早跟你說過皇宮這种地方不是人待的,你偏不听。”
  他溫雅一笑,隨即攜了她的手,兩人同時拔身縱上屋頂。只見几個起落,兩抹超逸的紫色身影便已在月色中消失了。
  眾人皆呆愣的望著明月高懸的夜空,半晌說不出話來。

  風府,花園中。
  夜風徐徐吹來,清澄月光映著涼亭中兩條修長的身影。
  “王族子弟荒淫不肖,令你心灰意冷了么?”她凝視著自回府后一直默然不語的風靜海,輕聲問道。
  風靜海不覺歎了口气,說:“我西陵向來以法治國,而王族自當身為表率,想不到……”
  他倏地住口,因為此時女子柔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而她手上的溫暖,直傳入他心底。
  只听見她的聲音空茫,好似從遙遠之處傳來:“別再管朝中事務了,咱倆一同去邊關駐守,過著馳馬飛鷹的日子,豈不挺好?”
  風靜海听了,不禁心中一動,隨即笑道:“多謝美意,可惜風十三天生勞碌,這清福,還是同你未來夫君一起去享吧。”
  听到這話,她秀眉一皺,厭惡說道:“什么未來夫君?難道你也強要為我作媒?你明知我最恨此等無聊事。”
  他溫言說道:“有良偶相伴,總胜過孤獨一生。何況,戰場的寂寞不比平常,最是摧人心志。你雖是英武堅強,卻也需要溫情的撫慰,況且……”
  他垂下了眸子,輕輕掙開她的手,續道:“西陵男子中也不乏匹配得上你的青年俊秀。”
  她回過頭,眸光灼灼的盯著他,說道:
  “你如此為我打算,但你自己呢?朝中大臣紛紛傳說,十三王爺屢次拒絕貴族仕女的諦親之意,難道你想孤寡一生?”
  他望著園中昂然孤立的覆雪蒼松,輕聲道:“從我成為監國王爺的那天起,便注定了要一生孤獨,而且……”想起身上所流的血液,以及不可抗拒的命運,他不禁劍眉交鎖。
  她望著他深蹙的眉宇,十年前那熱烘烘的情感又涌上心頭,而且,熱度更炙、情意更深。她愛怜的凝視著他的俊容,低柔說道:“其實,我……”
  “其實這回催你回來,是為了向你引荐一個人。”風靜海卻沒听見她欲訴的話語,轉向她,面帶微笑的說。
  “哦?”她眉一挑,心中卻詫异這特意的安排。他明知她性厭交游,領兵回朝后總是躲在風府和他談論兵法、切磋武藝,几乎不和朝中大臣來往。
  “莫讓貴客久等了,走吧。”
  然后,在風靜海的催促下,她只好离開涼亭,往風府書房走去。
  弘文閣中,立著一名身著寶藍衣衫的青年,背向她和風靜海兩人,看不見容貌,只見他手中摺扇搖曳生風,自有一股不凡气度。
  “子介,勞你久等了。”風靜海一踏入弘文閣,便如此說道。
  那青年書生轉身向他一揖,說:“不敢,十三王爺多禮了。”
  “紫瓏,這位便是今年制舉的新科狀元藍子介。”溫文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以后你們兩人同為西陵國的梁柱,要常常往來,互通有無。”
  她听了風靜海的話,不禁皺眉:誰要跟這种文弱書生往來切磋!
  風靜海續道:“子介博覽甚廣,對兵書也頗有研究,紫瓏,以后你就同他一起談論。”
  這下她恍然大悟:原來是為她撮合來著!秀顏馬上沉了下來。
  “哼哼,青年俊秀……原來如此。”她冷笑。
  只听見那新科狀元悠哉的向她問道:“久聞紫瓏將軍兵法奇幻,無人能料,不知將軍兵治何典,謀出何書?”
  她冷冷說道:“我出身市井,打仗全靠天生本事,不勞藍公了費心。夜深露重,請速回府吧。”說完戰袖一揮,背轉過身去,擺明了送客姿態。
  受到她如此無視對待,狀元藍子介卻不生气,只笑眯眯說道:“那在下就改日再訪,十三王爺,不才告辭了。”
  待貴客走遠后,風靜海才轉向愛徒,輕歎了一口气,道:“將來同是一殿之臣,何必為難他?”
  她盯著他的俊雅面容,緩緩說道:“讓我為難的人不是他,而是你。”說完轉身便要走。
  “紫瓏,莫走!”見她慍怒而走,他情急之下握住了她的手腕。
  “干什么?”她挑眉瞟著他。“你若再為那姓藍的書生說一句好話,我再也不踏入此地!”
  “唉,好吧。”風靜海輕歎一聲,知她說得出做得到。“我答允你,只談兵事,不談私事。”
  他移步至書架前,從中取出一卷軸,在沉木書桌上攤了開來。圖上畫著縱橫線條,并有朱筆圈點,正是一張西陵地域圖。
  “你雖打下乃蠻,但若要吾國長保久安,必將月宛、巴連等邊疆小國一起納入版圖,如此一來,東有滔滔長河,北有地勢險要的紫云關為屏障……”他修長的手指著地形圖上的紅紫圈點標記,一邊解說道。
  她卻是雙手環胸,纖長的身軀倚著牆邊,眼睛凝視著窗外,似是神思遠游,對他的解說全沒听入耳中。
  他續道:“而欲拿下月宛,當先攻下軍陽山……”
  “如果你要天下,我可以打下來給你。”低盈的女聲清楚傳入他耳中,倨傲中含著深情。
  他听了猛然一震,手凝滯在半空中,卻沒有轉過身來。
  她收回視線,清湛的眼凝視著他修長俊逸的背影,朱唇輕吐:
  “別說是烏日、月宛這等邊疆小國,你若要整個天下,我可以打下來送到你手上。”
  他終于慢慢回過身來,僵硬的說道:“你不是為了我打天下,而是為了皇上。”
  他素來精明果決,應答如流,但此時她隱含深意的一句話,卻令他手足無措,窒礙難答。
  “你錯了。”她截斷他的話,語气堅決:“我做事從不為別人,只為自己。然而,披挂上陣,除了天性好戰之外,卻也是為了一個人。”
  她停頓了了下,湛然眸子深凝著他。“不是為了小皇帝,也不是為了西陵國,更不是為了那群威風卻不中用的王族,而是為了——”
  “住口!”他怒喝的阻斷了她欲訴出的話語,沉聲說道:“你身為武將,就應至死忠于皇上,怎可心存他想!”
  此時他的心思翻滾難抑,就連王袍下的身子也微微發顫,只因一個從未想過的念頭——難道紫瓏竟對他有意?
  他知她一著迷起來是什么樣子——全心貫注、不顧一切也要掙到手。當年她為了從他手中取走銀鳶盔,詭計百出,對物尚且如此,何況是對人……
  他想至此,心中的不安扑天蓋地而來:將帥心中另有所想,隨時可能置國家于不顧,行任性之舉,這是大忌!然而矛盾的是,在洶涌的不安心情中,卻夾雜了一絲說不出的甜蜜。
  就在他臉上神色陰晴難定之時,卻听見她輕笑道:“果然,一忤逆小皇帝你就發火,百發百中。”
  風靜海听了,不禁俊容愕然。
  她身著戰袍的婀娜身軀走近他,朱唇抿起,笑道:“從小到大,從沒見你失態的揚起聲調,看來,我該深感榮幸哪。”
  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強自平衡道:“玩笑不要開得太過火,小心讓人听了去,你我都難逃殺身大禍。”
  幸好……她只是調皮想惹怒他,早該想到她性子豪放不馴,不會輕易淪入情愛的深淵。
  她一笑,沒有承認也無辯解,眸中的深情溫柔一閃即隱,精光乍起,說:“咱倆也該合計一下,該如何取得這片天下了……”
  他插了進來:“只要一半天下,打下紫云關即可。”
  “一半?”她挑高眉,有些詫异的望著他。
  “以你我之能,卻只索一半的天下,就如有雄鷹的利爪,卻只有雀鳥的胃口,豈不可惜?”
  他搖頭說道:“吾國自先祖皇帝以來,四處征戰、開疆擴土,民已疲憊。而東莞据有河東,已歷十世,境內沃野千里,故只可等其衰敗,不可強与爭鋒。”
  “好吧,一半就一半,都听你的。”她好似上菜場似輕松的說道:“我是武將,只管打仗,治國是你這种精明細心的人去操心的。”
  “不過……”她斜瞅著他,說道:
  “我十八歲初上戰場時,你將貼身軟甲贈与我,我連續三年打胜仗,你終于肯將銀鳶盔給我,而我若能打下一半的天下,你要給我什么當作獎賞呢?”
  他爽快說道:“只要是我給得起的,隨你要求。”
  對于真正的人才,他一向慷慨,不管是适才离開的新科狀元還是眼前他看著長大的女子。
  她笑說:“好,不能反悔!”
  “君子一言,如海之深,似石之堅。”他溫沉的嗓音在書房中環繞著,仿佛千年之諾。
  “不如咱們擊掌為誓吧。”
  啪!啪!啪!她和他面對面的三擊掌。
  掌上仍殘余著她的手溫,他忍不住問道:
  “紫瓏,你究竟有何愿望?”
  她自小就精靈古怪,女孩儿家的事物不愛,偏生喜歡他身上的東西。銀鳶盔給了她、青甲戰袍也給了她,現下除了王爺這個身分,他身上已經沒有任何珍貴東西可以給她了。
  她朱唇綻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說:“現下時机尚未成熟,到時自然會告訴你。”
  望著她的笑顏,風靜海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安,不知她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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