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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李姑娘,我家主人實在不該繼續停留在這儿了,可否請姑娘勸勸?”眼看日過一日,歸彥不敢對夏洛庭直諫,于是要爾弼暫時拖住他一會儿,赶緊前來与錦文談談。
  生了好几天悶气,錦文心情不好,一听這話,臉立刻拉下來。
  “這關我何事?腳長在他身上,誰攔著了?”
  “大家心知肚明,姑娘又何必裝此姿態呢?”
  “什么意思?難道你家主人每天吃几碗飯、打了几個噴嚏也得要我負責?真是笑話。”
  “可他卻是因為姑娘才留在這里。”歸彥索性挑明了講,“在下并非對姑娘有意見,而是論門當戶對,姑娘絕無可能和我家主人有未來,与其日后痛苦……”
  錦文听出端倪,忿忿的截斷他的話道:“你在鬼扯什么,你以為我賴著你們嗎?”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歸彥有些不知所措。“夏家在京師是一等一的大望族,而且老爵爺也物色了門千金閨秀,就等大家回去……”
  “那恭喜了,你們還不快快收拾包袱走人?”錦文皮笑肉不笑,冷冷的道。
  “姑娘明知……”
  “我什么都不知,請你別自以為是。”
  歸彥瞧著她,實在看不出是否動气,“我的意思是說,可不可以請姑娘勸我家主人不要耽擱了,違逆我家老爺的后果……”
  “你很煩耶,已經告訴你夏洛庭是夏洛庭,我是我,有什么事應該直接找他去才對。”
  錦文本就對夏洛庭的緊迫盯人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因此雖已松動心防,卻遲遲不肯正視。
  現在有人對她嘮叨什么門戶不相當,照道理講應該加強了她摒棄蠢蠢欲動的心才對,為何自己卻有股不認輸的怒气,直想拋開所有顧忌?煩死了!
  歸彥不達目的不罷休,正要再接再厲,可是一旁顯然駐足己久的人突然開口
  了。
  “姑娘,這個人是否在騷扰你?”
  這時候錦文才發現旁邊有人,“沒什么。”
  雖見她神色冷淡,來者依舊熱心的道:“在下剛到此地,是李嬸的侄子,這次是來探望她老人家,問她是否愿意回家鄉和親人團聚。想必你就是姑母提起的李姑娘了。”
  听他提到李嬸,錦文態度熱絡許多,“原來如此,李嬸應該隨你回去的,否則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儿,女儿又……”看這個人殷實敦厚的模樣,一定會孝順長輩。
  “唉,表妹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只有姑母她始終不肯面對現實。喔,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敝姓吳,吳克東……”
  歸彥呆呆的看他們兩人閒聊起來,不知該說什么。
  錦文嫌他礙眼,招呼吳克東一起去找李嬸。
  “我幫你勸勸,說不定李嬸就愿意走了。”
  “那就太好了。”
  “李姑娘!”歸彥焦急的呼喚甩袖而去的錦文。
  她根本不愿回應。不可諱言的,歸彥的提醒仍帶給她一陣刺痛。
  這一刻,一切突地豁然開朗。
  原來她不斷告訴自己的那些不可能、不可以,只不過是阻止自己陷得更深、更快而已,難怪之前他尋花問柳時,她會莫名其妙的感到憤怒。
  她的心早已遺落,遺落在夏洛庭身上。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錦文蹙緊雙眉,不意又撞上來找的夏洛庭,在瞥見他身旁還有一名艷麗女子時,她不由得更加惱怒。
  “你好煩哪!”她沖口就像宣泄什么似的怒喊,轉身就走。
  夏洛庭也不阻止,依戀的眼光跟隨著她,直到她身影消失在轉角,隨即利眼瞄向歸彥所站之處,如鷹般看得歸彥一陣心虛。
  不過他現在最想弄清楚的是,她方才身后的這個野男人是誰?
  歸彥來到主人面前,低頭惴惴不安的斜望爾弼。
  “不管你們兩個心里打什么主意,最好全給我收起來,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夏洛庭并未追究剛剛歸彥向錦文嚼了什么舌根,看她一副心煩意亂的模樣,想必歸彥的話達到了某种他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知道我的身份了?”
  “呃……不知道……也算知道。”歸彥吞吞吐吐的說。
  “怎么說?”
  “李姑娘只知小爵爺身家不凡,卻不知是江南最有權勢的夏府之人。”
  沉思了一會儿,夏洛庭又問:“那她有什么表現?”
  “她……呃……”人家根本不在乎小侯爺的身份,可是這能說嗎?歸彥偷偷瞧他,奇怪了,小侯爺似乎反倒挺開心似的。
  “你盡管說吧。”
  “她意思是說,我們要走就快走,不干她的事。”見他不以為忤,歸彥認真強調道:“真是如此,而且李姑娘口气、態度不像在開玩笑。”
  “我也沒看過她開玩笑。”說罷,夏洛庭依然面帶微笑,神情愉悅极了。
  歸彥和爾弼面面相覷,兩人互以眼神示意,終于決定由爾弼勸他赶快回家,還未開口,夏洛庭已把目標轉向吳克東。
  “這不相干的人,你竟讓他和錦文在一起?”他板起臉問歸彥道。
  “呃?”這哪算在一起啊?不過是說几句話罷了,“這位公子是李嬸的親戚,所以……”歸彥實在難以相信,小侯爺現在居然一臉妒意!他動輒得咎,還是安分點好了。
  吳克東一直愣愣的看著這一幕,再加上見著夏洛庭身旁的艷麗女子,所以他并未跟著錦文离去。
  “庄姑娘身体好些了嗎?”他關心地問。
  可是這位庄姑娘眼中哪有吳克東的存在,從方才夏洛庭与屬下的談話中已知曉他的身份貴不可言,她滿臉春風,恨不能全身貼上去。
  “夏公子……”她嬌喃一聲。
  “你們兩人相識?”夏洛庭似笑非笑的瞅著他們。
  “庄姑娘是……”
  “不認識!”
  女子极力撇清。有了更好的目標,吳克東算什么?
  “倚紅,你這就太傷人家的心了。”
  “我的意思是說,吳公子只是在路途中初識的朋友,和我并不熟。”在夏洛庭調侃的目光下,她尷尬的解釋。
  原來倚紅賣笑的青樓沒多久前被亂民占据,那些個粗魯的漢子又非尋芳客,哪懂得怜香惜玉,她忍無可忍下只好連夜逃走。
  窮困潦倒之際,她已絕望,心想還是得靠女人的本事掙飯吃,正好遇上了吳克東。
  老實的他被深諳狐媚之術的煙花女子一唬弄,馬上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當然,他不知道這位自稱姓庄的姑娘是何底細,而倚紅也裝得很像,柔弱嬌貴,宛如落難的千金小姐,處處要人小心伺候。
  “庄姑娘閨名喚倚紅?”吳克東本性老實,呆呆的問。
  夏洛庭調侃的目光更甚,倚紅一張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
  “你這個鄉下人懂什么?前些日子我們正好順路同行,現在不需要了,你還糾纏個什么勁儿?”
  “可是……”從前的溫柔婉約和眼前的凶惡相對照,吳克東難以置信的喃喃自語。
  “可是什么?”倚紅只想赶快赶走這二楞子,好盡情賣弄功夫勾引夏洛庭這個金主,“你照顧過我,我也陪了你好几晚,互不相欠了,你還想討什么便宜?”
  至此,吳克東總算弄懂了,他們分明是恩客和娼妓的關系,他偏讓假象蒙了眼,錯把婊子當淑女。不再多言,他黯然离去。
  見吳克東走了,夏洛庭立即要爾弼跟過去,怕他再去找錦文。
  倚紅終于松口气,還滿心以為夏洛庭是為她打翻醋壇子。
  “夏公子,你可別讓下人太為難吳克東了,他總算幫助過妾身,一時意亂情迷也是難免的。”言下之意,她天生麗質很難不讓男人疼愛。
  一旁的歸彥差點反胃,立刻退避三舍。女人皮相雖美,也得要有內涵相襯,否則……還不如那位脾气差的李姑娘。
  “哦?”夏洛庭敷衍的應了聲,不再理會她,逕自問著歸彥,“可查出馮嚴高是什么背景?”
  “馮嚴高出身貧賤,近几年靠點小聰明積了點財,參軍之職全靠銀兩打點來的,人倒沒什么本事,卻很有野心積极想攀附權貴。”
  “哦。”這不稀奇,這年頭誰不是如此?“他通常跟哪派人活動?”
  “馮嚴高因為出身的關系,上流圈子進不去,可是又瞧不起那些同是老百姓發跡的富商,所以人人對他的評价都不高。倒是輾轉听到一些流言,听說他身邊有人和京城里桓將軍門下之士有來往。”
  “嗯,我早知道了。”夏洛庭將方才在園中看見的情景略述一番,他也是在那時被倚紅撞見,才會惊動了全中。
  夏、桓兩家在朝中向來不睦,彼此明爭暗斗。如此一來,為了錦文的安全,此地就不宜久留了。
  “以桓將軍如今的勢力,怎會將馮嚴高這种人物看入眼?”
  “別忘了,此際桓家屬下正四處收買人心,好為日后的狼子野心造勢,這并非絕不可能。”夏洛庭不動聲色的避開黏人的倚紅,繼續道:“只要有人供他差遣,像馮嚴高這等人,哪里有好處就往哪里鑽,給了點甜頭自然就乖乖賣命,何須真正費多大心思?”
  不耐煩听這些不相干的話,倚紅唯一關心的是自己的未來。
  “夏公子,我們……”
  可是沒人理她,夏洛庭和歸彥談了一會儿,便交代他下去辦事。
  “夏公子,我們……”她心想,他終于打發了礙手礙腳的下人,她更要把握住机會。
  “我有事先走了。”夏洛庭立即擺脫她,逕自离開。
  倚紅气得想尖叫打人,可惜那平常窩窩囊囊的倒霉鬼翠袖不在,真是气死人了。
  猛跺腳,她赶緊扭著腰跟上去,畢竟現在她眼前就只有這張代表著山珍海味、綾羅綢緞的銀票了。
  ——心煩意亂的錦文走著走著,來到李嬸做事的廚房,看見每個人均忙著做事,反讓她愈覺得自己孤立茫然。
  李嬸干練的吆喝眾人干活,見她這模樣,終于擱下手邊的事情走出來。
  “我們家大人交代下來了,我實在也不敢自作主張分派你什么活做,既然有好日子過,你何必想不開呢?”
  錦文低歎了聲,不知如何解開心中的煩悶。
  李嬸看她這樣子,拍拍她的手,“或者你心煩的是另一個人?”
  “連李嬸也取笑我。”錦文飛快的抬眼,懊惱极了。
  “只有你一個人還糊涂罷了,這里每個人誰沒瞧見那公子對你的心思?”
  “他不過是胡鬧,尋人開心而已。”她一顆心仍不想妥協,就怕淪陷了,日后苦果更難嘗。
  “女人家最終還是要有個歸宿,獨身到處流浪像個什么樣?”李嬸看到錦文總會想起自己苦命的女儿,“別像有些人,糊里糊涂的就一輩子毀了,連命也……”這件事每提一次她就傷心不已。
  錦文只得聊些其他事情引開她的心思。
  從李嬸口中所述,錦文漸漸能理解為什么她沿路上所見,鬻妻賣女者有之,厚顏陪笑者更多,全無道德羞恥,但他們圖的不過是三餐溫飽罷了。
  “你也不需要太美化那些人了,身不由己的雖然不少,更多人是捱不住苦、捺不住虛榮心作祟,情愿出賣身体去吃好、穿好的。”譏誚的話語戳破錦文的同情心。
  “那他們的親朋好友不會引以為恥嗎?”
  “哼,現在這年頭誰管你什么气度、節操?”李嬸冷笑,“有錢就是大爺,笑貧不笑娼的道理懂不懂?不要說女人了,男人哪個不是看銀子在哪里就往哪里鑽,安守本份是呆子才會干的事。”
  因為女儿的遭遇,李嬸太多是憤世嫉俗的批評,由鄰居、佣仆到見過的富紳貴客,無一遺漏。
  錦文前面听听,到后來就心不在焉了,直到一件事触動了她。
  “李嬸!你剛剛說什么?”她激動万分的問。
  李嬸一副茫然狀,剛剛自己講的可多了,這么被一打斷,就得從頭再一樁樁倒述。
  “這里曾經從江邊救起一位姑娘?”誰呢?是姊姊嗎?錦文心里祈禱著。
  “這……你問這做什么?”她充滿期待的大眼讓人起疑,原本毫無顧忌話家常的李嬸突然有些警覺。
  “我的家人也和我在同時間落水,卻分散了,生死不明。李嬸,求求你老人家,如果知道些什么消息,麻煩告訴我。”
  錦文看得出她似乎有些猶疑,像有所顧慮。
  “李嬸,我現在一個人孤苦無依,一心只想找到他們,絕無意替你增加任何麻煩。”
  她不放棄任何一線希望,一見李嬸神情軟化,連忙強調道:“被救起的人穿什么花色的衣服?是不是和這里的姑娘有些差异?是不是啊?李嬸,求求你告訴我。”
  “好吧、好吧,你別這么激動,拉得我袖子都快破了。”李嬸終于動了惻隱之心,“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不能找其他人求證,更不可以說是從我這儿听到的。”
  “我保證、我發誓!”
  “好啦,第一次看見你這么緊張。”畢竟兩人十分投緣,李嬸相信她不會有那個心机害人,又不忍看她瞎慌張,遂壓低嗓門說道:“我們家大人本來是無儿無女的……”
  “可是人人不都傳說他為圖榮華富貴獻了女儿進宮?”想到這儿,錦文已有所察,不禁冷汗涔涔。
  那天她會碰到李嬸就是因為要避開招選秀女進宮的隊伍,所有女眷太多能避則躲……“你猜到了嗎?沒錯。大人那天夜里……我想想是什么時候……”她年紀大了,記性真差。
  “別管什么時候了,然后呢?救起的人為什么又會被當成馮家的女儿送進宮中去?
  你快點說清楚。”
  李嬸被這么一催,忘得更多了,忍不住苦笑道:“這事長得很,我這不就要從頭說了嗎?”
  錦文真的急坏了,姊姊被送進宮去?拜托!“那位姑娘被救回府后一直由我照顧。
  她生得眉清目秀,雖然衣著奇特了點,倒像是有福气的人,可惜人醒來時什么都忘了。”
  “忘了?!連她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怎么證明她是姊姊呢?“她臉型、眉毛、眼睛長什么樣子?衣服到底哪里奇特?”
  李嬸大致描述了一下。
  是姊姊!錦文一陣興奮跟著又擔心不已。
  “太過分了,結果馮嚴高利用姊姊失憶,無親無戚的,強迫她進宮嘍?還是用騙的?”
  “可以這么說,但也不完全是這樣啦……”李嬸雖然看不慣馮嚴高追求名利的方式,但總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正想解釋一下,沒想到錦文因為過于著急,已沒耐性听其他的了。
  “謝謝你,李嬸,我不會拖累你的。”她匆匆忙忙掉頭疾跑,又忽然想到什么而回過頭,“喔,對了,您年紀也大了,不如和侄儿回家鄉去吧,有人互相照顧,好過孤零零的一個人。”她終究沒忘記這件事。
  李嬸不禁熱淚盈眶,這孩子……“糟糕,平常溫吞的不大吭气,這一會儿又毛躁成這樣。”其實李嬸想說的是,已認大人做爹的新小姐后來神智清楚了一些,而且挺聰明的,光看她身体恢复了以后的舉止就知道,她不可能一路乖乖听話到京城去。
  不過見新小姐同她苦命的女儿一樣歹運,李嬸并沒將此事稟報主人,只要沒有刻意看守,若有心的話,新小姐隨時可逃。這一點她李嬸絕對敢打包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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