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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她站在大門前,包袱背在右肩頭,翹首望著門匾,上面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
  衡洛園。各种不同的感覺全涌生混雜在心底,說不上來是什么滋味,有想念、有喜悅、有怯懦、有期待、有害怕,像是回到了家,又像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里真的就是她居住多年的“衡洛園”嗎?應浣宁靜望著,任風將她未束的秀發吹拂到臉上頸間,一時竟然無法移動寸步,只能這樣立在門外,有些茫然呵……
  “小兄弟,你有什么事嗎?”有人從后頭拍上她的肩。
  浣宁緩緩回頭,朝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點勉強她還沒法确定自己要如何面對這些親人好友。
  “宁……宁儿!”那人顫巍巍地吐出她的名,眼睛睜得老大,表情從不可思議到欣喜欲狂,事實上,她無需說話,就已經道明一切了,不是嗎?
  “快快快,快進門啊,咱們大伙儿可想死你了!”
  那名家丁熱切地為她開門,只差沒揪著她往里頭直沖咧,一進門就迫不及待扯嗓大喊:“宁儿回來啦!宁儿回來啦!”
  園里各方冒出好多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孔,每個人都挑高了眉頭,既惊且喜,沖著她猛笑,還有一堆聲音企圖灌進她的耳;但是,一連串的影像和聲音,對她而言,近在咫尺卻遠如千里,回复的點頭微笑其實是無意識下的直覺反應,僵硬得連她自己都怀疑到底那算不算是“笑”。
  “大……大表哥。”她嚇了一跳,完全沒想到在正廳門前出現的高挺身形居然會是大表哥,那……暐表哥呢?
  項昱點點頭,非常冷靜地說:“先進來吧!”
  “意睛姊姊!”她飛奔到蘇意晴的怀里,“回到家了”的這個認知才清楚地在腦中成型。
  “平安就好了。”蘇意睛摟著小妹子,心里的喜悅自不在話下;瞧她一副少年郎的打扮,難怪項暐派出去的人會遇尋不到。“要不要先休息?”
  “不了!”她念茲在茲的事只有一樁,否則,她不會用身上所有的盤纏請船員在這個不合時節的時候出航,就為了走海路花費的時間比較少。“意晴姊姊,韓叔人呢?他在不在啊?”
  蘇意晴疼惜地看著她寫滿惶急的臉,雖然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她經歷了什么,但她相信———那,應該是足以讓她記憶一生一世的刻骨銘心吧?她把目光轉向丈夫,這個問題就丟給他來回答了。
  項昱向她們這里走了過來,這輩子他最挂心的兩個女子正用靈澈明眸無言地問著他,他用向來的沉穩應道:“一直沒有韓叔的消息,他的性子你應該也是知道的,不是嗎?”
  其實她早就明白,得到的答案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個了,只是,面對這樣的結果,她的眼前還是禁不住地迅速罩上了層薄霧,螓首和沉重的心情一般,緩緩地低垂了下去。
  大木頭大木頭,你說我應該怎么做才可以救你?你教我好嗎?
  項昱和蘇意睛對望一眼,兩人心頭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六年前的他們。尤其,那种絕望与祈求交錯的表情,項昱是再熟悉不過了,即使是多年后的現在,他還是心有余悸呀!“宁儿,怎么了?”蘇意晴扶住她的雙肩,輕柔地一問;也許他們能為小妹子想想法子。應浣宁慢慢抬起頭,表嫂絕麗的容顏此時只是一片模糊影廓,大木頭的面容竟很自然地疊在上頭,彷佛他就在她跟前,用他的怜惜在問她“怎么了”。心,扎得疼了!她輕輕搖了搖頭,竭力地克制住情緒的決堤,還硬擠出一絲笑容。“沒,沒什么。”水珠儿卻不爭气地在這個時候墜了下來,讓原本就薄弱非常的說辭更顯得全無說服力。
  那樣的宁儿不是他們所熟悉的呵!
  項昱用眼神和妻子很快地再做了一次意見交換,不需要言語,是他們靈犀相通的默契。
  “宁儿,”蘇意晴的語气更加婉轉了。“你先歇著吧,什么事明天再說,也許咱們能和你一同想法子解決!嗯?”
  她乖乖頷首,目前,她的确很想好好休息一下,最好可以不再想起任何心痛心傷的感覺。
  “我陪你回房。”意晴拉起她的柔荑,往空著已久的房間慢慢踱去。
  項昱瞧著她們的背影,對宁儿的關怀他從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一向習慣放在心里了,之前有項暐、之后有意晴能幫他傳達心意,這就夠了,宁儿她也了解的。
  很久沒發出感慨的喟歎,如今,他卻不由得讓它重又逸出……其實,他心里對宁儿的不同以往約莫有個底了;能讓她這樣急急要找韓叔,會是什么樣的人出什么樣的事,他十分明白,他自己也曾經有過相同的境遇、相同的心情呵!
  至于暐弟……唉……項昱又是深深一歎,除此外,他已經無言可對了。
         ※        ※         ※
  貼小?無浣宁終于重新著上睽別已久的女裝,略施了點胭脂以掩飾疲倦与憔悴后,就上正廳去找表哥表嫂。
  昨晚,還是求不得一夜好眠,心里頭鯁著他的事,哪儿能安心入睡。輾轉反側思量再三的結果,她決定要把大木頭的情形說出來,或許,以大表哥向來的神通廣大,能找到什么解決之道。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她簡略地述說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
  “所以,你是回來找韓叔搬救兵的?”意睛感動地摟了摟她,生死一線,相隔卻是飛渡關山難以到達的遙遠。
  “嗯。”她態度沉靜,情緒控制得很緊,而項昱、蘇意睛瞧在眼底卻是更加心疼。
  “那你現在有什么打算呢?”項昱蹙著眉問道。韓若風人不在衡洛園是事實。
  她扯了扯唇角,一笑,里頭揉著蒼涼的無奈,輕輕揚睫平靜地回道:“我要回大理!”
  她答應過他的,無論能否找到韓若風,她最后終是會回到他身邊的。
  浣宁眼底情重的執著,已然把這短短几字以外的千万深情道盡了。他們夫妻除了感動,還是感動呵!
  “讓你大表哥陪你走這一遭吧!”蘇意睛說,給身旁的丈夫一個溫柔的凝睇。“也許他能派得上用場也說不定。”
  “可以嗎?”她原先是有想過,但是不知道好不好開口。
  “宁儿,什么時候跟大表哥這么客气啦?”項昱對她的寵愛關切表露無遺。
  “沒,只是……只是……”表哥表嫂那种全然的支持,讓她努力維持的冷靜自制面臨崩解的危机。
  “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你一塊儿去……”意睛對浣宁說道。
  “你不行!”項昱打斷妻子對他的暗示。“有孕在身就好好儿待在衡洛園,何況我們倆都去了,這‘巧織坊’誰來坐鎮?”
  蘇意睛在這一點上的确沒有任何籌碼堅持己見。只是,她總希望能陪著小妹子去面對种种可能發生的憂与喜。
  “意晴姊姊,你……”浣宁惊呼出聲。呵!她可沒料到自己要做姨娘了!那种感覺很奇妙,對生的期待悅然与對死的膽寒懼然,竟會在她生命里的同一個時段出現,真是一种諷刺的平衡!
  蘇意睛笑了笑,很輕地,沒多說什么;她明白此時此境,過多的快樂對宁儿而言,是相當殘酷的。
  “預計什么時候出發?”
  “越快越好。”回家才不到一日,她的心已經回到大理了———或許,自始至終從未离開過……
  “嗯!”項昱尊重她的決定。“我會請傅管事立刻打點一切的!”
         ※        ※         ※
  怎么會、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不!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
  當她直奔天龍寺時,所見到的只是一間空空如也的廂房,里頭沒有她的大木頭。
  “大師,那位梅大夫人呢?”她急急跑到前堂,顧不得里頭的僧侶正在做早課,劈頭就對著住持問,焦灼將她的理智焚燒殆盡。
  “這位女施主……”住持看著這名唐突的姑娘,一頭霧水地正要問她与梅漱寒的關系,卻被她猛然打斷。
  “大師,求求你告訴我,那位梅大夫呢?”
  “宁儿,你別慌!”一旁的項昱忍不住出聲安撫。“讓大師慢慢說。”
  大師長歎一口气,才又緩緩道:“姑娘若是家中有人得病,想找梅大夫醫治,恐怕是沒法了。梅大夫自己都……唉!”
  大木頭———死了?
  他,還是沒有遵守承諾?還是沒有等她?
  他,居然狠心不等她,居然……
  應浣宁所有的感官一下子全部失去知覺,再瞧不見任何事物,听不見任何聲響,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漆黑;所有的思維運作也全部停擺,她來自何方、如今身在何處、而后將往何地,對她,已經沒有半點重要了。
  她就這樣怔怔站在眾人面前,沒有痛嚎,沒有哀泣,只是發著愣,旁人喚了几聲依舊是維持原狀,宛若一尊雕像,沒有生命的雕像。
  然后,不發一響地,她跌入了項昱的怀里,從此,她拒絕接收一切外來的訊息,昏厥了過去。
         ※        ※         ※
  “嗯……”她悠悠醒轉,神色間仍是絕望的冷然,所別者不過在于眼睫的分与合而己。
  原來,他們捧在手心、總是漾著一臉燦爛的小宁儿竟也有如此絕烈的一面。項昱心疼地想。
  “宁儿,”他喚道,果然———如他所想,完全沒有半點反應。“你先听著,大木頭他是失蹤了,并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他也稱梅漱寒“大木頭”,因為她的敘述中一向是這么稱呼他的,所以項昱只知道他姓“梅”。
  嗯……開始會眨眼了?好現象!
  “大師告訴我,他在你走后也就跟著不見了。所以,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現在哪里,病治好了沒。”他略略提高了聲量。“你听清楚了,大木頭并不是死了!”
  接著,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濕了她慘白的頰。
  她轉頭向著他,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打著顫地:“大表哥,這……這是真的嗎?不是在安慰我?”
  “當然是真的。”他淡淡地說,心里卻為她的重回人世有著輕微的喜悅。
  “是失蹤?不是……”她怕是自己听錯,又慎重地問了一次,“死亡”那兩字無論如何卻沒有勇气說出口。
  “嗯。”
  這是不是代表她還可以抱著卑微的希望?冀求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然后就這回的誤會,對她輕斥一聲“傻瓜”?
  她———真的真的可以抱著希望?
  “宁儿,”項昱柔聲對他的小妹子說。“說真的,我不知道該勸你將他徹底違忘好,還是讓你繼續為他牽腸挂肚。我只能告訴你,當年,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曾放棄過對奇跡的期盼,即使明白那是個奢求。”
  她知道大表哥是指當初意晴姊姊命在旦夕、險些生死永別的事,后來她曾听他們講述過程,确實是讓人惊心動魄!
  浣宁了解大表哥的意思,她用衣袖胡亂抹了抹頰上的濡濕,綻著輕笑,說:“我會好好振作的!因為他隨時有可能回到我身邊的,是吧?”
  項昱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平和地對她說:“咱們———回家吧!”
  回家?
  這蘇州、大理的一來一往,讓她有了一個再清楚不過的認知,她的家不是在蘇州,是在———大木頭的身上呵!就像大表哥的家是在意睛姊姊身上一般。
  “嗯,好!”她輕聲應道,眸子已然恢复以往的生气神采。
  她愿意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找到她真正的“家”!
         ※        ※         ※
  “韓叔,你……”蘇意晴沒有想到在項昱和宁儿离開后,韓若風竟然就出現在衡洛園了。
  “怎么,女娃娃,不高興看到老頭子啊?”第一次見到蘇意晴時,他是這么喚她的,從此就算她已為人妻,他還是這么稱呼著。
  “沒這回事。”
  “欸……對了!怎么全家就只剩你一人,宁丫頭和項昱、項暐呢?該不是躲起來要嚇我這老頭子吧?”
  對于韓若風的玩笑話,她是早已習慣了,但笑不答。“韓叔,這次回來可要多留些時候喔!”也許,宁儿會回來再尋韓叔。
  “唉……我就算想去云游四海也得一段日子以后嘍!”他臉上突現一絲慨歎,接著說:
  “你沒瞧見這口棺材嗎?”
  的确,正廳里放一副棺材非常有震撼效果,大白天看起來仍然怵目惊心的,就不知韓若風這“棺材”里賣的是什么藥了。
  “女娃娃,你打開看看!”
  蘇意晴猶疑了一下,還是決定試試,無論如何,韓叔總不會要害她的。她走上前,微微使勁儿推開棺蓋。
  棺槨里頭是個年輕人,清瘦俊秀,頗形憔悴,合著眼,一時之間也難以判定是人還是尸。
  “女娃娃,小伙子人還活得好好儿的啊!怎么掉起眼淚來了?”韓若風被意睛的反應著實嚇了一跳,他所認識的女娃娃可是十分堅強的,可這會儿居然掉起眼淚來了,好不奇怪!
  “啊!”蘇意睛一聲惊呼,好象才從夢境中赫然覺醒似的,對于自己不明所以就扑簌簌地淚珠儿直掉,也很是訝异。這個年輕人她是頭一回見到的呀!穩了穩情緒才開口相問:“韓叔,他是怎么回事?”
  “他是老頭子新認識的小朋友,要不是老頭子肚儿里的酒虫還惦著仙來居的一葉醁,踅了回去,恰好遇到這小伙子,恐怕他就命喪荒野嘍!偏偏老頭子還沒法救活他,只得把他弄回衡洛園好好想辦法!”韓若風說。“也許會要項昱或項暐幫忙,怎么,他們全不見了啊?”
  蘇意睛為難地朝他一笑,确實他們都在園里。
  “那可就不妙嘍!”他擰緊了眉頭。“這小伙子服下我的五苓散,以假死狀態暫時阻止熱毒發作,可時效就快到了。”
  “我來!”蘇意睛清婉的姣容上有著莫名的堅決,她自個儿不解,韓若風自是更摸不著頭緒。
  “你?”韓若風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你不成的,也不想想項昱會准你虐待自己、虐待儿子嗎?”
  呵!韓叔看出來了?果然,厲害!
  “不打緊的,我會量力而為,況且,韓叔你也沒其它的選擇了!”對于眼前這個年輕人,她就是有种想要盡力相救的感覺。
  “唔……好吧!”他考慮再三,終于答允。“女娃娃,到我的藥室來。”
         ※        ※         ※
  浣宁同項昱回到衡洛園后,知道韓若風回來了,卻見不著他,只听說他正閉關設法要救一個年輕人,而且三申五令不准閒雜人等接近。所謂“閒雜人等”就是指除項昱以外的所有人,自然包括她了。
  反正,對她來說,那并非關心在意的焦點。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會笑會玩,偶爾同表哥表嫂撒撒嬌,日子過得舒服得很。可是,多了不時的神游方外和獨處的郁郁寡歡。
  生當复來歸,死當長相思……這是他倆許下的盟誓,永生的盟誓!
  确實,她是沒有放棄任何奇跡出現的可能,但不表示她就能不再思他、念他,就能拋開深埋的惆悵和黯然!
  她拿出他留給她的錦囊細細瞧著,一刻一畫都是代表他們共有的一寸寸回憶,她就只要這樣盯著,看著,那些“過去”就永遠不會真正過去。
  “宁儿,在想什么?”旁人也許沒有察覺,但蘇意晴對于小宁愈發清裊的原因可是了然于胸。情呵!
  “意睛姊姊。”她扯了扯嘴角,對出現在亭子的表嫂打聲招呼。其實不必說什么,意睛姊姊也就知道了吧?
  “還記得你曾問我的問題嗎?”蘇意晴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輕聲說道。
  “嗯!”浣宁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眼睛一亮,微微漾起笑意。“我想我已經找到答案了。”她的答案就是他———大木頭。
  蘇意睛點了點頭,微笑響應著,小宁儿确實和往昔有所不同了,她說不上來是好還是不好,但是這樣的改變已經是既成事實了。她注意到她手上的物事,嗯?不曾見過?好象是塊玉佩。
  “你手上的是什么?”
  浣宁沒說什么靜靜地遞了過去,借意晴一看。
  不!不會吧?這是……這是……
  蘇意晴咬著下唇,另一手緊緊握指成拳。她仔仔細細檢視了好几回,沒錯!是當年在天朗身上的“龍翔万里”!
  “你……”她有些激動地顫著聲說。“這……這是在哪儿得來的?”
  “是大木頭給我的呀!怎么,有問題嗎?”她瞧意睛模樣不大對勁,就繼續解釋道:
  “這是他隨身攜著的家傳玉佩,后來才交給我的。”
  天哪!有可能嗎?她的小弟有可能從那些金人手里幸存嗎?她記得有一把大刀狠狠穿過他的身子呀!
  “他有跟你說過這塊玉佩的名稱?”
  “有啊!”難道,意睛姊姊認識大木頭?“龍翔万里?”她忍不住地接話過去。
  “嗯!對啊!意睛姊姊認識大木頭?”浣宁惊呼出聲。
  天哪!她簡直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天老爺真是跟她開了好大一個玩笑,在得知弟弟逃過十五年前的劫數的同時,卻又知道他現下生死未卜。
  “不……不會吧?”她的聲音也是顫著的。
  她瞧蘇意晴強抑激動的神情,接然有了憬悟———家傳玉佩!只是,這太不可思議了,不是嗎?她是知道蘇意睛有個和自己同年的弟弟,可是不是在十五年前就不在人世了?“不會錯的,玉佩可以轉手,名稱卻不是旁人可以捏造得這么恰好的。”她的話喃喃念在嘴邊,兀自陷入這個惊奇當中。
  “啊?真的是喔?”她綰起愁眉,頗為哀怨地嚷著。
  “嗯?”蘇意睛不明白,這有差別嗎?如果他真的平安歸來,可就是親上加親、雙喜臨門了呀!
  “意晴姊姊,你想……大木頭會不會嫌我老啊?”
  呵……這小宁儿!
         ※        ※         ※
  梅漱寒覺得自己好象睡了好久好久,這一覺醒來,彷佛過了几月几年似的。而這床榻、這屋室……好陌生。
  他坐起身來,試著將內息運行一遍,發現自己的气血通暢毫無滯塞,那熱毒之疫竟然得以痊愈,真是老天對他的厚愛了。
  是那前輩嗎?他最后清楚的印象就是遇著前輩,然后服下他的藥散。
  “醒啦?”一個人笑咪咪地推門而進,是那前輩。“小伙子,你的運气真不錯,要不是我這儿有人家送給我的万年冰蟾,還有江湖上武功絕頂的高手,你這條小命肯定是嗚乎哀哉唷!”
  “來來來,”他繼續說道。“喝一口好酒,算是為你慶祝吧!這可是我差人到杭州特別酤來的‘太白醽’!滋味儿不下于大理仙來居的一葉醁喔!”
  “前輩……”
  “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前輩長前輩短的嗎?”韓若風听他這樣一喊,只覺得全身都怪怪的。“直接叫我韓若風就可以了!”
  “韓若風?”呵!他怎么沒發覺,嗜酒成性的神醫,天下去哪儿找第二個人。
  “是啊,不然還風若韓哪!”嘿……這小子對他的名字還有意見喔?
  梅漱寒一語不發,拿出怀中的物事交給他,內心有一种平靜的怡然,師父托付的任務,他終于還是完成了。
  “給我?”韓若風顯然覺得不可理解,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接了過來。
  卻在打開手絹的同時,愀然變了臉色。他瞪視著他許久,才開口問道:“梅瑤姬是你的什么人?”
  “正是先師。”
  先師?
  “她……她……謝世了?”瑤姬瑤姬,沒想到你竟早我一步先去了。苦味滲在心底,韓若風向來的豪爽不羈此時全然無蹤。
  “去年十月初六。”
  韓若風低首沉默許久,最后,哈哈一笑,爬滿皺紋的眼角卻沁出了一滴清淚。“好好好,好個梅漱寒!當真是‘梅綻半月天,漱香一點寒’!”瑤姬瑤姬,你最后還是原諒我了嗎?
  那笑聲听在梅漱寒的耳里卻是無盡的凄涼愴恨,真正的大悲大痛原來不一定要寄寓在淚水中,往往雜揉在笑容里的才更令人不忍卒聞!
  宁儿臨別前說的一字一句陡然躍上了他的心間,她也是這樣的心情嗎?雖然那時他是合著眼的,但她說話的神情他不必目視也能揣想呵!
  宁儿宁儿……梅漱寒心里輕喚著,他的小傻瓜現在是在蘇州,還是又回天龍寺去了?不行!他不能再耽擱了,她要是知道他失蹤肯定是急坏了!
  “韓……韓前輩,”他還是覺得這樣稱呼,比較不別扭。“我想先告辭了,有人在等我,我不能讓她挂念。”
  韓若風深歎一口气,有感而發。“小伙子,要珍惜眼前的幸福!”
  “我明白!”梅漱寒微微一笑。“謝謝前輩!”
  “總是要跟耗力助你的人道聲謝吧?”他心里的波瀾依舊,但好歹也過了這么大半輩子,控制自己的語气平穩已非難事。
  “自然。”
         ※        ※         ※
  “項昱,女娃娃,你們瞧……”韓若風領梅漱寒到衡洛園的正廳,打斷了項昱和蘇意晴進行中的交談。
  “哦?身子大好啦?”蘇意睛看著原先的年輕人面色紅潤、神采飛揚,顯然是康复了,她的欣喜毫不隱藏地表露出來。
  “你有個舉世無雙的厲害丈夫,這是當然嘍!”韓若風就喜歡調侃他們夫婦。
  蘇意晴柔柔笑睨著項昱,兩人間的情深意濃一如相識相戀之時,昔日的重重困阻讓他們更珍惜現在的相依相守。
  “嘖嘖嘖……小伙子,看到沒,就是要這個樣儿!”韓若風輕輕搖著頭,手指著項、蘇二人,態度輕松卻頗有深意地對梅漱寒說。
  瞧著眼前這對夫婦,梅漱寒不禁心生羡慕,他和宁儿可以這般恩愛不渝嗎?
  一定可以的!他給自己一個再确定不過的答案,因為他真的這么相信著只要他找得到宁儿。
  突然,他的視線牢牢定住了,眸光里隱微的笑意立時消逸,只能直直盯著———那少婦手里拿著的不是“龍翔万里”嗎?
  “對不起,能否借看一下。”他沉穩地對蘇意睛說。
  蘇意睛疑惑地瞧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白,順著他的目光她才恍然大悟,揚了揚手里的玉佩,無聲地問道。
  “是的。”心底的潮涌似乎隨時有翻騰的可能,他竭力地壓抑著。
  腦海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可以說明她因何一見到這年輕人就有种投緣又親切的感覺嗎?但是太不可思議了吧!隱隱有种緊繃的喜悅在空气里鼓動著,她瞧了丈夫一眼,是怯怯的期待。
  項昱默默頷首。就像他曾經對宁儿說的,奇跡永遠有可能出現!
  梅漱寒并沒有留意到項昱和蘇意晴之間無聲的交談,對于他們的遲疑,他只覺得有些不大對勁,難不成……
  宁儿曾說她要回蘇州搬救兵,找人來醫治他,那人指的會不會就是韓若風?因為她根本就識得韓若風,而這里,莫非就是蘇州?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心里的悸動越來越強,卻在驀然听到一聲細微的呼喚時,喪失了一切感覺和思索的能力,因為,他居然听到有人在喚,不是“梅漱寒”,而是更古老、更正确、他自己都几乎要遺忘的———蘇、天、朗!
  “天……天朗,是嗎?”意晴小小聲地輕喚著弟弟的名,雖然不知已經想著、念著多少回了,現在人可能就在眼前,卻發現喊出一聲是這么困難呵!
  梅漱寒惊詫地望著蘇意睛,眼眶的熱度逐漸上升,是淚水的緣故嗎?他真的不敢相信呀,深怕自己的狂喜終成誤會,到頭來又得一個人去面對忱目惊心的血紅色回憶。
  “龍翔万里,鳳……鳳舞九天!”她可以确定了嗎———從他深受震懾的神情中?蘇意晴頓了頓語气,將自己澎湃的情緒緩和一下,才用定然的態度說道:“我是蘇意。”這是什么日子呵?他找著了師父交代再三的韓若風,找著了失散十五年之久的親姊姊,天,他還有什么愿望是不能達成的嗎?
  “姊……”十五年了,他從未說過這個字,如今對這個字的發音竟覺得有點陌生,原來以為今生今世他再沒可能說出這個字的。
  她點了點頭,淚水熨著心脾,高興得疼了。然而,蘇意晴一時間卻還沒足夠的勇气上前擁抱長得這么高大的弟弟,她對他的印象停留在他七歲時的模樣!
  “意睛!”項昱當然歡喜,但他知道有個人也想要早點見到眼前這個小伙子,所以不得不扮演打斷這感人場面的破坏者。
  蘇意晴了解項昱的意思,將手中的玉佩交還給它的主人,柔聲地給予指點。“出了門右轉直走第三間小屋,去看看吧,有你想見的人!”
         ※        ※         ※
  唔……有一只大手正撫著她的頰,那触感跟大木頭好象喔!
  浣宁不愿意睜開眼,這場夢好得讓她舍不得睜開眼,就怕醒來以后又是自己的幻覺,這种從云端跌至谷底的滋味儿,她嘗夠了、也嘗怕了。
  這小傻瓜,還沒發覺嗎?笑得這么幸福……他坐在床沿,用他的眼、他的手、他的每一絲感情在訴說著相思之苦呵!
  她瘦了,臉蛋削得尖了,愈發讓人心生怜惜了。他明白,這段日子以來她也絕對不好受,比起肉体上的痛楚,只怕她小身軀承載的是更難受的心理煎熬。
  “宁儿!”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喚醒她,雖然他覺得她的睡容可愛得緊。
  “嗯……不要吵嘛———”誰啊,膽敢來破坏她的好夢!她咕噥地發出抗議。“讓我繼續睡啦!”
  “宁儿!”他忍著笑意再接再厲。
  “討厭!”她輕斥一聲,翻過身背對著他。開玩笑,難得有這么真實的夢,她才不要硬生生被人叫起來呢!
  真是拿她沒法子呵!
  他索性一把抱起她擁入怀中,這小家伙可神了,閉著眼睛也能立刻調整到她最喜歡的位置,他真的是徹底服她了!
  呵!有史以來最美最好的夢!居然還有個暖烘烘的胸膛讓她窩睡,跟大木頭的一模一樣咧!來,讓她試試,搞不好她說句夢話都會有響應唷!“大木頭!”
  “嗯?”
  耶?果然有耶!她再試試。“你這不守信用的大木頭,我啊,一定要好好懲罰你!”
  喝!這么凶喔?看來她積怨已久囉……
  “要怎么懲罰呢?”要是這樣一句話還沒法讓她相信他人就在她身邊,他就真的可以去自戕了。
  “嗯……要像這樣……”她半瞇著眼,紅灩灩的朱唇就往他的嘴上襲來。
  這敢情好,常被懲罰也無妨!不!最好是她能常常懲罰一下!
  現在,他可不會放過這個大好的机會哦!
  嗯……不會吧?有……有反應耶?她感覺到有人在回吻,倏地張開大眼,一張超大的臉孔就在她的眼前。
  “小傻瓜!”他在她的唇上輕斥著。“閉上眼!”
  是奇跡嗎?
  不管這么許多了……應浣宁的雙臂已經溫柔地環上他的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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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別感謝网友Janet掃圖、OCR、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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