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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唐朝.貞觀年間安定和平是長安城中普遍的景象。在當今圣上的英明統領下,米糧充足,社會繁榮,夜不閉戶,百業發達,百姓無不對皇帝真心的稱頌。
  只是不論國力多強盛的朝代,不論社會如何安定,仍有悲哀的故事一再地重复上演。這一天,陽光普照、風和日麗,人們愜意而滿足地漫步在長安大街上。但就在熱鬧大街陰暗的一隅,卻圍了一大群人。
  “可怜啊!瞧這孩子瘦得像木柴似的,可惜了這一張好臉。”
  “看來不過十來歲。”
  “這年頭竟還有這么悲慘的事。”
  紛雜的聲浪環繞著跪在地上的柳子夜,她纖弱的身子在夏日午后的陽光下,彷若一抹影子。她張著再擠不出淚水的大眼,無意識地盯著遠方。而在她白色孝服的身影旁,只有一方白布,上頭用黑墨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大字。
  柳子夜努力地使自己保持淡漠,這樣她才不會恐懼即將到來的一切。父親的去世,使原本就清寒的家境馬上陷入困境,而母親又臥病在床,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將自己賣為奴婢。
  她當然知道效婢是最卑賤的,在主人家中的地位往往比牲畜還不如。身為奴婢,是生是死都由不得自己,因為他們的命是屬于主人的。可是,她又能如何呢?他們沒有可以依靠的親人,而左鄰右舍自己的生活都十分拮据了,又如何能對他們家伸出援手?但她必須生存下去,為了母親,再苦的生活,她都必須忍受。賣身為婢,實在是不得已啊!
  一只手粗暴地抬起了柳子夜的下頷,一個腦滿腸肥、過度裝扮的婦人直打量著她,“瘦了點。樣子倒還不錯,就不知身子骨好不好?”
  “是羅家大夫人。”
  “天啊!這孩子可怜了。”
  隨著婦人的出現,惋歎的低語此起彼落的響起。原來這羅夫人是長安一名富賈之妻。羅家是專營酒店生意的,而羅家對奴婢的剝削也与其財富成正比。羅家奴婢的地位簡直連豬狗都不如,個個面黃肌瘦而渾身鞭痕。所以羅夫人一出現,大伙無不以同情的眼光看著柳子夜,唯恐這瘦骨怜胸的孩子真讓羅夫人買了去。
  這時圍觀的群眾中,忽然有人掏出了銅錢放在柳子夜面前,“別把自己賣給她,小姑娘。”此舉一出,大伙也紛紛掏了錢放在柳子夜身邊,還有些婦人上前抱了抱柳子夜,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柳子夜為眾人的舉動紅了眼眶,她感謝這些好心的人們,她也不想賣人惡名昭彰的羅家啊!可是從早上跪到下午,唯一來詢問的就是這個羅夫人了,難道她真的沒有其他選擇了嗎?
  “一錠銀子!要不要?”羅夫人趾高气揚地說。
  柳子夜捏緊了自己的手。她不想答應,可是一錠銀子可以讓娘看大夫,可以埋葬爹,甚至還可以讓娘好好地調養身子,她能不答應嗎?就在柳子夜正打算點頭時,一個聲音阻止了她。
  “慢著!羅夫人不問有沒有人加价嗎?”一個渾厚而帶有命令意味的男音從羅夫人的身畔響起。
  柳子夜著向來人,一襲手工、衣料皆屬上乘的圓領袍衫表示出這個人身分的高貴。而這個濃眉明目、約莫二十五、六歲的男子,渾身散發著一股服飾也無法掩飾的威儀。這人是誰?他會買下她嗎?
  “韋……韋大人。”气焰高張的羅夫人在看清阻撓她的人是誰后,硬生生地吞下了已到嘴邊的惡言。
  “你非常想買這位小姑娘嗎?”韋仞霄挑起了眉,臉上有著明顯的不齒,因為羅家對奴婢的殘忍是眾所皆知的。韋仞霄無法忘記去年冬天他到羅家作客時,竟發現數名十來歲的孩子僅著單薄的衣物在院中鏟雪,凍得嘴盾都發紫了。他為此在羅冢發了好大一頓脾气,并逼著羅家將這些奴婢轉賣給他。但救了一批,羅家可以再買一批,因為律法并無此方面的約制。今日又被他看到羅夫人想買奴婢,說什么他也不會讓她如意。能救一個是一個!
  被韋仞霄瞪得有些發毛的羅夫人,抖著肥碩的身軀連聲說道:“不是,不是!我不知道韋大人也想買。”
  對于韋仞霄,羅夫人仍是有所顧忌。這位年輕的吏部尚書官運正盛,且又娶了地位尊貴的鄭仁愈之女鄭玉。雖然羅家的事業不小,可也不敢惹個官啊!放是羅夫人用与她肥胖的身子不相稱的快捷步伐遠离柳子夜,退出人群。這時人群中開始有人喝彩,看到羅夫人的气焰被壓制,眾人皆大呼痛快。
  “小姑娘,這些銀兩你拿去好好安葬你爹。”韋仞霄遞上几錠銀子。
  “我不能接受。”出乎韋仞霄意外的,柳子夜堅定地推回了銀子。從小父親就教導她無功不受祿,不占他人便宜。她即使再窮,也要窮得有骨气,她不能接受這种饋贈。“我与韋大人素昧平生,我不能拿您的銀子,除非拿大人愿意收我為奴婢。”
  “這……”韋仞霄猶豫了一下,看著這個一身孝服,有著瘦削的身子与一雙明亮眸子的女孩。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怎么會有如此的舉動?向那雙与他相對的眼,除了故作的堅強外,還盛滿了令人心疼的哀愁。也難為這孩子了,小小年紀就要承受喪父之痛,而他若不帶她回去,她勢必只能流浪,甚且可能會淪落風塵。既然要救人,就救到底吧!
  韋仞霄沉吟了半晌,終于開口道:“好吧,你就隨我回去吧!”
  “謝謝韋大人!謝謝韋大人!”柳子夜在泥土地上用力地磕著頭。
  “不必如此,快起來。”韋仞霄輕輕扶起柳子夜,對她單薄的身子骨感到一陣心疼。他會好好照顧這孩子的,畢竟他們相遇,也算是一种緣分。
   
         ☆        ☆        ☆
   
  帶柳子夜進了韋府,韋仞霄將她交給了簡管事,并囑咐簡管事務必妥善安頓柳子夜后,方才离去。而簡管事和他的妻子在得知柳子夜的身世后,兩人皆對柳子夜的不幸而教吁不已。簡管事的妻子——簡大嬸,端了一碗茶給柳子夜,“家中還有其他人嗎?”
  柳子夜搖搖頭,想到隔壁陳大嬸一再叮嚀她的話。陳大嬸說千万別讓買她的人知道她還有親人,因為她有家人對買主來說,就表示必須多救助,養活一個人,多一個麻煩。所以,柳子夜不敢告訴簡大嬸自己還有個臥病的母親。
  “沒關系。既然都被韋爺買下來了,你就安心地住下來吧。說真的,被韋爺買下是你的福气,韋爺待人最好不過了。”簡大嬸驕傲地說。
  “韋爺是個官嗎?”柳子夜想到羅夫人敬畏地稱他為韋大人。
  “是啊!韋爺是吏部尚書,為人公正,而且他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吏部尚書了!”簡大嬸談到出色的主人,不由得眉飛色舞。看來她真是遇到好人了!如果連一個下人都能對主人如此愛戴,那么這個主人必定是對下人十分和善。
  柳子夜遲疑地開了口:“那……簡大嬸,我可以回家去處理我爹的后事嗎?”
  “當然可以,韋爺說給你五日的時間回家去辦妥喪事。”
  柳子夜立刻紅了眼,“謝謝。”除了這句話,她也想不出其他的言詞來表達自己的感激。韋爺是她一輩子的恩人!向簡大嬸告辭后,柳子夜用最快的速度沖回家中。
  “娘!”想到往后不能常回家,柳子夜緊緊地抱住了母親。
  “子夜……”柳大娘無法開口問女儿是否已被買為奴婢。她還這么小啊!摸著女儿鈿軟的發,柳大娘只是猛掉眼淚。
  “娘,你別擔心,夜儿碰到好心人了。”柳于夜開始敘述自已被韋仞霄買為婢女的經過,“娘,韋爺還說每個月會給我一些錢,到時候我就可以把錢拿回來給娘了。”
  “老天爺還是照顧我們家的。”柳大娘摟著女儿啜泣道。
  就在母女二人相擁而泣時,鄰居的陳大嬸及她的儿子陳明走了進來。
  “子夜,還好吧?”陳大嬸關心地問。
  “韋仞霄韋大爺,買下了我。”柳子夜把事情經過又說了一遍。
  “唉!要不是我們家也沒銀子,我絕不會讓你去賣身。你知道我一直把你當成未來的媳婦。”陳大嬸感傷地拉著柳子夜的手。
  “子夜。”陳明看著從小一同長大的可人儿,心中充塞著千頭万緒。天作弄人!他根本保不住柳子夜。
  “陳明,我有件事麻煩你。”柳子夜拉著陳明到一旁。
  “子夜,我”陳明鼓起勇气想說出自己暗藏多年的情愫。
  “別說了。”柳子夜搖搖頭阻止了陳明,“這個時候,說什么都只是徒增感傷而已。我過去韋家后,我娘就拜托你多照顧了。還有,韋家會按月給我一些工資,能不能麻煩你每個月到韋家把錢拿給我娘,好嗎?”
  看著柳子夜那清麗但瘦削的臉,陳明只能點點頭,“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的。”柳子夜在心中向陳明告別,她原本以為自己會跟著陳明度過這一生的,怎奈上天牽引她的命運至此种地步。以后呢?迎接她的又是什么樣的未來呢?
   
         ☆        ☆        ☆
   
  一眨眼,柳子夜來到韋家已經三年了。這三年間,柳子夜有著惊人的改變,她由一個瘦小得引不起任何人注意的小女孩轉變成一個黛眉朱唇,丰姿脫俗的女子。其實柳子夜原本就長得好,只是以前清苦的生活使得她被迫蒙上了一層灰。而在一向不虧待下人的韋家,柳子夜開始有了正常的飲食,因此在她漸漸丰潤起來,臉色漸漸好轉之后,她的美也就開始綻放了。
  在韋冢的這段日子中,柳子夜不曾懈怠過,因為她覺得自己受了韋家太多的恩澤,她無以為報,只能用心努力做事來報答韋家。
  半年前一次大伙閒談歌唱自娛之際,柳子夜清亮的歌喉被簡管事听到,便要她加入韋家私人的部曲之中,專心地練習舞蹈及演唱。不少女孩羡慕柳子夜的際遇,但柳子夜卻抱持著相反的看法。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卑微,所以簡管事要她加入部曲,她也只好听命。可是她心中卻是万般無奈。
  她知道自己長得好,但這樣的容貌卻不會讓她獲得任何實質上的幸福,因為她是奴婢!如果她的模樣平凡些,或許可以嫁個長工平凡地過一生,可是她的美麗卻注定了她為富人之妾的命運。部曲中的几個姊姊都是這般遭遇,她又如何能逃得過呢?婚姻對身為奴婢的她而言,反而是一項折磨啊!
  想到這,柳子夜不僅想到這些天來,她為韋老夫人的壽宴所練習的一出舞劇——踏謠娘。這出舞劇中女主角的丈夫是個不事生產,嗜好飲酒,常毆打妻子的男人。她會如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一樣,有這樣的一個丈夫嗎?
  她知道奴婢是沒有權利自己決定終身大事的,只是她以前從沒想到這方面的事。而這次是她第一次正式演出,部曲中的姊妹已有人斷言她在表演過后就會立刻被看上,而贖回為妾,因此她才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在父親還未去世前,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嫁給陳明,只是造化弄人,她不幸淪為婢女。每個月陳明來替她將錢交給母親時,他那關愛的眼神,她不是不懂,只是裝傻。她不能給陳明任何希望,因為他們是絕對不可能在一起的。她是最低下的賤民,而陳明即使家境再清寒,仍是良民,而律法規定不同階級的人是不能成婚的!
  難道她真的只能被富人贖回為妾嗎?柳子夜難受地想著。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會如韋仞霄一樣地和善,一樣地挺拔出眾,一樣地有顆善良的心。她出神地想著那在救回自己后,她只有在遠處見過,對她而言有如神只一般的韋仞霄。
  察覺到自己的胡思亂想,椰子夜不由得紅了臉。她輕輕搖頭,不愿再去想遠些煩人的事,緩步繞過柳園,轉向松園而去。
  韋家占地十來畝,房屋是探對稱式的設計,以韋仞霄所居住的風清院為中心,順著風清院左右,建有月波院、清心院、望云院等若干樓院,各樓院則以回廊相連。園林就依著房屋兩側而筑,而每個園林各有其特色,因此就以其所栽种的植物种類而命名。
  韋家的宅第如此廣闊,這与韋家歷代經商有成有密切的關系。韋家原本是長安一帶出名的商家,到了韋仞霄這一代,卻改變了其商人的身分。
  韋仞霄十分年輕即高中科舉,并一路高升至吏部尚書的職位。后來韋仞霄又娶了地位尊貴的鄭家之女——鄭玉為妻,更提高了其社會地位。加上韋仞霄的能力甚為皇上所重視,因此韋家的聲望可說是如日中天。
  柳子夜邊想邊走到松園的入口,步至她一向喜愛的大松樹下,伸手拉住了系在樹下的秋千。蕩秋千是她來到韋家之后最愛的活動了,只有在站在秋千上,迎向風中的時候,她可以盡情地歡笑,忘記自己為奴的痛苦。
  站上了秋千,柳子夜一如往常盡可能地蕩到最高處,讓秋千來來回回地在高處晃動。今天的她有些心緒不宁,也許是受到部曲中姊妹的影響吧!不少姊妹都對后天的表演寄以重望,希望自己能被富賈高官看上,從此踏上另一個全新而富裕的生活,可是她卻不同意她們的想法。
  她不想被當成豢養品似的被買回去,然后在她年華老去,芳容漸褪之時,孤獨地飲泣。沉思之中,柳子夜的手不覺地放松了秋千的繩索。等到她發覺身子重心不穩而張開眼睛時,她已經從秋千中滑開了,且被回蕩的力量往前拋擲出去。
  “小心!”一個男聲伴隨著柳子夜惊煌的叫聲響起。
  柳子夜因惊嚇而發冷的身子,并未如她預期地狠狠摔到地上,反倒是被摟進一個溫暖而厚實的胸怀裹。
  “謝……”柳子夜抬頭想向救命恩人道謝,但在看清來人后,語句卻梗在喉中。
  “你沒事吧?”韋仞霄溫柔的問。而在望見柳子夜臉孔的剎那,他惊艷地呆佇在原地。家中怎會有如此韶秀過人,如此飄逸出塵,如此嫣然動人的女子!
  察覺到韋仞霄熾熱的注視,柳于夜有些手足無措。她伸手想推開韋仞霄的擁抱,但韋仞霄卻文風不動,因此她只能滿臉暈紅地被困在他怀中“韋爺,放開我。”
  “你知道我是誰?”韋仞霄知道他的舉動唐突了佳人,可是這名女子水盈的眸,挺秀的鼻,瑩澈的雪肌,讓他無法移開視線。“你呢?你又是誰?是從天而降的仙子嗎?”
  他不認得她了!柳子夜有些受到傷害。她怎會奢望他記得自己呢?她不過是個奴婢罷了。“我是韋家的下人。韋爺,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韋仞霄十分不愿地松開了手,雙眼仍緊盯著她,“告訴我你的名字。”
  為了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失望,柳子夜不愿告之韋仞霄她的名字,她轉身想飛奔离去。
  “別走。”韋仞霄一跨步止住了柳子夜,再度圈她入怀。“為什為逃?”
  “我是仆、你是主,我們身分不同。”柳子夜低著頭,不愿看他。
  “看著我。”抬起柳子夜的下頷,韋仞霄被她嬌美的容顏所撼動,但對柳子夜那悲傷而堅定的眼神,他卻感到有些熟悉。他沖口說道:“我見過你。”
  “是嗎?在何時,何地?”柳子夜清亮的眸子直盯著韋仞霄。
  她和韋仞霄之間的差距有如天地一般遙遠,而現實早已教會她對于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就不要去想,否則只是讓自己更添愁滋味。所以,即使他在后天看到表演后,就會知道她的名字,但今天,她不打算告訴他她是誰,就讓她保有這几天的神秘吧!畢竟后天韋仞霄就會知道她是個地位低下的奴婢!
  “我……”韋仞霄一時間無法回答,但他肯定地告訴柳子夜,“我會想起來的。”
  “想起來又如何呢?”柳子夜幽幽地說道,趁著韋仞霄發愣之際,推開了他,快步向前跑去。
   
         ☆        ☆        ☆
   
  韋仞霄坐在書房中,心緒仍沉浸在前天那個女子所帶給他的撼動中。多么輕靈的女子啊!看她的模樣大概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應是已有了婚配吧?一般女子大約在十五歲就出嫁了,像她這种清雅如白蓮的女子,怎可能尚未許人呢!
  憶起那女子閃亮中帶有哀愁的眼,韋仞霄确定自己曾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她是誰呢?她自稱是韋家的下人——下人?韋仞霄腦中靈光乍現,她就是几年前賣身葬父的那個小女孩!
  對于終于想起她是誰,韋仞霄有些興奮,可是隨即又皺起了眉。他在做什么?她是誰及是否已成婚對他來說都是沒有關系的事啊!他已有了妻室,而他對于娶妾這事向來都抱持著反對的態度,因為這對妻子也是一种傷害。
  “相公,我可以進來嗎?”門外細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請進。”
  韋仞霄看著自己的妻——鄭玉,踏著細碎的步伐推門進來。她單薄的身子彷若會被風吹倒,合宜文靜的舉動是一切女德的典范。但成婚以來,韋仞霄總覺得和妻子間仿佛少了些什么,也許就是那股撼動人心的感覺吧!
  “這是人參茶。”鄭玉小心翼翼地將瓷林放置在韋仞霄的桌上。“今天是娘的壽誕,相公為何悶悶不樂?”
  “沒事的,娘子多疑了。”韋仞霄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他能告訴妻子自己的心思嗎?她已經夠忍讓了。
  鄭玉進門后,雖然因她的家族門第而受娘所重視,可是成婚兩年,卻始終沒有怀孕,這使得娘十分地不高興。后來,娘說好說歹地并加上了眼淚攻勢,逼他又娶了遠房表妹——花沁雪回來。
  沒想到花沁雪的驕蹤無禮,反倒更突顯了鄭玉的良好教養。因為自花沁雪過門后,鄭玉對她极其容忍照顧,態度真誠得連娘都直夸官門之女果然气度不凡。想到妻子的善良,韋仞霄真誠地問道:“你的風寒好些了嗎?”
  “好多了。”鄭玉因丈夫的關心而喜形于色,隨即又想到什么似的皺了下眉頭,“沁雪自從流產后,身子骨就大不如前,我想再找大夫來看看。”
  提到花沁雪,韋仞霄無奈地歎了口气,“也許我命中注定沒有子嗣吧!”
  沁雪去年怀孕還不滿五個月,就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孩子就這么沒了。她堅持是有人推她,她才掉下的,可是當時她的身邊又沒有旁人,因此大伙只當沁雪是傷心過度而起幻想罷了。只是自此之后,沁雪就再也沒有怀孕。
  “都是我的錯!若是我能夠生育,又或者我能顧好沁雪,相公就不會有這樣的遺憾了。”鄭玉自責地看著夫婿,浩然欲泣。
  “別說了,能娶妻如你,我已經很高興了。走吧,娘的壽宴快開始了,我們得先去迎賓客。”
   
         ☆        ☆        ☆
   
  由于韋家在商場及官場上的名聲響亮,不少人想攀附關系,拜壽的人群將韋府大廳擠得水泄不通,各項珍奇賀禮更是堆得半天高。
  韋仞霄一直忙著和前來視壽的賀客寒暄,根本沒有空再去想那名注定与自己無緣的女子。直到所有客人都用完了晚膳,准備觀看舞劇表演時,韋仞霄才有空喘口气。
  “相公,你跑哪去了?”花沁雪不滿地在韋仞雪耳旁抱怨道。
  她向來自負美貌,而她也的确十分喜歡丈夫的英俊偉杰。可是丈夫對待她的態度,就和對待那個貌不惊人的鄭玉一同,甚至還對鄭玉多了一份耐心,這是她一直气不過的。看著長相艷美的花沁雪,韋仞霄微微地動了下嘴角,“我忙著招呼客人。﹂
  “你好久沒到我那里去了。”花沁雪側著身子黏著韋仞霄。
  “沁雪,大庭廣眾下注意你的禮儀。”韋仞霄揮開了她,“娘過來了,去扶娘。”
  穿著一身紅色錦衣,顯得富貴气十足的韋老夫人,在鄭玉的陪伴下走了過來。
  “娘,你累了吧?喝荼。”花沁雪之所以得韋老夫人喜愛,除了她是韋家的遠房親戚外,更因為花沁雪對老夫人說話時,嘴巴總像含了糖蜜似的討人歡喜。而且雖然花沁雪的孩子流掉了,可是曾怀過孕代表她是能生育的,不像鄭玉,一點動靜都不曾有過。
  “不累。來,坐娘旁邊。”韋老夫人技著花沁雪坐了下來。
  看若仍站在一旁的鄭玉,韋仞霄伸手招呼她坐到自己身邊,這個舉動讓花沁雪气得臉頰通紅。
  對于儿子的行為,韋老夫人不置一詞。她知道鄭玉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媳婦,所有的婦德都兼備,而且又不像沁雪那樣驕縱。可是她太安靜,太不會說好听話了,不能陪老人家解開。所幸儿子還算体貼,知道多照顧鄭玉。
  “娘,你看——”花沁雪正打算抱怨韋仞霄對自己的冷淡,卻被韋老夫人打斷了話。
  “沁雪,別說了,表演開始了。”
  此時,自大廳的門口走人一個身穿鮮艷綠色羅衫的女子,揚聲唱出五言歌謠‘梡沙女’。
  南陌春風早,
  東都去日斜;
  千花開端錦,
  香扑美人車。
  韋仞霄心不在焉地听著演唱及簡管事的介紹。忽然,他的腦中浮出一個想法——韋家的男朴一向是穿著布衣衫子,而女仆則身著小袖高腰長裙。但前天看到的那個女子,雖也是穿著高腰長裙,她的袖子卻是寬大的。而現今穿著寬袖衣衫的女子,通常是部曲中人。那女子可是韋家部曲中的人?韋仞霄心跳稍稍的加快。
  簡管事用著十分自豪的口吻說道:“各位賓客都知道韋家的部曲向來十分出色,接下來就請大家欣賞近來十分盛行的‘踏謠娘’。”
  話音方落,柳子夜以抽遮面,自門口緩緩地走入大廳。而當柳子夜放下衣袖,輕步曼歌時,大廳中發出了不少的惊呼聲,包括韋仞霄在內。
  “韋家部曲果真名不虛傳,這女子之姿色實屬少見啊!”
  “去叫管事過來,我要問清楚那女子的名字。”
  在眾賀客此起彼落的贊歎聲中,韋仞霄僵直背、傾身向前,無視于妻子詢問的眼光。是她!是那個女子!韋仞霄目不轉睛地盯著在大廳中起舞的纖纖身影。
  柳子夜從一人門就不敢抬頭,因為她知道韋仞霄必定坐在主位之上。她木然地依著平素的練習,把該說的話,該表演的動作呈現出來,覺得自己像個傀儡似地在大家面前動作。她是真的不适合在眾目睽睽之下演出嗎?或者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韋仞霄?還是由于韋仞霄兩天來未曾找過她,使她有些莫名的怨慰呢?
  在掌聲中,柳子夜跳完了第一幕。而第二幕扮演她丈夫的男子一出場,即引出了笑聲,因為他故作酒醉而跌了一跤。這名男子一走到柳子夜身邊,即与她開始吵鬧,接著做出毆斗之狀。
  就在扮演丈夫的男子假意舉起拳頭,柳子夜也隨劇情而縮緊成一團時,韋仞霄緊張地握緊了手中的杯子。直到鄭玉取走了他手中几欲碎裂的酒杯,韋仞霄才有些心虛地看了妻子一眼。
  表演完畢,柳子夜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簡管事一瞼為難地走到韋仞霄身旁,開口道:“韋爺,李大爺、崔大爺,還有劉大人他們想……”
  “直說無妨。”韋仞霄簡單地回答,心緒已隨柳子夜的离去而有些渙散。
  “他們想幫柳子夜贖身。柳子夜就是方才跳‘踏謠娘’的那名女子。”
  “什么?!”韋仞霄大吼出心中的不悅,沒有人能帶走她!他才剛知道她的名字柳子夜,他不想放她走!他咬牙切齒地說:“不許!”
  “可是,以前的枚蓉、白玉云,都是被贖走的啊!”簡管事不明就里的說道。主人對這些部曲中姑娘的來去向來不在乎,怎么今天……
  “我說不許就是不許!柳子夜不許被任何人贖走!知道嗎?”口气強硬地說完后,韋仞霄离席而去,留下不知所措的簡管事及若有所思的鄭玉。
   
         ☆        ☆        ☆
   
  离開了大廳,韋仞霄找了個部曲中的姑娘,問到了柳子夜的住處。他沒有多加考慮,就逕自前往專讓部曲的人居住的樓院。輕敲兩聲,韋仞霄格門走了進去,迎接他的是滿室的愕然。
  “韋爺,有事嗎?”正和部曲姑娘們聊天的簡大嬸有些惶恐地看著一向溫和,現下卻沉著一張臉的韋仞霄。
  韋仞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目光梭巡著室內,看到了正努力把自己縮在陰暗角落中的柳子夜。他不顧禮節地走了過去,拉著惊慌失措的柳子夜往外走。
  被韋仞霄拉著的柳子夜,出門即想擺脫他的鉗制,“你放開我。”
  韋仞霄絲毫沒有理會她的呼叫,反而加快了腳步,技著她穿過園林中的小橋,直到松園才放松了手勁。
  “你想做什么?”柳子夜警戒地看著韋仞霄异常鐵青的臉孔,她惹他生气了嗎?她不過是沒告訴他她的名字而已,這應該不會引起他這么大的怒气吧?而若不是這個原因,她實在想不出韋仞霄有任何理由生气。
  “劉大人、李爺、崔爺,這些人都想贖你回去。”韋仞霄緊盯著柳子夜的臉。
  柳子夜被這個消息震得往后退了兩步。該來的還是來了!只是她沒想到會來得這度快。
  “高興得說不出話嗎?”韋仞霄走近柳子夜,想看清她在陰影中的臉。
  “你要把我……”
  “你不想被他們贖回去嗎?”
  終于,韋仞霄看清柳子夜的小臉上盡是恐懼与惊煌。他心頭一緊,發覺自己是多么不可理喻,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在發什么脾气,而他實在是因為著急啊!他不愿在好不容易盼到了她的綜影后,又立止刻失去了她雖然對于不普得到過的東西,他根本沒有資格說失去。
  歎了口气,韋仞霄放輕了聲量說道:“告訴我,你想不想被他們贖回去?”
  柳子夜一逕地搖頭,搖得一頭青絲都散到臉上,淚珠也開始在眼眶凝聚。她不要被那些人帶走,她不要過那种依恃美色而活的日子,她想留在韋家。
  “為什么不?他們都是有錢有勢的人。”韋仞霄伸手為柳子夜撥開臉上的亂發,動作柔和得讓她眼中的淚水悄悄滑落。情不自禁地,他捧起了柳子夜的臉,吻去了她的淚珠。
  “不可以!”她惊煌地推開了韋仞霄,“我不是那种隨便的女人!”
  “我從來不曾把你當成隨便的女人。”韋仞霄拉過柳子夜的手“自從前天在這儿看到你后,我就彷若失了魂一般。我想要你。”
  輕輕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神色哀絕的望著地,“你想要我?那你跟那些想續我回去的人又有什么不同?讓我走吧!你已有了兩位夫人,還不夠嗎?”
  韋仞霄沉默了一會,目光直勾勾的鎖住柳子夜清澈幽澄的眼,“她們不是你,不是讓我心神牽系的女子。”
  柳子夜用力咬著下唇,對于韋仞霄的告白,她承認自己十分的心動,而這种感覺是她未曾從陳明身上感受到的。以往陳明也曾望著她的眼、拉著她的手,卻不曾讓她心亂如麻。可是,她又能對韋仞霄抱著何种希望?她連和陳明這個良民成婚都已是不可能,更何況韋仞霄是個官員,且又已有了妻妾。
  “我知道我沒資格告訴你這些,可是我不要你被別人帶走。”韋仞霄轉過身去不再看她,“你走吧!就當今天的事沒發生過。如果你不想被那些人贖回去,我不會答應他們的。”
  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沉寂,過了良久,一雙冰冷的手遲疑地握住了韋仞霄,“我雖無夫,但君卻已有婦。更何況我是賤民,而你是一名高高在上的官員。我走了,別回頭,我們注定是無緣的。”
  柳子夜快步向前走去,腳步未曾停緩,怕自己的決心在下一刻就會崩潰。既然注定沒有結果,那就假裝一切不普發生過吧!也許這樣會少些心痛。
  “留下。”韋仞霄自柳子夜的背后擁住了她,緊得仿佛欲將兩人黏含在一起。
  柳子夜閉上了眼,要自己千万不可在這時候軟化,可是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滑落。她不想讓韋仞霄知道自己又流了淚,可是顫抖的肩頭卻顯示了她正在哭泣的事實。將柳子夜的身子板轉過來,韋仞霄看到她滿臉的淚痕,覺得心頭被狠狠地敲擊了一下。這种又愛又怜的感受,是他未曾体會過的。
  望著韋仞霄那焦急又心疼的慌張表情,柳子夜不由得落下了更多的淚。她終于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求的情感,卻無法擁有它,擁有這個男人……
  自柳子夜的眼中,韋仞霄看到了強烈的哀傷。他再無法克制,埋自吻住了她,用語言之外的方式表達對她的在乎。柳子夜完全沉醉在韋仞霄溫柔的擁吻中,不知不覺地,她的雙手環上了韋仞霄的頸子,任他狂放的舌在她的口中恣意地放縱,任那火焰般的熱情燒灼她的全身。
  不舍地放開柳子夜的唇,韋仞霄雙唇移至她的耳畔,輕輕地吻著她,以平息心中的激情。沒料到柳子夜卻喘著气,雙手輕推開他,帶著笑意地說:“好痒!”
  “原來你怕痒。”韋仞言伸手輕触她修長滑細的頸間,直到柳子夜笑得身子不斷顫動。
  “你笑起來真美!”盯著柳子夜如花般的笑顏,韋仞霄停下了手,呆望著她。“你應該常笑。”
  听到韋仞霄的話,柳子夜卻蹙起了眉,“生活對我而言,常是悲多于苦的。”想到現在的歡樂不過是曇花一現,韋仞霄終究不是她的歸屬,她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
  “我們……”韋仞霄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么來安撫柳子夜。他喜愛柳子夜,可是他無法擁有她,因為他無法對一向容忍的鄭玉說出自己想迎娶柳子夜的愿望,那對鄭玉來說也是一种折磨啊!
  “別說了,我知道你的心。大夫人是那么体貼善良的妻子,你怎么能夠再娶一個人來傷她呢?”柳子夜將頭埋在韋仞霄的怀中,想為自己多留下一些回憶,“別再來找我。就當今晚這一切是場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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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拉記 || http://library.yaare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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