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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气愈來愈冷,就連身處台灣南部也感受得到秋雨過后,那股彌漫在空气里,快收斂不住的涼寒气息。
  我從圖書館里抱了一堆書出來,這陣子得赶好几份報告。
  我不是拖拖拉拉的人,對于該做的事情,我總是習慣事先就准備好,以免事到臨頭才悔不當初。
  才出了圖書館大門,迎面而來的冷風便繪我來了個下馬威。我肩一縮,更助長了它的威風。唉!姑息養奸。
  這時錯身而過的那人喚住我,令我蹙起了眉頭,不禁大歎時運不濟。
  是魏才子。
  “秋涼,几天不見就不認得我啦。”他走了過來,很好心地主動分擔我手上的書籍。
  我才覺得奇怪,怎么几天不見,他就那么熱絡起來?我們其實并不熟。“學長。”我應酬式地招呼了聲。
  “那天晚上你怎不來?”
  導人正題了,我就知道他會問這件事。
  “禮拜六?晚上我得兼家教。”
  他听了笑笑,沒再說什么,默默地陪我走了好一段路。
  我過意不去,不好意思教人家一路當我的挑夫,到了文學院,我開口說:“學長,你忙自己的事吧,書我自己拿就行了。”
  誰知他似乎不急著把書還我,將書拿到一邊。“27天晚上同樣的時間、地點,我會溫一壺熱酒等你。”說完,才將書放回我手上。
  “不行,晚上我有事。”這种不容人拒絕的邀請太不尊重當事人,我對此頗為反感,更何況我得赶報告。
  他溫柔地笑了笑,聳聳肩問:“要兼家教?”
  “不是。”不知怎的,我覺得他的笑容很像一個人。我舉了舉手上的書,解釋道:“赶報告。”
  他聞言又笑了笑——事實上他那抹笑容一直接在唇邊未逝去過。他走過來撥了撥我的頭發,我下意識地站開一步。
  “不成理由,今晚湖畔見。”說完,他便走進文學院里。
  “喂!”怎么就這樣跑掉了呢?我可沒答應哦!
  夜里,我忙著整理資料,根本忘了這檔事。
  后來听說魏才子因為在湖畔待了一整個晚上,結果傷風病倒了好几天。當我從李明玉口中听到這消息時才猛然想起,頓時罪惡感油然而生。
  我暗地里罵魏品軒是一個呆子,不懂得見机行事。
  我不信他沒瞧出我的拒意,他只是在賭,賭我赴約的可能性有多大,可借他不知我說一沒有二的原則,我不去就是不去了,等到天亮也沒用,真不曉得他這個才子之名是怎么來的?
  “看來魏品軒這回是真動了凡心。”李明玉在我耳畔嚷嚷。笑話,什么叫動了凡心?他是天上的仙人不成?
  “秋涼,你不知魏才子在系上可是炙手可熱得很呢!上從大四,下至大一,不知道有多人哈他哈得要死,就連別系的都迷他迷得要命,好多人來修系上的課都是為了見他一面呢!”李明玉超夸張地形容魏才子受女孩子歡迎的程度。三人成虎,不是沒有道理。
  關于她的話,我只打算取信百分之五。“果真如此,怎么你這回就‘免疫’?”
  “誰說我打了‘預防針’?不過是考慮到對手太多,而且人家又看不上我。”李明玉悻悻然道。
  能听得懂我說的“暗語”,且對答如流的人實在不多。李明玉居然是其中一個。
  “秋涼,你想誰會讓魏才子心甘情愿在冷冬里待上一個晚上。”李明玉湊過來問我。
  我微微怔楞,沉默了會儿才緩緩道:“我。”
  “你?”李明玉不信地叫道。
  “對呀,前些日子,你不也說魏才子對我有好感?”
  “是沒錯,可是你——如此看來倒還真有几分可能性,不過你老是說一些不正經的笑話。”
  這話太傷人心了。我不正經?到底是誰在說笑話?真是欲加之罪,教我百口莫辯。我說謊話沒人信也就算了,怎么我說真話也教人當成了玩笑話?
  這個世界真奇怪!
         ※        ※         ※
  “這個世界真奇怪對不對?”我抱起“希望”問道。望著它骨碌碌的大眼,不覺笑了出聲。
  希望,是我三天前撿來的小狗。
  那天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東西,回公寓的路上,它一直跟在我腳邊,赶也赶不走,我一快跑,它也拼命地緊追著我不放。天很冷,我沒力气跟它玩官兵捉強盜的游戲,可是它似乎賴定了我,我總不能一路讓它跟到公寓里。
  我不是一個很有愛心的人,真的,尤其它身上髒兮兮的,我才不可能收留它。就算是,它看起來才出生沒多久。
  但是我還是被這家伙所打動。
  “我告訴你喲!我可是很愛干淨的,要是你不遵守我屋里的規矩,可別怪我心狠手辣。”我心軟了,可我仍事先和它約法三章。
  也不知它听懂了沒,在我說完后,它竟也叫了几聲。
  于是我又折回商店買了殺虫洗毛劑,一回公寓就馬上幫它洗干淨。
  這狗仔倒很識相地不吵我,讓我專專心心地赶報告,只有餓時才會跑到我腳邊磨磨踏蹭。
  三天里,我們似乎建立起共識与默契。
  今天下午,趁我沒課,才帶它去獸醫院打預防針。
  多一張嘴吃飯,我得省一點。
  “希望”算是長毛狗,耳朵尖尖的,看起來很像一只小狐狸,毛色并不純,棕色、黑色、白色都有,不過以棕色居多,棕色里還帶著一點點亮金光彩。
  我怕冷,一到冬天,手就冰冷得像要凍住血管里的血液。
  春暖說我是冷血動物,就是為了這原因。
  剛巧,平白多了一個小暖爐,免插電的。
  我放下“希望”,在碗里倒了些狗食,拍拍它的頭。“我要出門嘍!好好看家,不准亂咬東西。”見“希望”叫了兩聲,我又拍了拍它的頭。“乖狗狗。”很慶幸我撿回來的是只聰明的狗。
  六點半了,我收好東西,將鑰匙放進口袋里才出門。
  我去赴魏才子的約。
  昨天不小心又遇見他,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堅持。
  “你失約了。”他說。
  天知道我何時答應過他了?
  我仔細觀察他的面色,小心地問:“你病好了嗎?”
  他徽微一笑,沒有答話,只說:“明晚我仍會溫一壺酒等你。”
  我怕我若不去,他又要再來個不見不散,那我的罪過可深了。
  唉!就去這么一次吧!不然我實在是難以心安。
         ※        ※         ※
  到湖畔時已經快七點了,我遠遠地瞧見觀柳亭內,人影起起落落。
  走得愈是接近,腳步便也愈遲緩。
  “秋涼,你果然來了!”魏才子眼尖地看到我,跑了過來,語帶興奮地握住我的手。
  “不來行嗎?”我有點無奈地說道。
  他露出招牌笑容,緊捉著我的手,牽著我往觀柳亭走。
  我皺眉道:“你不必抓這么緊,我又不會溜走。”
  他仍只是笑,笑得春風得意,依舊不放開我。他的手很溫暖,我冷得很,貪戀他掌心的熱度,便由他握著我冰冷的手,不再置喙。
  未到亭內,就听見里頭一陣騷動,不知是為了何故?及至走近,才听清楚也看清楚。
  亭內大概有六、七個人,有男有女。
  “青蓮,你真把她請來了!”一個高個頭的人說。
  “可不是。”魏品軒帶我走進亭內,笑吟吟地說。
  “她就是今年的詩魁,杜秋涼。”
  亭內的人都圍了過來,一個女孩熱誠地拉住我的手,笑說:“當年劉備三顧茅蘆才請動臥龍諸葛,今日歷史重演,換咱們魏才子三請秋涼。”
  她一個打趣的比方惹得大家都笑了,只有我覺得有點困窘。
  “漱玉。”魏品軒輕喝,大伙才止住了笑。
  “對不起,開開玩笑嘛!秋涼,你別生气。”那名喚漱玉的女孩俏皮地吐吐粉舌,又熱情地招呼著我。
  “沒關系。”我微微笑道。
  另一名青年站了出來,握了握我的手。“你好,我是‘北辰詩社’的社長,他們都叫我子建,很高興你能來,原本我們大伙都在猜你會不會來呢!看來這場賭注只有青蓮贏了。”
  “賭注?”我問。
  “對呀!我們在賭青蓮能不能順利把你帶來,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有辦法。”一名詩社的成員搶白道,他也握了握我的手,自我介紹:“你好,我是老五,別號浩然。”
  原來是因為一場賭注,莫怪他如此堅持,不知怎的,我有松了口气的感覺。
  這群青年詩人,每個人都握了握我的手,并且大方地自我介紹。
  詩社成員有八人,他們自稱“北辰八怪”。子建是龍頭老大,排行第一;魏才子號青蓮,排行第二,另外依序是:摩詰、香山、浩然、若虛;漱玉是社里唯一的女詩人,排行第七,最后一位則是東篱。
  他們不定時在湖畔聚會,除之又換作品外,有時也即興比賽,很像紅樓夢大觀園內的才子才女,爭放著耀眼的鋒芒。
  很難想像,現今社會中還有這么風雅的一群。
  魏才子遞了杯水狀的東西給我。溫溫的,是酒?
  “說好了我會溫一壺酒等你來。”他輕聲笑道。
  “什么酒?我不太敢喝。”
  我們圍成一圈坐著,中間擺了一盆爐火。
  “是桂花釀,嘗嘗看,甜甜的,沒什么酒味。”他說。
  我嗅了嗅,聞到一股濃濃的酒香,遲疑了會儿才一飲而盡。真的很好喝,溫熱的液体穿過喉間直燒胃部,整個身体霎時溫暖了點。
  “怎么樣,味道還可以吧?”魏才子笑著問我。
  我點點頭,他接過我的杯子又幫我倒一杯。
  “謝謝。”我說。
  漱玉突然靠了過來,指著我的臉頰道:“哇!大家看,秋涼的臉好紅,秋涼的酒量一定很差勁。”她又提議說:“這樣吧;我們來行酒令,接不出來的人罰酒。”
  她的提議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同意。
  我在他們蓄意的刁難下罰了不少酒,幸虧酒是溫過的,我才得以只落得薄醺,不然,怕要醉死在湖上,成為第二個撈月醉鬼了。
  漁唱起三更,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        ※         ※
  “秋涼,這么晚了,自已一個人回去真的沒問題嗎?”王彬站在家門口道。“你就留下明早再走嘛!反正我家還有好几間空房間。”
  “不了。”我看了著手表,都十一點多了,還真有點晚,總算我這學生還有一點良心,會擔心起我的安危來。“你不常說我是安全型的?倒貼人家都不要?”
  他聳聳肩說:“沒法子,總得做做樣,客套一下,省得里面那兩尊大人說我沒教養。”
  哼!我就知道。
  “安啦!我既沒財又沒色,不會有笨蛋來招惹我。”
  “我也是這樣跟他們說的,可他們就不信——好啦!你快回去,免得我爸媽又在一旁絮絮叨叨。”王彬將我推到門外,當著我的面關上門。
  “拜拜嘍!晚安。”他朝我做了一個鬼臉,一派自若地走回屋內。
  “王八蛋!”太不尊重老師了,這小鬼。
  今晚王家男女主人意外地提早歸家,輔導課程結束后,留了我談天閒話。
  我不好意思离開,便耽擱了一些時間,還是我發現時候不早了,暗示了离意,他們才放我回家。
  其實我們的聊天,大部分時候我只扮演听眾,听他們事業上的、人際上的种种,多是牢騷話和苦水,我也不便搭腔,畢竟我們的生活方式与背景差异太大。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不像植物一般有落地生根的宿命觀。植物一旦熟悉、适應了自己生長的環境,世世代代便活在那個范圍里,從沒听過熱帶雨林的樹木移到沙漠地區尚仍生存的。
  可是人不一樣,當人身處某一環境久了,便覺生厭,幻想著另一個未适應過的環境或許會比現在更好,可是真要舍棄原有的,他偏又心生不舍,于是他便緊握著所擁有的,一邊抱怨,一邊覬覦著所沒有的。
  原本王家夫妻倆要留我過夜,怕我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可是我總覺得叨扰人家便是欠一分人情;這世間,金錢債好還,人情債難償,想想還是算了。
  王太太見我不愿住下,又請王先生送我,我連忙婉拒,主要是我騎車上課,真要請人送我也麻煩,反正我獨來獨往慣了;更何況從王家到我租賃公寓的這段路,我都不知已走過几回了,相信安全無虞,又何必勞煩別人呢?
  說來說去,要怪今日治安惡化之嚴重,讓人晚上走在路上都惶惶不安。
  人本來就是一种生性多疑的動物,要建立彼此的信任已非易事,再加上諸多環境的影響,如何能不疏离?
  若果真那么衰遇到歹徒,也只能算是命吧!一想到這,就有點后悔當初為什么沒報名跆拳道研習營,价格不貴又可習得防身之技,挺划算的。
  嘿咻!再一條街就到家了,本來被王氏一家人弄得提心吊膽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了。
  可是,那輛從剛剛就跟在我身后的汽車……媽呀!
  不會這么倒楣吧!我杜秋涼沒錢財、沒臉蛋的——可能只是剛好順路的車輛吧?
  過了一個叉路,我偷瞄了身后一眼,整顆心髒感覺都要跳出來了,那輛車仍然如影隨形地跟在我身后十公尺內,而且是愈來愈近。
  天啊!我發了瘋似地拼命踩動腳踏車,上帝、佛祖……管神什么,千万保佑我別真遇上歹徒——
  就算是命,我也要抗爭到底——
  “啊——”我沒注意到凹凸不平的路面,一個閃避不及,車子騎進坑洞里。我惊叫一聲,連人帶車摔倒在路面上。
  “該死的!”我低咒一聲,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那輛車在我前方五公尺停了下來,車門急急地打開,步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
  恐懼如鬼魁般攫住我的心,我惊慌得想惊叫,卻發現我的喉嚨好像被什么東西卡住,怎么都喊不出來——
  “杜秋——”
  那人急急地朝我走來,熟悉的叫喚讓我看清了他的臉龐,我要時一楞。
  “你還好嗎?有沒有怎么樣?”他蹲了下來著急地問。
  “大混蛋,你嚇死我了!”我朝著他大喊。扑進他怀里,眼淚早巳控制不住地流了滿面。我緊緊地抱住他,失態地放聲大哭,哭到聲嘶力竭,才無力靠在他怀里,斷斷續續地抽泣,任他溫暖的大掌輕拍我的背脊安撫著。
  “你知不知道你嚇死我了!”我便在他怀中,泄憤式地抓著他的絲襯衫抹臉。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嚇著你,對不起。”
  他溫柔而低沉的嗓音由上而下地買入我耳中,听來酥痒痒的。
  “好了,別再哭了,再哭下去聲音都啞了。”他笨拙地就著衣袖輕輕拭去我臉上的余淚。
  平靜下來的我本想來個興師問罪,可是他已道了歉,我也不好再計較,改而問道:“你沒事跟在我身后干嘛?”害我還以為真的流年不利,遇上了不長眼睛的歹人。
  他吶吶地笑了笑,說:“我去找你,見你還沒回來,我不放心便開車出來找你,沒想到才沒多久,就看到你,本想跟著你到家才叫你,不料,你的膽量跟你形容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听到末句,我把所有的疑問全順延。“什么嘛!明明是你不對還怪我膽小!”我杜秋涼活了十八個年頭,還是第一回被冠上這個形容詞。沈恕堯太可惡了!
  “好、好、好,是我不對。”他退讓地說。
  “明明就是你的錯。”我得寸進尺。
  “我還宁愿你像剛剛那樣哭倒在我怀里。”
  他擺出一副“我欺負他”的表情,看得我手痒,很想揍他一下。
  “我怎么樣關你屁事!”我推開他,想站起來。
  “噢!”我低叫一聲,又坐回路面。
  “怎么了?是不是受傷了?”他緊張兮兮地問。
  我皺了皺眉,試著移動左腳——痛呀!
  他看了看我的腿,也蹙起了眉。“八成是扭到了。”他二話不說便抱起我,走向他的車。
  “我的腳踏車怎么辦?”我急說道,顧不得膝上怪异的刺痛感。
  “別擔心,我來處理。”他的話仿佛一顆定心劑,有效地安撫了我不安的情緒。將我抱進車前座,他打開后車廂,抬起腳踏車就往里面放。車廂大小,車廂蓋合不上,本來帥帥的一輛黑色富豪因此變得很滑稽。
  他坐進駕駛座,我搗住欲笑的嘴。他看了我一眼,我赶緊偏過頭,不讓他瞧見。怕他送我去醫院,我連忙道:“送我回家,家里有急救箱。”有了上回受傷的經驗,我索性自個儿添購急救用品。
  “你的腳是扭傷。”
  “應該沒嚴重到得上醫院的程度。”我忍住痛,盡量不讓眉心蹙起。
  我見他低頭瞧了我的腳一眼,車轉了一個大彎,送我回小蝸居。
         ※        ※         ※
  “你這呆子!”天!恕堯的嗓門原來不比我小。
  一回到住處,打開了燈,在明亮燈光下,我的狼狽無所遁形地被一覽無遺。
  原來我不只左腳扭傷,就連手肘、兩膝、臉頰都有擦傷,尤以兩膝的擦傷最為触目惊心。
  牛仔褲被擦破了兩個洞,傷口周圍的布料与血漬混合,緊緊地貼在傷處,頭發散亂的我看起來就像個戰場上的逃兵。
  “沒關系,這樣一來急救箱就派得上用場啦!”怪了!受傷的人是我耶!我都沒吭一聲了,他凶什么凶?
  “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笑話!”
  我被他凶得有點莫名其妙,抱起我的狗。“希望,這個人好凶,我們把他赶出去好不好?”
  “希望”很識時務地汪了几聲,惹得我輕笑出聲,這一笑,仿佛十分的疼痛被減去了三分。
  “少說廢話!急救箱在哪里?”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發這么大火的沈恕堯。
  礙于他的淫威下,我瑟縮地指了指櫥柜。“那里,放在最上層。”
  他迅速地取出急救箱,奔到我面前。東看看,西瞧瞧,渾身是傷的我似乎造成了他的困扰。
  “把那只狗放下,小心細菌感染。”他說著,從浴室掏了一盆熱水。
  我乖乖地放下“希望”,它似乎也懾于沈恕堯,叫了一聲便自動地走回牆角的碎布籃——那是我替它准備的窩。我不許它占我的床位。
  他幫著我消毒臉頰、手肘的傷口,接下來便是膝上的傷了。那兩處傷口覆在褲子的布料纖維上,從干掉的血漬看來,不難想像破布已与我的血肉站在一塊,如果硬要拿開布料,一定很痛。
  沈恕堯動手卷起我右腳的褲管,我連忙按下他的手。“不要,會痛。”我得先招認,免得待會得承受皮肉撕裂的非人待遇。
  “我會盡量小心。”他拿開我的手,頓了頓,沾了水把傷口處的布料打濕,捉起一把剪刀,問我:“介不介意讓這件褲子換個新造型?”
  我猜他是要剪開褲管好清洗我膝上的傷口。“這個主意听起來似乎不錯。”我說著,迎向他的眼睜,突然想起我另一件膝間破了個洞的牛仔褲。
  “你真是個災星。”
  “你真是個災星。”
  呃?沒想到我們居然异口同聲,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停下剪裁的動作,抬頭看著我,眼中有著与我相同的惊异,而后,盈盈的笑意爬上了他彎彎的笑眼。
  “英雄所見略同。”他說,又低下頭。
  “錯!是英雌所見略同。”這一點,我們“所見”又不同了。
  他不作聲,只是不停地操控著剪刀裁去膝蓋以下的布料。
  也對,他好說歹說也是個教授級的老男人,犯不著自貶身分,為了一個字与我這后生晚輩爭吵不体,不過我想,就是我活到七老八十,也還會是現在這德性。俗語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如何能与江山相提并論?江山遞擅五千年,而人長壽者不過一、兩百載,本性未移就隔屁了,當然本性難移。
  “喂!痛死了,你輕一點。”我痛得差點掉淚,雖然布料已經泡了水,可是一番剝除下來還是很痛。
  “忍著點。”他小心翼翼地剝下整片布料。
  我一咬牙,轉了開臉,再轉過頭時,他已經清洗好我兩膝上的傷口。我看了眼,還好嘛!不似我想像的嚴重。
  “看看你的腳躁腫成什么樣子,還說不嚴重。”他指著我的腳踝說。
  我低頭往下看,首先注意的倒不是扭傷,而是我赤條條的小腿;嘿,一條長褲變成了馬褲,挺有趣的。
  “虧你還笑得出來!看你這樣子這几天要怎么走路?”
  我斂住笑。差點忘了最現實的問題,明天一早就有課,而且還是必修。這下子可麻煩了。
  “我不管,是你害我受傷的,你要負責。”杜秋涼,你几時成了這樣不講理的人?我低下頭,為我的失言道歉。“對不起。”
  他摸摸我的頭,微笑道:“沒關系,本來就是我的錯。”
  “其實……也不全然啦!”我變得好奇怪,是他讓我有了天塌下來有他接著的錯覺,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我對他產生了習慣性的依賴?
  我突然不敢問他今晚來找我的目的,只低垂著頭,看他技術高明地為我包扎傷處。
  “有冰塊嗎?”他抬頭問。
  我猛然一醒,身子微微一震。“啊!冰箱里有一點。”
  他聞言起身,將冰塊取出、打碎,用一條毛巾包裹著遞給我。“把這個放在腫起來的腳躁,扭傷二十四小時內,冰敷能減輕疼痛。”
  “沈教授連這也懂。”我照著他的話將冰毛巾貼在腳踝處。
  “小姐,這是常識。”他突然抬起我的下巴說道。
  我心一惊,連忙別開臉說:“哼!我當然知道。”
  “喂,別躲,我要幫你擦藥。”他扳回我的臉,先上食鹽水,感覺涼涼的。“幸好只是小擦傷,應該不會留下疤痕——女孩子最重要的是臉蛋……”他喃喃著,抹了一點藥膏在我臉上。
  我感覺他溫柔而有力的手指隔著藥膏在我臉上摩挲。“我們真的很像嗎?”話一開口,連我自己都感到惊訝。
  沈恕堯似乎也被我的問題嚇了一跳,原本撫触在我頰上的手触電般地收回。
  我收言不及,一樣無措的我,盯著他蠕動的雙唇欲啟——不!其實我并不想知道,我不要听!
  “不,你們一點都不像。”他哄孩子一般地摸摸我的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上面有我的電話,有事情就打電話給我。”
  “沒事情可以打嗎?”我開玩笑道,想化解空气中因為我方才的失言而造成的凝窒。
  “當然能。”
  他如此回答早在我意料中。
  我注意到名片上的頭銜。“你不是我們學校的教授嘛!怎么三番兩次在
  C大遇見你?”
  “詩宴那天,我代表我所屬的大學,觀摩貴校盛名遠傳的詩節,沒想到會見到那么有趣的一幕。”他气定神闊地說,似乎一點都不知道他的話有很強烈的揶揄。
  “想必閣下与本校的高階職員交情不錯。”不知怎的,他不在
  C大任教的事實,讓我有一种寬心的感覺。
  “當然不錯,因為明年我就要受邀到貴校擔任客座教授了。”
  “怎么會?”我不掩訝异地問。
  “怎么,不歡迎?”他不明就里。
  “對!我不歡迎。”我索性凶巴巴道。不曉得為什么,我就是不希望他到
  C大來,一千個、一万個不愿意。
  “那可糟糕了。”他說,我卻听不出他有任何遺憾的意味。“貴校學務長恰巧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且,我也很期待到貴校任教。”
  可是我……我一點都不期待,但,這又關我啥事了?
  唉!不理它了,菩提本無樹,何苦惹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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