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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九日,多云——保羅說,我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要我立刻到蘇黎世,被我拒絕。
  我現在還不能走,有個人需要我的幫助,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雖不相信她的說詞,但昨天還是帶了她到撞到她的那條路上。在那里找了半天,她失望而歸,看來是沒找到回家的路。
  她是個奇怪的女子……更奇怪的是,她的喜怒哀樂牽動了我……慶幸我警覺到了,現在還來得及煞車。
  C。J
  未來早早便醒來。
  經過數日休養,她腳傷已好得差不多。
  吃了早餐,她窩在沙發上,電視遙控器握在手里,頻頻更換頻道。
  來到二十世紀已經二十四天了,卻還沒有人來找她。
  這不是躲貓貓游戲,她也沒特意躲起來。不該這么久了還找不到她才是,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柴健從樓上房間下來,未來看見他。
  “你要出門?”
  柴健西裝外套持在手上。“去公司。”
  她沉吟片刻,下了決定。“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他納悶。
  “我整天困在這里像在蹲苦窯,不找點事做我會悶死。”她皺著眉。
  “可以看電視啊!”
  “我天天看,眼睛要瞎了。”她揉著眼。
  “那么看我買回來的DVD。”
  “沒興趣。”她搖頭。
  “那么看小說吧!時間很好打發的。”他又建議。
  未來又皺眉。
  “你總不能叫我從睜開眼看到閉上眼。”
  他跟著苦惱起來。
  “小姐,你很難伺候。”
  “我不喜歡你們這時代的休閒方式,搞不懂你們為什么可以活得這么無聊寂寞又空虛。”
  他歎口气。
  “我們這時代的休閒沒什么不好。看電視可以增長見聞,看電影可以消磨時間,看小說可以怡情養性;只有真正福气的人才能成天窩家里。你看我多苦命,每天早上出門,晚上才回來,累得半死。說真的,我真羡慕你。”
  未來一臉難以置信。
  “這樣的生活你居然甘之如飴?要在我那時代,我們絕對不會這樣。”
  柴健打斷她的話。“未來,你那個時代的問題我們暫且不論好嗎?”
  “可是——”柴健塞給她一疊鈔票和一張金卡。
  “去吧!叫李嫂陪你去外頭逛逛,想買什么盡管買,只要我付得起。”
  未來瞪著手上那疊花花綠綠的紙鈔。
  “柴健,你不能用錢打發我。”她抬起頭要和他理論“价值問題”,卻見他面色蒼白,不禁關心問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柴健避開她伸來的手,搖搖頭。
  “沒事,昨晚沒睡好,有點累。”
  未來盯著他看。他臉色真的不太好。
  “累了就別出去,回房再睡一會儿吧!”
  柴健搖頭。“一點點累就請假。如果我只是小職員,非得餓死了。”
  未來不同意。“累了不休息,只為了一點點錢拼死拼活,那才愚蠢!”
  他笑她。
  “听听這話,你簡直不食人間煙火。”他捏捏她臉頰。“未來,好好玩吧!這世上有很多有趣的事可做,只是你沒發現而已,讓自己開心點,嗯?”
  未來不悅地松開他的手。
  “你走吧!不必理我,我會拿著你的卡刷一堆爛帳讓你一個頭兩個大!”
  他低笑。“那你可得努力一點了,我正愁有錢沒時間花,加油加油!”
  她气結。“你放心!花錢這點小事還難不倒我!”
  他點頭。“叫李嫂陪你,你身上沒證件,遇到警察會有點麻煩。”
  他离開別墅,上班去了。
  未來嘟著嘴重新窩回沙發里,扭開電視机,伸手往小腹捏了一把,她皺起眉。再這樣好吃懶做下去,她遲早會變成一頭母豬;等回去之后,柴健會問她:未來,你去了哪里?怎么几天沒見,你就胖得我几乎認不得你了?
  這可不行!
  關掉電視,她跑回房間換了一套外出服。
  李嫂在樓上整理房間,未來交代了聲,說要出去。
  李嫂探出頭來。“方小姐,你等會儿,我陪你出去。”
  “不必了!你忙你的吧!我只是出去逛逛。”未來揮揮手。
  沒等李嫂奔下樓,她即刻走出門,沿路招了輛計程車前往市區。
  ***
  一早許多商家尚未營業,她先去看了場早場電影,片名叫“危机1999”,內容是敘述一個預言家預言地球將會在二十世紀末毀滅。
  她看得興致缺缺。地球有沒有毀滅,她這二十四世紀來的人會不曉得?
  兩小時過去,一些大型百貨公司已經開門。她走進一家百貨公司,一樓樓慢慢地逛起來。
  這一逛,漫無目的的也花了兩小時。
  柴健早讓李嫂替她准備了衣物,衣柜里還有好些衣服她穿都沒穿過。況且,她想她又不會在這里久留,何必浪費錢去買一些沒用的東西?她想著想著也就算了。沒真賭气亂花柴健的錢。
  离開了百貨公司,她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
  大熱天的,艷陽高照,一离開冷气房,陣陣熱气就迎面扑來。臭氧層在這個短視近利的時代被破坏得相當嚴重。累得之后的人類為此付出了許多代价。
  有整整一世紀,人們出門必須穿著防紫外線隔熱衣,以免被紫外線晒傷引起皮膚病變,那是一個很悲慘的年代。
  她慶幸她出生時,地球的重建工作已經完成得差不多,環境污染的問題也因為無污染宇宙能源的開發而獲得解決。不幸的是,她因為一場磁場异位的意外來到這個時代。
  面對這樣不堪的環境,她無力离開,盡管抱怨亦無人理會。
  這樣肮髒的城市怎能住人?她真是怀疑!等她回去后非得到醫院做全身深層淨化消毒不可!
  她沿街逛著,一串旋律滑過耳畔,她止住腳步。
  是一家唱片行。
  她豎起耳朵傾听,男歌手沙啞磁性的嗓音低低吟唱著“是什么樣的緣分讓你來到我身邊,這事不是常常有,常常出現,眷念你的笑,你的眉眼,你是天上的云彩,我要緊緊擁抱,不讓你消失不見,希望在很久很久的未來,還能對你說愛你,愛你,愛你……”
  未來覺得肉麻兮兮。不愧是濫情的年代、濫情的歌曲。听著听著,她跑去問柜台這首歇叫什么。
  一個工讀生在看店,他說:“這首歌叫‘熱戀中’,新人唱的,還不賴吧?”未來掏錢買下了這片CD,又繼續沿街閒晃。
  ***
  下午,她累了,想找個地方休息。
  她走進离她最近的一家coffeeshop,憑窗而坐,隨意點了一杯咖啡,便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人來人往。
  這是個擁擠的城市,一平方公尺有三個人,如此狹小的空間,予人強烈室息的感覺。她不禁深吸了一大口气。
  她在咖啡shop待了很久。入夜后,又轉至另一家酒吧。
  酒吧里燈光昏黃,她來到柜台前,要了一杯酒。
  酒保尚未將酒送來,身邊來了一個陌生男人。
  “小姐,一個人?”
  “是。”
  “覺得寂寞?”
  “有一點。”大有一种人在异鄉“非我族類”的感受。
  陌生男子說:“來這里的人大多是寂寞的,這里的熱鬧可以沖淡那种感覺……你能否了解,買醉的人想麻醉自己的心情。”
  酒保將她的酒送來,她舉起酒杯,喝了口。
  “不,我不了解。”
  過去她從未有過這种心情——寂寞,是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才出現。
  那男人舉杯跟她碰了碰,笑說:“我叫馬可,你呢?”
  “未來。”
  馬可吸了口。“敬你!”
  “敬我什么?”未來不懂。
  “敬美麗的未來。”
  未來笑了。“可不,總比現在好。”
  “現在不好嗎?”馬可微笑著說。
  “我看不出好在哪里。”她一樁樁細數。“你們這時代環境污染嚴重,有癌症又有愛滋病,意外死亡率高居不下,使用高污染石油能源,核能發電潛藏著輻射危机,垃圾問題無法解決,天天爆發抗爭。為了個人私利,戰爭一触即發,處處充滿著不可預知的危險:長期生活在這种環境中的人因為精神緊張而情緒失控,天天要看心理醫生,吃鎮定劑。這樣的生活,好在哪里?”
  馬可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未曾想過原來自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險惡的環境中。而未來說的卻再真實不過,這就是造成“寂寞”的原因?
  喝盡杯中殘酒,未來拿了鈔票付帳。她跳下高腳椅,离開酒吧。
  “這么早要走?”馬可留住她。
  “反正也是無聊。”未來聳肩。
  “你還會再來?”
  她揮手。“不必。”擺脫他,她轉身离開。
  不過又是個不值得記憶的地方,未來一點儿也不留戀。
  离開酒吧,她考慮著是否該回去,但,回去哪里呢?柴健的別墅?不,那里不是她該回去的地方,那里不是她的家。
  她仰頭尋找星星,污染的緣故,天上灰蒙蒙一片,看不見一絲星光。
  身后閃爍的霓虹燈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迷路了。迷失在這五顏六色的陌生城市中,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她蹲下身子,雙子交握胸前,難過地祈禱著:讓我回家、讓我回家……
  “未來,你讓我擔心死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關切的話語中飽含焦急。未來抬起頭,看見那張熟悉的臉龐,眼淚止不住嘩啦啦流。
  “柴健,你可來了……”她緊抱住他的腰,未干的淚淌進他為她敝開的溫暖怀抱里。
  他大手撫著她凌亂的秀發。
  “是,我來了!別哭了,我帶你回家!”
  未來哽咽,小臉埋在他胸前哭泣。
  或者安心,或者累的緣故,未來依偎在他怀里,放松地睡去。
  ***
  柴健回到別墅已是深夜。
  李嫂奔來開門。“先生,你回來了!方小姐她——”柴健示意她噤聲。“她睡著了,別吵她。”
  李嫂點點頭。
  他送未來回房,將她安置好后,柴健走出房間。
  李嫂拿了杯熱牛奶過來。
  “先生,你臉色很差,要不要請醫生過來一趟?”
  柴健接過牛奶喝了口。
  “不必忙,你也快去睡吧!我累了,休息一會就沒事了。”
  李嫂只得回房睡覺。
  柴健喝完牛奶,回到房里,沾了床就差點爬不起來。
  他睜著眼看著挂在牆上的月歷。
  十天?一個月?半年?他還剩多少時間?
  他勉強下床,打開了抽屜,取出一本青墨色封皮的日記本。
  過去二十六年來,他從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從遇見了未來那天起,他才開始想動筆。想留下什么,他不知道;也許是想證明自己曾經活過,曾經活過呵……
  那天,醫院的檢查報告出爐。他才真正意識到,原以為還有五十年的生命瞬間卻被濃縮成電光火閃的一剎那……
  他搖著筆杆為今天留下了几段文字——
  今天我回家,知道她出門尚未歸來時,我心里一緊,當心髒繼續跳動時,已不全是為了自己……這怎么會?
  我們認識不過數日……得快點送她回家才行,但她聲稱來自未來……
  ***
  未來睡到中午,她聞到食物的香味。
  她醒過來,有一种不知身在何處的不确定感。
  她爬下床,順著那股香味找到廚房。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在餐桌前坐下,她問:“莉莉三號呢?”送修了嗎?
  他腰間綁著一條圍裙,沒回過頭。
  “你醒了!快去洗澡,等你十分鐘吃飯。”
  “喔。”未來搔搔頭,回房間沐浴梳洗。
  她在浴缸里泡了二十分鐘,他來敲門。
  “未來,好了沒?都二十分鐘了。”
  未來應了聲,濕發包在毛巾里,披上浴袍走了出來,邊走邊系帶子。
  “莉莉三號呢?”
  “什么莉莉三號?”他把鍋里的咖哩汁淋在已盛好的白飯上。
  “我帶過來煮飯的机器人啊!”說著,她迫不及待用飯勺舀了飯送進嘴里。
  “未來,你還沒醒?”
  未來沒理會他,她的全副精神被眼前的美味咖哩飯吸引住。
  “好吃!還記得你抄給我的食譜嗎?我把它輸入莉莉的程式里,但做出來的總是不如你。嫁給你真好!真的!”緊接著她又吃了一大口。
  柴健對她自言自語兼胡思亂想的功力早已見怪不怪,他說:“李嫂一大早出門了,她家里有事,我放她一個禮拜的假,這几天你就委屈吃我弄的食物,不然就只得吃館子了。”
  未來吃得盤底見空。“你剛剛說什么?”
  他修長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這是多少?”
  “一只手。”
  他再伸出一只。“這樣呢?”
  “兩只手。”
  “很好。”他收回手,道:“李嫂請假一個禮拜。”
  未來三魂七魄漸漸歸位。她轉頭看了看四周,突然丟下手中湯匙奔回房間,不到三秒又奔到他面前,雙眼瞪著他。
  “我在哪里!?”
  “你在這里,我面前,距离我三寸。”
  “不是!我是問你,我在哪里!?”
  “我家里。”
  “哪里!?”
  “陽明山。”
  “陽明山是在哪里!?”
  他撐著肘看她。“未來,醒一醒。”
  未來泄气地低下頭。“我還沒回去?”
  柴健點頭。
  “坐下吧!再來一盤!”
  “也好。”她坐了下來,繼續吃飯,突然間有感而發:“聯想自欺,在技術上都有困難。”她不禁歎气。
  他看著她。“那么面對現實怎么樣?”
  “看來也只好如此了。你做的咖哩很好吃。”好得令她產生錯覺,以為她是回到家中吃到丈夫為她做的飯。
  “以前在蘇黎世念書時,常常自己煮東西吃。”
  提到“蘇黎世”這個耳熟的地名,未來道:“我去過那個地方。”
  “是嗎?”他抬起頭。
  未來點頭。“那里有一座私人圖書館,藏書十万冊以上,是柴家的。咦?跟你同姓同名!”
  難道說……
  柴健解決了她的疑惑。
  “那是我的產業之一,我很訝异你居然去過。”
  也許讓人去查查瑞士的出入境紀錄,能找到未來的相關資料。
  未來愣了半晌才醒過來。
  啊!原來是這么回事,她怎么沒想到……二十世紀的柴健——遺產的主人!
  世上有這么巧的事!這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她不甚确定地問:“你确定我們說的是同一座圖書館?”
  “應該是吧!蘇黎世的私人圖書館不多,那座圖書館許久前柴家買下了。我們柴家人一向愛書,至今大約也有上百年的歷史;現在已交給當地人代為管理,免費開放給世人閱讀。”
  “你決定把它留給某個人了?”
  他搖頭,淡淡地說:“我還沒決定要把它送給誰,也許會捐給蘇黎世大學。書要愈多人看才好,不然書本會很寂寞。”
  未來注意到他的神色,疑惑他怎會有种像要与世長辭的表情,他還這么年輕……
  驀地,她想到另一件要緊的事,未來臉色倏地發白。
  她對遺囑內容印象甚深,甚至能背誦其中內容,自然也不會忘記遺矚是在公元兩千年立下的……
  她總以為立遺矚的“柴健”是個老頭,万万沒想到會是眼前這么個年輕的男人。眼前的他与她丈夫柴健又有什么關連?他們長得這么相像,几乎是一模一樣,難道他們有血緣關系?
  “柴健,你今年貴庚?”
  他不疑有它,答道:“二十六。”
  “這么年輕!”她低呼。
  “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未來忙搖頭。“不!不!沒什么。”
  她總不能告訴他,她以為他或許將不久人世……她不該這么想的。
  也許這年頭的人有習慣趁年輕時為自己安排身后事務也說不定。立遺囑并不代表他不活了。這么一想,她心寬不少。
  “未來,你臉色极差。”他關心道。
  未來莞儿一笑。“我好得很,是天气的關系吧!”
  他拍拍她的手,笑著說:“開心點,未來有很多事我們無法預料,所以才要讓自己在當下過的快活;我真不愿見你悶悶不樂,你可是我最重要的客人,可別讓人說我怠慢了你。”
  未來提起精神。“誰會知道我來你這里作客?”這世上恐怕再無人知。
  他認真地說:“你知、我知,我良心上不允許自己讓你憂愁。”
  未來被他認真的神情感動了。她僅僅是一名陌生的未來訪客,他待她卻是真正地好。像他這樣的好人,她真誠希望他能活到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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