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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四周一片漆黑,永無止境的黑暗如潮水向她涌來。
  她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官里,不知名的恐懼追赶著她,每一次喘息,恐懼就愈來愈迫近……
  一扇門突然開了,一個男人背對著她。
  她狂喜,迅速跑向他……男人突然轉身,她開始尖叫,不停地尖叫,因為那男人就是她惊栗的來源……
  “紫霓,紫霓……”握在她肩上的大掌搖醒了她。
  她突地睜開眼,“啊——”
  關重威焦慮的俯視著她,看見她抗拒的眼神,他臉色一黯,放開她。
  “你在做噩夢。”
  她渾身冒著冷汗,心髒不規則地跳動,有一瞬間,她只是茫然地瞪著他,分不清這是現實或是夢境。
  “我……看見了你。”她蠕動雙唇,虛弱地低語。
  他揚起一抹扭曲的笑,“所以,你才會這么恐懼?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沒有像夢般醒了就消失,我是真實地站在你面前。”他的話中帶著淡淡的無奈。難道,他對她的傷害真大到連夢中都讓她哭泣?
  她愣愣地伸出手,纖指在碰触到他溫暖的臉頰時,像被燙到似的,猛然收回手。
  他是真實存在的,就像噴在她臉頰上帶著淡淡煙草味的气息一樣真實……
  她瞥過他身后,發現他們正坐在車內,車子停在堤防上。
  “餓了吧?”他打開車門,帶著咸味的海風夾著人聲的喧嘩涌進來。
  “這是哪里?”她站在堤防上,看著沿著海岸線上,一排的燈火通明,隱約听見海浪拍打岸岩的聲音。“基隆漁港。”穿著白色POLO衫和米色休閒褲的他,神情看起來很輕松。
  “我們去吃海鮮。”他握住她的手,綻開的笑容迷惑了她的眼。
  配合著她的腳步,他們走得悠閒。慢慢地,她也開始放松心情,好奇地打量起四周。
  一整排的海產店亂中有序地占領了碼頭,港口停滿了漁船和小筏,晒得黝黑的討海郎正搬運著漁貨,送上等候的貨車和商家手中。
  他帶她站在一長排的水族箱前,“你想吃什么?”
  活生生的魚蝦在水族箱里游動,蟹則被五花大綁地放在保麗龍箱子里吐著泡泡,海參、蛤蜊、章魚……一字排開地任人挑選。
  她好奇地用手指去戳了下螃蟹,蟹殼突地一鼓,吐出透明的泡泡,惹得她惊訝地瞠大眼睛,咯咯的笑了……
  她抬眸,只見關重威專注地看著她,嘴角有抹寵溺的笑意,仿佛很高興看見她像個孩子般的快樂。
  “想吃螃蟹嗎?”他問。
  她點點頭,又忍不住戳破螃蟹不停吐出的透明泡沫,銀鈴般的笑聲洋溢在海邊的空气中。
  他點了菜,帶著她走進一家店面里。
  低矮的桌椅,桌面上舖著紅色的塑膠袋和免洗碗筷,方便店家快速地收拾。
  他替她倒了一杯柳橙汁,“喜歡吃海產嗎?”
  她點頭,“喜歡,安斯也喜歡,所以我常煮海鮮餐。”
  他的胸膛突地起伏,一提到安斯他就不舒服,“我不知道你會煮飯。安斯·艾爾不是很呵護你嗎?連所有的媒体都無法知道云霓女神的消息!我以為他會請女佣料理晚餐才是。”
  她輕笑出聲,“你別上當,云霓女神也要吃飯睡覺的,才不像媒体塑造出來的那樣夢幻。家里的燈泡、水管坏了,也是我卷袖子換的,因為安斯不喜歡陌生人進入家里。”
  “你們……住在一起?”
  她輕啜一口柳橙汁,“是呀!”
  他的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苦澀,“沒有生小孩嗎?我以為法國人都喜歡孩子胜過婚姻。”
  她垂下眼眸,“我們……不同的,就算結婚,我們也不打算有孩子。”不,不是不打算,而是不可能會有孩子。
  關重威不解的望著她。
  她吐了口气,抬眸笑了,“你呢?沒有對象嗎?我還以為你已經結婚了,可能還有小孩子了呢!”
  “看來,我們都替對方預設了太多的以為。”他挪揄著,修長的指輕輕撫過她纖細的指節,“你父親曾經替我安排過相親,大概兩、三次吧!只不過都被我拒絕了。”
  “為什么?”
  他深深吸了口气,“可能因為我心里一直有罪惡感吧!所以,我無法接受在你下落不明時,就這樣接受了別人。”
  “罪惡感……”她輕喃,“你現在對我也是這种感覺嗎?因為罪惡感,所以你覺得我是你的責任?而這一切……”她抬手揮一揮四周,“對我的笑容、溫柔的寵溺,包括你的甜言蜜語,都是出于你內心的愧疚嗎?”
  “我不能昧著良心說不是。”他回答,黝黑的眸子探尋她的表情,但是,她唐突地別開臉。
  關重威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扳過她的臉,直看進她迷蒙的眼眸,“我承認,我對你一直有著歉疚,可能到老死都會存在。但是,我相信除了罪惡感,我們之間還有些什么,而那才是聯系著我們的主要原因。”
  “什么?”她尖銳地笑了,“性嗎?因為你再也找不到能全力配合你,安靜而無聲的性愛玩具了嗎?多么諷刺啊!當你過得像清教徒時,你專屬的性愛娃娃已經投入別的男人的怀里,這樣是不是刺傷了你的男性自尊?因為你發現你再也不是我的惟一了。”
  他握緊她的手,急切的說:“不要這樣,紫霓,求求你不要這樣貶低我們之間的關系。我犯過錯,我不求你能就此原諒我,但是,請讓我有彌補你的机會,別一手磨滅了我們曾經擁有的。”
  “彌補?”她冷淡地重复,“你要怎么彌補?用你我的下半生嗎?你不需要活在過去的愧疚里,如果人一直困在過去,那未來又有什么意義?!”
  “你愛我。”他忘不了他曾經深深的傷害她的感情。
  “你不覺得你太過自信了嗎?!”她憤恨地握拳。
  “你若對我沒有感情,你不會任我對你為所欲為,你不是那种女孩。”
  “哼!你自大得令人厭惡。我說過,我的逆來順受只是因為我無法對抗你,請你不要再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她別開臉,不愿再看到他那自以為是的眼神。
  她嫌惡的語气刺傷了他,“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嗎?”他低喃,她對他真的不帶有任何感情?那份還未來得及成長,就被他扼殺的感情,真的只是出于他的幻想而已?
  她沉默不語,周遭依舊喧鬧,而他們之間卻异常的宁靜。
  穿著圍裙的小妹,俐落地端上一道道的海鮮料理。
  半晌,唐妮歎了口气,“如果你真想補償我,那就接受我即將結婚的事實吧,目前你只是仍處在沖擊里,等過一陣子,你就會發現,你只是還不能接受曾經屬于你的東西要變成別人的了。”
  “呵!瞧你把我說得像個嘔气的孩子。”他苦笑,“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你答應過我,這几天是屬于我的,那就別破坏了我們的心情吧!”他夾了一塊蟹肉到她的碗里。
  唐妮想再說什么,卻在看見他對她搖搖頭時,靜靜地閉嘴,舉起筷子開始享用丰盛的大餐。
  用餐間,兩人似有默契地避開了敏感的話題,甚至偶爾有著輕松而無意義的對話。
  柔軟的發絲不時的垂落白嫩的臉頰邊,唐妮以織指將頭發撥到耳后。
  他突地起身,讓她一陣錯愕,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半晌后,他回來時,手中多了一條粉紅色的發帶,有著透明的塑膠小花。“給你。”
  她愣了一下,呆呆地瞪著他的手心。原來他細心地發現了她的需要。
  “謝謝。”她接過來,將柔軟的發絲在腦后松松地束起。
  這只是一條路邊攤常見的發帶,可她卻覺得比她慣用的名牌還要美麗。是心理作用吧!她低頭暗想。
  原來她是很容易被收買的。
  關重威注視著她的舉動,俊臉有著滿足的笑意。
  她以為她會緊張得食不下咽,卻發現她真的餓了,在他的談笑助興下,放松了心情,愉悅地大啖美食。
  她承認,只要他們不談緊繃的話題,其實,他們的相處是可以很融洽的。

  “安斯……”稍后,當關重威載她回陽明山收拾行李時,她撥了一通電話給安斯。
  “怎么了,有只小鳥梗在你的喉嚨嗎?”他的聲音輕松,“你听起來很懊惱。”
  “我……現在和關重威在一起。”她澀然低語,并不想隱瞞他。
  話筒那端有片刻的沉默,他沉重地低語,“這是你的選擇嗎?”
  封閉的室內揚起一股气流,吹起她的裙擺翩翩飛揚。
  “不,我的心意沒有變。”她急切的解釋,“安斯,這只是一場交易。”
  她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
  “可是你動搖了。又做噩夢了嗎?”
  “是的……”那令她恐懼的夢魘又回來了,“安斯,我想你。”
  她听到一聲輕輕的歎息,“妮,我說過,比起發繡,我更想要你,我不愿你受到任何委屈。”
  “這不是委屈,我想要替你得到發繡,真的,我一點都不委屈。”
  風吹動她的發梢,拂過她的耳際,輕柔得像是他怜愛的絮語。
  “妮,你的語气里帶著哽咽。听听你的心……交易是否只是你的借口,你的心里仍殘留著對他的愛意?”
  她的胸口猛然揪痛了下,“安斯,你為什么要突然這么殘忍?”她的眼眶泛起盈盈水霧。
  “因為你不肯正視自己的心!”他澀聲說:“妮,你不能執意地逃避。”
  “我沒有!”她哭喊著,淚水滴落臉龐,“我已經做了決定,我要和你在一起,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
  “因為風在迷惘……你也不相信自己……妮……”颶風突揚,狂亂地扑打她的衣袖,滴落的淚宛若珍珠凝結飄飛……
  你也不相信自己……妮……
  風靜,無痕。
  關重威站在門邊,一臉的复雜,只有垂在身側的雙手握得死緊,悄悄泄漏出他的情緒。
  只見她無助地蜷在床上啜泣著,纖細的雙臂擁抱著自己!卻止不住頻頻顫抖的身体。
  他走近她,靜靜地摟住她顫抖的身軀,“我該拿你怎么辦?紫霓……”他無奈地低語,眼角有著疲憊的線條……

  這只是一場交易!
  當他听見她慌張地對著話筒那端的安斯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心燃起憤怒的火焰和無奈。
  他能怪誰呢?怪命運?還是怪蒼天?
  若真要怪,將她推向另一個男人的是他自己呀!
  “我很生气。”他看著窗外的滿天星斗說著。
  唐妮背對著她,蜷在床的另一側,默默不語。
  “從我知道你是唐仕華的女儿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處在憤怒的情緒之中。”他苦澀地說:“因為我不能相信,唐仕華竟會養出這么純真的女儿,憤恨他為什么能得到美好的一切。”
  背對著他的纖細身影悄悄地挪動了下,仍是無語。
  “你記得那場婚禮嗎?”他嗤笑,“你一定記得,你父親在半醉時,對著滿室賓客大喊要我姐姐為他生孩子,他把她年輕的身体當作生產的工具,好像只是他的另一項投資。可悲的是,我只能咬著牙,任唐仕華羞辱我姐姐,卻無力阻止。
  “我永遠記得,那滿室哄笑的賓客、那淫邪的神情……只有你,悄悄地伸出手給我姐姐無言的安慰。真是諷刺呵!”他嗤笑了聲,“想要安慰她的人,竟然是帶給我們最大傷害的人的女儿。邪惡和善良都讓你們唐家人包辦了。”
  他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訴說著。
  “善良,并沒有阻止你的報复。”她說。
  他的唇角勾出一抹苦笑,“我以為,那時候只有這個方法能打擊唐仕華。”
  她几不可聞地低語,“所以,我就成了無辜的犧牲品。”
  他歎气,轉身側躺在床上,看著她蜷曲在床側的背影。明明是伸手可及,卻像是永遠也到不了的遙遠。
  “我這么惡劣,為什么那時你還是愛上了我?”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摸著她披散在枕上的几綹發絲。“年少無知吧!”
  “是嗎?”他的心中泛著苦澀。
  “嗯。”她腦中自動浮現過往,“還有,也許因為在我生病發燒的時候,只有你發現,陪了我一夜吧!”她記得當她從昏迷中醒來,看見他疲憊的睡在她床邊的椅子上時,心里突地像打進了一道悶雷。沒想到在這偌大的宅邸里,惟一關心她的,竟是她最恨的人。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她就悄悄地愛上了關重威。
  “如果……”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當年沒有發生那件事,你會生下那個孩子嗎?”
  她沉默,半晌后才說:“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我未成年,不知該怎么面對這突來的小生命,生下來,我沒有能力扶養他長大;不生下來,我又不知該怎么做。”
  “你沒有想過來找我?”
  唐妮將小臉埋進枕頭,“你早就說過,你絕對不會承認的。如果我真的去找你,只會被你羞辱罷了。”淚珠悄悄地濡濕了枕面,“其實,孩子可能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他選擇了不出生。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到人世走這痛苦的一遭。”
  關重威將她摟進寬厚的胸膛里,“對不起。”
  是他太在乎她了,所以,他才會一直傷害她,想要借此證明自己的存在。
  如今,是上天的懲罰吧!當年他將她的愛棄之如敝屐,現在聯想要靠近她都成了奢求。
  說來諷刺,他們曾有過無數次的肉体交纏,卻從未同床而眠過,只因他從不愿給予她和自己任何的想望。
  現在,他對她的欲望仍熾,可只要能靜靜地擁著她,他就滿足了。
  是心境已經變了吧!年少的狂妄已經轉變為沉穩內斂的情感。
  “何必呢?我和安斯的婚事已成定局,你這樣做是想教我放不下,還是想教你自己放不下?”
  他將臉埋進她的肩窩,嗅著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噓!不要說話。你說我自虐也好,若真的不能擁有你,我只想靜靜地擁著你。”他多想就這樣抱著她,不再分离。
  忍不住的,他的手探進她睡衣的衣襟,她一顫,馬上捉住了他,“你答應過不碰我的!”
  “噓噓……我知道,我只想感覺你的心跳。”溫熱的掌心覆在她的胸口上,感覺她的心跳霎時漏跳了几拍,冰涼的小手覆在他之上。
  她一直警戒地捉住他,許久許久,發覺他真的只是貼著她的胸口,感受著她輕淺的呼吸,慢慢地,她放松了戒備。
  心情一放松,身体也立即感受到一整天的疲勞,她揉一揉酸澀的眼,慢慢地睡去。
  他靜靜的靠著她的頸窩,嗅著她身上的味道。
  愛她,就是讓她幸福。
  可是,他是如此自私的一個人,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怀里?他就像童話里尋找青鳥的少年,尋覓多年后,才知道青鳥其實一直都在他身邊。
  少年得到了青鳥,可是他呢?
  他悄悄地將她翻過身面對著自己,將她的發絲攏到耳后,看見她沉睡的小臉上有著未干的淚痕。
  她粉紅溫潤的唇瓣微啟,吸引他俯身輕啄了下。
  啊!如此甜蜜,几乎令他落淚。
  紫霓……

  隔天清晨,唐妮在關重威溫暖的怀抱中醒來。
  她轉過臉,細細地打量起他。
  他的臉不是傳統中所謂的英俊,太過粗硬的眉,總是深邃的眸,挺直瘦削的鼻梁,方正的下巴和剛毅的顴骨,分開來看都顯得太過堅毅,但這些太過分的五官組合是一起后,卻不合理地變成引人遐思的臉孔。
  他近在咫尺的臉孔對她而言是陌生的,在國外的這些年,她努力地遺忘過去,一步步地在安斯的庇蔭下打造全新的唐妮。
  順利地,她真的几乎完全忘記他的長相、聲音,偶爾的夢魘中,他的臉孔愈來愈模糊,終成一片迷霧。
  可她卻始終忘不了他的味道,那淡淡地,帶點繾綣而慵懶的麝香。
  縱使她已習慣了安斯總帶著草香和微風的輕爽,習慣了被他包圍著安眠的感覺;卻偶然在錯身而過時,被路人的煙草味驀然震撼了心神。
  “為什么我們之間沒有發展出性關系?因為我不夠吸引你嗎?”她躺在安斯的怀抱中,仰望著滿天星空,迷惘地低語。
  安斯在她頭頂輕笑,“你若覺得必要,我可以配合。只是,你真的知道你的要求嗎?”
  她沉默了,手指玩著他的手,“不,性對我們而言并非絕對。”他們靈魂的呼應,胜過要靠肉体來确定的感情。
  不需靠性來繁衍后代,也不需靠性來确定他們的契合。只要深深的擁抱,她就能感覺靈魂那微微震顫的喜悅。
  “怎么了?”安斯輕刮她柔潤的頰邊,對她突然撒嬌的舉動揚起笑意。
  她輕歎一口气,“好奇怪,為什么我們會在一起?為什么只要我在你身邊,我就能感覺如此平靜,幸福得几乎令人歎息。”
  “因為我們都有殘缺,受傷的靈魂會互相吸引而得到慰藉。”他挑起她一綹發絲輕語。
  她低笑,揚手打了他一下,“安斯,有時候你真的太過詩意的悲劇化了,在我告訴你,我有多愛你時,你竟然說我們是兩個殘缺的人湊成一對?”
  他低頭在她額際輕吻一下,“不,我只是在表明我有多愛你。”
  是的,她明白。
  她和安斯之間的愛,不像凡俗的愛戀,反而像是兩個靈魂的互相呼應。他們像是迷路的孩子,在孤獨中尋求彼此的撫慰。
  關重威突地蹙眉,眼睫顫動,打了個呵欠清醒了。
  “早安。”她說。
  “早安。”他回了她一個溫柔的笑。她起身,拿出她的衣物走進浴室,看見鏡中的自己迷惘的眼神,和帶著笑意的唇。
  餐桌上,她對關重威要求,“可以帶我去個地方嗎?”
  關重威點頭,“當然可以,去哪?”
  她綻開一朵笑意,微微地迷惘。

  米黃色的低矮石牆,在炙熱的南台灣,帶著西班牙式的慵懶。
  木棉樹長得高過了屋頂,花圃里有著迎風搖曳的波斯菊。
  唐妮在刻著“伊宅”的門外按下門鈴。
  一個扎著兩根長辮子,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來開門。
  “請問你們要找誰?”小女孩并不怕生,好奇地瞅著他們。
  “妹妹,你媽媽在家嗎?”唐妮半彎下身,直視著她問著。
  “在。”小女孩打開門,隨即蹦跳的進入屋里,“媽咪,有人找你。”
  “來了、來了……是誰呀?”陳淨低著頭走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擦拭著。
  “一個大姐姐和叔叔。”小女孩笑著扑到陳淨怀里。
  陳淨點點她的鼻子,“撒嬌鬼。”抬眸,帶笑的臉龐狐疑地打量著來人,看著唐妮那似曾相識的臉孔,她唇邊的笑意漸漸消失,表情變得惊愕。
  “你……”
  “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她輕聲截口道。
  “呃……好,請坐。”陳淨有些手足無措地指指椅子。“念念,去找爸爸玩,媽咪要和姐姐說話。”她輕拍小女儿的背,要她進房。
  “老婆,是誰呀?”伊錚抱著小儿子走出來。
  “老公,她……她是……”
  唐妮站起身,“你好,我叫唐紫霓。”只見伊錚的臉色由迷惑轉為恍悟。
  伊錚望著陳淨,“她……她是……”
  關重威站起身,“伊先生,可以為我介紹這附近的景色嗎?我很想去散個步。”他蹲下身直視著小女孩,“妹妹,要不要和叔叔去散步呀?”他明白唐妮有話要和陳淨談。
  小女孩眨了眨圓圓的眼珠子,紅潤的臉龐綻開笑容,“好,我帶你去看我种的向日葵。”說完,她牽起關重威的手,另一手則握住爸爸的,“爸爸,我們去看向日葵。”
  伊錚看著陳淨對他點點頭,“呃……好。”于是他帶著一雙儿女和關重威走出門。
  “你看起來很幸福。”
  陳淨將落到頰邊的發絲撥到耳后,笑得羞怯,“嗯,他對我很好。”
  “比爸爸對你還好嗎?”唐妮忍不住問。
  一陣沉默,陳淨吐了口气,“是的,伊錚讓我体會到被愛的幸福。”
  “被愛?”唐妮低下頭沉思,“說得好像你并不是那么地愛他似的。”
  陳淨沉默了。
  “如果你不是那么愛他,為什么能拋棄所有跟著他离開?”甚至,也拋棄了她。
  陳淨緩緩抬眸,“我不奢望你能諒解我。我也曾試著爭取過你,但台灣的法律偏于父權体系,無論我怎么爭都爭不過你父親。你要說我自私也好,在愛人的痛苦和被愛的幸福中,我選擇了后者。”
  唐妮木然的瞅視著這生下她的母親。
  是的,陳淨素淨的臉龐和簡朴的裝扮,已不复記憶中高貴的模樣,但她的臉上卻散發著一种幸福的光芒。
  “告訴我,你有沒有后悔過?”她想知道母親在被愛的幸福中,有沒有閃過片刻的茫然;想起她這被遺下的女儿,有沒有些許的自責?
  陳淨的眼神飄忽,若能回到當年,她會選擇和伊錚离開嗎?
  伊錚的笑容突地掠過陳淨眼前。想起他在她害喜的時候,騎車饒過整個城鎮,只為了買她想吃的腌酸梅,當他千辛万苦地帶著酸梅回來時,雖然整個背部都已汗濕,臉上卻仍挂著寵愛的笑意……
  陳淨的眼神不由得落在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上。
  她的唇邊綻開溫柔的笑意,“不,我沒有后悔。”若時光倒轉,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沒有后悔……“是嗎?”唐妮低語。
  她的胸口竄起淡淡的酸楚,是沒有得到母親的道歉而生的挫折感吧?她蹙眉的想,而后卻淡淡地笑了。
  “愿意請我喝杯檸檬水嗎?”她問。
  陳淨笑著點頭,起身到廚房端出兩個杯子。
  唐妮輕啜了口,笑著說:“我還記得,你總是用蜂蜜調味,不加糖水。”
  陳淨的心頭一動,有個模糊的畫面掠過……遙遠的某個夏日午后,也有個女孩站在石牆外對她討了一杯檸檬水……
  她努力地回想著那女孩的長相。
  “媽咪,我們回來了。”念念的聲音突地響起。
  思考被打斷,陳淨反射地望向剛進門的丈夫和小孩,莫名的,心里有片刻的空虛……記得那女孩曾對她說了一句話……
  “我們該走了。”唐妮起身道別。
  “姐姐,這個給你。”念念笑眯了眼,把手中的向日葵遞到唐妮眼前。
  唐妮摸一摸念念的頭頂,“謝謝。”她收下花,也收下念念燦爛的笑容。“我們走吧!”說著,便和關重威轉身要走。
  “唐小姐——”伊錚沖動地喚住了她。
  “嗯?”唐妮回過身。
  伊錚握著念念的肩,有些急促地說:“她叫念霓,伊念霓,是淨取的名字。”
  念霓……唐妮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眶不由得泛起淚霧,“謝謝,你真是個好人,伊先生。”
  “我們隨時歡迎你來。”伊錚又說。
  看著伊錚摟上陳淨的肩膀,唐妮點點頭,微笑著,“也許有那么一天吧!”然后轉身和關重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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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江文學城   Helen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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