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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隔天早上,濃霧彌漫,咫尺外的景象也無法辨識,街上的一切都墜入霧气之中。路小筑的母親以為是下雨了,叮嚀她帶把傘,走出家門口,才發現是霧不是雨,收起了傘,朝大門內喊了一聲:“媽,沒下雨呀,我把傘放在門口,記得來拿進去。”將傘安放在那天早上夏霖佇立的牆角上,她愣了一會儿,好像那個白色的身影還在那儿似的。
  走往公車站牌途中,她恍如陷入煙嵐縹緲的深山之中,如絲的霧气,兜得人一頭一臉都是,連心頭也罩上一屋蒼茫,看不清眼前,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站在擁擠的車廂內,混沌的情緒,越想加以整理,益形糟亂。一直以來,路小筑的眼里都容不下別的男生,只因候亞農已占据了她溫柔單純得無法承受大多复雜情感的心靈,雖然她也知道侯亞農身旁總是圍繞著眾多同為大學生的女孩,而自己在他眼中或許只是個尚未長大的黃毛丫頭,引不起他絲毫的注意,但她就是無法自己地戀著他,偷愉地藏在心上,不敢讓他知道,就讓這樣私密的單戀喂哺自己不成熟的感情吧。
  而夏霖的出現,她無意加以定位,只是郁郁的有點心焦,焦慌著為何這個多愁的大男生竟會讓她分了心岔了意,他并非自己鐘意的型啊!
  想多了也無益,學校已經到了,她夾在人群中被推擠著前進,臨下車時,似乎有人塞了什么東西到她手中,回眸一看,夏霖!她怔仲地瞅著他,他也直直地望過來,眼神如訴,她隔著人群解讀,但是人潮如江河,翻滾起波浪,一波一波將兩人越隔越遠,變成遙遙相望,而那樣飄忽的眼神;是她沒見過的,她無能力解析,想要開口一問,自己的身体已經被簇擁到車下了,兩人位置變換過來,這回她在車外,他在車內,不變的是他那雙憂郁的眼神。
  公車載走了夏霖之后,她定立在原點,恍恍惚惚的,還以為自己是站在岸邊的碼頭,直到听到猴子超大的嗓門在喊她。“小一筑——?!”她才從《伊豆的舞娘》里回過神來。
  “我老哥昨晚很奇怪喔!”
  听到与候亞農有關的事,路小筑什么都拋在腦后了,那張手里捏著的紙;也忘了要看,一直擱在口袋里。
  “他怎么了?”
  猴子每天都會向她報告侯亞農的消息,今日也不例外,只是口气里多了一分詭异。
  “嘖,很可疑喔,我老哥好像昨晚才發現他的老妹要聯考了,突然跑到我房間來問我:‘要不要我傳授你聯考秘訣,保證你考上下大?’”
  路小筑倒不覺得那有什么好怪异的,哥哥幫妹妹補習一下功課,再正常不過了,可惜她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只有羡慕的分。
  猴子不以為然。“喂,你還真不了解我那個老哥,他呀,很久沒那么有手足之情了,尤其上了大學之后,組了樂團,忙著應付女朋友,壓根儿忘了他還有個熬熬待“烤”的高中生妹妹呢!”
  “難道你不喜歡你哥哥關心你嗎?”她可是羡慕得很,偏偏侯亞農從來就不曾注意到她。
  猴子嘴角一抿,眉儿一挑。“可惜他關心的不是他老妹,而是老妹的同學。”眼睛一瞟,睨過去看著路小筑。
  她還有點意會不來,瞪大了眼,指指自己。“你哥哥……你是說……我——”這惊喜大意外了,令人有點錯愕。
  猴子裝得一臉委屈樣。“是啊,他嘴里說是要幫我補習功課,開口問的卻全是你的事,問你功課怎么樣啊?問你想不想進T大呀?整個晚上都在問你的事情,一個字也沒幫我補習到,你說可疑不可疑?”
  路小筑的心理喜孜孜的,一抹笑隱隱浮現在唇邊。侯亞農終于注意到她了嗎?在她暗戀了他這么久之后。
  “小筑,我把你的事統統告訴我哥了,你不會生气吧?!”猴子有點負荊請罪的味道。
  生气?她高興都來不及,怎會生猴子的气呢?不過,猴于是可以把她家祖宗八代的底細都跟侯亞農一一交代清楚,只是——
  “你沒說出‘秘密’吧?!”她堅持不准漏自己喜歡候亞農的事。
  “放心啦,你說要讓我老哥以為是他先喜歡上你的嘛,對不對?”猴子雖然不苟同這种古早女人的被動行為,但絕對尊重被好同學奉為圣旨的“少女的矜持”。
  路小筑雖然知道這樣自欺欺人的作法很可笑,但她就是沒辦法大大方方地主動向人示愛,也許自己只能做個“等愛的女人”吧
  猴子表情复雜地對她說:“我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我想我老哥好像對你有興趣了。”
  其實,即使是路小筑自己也不知道該喜該憂?但不管怎樣,這樣曖昧木明的感情,總算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了,她期待著。
  放學后,她和猴子照例要去“杏仁露”攤販報到,兩人邊走邊說,走出校門時,猴子忽然大叫一聲:“老哥,你怎么在這儿?”
  她也嚇了一跳,果真是侯亞農!
  校門口,.正是放學時候,人來人往,周圍投射過來好奇的眼光,以及女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多半是沖著侯亞農來的。
  大概是習慣了女孩子們愛慕的眼光,侯亞農瀟洒自若、毫不在意地站在人群中,气定神閒地說:“沒你的事,我是來找小筑的。”
  她的腦門霎地轟然一聲,這是候亞農第一次來找她。
  猴子跟她眨了一下眼,識趣地道過再見,留下空間給他們。
  “找我什么事?”兩人并肩走离校門口,她看著自己的白皮鞋問道。
  “請你看電影。”侯亞農側過臉來看她,她的臉頰一定又泛紅了,因為喜悅。
  “嗯。”她的腳踢走一塊小砂礫,頭仍垂得老低,在候亞農面前,她似乎總是嬌羞得不敢直視他。
   
         ☆        ☆        ☆
   
  攔了一輛計程車,他們直趨電影街,剛好赶上開場間,在那一個半小時里,她的眼睛始終盯著銀幕瞧,台上忽暗忽明的影像,也映得台下明明滅滅的,第一次兩人挨得如此近,她卻不敢稍動,全身緊繃著,深怕一不小心誤触了坐在身旁的候亞農。
  影片開始沒多久,候亞農的手臂很自然地橫落在她的椅背上,那結實的臂肌几乎碰触到她頸后的頭發,令她全身的毛孔為之一豎;背脊挺直得像旗杆,不敢放松,努力地和他的手臂保持距离。她心里猜想著,坐在他們后面的觀眾大概要以為兩人是一對情侶吧。
  片子是侯亞農挑的,那是一部愛情文藝片,男女主角的親熱戲不少,很适合情人們觀賞,但必須是熱戀中的男女,像她和侯亞農這樣青綠的關系,只是徒惹尷尬,激情戲一來,她的眼睛不知該往哪儿放?心口更是怦怦亂跳,但呼吸卻要抑制得极小聲,怕被旁邊的人听了。
  那只跨放在椅背上的手臂,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摟住她的右肩,并刻意地將她的身子攏過去,她覺得自己的上半身斜斜地倚靠在候亞農的胸膛上,這樣的姿勢,令她很不自在。后來電影演了些什么,她都沒注意了。
  散場時,侯亞農牽住她的手,她因這舉動而停住腳步,擋住了小小的通道。
  “怎么了?”候亞農回頭不解地問她。
  牽手,這樣小小的一個男女之間的行為,對他而言,也許微不足道,但是她卻無法等閒視之,對她而言,每一個男女之間的接触,都必須是兩人有一定感情的累積,才會醞釀出感覺來,否則她宁愿不要。
  后面的人過不去,頻頻說著:“借過!”她才不好意思地移動步子。
  一走出戲院狹隘的通道,路小筑的手就掙開了,她宁可將剛才的牽手當作是實用多于其他因素。
  天色暗了,散場的人潮也漸漸消失在小巷弄的夜色里,獨留下她和侯亞農。
  她倚在一盞昏黃的街燈下,那街燈照得她暈暈欲醉,這樣的約會,于她,是頭一遭。
  候亞農就立在她面前,又是那一雙毫不遮掩的眼眸,略帶狂野,就像他在唱歌的時候,那樣的不羈。
  兩人對視良久,沒有對話,路小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在這條幽暗的巷道內,要再出現人影,大概得等下一次散場的時候了。
  “我想吻你!”
  候亞農抬起她的下巴,她的心霍霍地顫動著,整個人無法思考,兩片唇緊抿著,仿佛要它們去執行一件攸關生命的重大任務。
  候亞農的另一只手撐住她的后頸,那樣微微仰起的角度,是适合接吻的動作,剛才的電影出現過的。不是嗎?
  他的唇落將下來,貼住她的唇。
  她全身僵硬地承受著,這就是吻嗎?怎么是這樣沒滋沒味的。
  “你的嘴唇要張開的。”侯亞農的聲音里透著笑意。
  幸好,天黑,遮住了她的臉紅。
  這一切似乎大快了,她還沒做好心理准備。
  “我該回家了。”她貓叫般的聲音,脫口而出。
  也不等候亞農說些什么,倏地一轉身,拔腿狂奔,像要逃离危險地帶似的。
  她一路沖沖撞撞,有如閉著眼睛奔跑,直到坐迸那班回家的公車里,才發現她的眼睛不禁濕潤了。禁不住胡思亂想,覺得自己像不小心踩進了大人的世界,失去了原有的那份純真,也對不起原來的那個自己。
  公車搖搖晃晃地,一路將滿腦子自責的她搖得睡著了,才讓她得到暫時的救贖。
  當她醒來時,公車已到站了。經過方才那深沉的一覺沉淀,她的心神已稍稍獲得安釋了。
  才跨下公車,她就看見夏霖站在站牌旁,腳底下被一圈白色的煙蒂圍住,想必在那儿站了很久。
  “你來了!”他一只手閒閒地擱在口袋里,一只手仍夾著一根煙,煙燼長而未落,意味著他的姿態未曾移動,直到見了她,開了口,才惊動了那一截煙燼,嚇落在地。
  她的心才剛從矛盾的情緒中掙脫出來,煩得很。“什么‘你來了’?!我每天都會從這儿經過的,不是因為你的關系!”她的口气有點沖。
  但是夏霖的情緒并沒有被牽動,即使她對他那般不友善。他捺熄手上的煙,伸個懶腰,站得太久了,有點累,看著路小筑頭也不回地走回家去,隔了一段距离之后,他才在几尺外的背后說:“那么改天再請你吃杏仁露吧!”
  路小筑听到了也沒搭理,心里只是納悶地低念一串。“誰要跟你去吃杏仁露?”噘起嘴來。“咦?!他怎么知道我愛吃杏仁露?”快到家門口時,才自問自答地說著。“一定是猴子多嘴跟他說的。”
  進了家門,看到母親,撤嬌地嚷著:“媽,我好餓喔!”已經十點多了,她還沒吃晚飯呢。
  一回到家,她就安心了,自己又扮回父母眼中那個洁白無暇的乖女儿。
  隔天早上,媽媽照例進來她的房間喚她起床;拿她的制服去洗,一切又走回原來的軌道了。
  “小筑啊,誰約了你放學后一起去吃杏仁露?候敏嗎?”她母親手肘上撂著她的制服,手里拿了一張紙在看著。
  她還賴在床上。“我們每天都會吃的啊!”
  “侯敏的字怎么龍飛鳳舞的不像女孩子,”說著又問了女儿一回,“這紙條還要不要?不要的話,媽就扔到垃圾筒了。”
  “什么紙條?丟了,丟了!”她嫌媽媽吵的,抓了棉被兜頭一蓋。
  母親順手就要把紙條給扔了時,她霍地掀開棉被,臉色大惊地叫著:“紙條在哪儿?”翻身下床,立即沖到垃圾筒旁,朝里找去。
  “紙條在哪儿?”她想起來了,那紙條是夏霖昨天早上塞給她的。
  母親揮揮手,那張布滿縐摺的紙條被夾在指縫間搖擺。“在這儿呢,我還沒丟掉啦!”
  她沖過去奪米看,兩眼惶惶然地盯著因縐痕而扭曲的字跡。“放學后補請你吃杏仁露,公車站牌見。”
  那几個字像炸彈似地炸醒了她的記憶。“難怪昨晚他會現在公車站牌,原來-哎呀!”
  她心理不住地內疚起來,想到昨天自己和侯亞農在戲院里看電影時,有個人正在某處苦苦地等著她,巴望著一班一班的公車過去,卻始終不見等待的人出現,那一分一秒的守候,化成了滿地的煙蒂——
  然而,見面時,他卻什么也沒說。
  是注定要欠他的嗎?
  才一天的時間,路小筑卻覺得自己像經歷了一世的起伏。
  這樣的心情,她不懂,真的不懂。
   
         ☆        ☆        ☆
   
  隨后的几天里,路小筑假借各种名義央求猴子帶她去T大的熱音社,就是希望能當面和夏霖說清楚關于紙條的事,偏偏一直不見他的人影,他總是這樣,來無影去無蹤。
  而自從那天和侯亞農去看電影發生那些令她措手不及的“接触”之后,心理對侯亞農的感覺起了些微變化,也許是自己還太年輕,把愛情想像得太浪漫了,一旦近距离產生接触,反而失去了遠觀時的美感,這樣的落差,使她一時不能适應,所以盡可能地避著候亞農。
  然而每回她去熱音社,候亞農總以為她是去找他的,有一回還當著大家的面前毫不避諱地約她看電影,結果引來豆子等人一陣嘩然。“哦——戀愛喔!”
  她脹紅著臉,但不再是因為嬌羞而赧紅,而是心理急慮,不知該如何加以解釋才不會傷人。
  Kevin也耍賴地說;“人家也想去看電影耶!”
  猴子賞他一拳。“你去當什么電燈泡?”
  侯亞農見路小筑有些猶豫,于是便將兩人的約會改為團体行動。“大家一起去吧!我請客!”這樣她總不好推辭了吧。
  “哇!賺到了!”豆子他們可樂了,路小筑心里則意興闌珊。
  大伙儿正要出T大校門時,一個白色的身影飄了進來,她遠遠就看見了,是夏霖,她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夏霖,一起去看電影,我老哥請客,”猴子回頭看看她,笑笑地說:“沾小筑的光。”
  她希望夏霖能答應同去,但是夏霖竟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說:“沒興趣!”轉身离去。
  猴子當場楞住,她也是。而且心里忍不吃生他的气,這個人真不懂得社交,連應酬話也不會說。
  猴子憂心忡忡地說:“夏霖越來越孤僻了。”看著他瘦長的背影,語气有點心疼。
  她何嘗沒有同感,心理有話想跟他說明,卻苦無机會,為何在人前,他總是那般低調呢?尤其是和她的往來——是礙于候亞農嗎?這是他根本就沒把她當一回事,所以沒必要拿出來公開討論,如果真是如此,她也不須將歉疚放在心上了,反正人家不稀罕。
  那些男生們等不及要去赶電影,七嘴八舌地催著。“走啦、走啦!”
  “那我們走吧!”候亞農不知何時又拉著她的手了。
  她被催促地走了几步,忍不住回頭尋找著,遠遠地好像有個白色的身影,屹立不動。
  有人在注視著她嗎?她不敢确定,太遠了,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是她太敏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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