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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天生冷血。所有的人都這么認為。
  他天生是個獨裁者。所有的人都不敢否認這點。
  一個冷血的獨裁者,适合住在冰窖里,吸食倒霉鬼的血液而活,然后抱著一塊大冰塊睡覺。而不該突然說要結婚,那真會嚇得人血液逆流。
  不過,也正因為他的冷血又獨裁,周圍的人沒一個肯冒生命危險向他提出善意的忠告,那太不智了,反過來同情即將上任的“郭夫人”還實在些。
  欺善怕惡是人類的通病,不如付出虛偽的同情心,聊可自我安慰一番。
  郭冰岩毫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這點無庸置疑,他甚至連想都不肯想一下別人或許有其它意見。反正他的決定就是圣旨,身邊的人只須照辦,不必多嘴。
  跟隨他最久的“黑白雙珠”冷慧凡与姬水柔,對主人忠貞一二,但是,听到他說要向金家下聘時的惊异仍是顯而易見的。
  如果他允許有人愛上他,也絕不可能是金家的千金,尤其是那位惡名昭彰的五小姐……杭州出了名的不良少女。
  可是老天明鑒,他是一個一切依自己的喜怒為標准的人。
  就是如此,自他成年以來就沒有人能在他的生命中做一個引導者,即使一手裁培他的義父“鬼王”谷天尊也不能,從來不曾有誰能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冷慧凡和姬水柔算是最親近他的人,但她們心知肚明,在他那無人能触及的內心深處,她們一樣什么也不是,只受命于他的部屬罷了。
  可是,人的性格存在某种難以克服的弱點,男人追求千秋大業,女人酖于情愛的醇美,即使明知無力飛天摘月,仍陷溺其中而痛苦乃至不堪。
  冷慧凡以為,如果他孤獨一生,她也就伴著他一生,噬人的現實也有凄美的一面,既浪漫又絕望。
  真的,每個人都以為他這輩子是与女人絕緣了。
  事實上,又有哪個女人比得上他的容貌出眾呢?
  他是人世間的雋秀珍品!
  他那張完美的俊顏簡直是鬼斧神工,老天最杰出的一件作品。然而,他痛恨自己那張連男人看了都目瞪口呆的美麗杰作,遂用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覆蓋住,化身為“厲鬼”郭冰岩,殺手組織中殺人最不眨眼的一員大將。
  如此极端的一個人,有誰能在他心湖激起一絲絲漣漪?
  沒有。冷慧凡如此深信著。
  “為什么是金元寶?”她壯起膽子問了一句。打死她也不信他愛上了金元寶,乃至于任何一名女人。
  “因為我要她。”郭冰岩冷聲冷气的道。
  “我不明白,為什么是她?你們之間應該是毫無牽連。”雖然已有心理准備,冷慧凡還是惶然起來,害怕即將加在她身上的嚴懲。可是,她內心紛亂的感触只有自己能懂,她需要一個交代。
  她止不住千頭万緒的猜想,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有著他人看不出的洶涌激蕩的情絲。与她情同姊妹的姬水柔或許已看出些許端倪,也因而擔憂地注視著她。郭冰岩沒有發怒,也沒有一句解釋。面對色美質艷的冷慧凡,以及秀逸動人的姬水柔,他似乎不懂得欣賞,即使她們對休俯首貼耳,恭敬順從,也從來不能感動他什么。連他的義弟石不華都覺得奇怪,他這個人到底有沒有一點感情?
  可是,誰都沒有去想他的冰冷無情不是天生的,是環境養成的。
  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恩師兼養父,還有那個天殺的吝嗇鬼和假少爺……
  他跌回過去不愉快的漩渦中,不愿重來一遍的生命歷程……
  郭冰岩打一出生就注定得不到父親的歡心,郭瘦鐵甚至厭惡這樣的儿子!試想,有著一副傾國傾城的容顏,若生為女儿豈不甚美,將來一家的富貴榮華不都有了指望?偏偏他是儿子,難道還能去當孌童?簡直是老天爺在開他玩笑!
  當然,外貌的俊丑是父母所生,實在怪不到孩子頭上,但郭瘦鐵只是一個顢頇的鄉下農夫,遇有不順心,自然是指天罵地,可是,罵天天不應,罵地地不睬,只好怪老婆怪儿子,活像他受害多深似的。
  不用說,郭冰岩的那一張出塵絕美的臉蛋,完完全全是他母親田晚晚的复制品。
  她首當其沖,成了郭瘦鐵口中的“罪魁禍首”……難為他大字不識得几個,倒說得出如此有學問的成語,這得歸功于他農閒時看過的兩出戲。
  田晚晚這婦人也奇怪,她一生的命運都應在閨名“晚”字上。她出世得晚…田老爺和一班姬妾儿女使了勁大撒銀兩吃喝玩樂的時候,她人不知還在哪里;等她出生,田家已家道中落,姬妾一個個各覓生路,及至田老爺花完最后一塊銀錠,然后鳴呼哀哉,各房的子女們自然作鳥獸散,田晚晚只有跟著母親四處流浪。
  習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母親,如何有辦法養活兩張嘴?她只好心一狠,把女儿賣入勾欄院。那時田晚晚才六歲,已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可惜,被賣的那家“喜春院”不是位在京城或南京、蘇杭等風流快活地,遇上一個目光遠大的鴇母,教以琴棋書畫,不出十年,必能名動公卿,鐵定是一名花國狀元。
  然而,“喜春院”只是黃河兩岸隨地一處小鄉鎮上的一家普通妓院,有點髒,鴇母還嗜吃大蒜,口臭得厲害,想想,連鴇母都這般沒水准,底下的妓女會有出色的嗎?田晚晚固然艷冠全鎮,卻也不曾培養書香气質,未免美中不足。連做妓女都時運不濟,實在該找命運之神理論一番。不過,對鄉下人而言,她夠好了,真要是“花國狀元”來,此他們反而自慚形穢。到了十二歲,鴇母將她從打雜工正式升格為雛妓,公開招標開苞者,郭瘦鐵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實力不夠雄厚,被一個做醬油的小老板捷足先登。
  郭瘦鐵也算痴心,頑固地認定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而田晚晚也确實是全鎮最美的姑娘。蒼天不負苦心人,被鴇母壓榨了五、六年,幫鴇母賺足棺材本,田晚晚自己卻忽然得了怪病,這一病不僅形銷骨立,眼看要去見閰王,鴇母急了,怕她死在妓院里晦气,正想找人將她拖出去,這時,郭瘦鐵卻登門為她贖身,要娶她為妻。
  鴇母心一樂,馬上點頭如雞喙米,將她賤价出售。
  田晚晚總算掙得一個有尊嚴的身分,算是晚來的幸福,如果她此時死去,人生也將畫上一個不錯的句點。
  郭瘦鐵娶了一個病得快死的妻子,固然是他的痴心,也有賭一賭命運的味道。
  這時,命運開始站在他這邊了。
  一位云游四海的神醫來到小鎮,郭瘦鐵一听說,馬上登門求醫。等見了神醫,他心中情不自禁打了個突,神醫居然是位身著白衣的俊秀年輕人,不但姿容高貴,神態瀟洒,但……也太年輕了一點吧!會有真本事嗎?
  可是,小鎮上的大夫老早對鴇母判了田晚晚死刑,反正左右是個死,不如死馬當活馬醫。
  那神醫果真神,田晚晚死里逃生,居然被他醫好了,還姿色不減。
  郭瘦鐵喜得坐不住椅子,連忙跑出去買鞭炮大放特放,順便宣告他和田美人正式結為夫妻。等這一套忙完了,想到該請神醫喝一杯喜酒,人家早已离鎮三十里,大概是嫌他的酒有摻水不夠香醇,可是,郭瘦鐵絲毫不以為意,因為他剛巧忘了先付診金。
  人就是這么奇怪,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一旦弄到手,把玩一陣,又開始嫌東嫌西,覺得自己上當了。
  剛開始,郭瘦鐵的确很開心以最便宜的价錢得到如花美眷。
  才十七、八歲就能脫身勾欄院,田晚晚心底也是感激的。但感激不是愛,她在這鎮上是人人皆知的名妓;她的名气太響了,使得郭瘦鐵無時無刻都無法忘記她“千人枕頭”的過去,走在路上隨便遇上一個男人都要疑心是老婆的老相好,若是人家再對他點頭笑一笑,那就不得了了,彷佛那笑容有多曖昧似的,他恨不能打掉那笑臉。
  郭瘦鐵這老疙瘩左右都不快活,那么,何不干脆帶著老婆遠走他鄉算了,可他又欠缺那樣的豪勇。田晚晚支支吾吾和他提了一次,他白眼冷語相加……
  “這祖上傳下來的田產能變賣嗎?我郭瘦鐵已經夠不肖了,因為自己的痴心娶了一名妓女為妻,我的犧牲和痛苦你不明白嗎?現在你還要我棄祖离鄉,這祖先的墳難道都不掃了嗎?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這樣孬种!”
  說得田晚晚面紅耳赤,好象自己有多么罪孽深重似的。
  其實說穿了,郭瘦鐵是因過慣了安穩的日子,突然要他离鄉背井,一切從頭開始,教一個快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心生畏怯,不大愿意做沒把握的事。
  夫妻間除了這點不愉快,還有一事使郭瘦鐵很不滿。
  田晚晚過慣了燈紅酒綠的日子,雖說她本性還算朴實,畢竟受環境影響很深,習慣了打扮自己,又不會理家,吃米不知价,魚肉時常買到不新鮮的,市井小販最愛欺生,總把賣不出去的滯銷貨全推銷給她。
  气得郭瘦鐵哇哇大叫,直罵她“中看不中用”,不再給她家用,而由自己出面買賣。而且他本性是慳吝的,不許老婆買姻脂水粉打扮,除非她還想“賣騷”,鼓吹良家婦女都該學習隔壁的王寡婦,終身不打扮,并且不苟言笑。
  原本賣笑為業的人,突然教她收起笑容,心情自然抑郁難排,丈夫又是茅坑里那塊又臭又硬的石頭,田晚晚不得不自歎命苦。
  家中的大小權柄一把抓,郭瘦鐵在不滿中總算有了些許安慰。其實,買菜買魚肉的精明或愚笨,都是從經驗中學習來的,不善理家的女人只要給她一年半載的時間學習,沒有學不會的道理。
  而田晚晚一出手又是鮮魚又是精肉,可貨色差,价錢卻不差,吃得郭瘦鐵心惊肉跳,深怕這一點家當全給她吃垮了。可是,他又愛面子,不愿一開始就讓妻子看穿他在乎那一點魚肉錢,于是,經他義正嚴詞一番,收回權柄,一日三餐除了家里种的菜,就是辣椒、腌蘿卜,連新鮮雞蛋都難得吃一次。种菜拿出去賣,賺了錢他會買回一些咸得沒法子多吃一口的咸鴨蛋,了不起多買几塊豆干,若哪天在桌上出現了腌魚或一點肥肉,那鐵定是要祭祖拜拜了。
  對于自己的种种行為,郭瘦鐵總是不必要的對市井小販解釋道:“沒辦法!那种出身的女人就是不懂得理家,誰教我痴心,只有自己辛苦一點囉!”本來他最忌諱別人提到他老婆的出身,但他自己卻一提再提,害人家想假裝遺忘他老婆的出身都很難。
  他這樣做,等于是變相的把妻子關在家里,不讓她有机會拋頭露面,解除了他“綠云壓頂”的疑慮。他唯一允許她交往的就是隔壁的“婦女楷模”王寡婦。
  田晚晚認命了。
  她像是一朵早凋的蓓蕾,不曾享受過青春歲月。在妓院時,她還指望著將來,夢想有一天出現良人,帶著她遠走高飛。但如今,她從一個牢籠掉進另一個牢籠,呈現在眼前的只是單調生活中數不盡的操勞。
  婚后第十個月,她產下一子,名喚郭冰岩。
  原先她還滿怀希望,希望儿子的出生能使夫妻兩人的心貼近一點,改善她枯燥的生活模式。哪里知道,郭瘦鐵恥于有這樣“漂亮”的儿子一直在責怪她,難道美麗也是一种錯誤嗎?
  郭冰岩從小就不愛笑,因為只要他一笑,父親馬上一巴掌打下來,并破口大罵:
  “不男不女!當街賣笑!”為了生存,他養成了不苟言笑的冷面性格。
  而田晚晚也因為丈夫對孩子的厭惡,不敢像其它母親一樣對孩子百般愛怜,等到他年紀稍長,他那張如殭尸般的冷硬面孔,更令她怯于接近,總是急急忙忙別開臉去做自己的事,沒想到無形中已傷了孩子的心。
  郭冰岩的童年是孤寂的,就如同佇立山巔的冰冷山岩,孤獨的守著一座山。
  鄰居的小孩也不跟他玩,除了他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之外,他恨人家笑他母親是個妓女,搞不好他也是母親帶進門的野种……郭冰岩每次都狠揍那些小孩子一頓,他打起人來像不要命似的,以致小孩子都怕他,索性不相往來。關于這點,郭瘦鐵也有點疑神疑鬼。本來嘛!“子多肖母”,但也不會完全沒有遺傳到父系的血統,像大蒜鼻啦,黃板牙啦,或粗黑的皮膚也好,但沒有,完全沒有,零缺憾!這未免使人費疑猜,可是儿子又不是早產,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當年醫治田晚晚的那位神醫,在醫好田晚晚后,他出門買鞭炮和酒菜,回來就不見了那位俊美神醫,這一段時間發生了什么……使他連診金都不拿便跑掉了,不是很可疑嗎?
  這樣齷齪的念頭,實在難為郭瘦鐵那顆僵直的腦袋也幻想得出來!總算他尚有羞恥之心,坍自己台的話他問不出口,只在心底發酵。
  人与人之間就怕互相猜忌,夫妻之間尤是,而那時代的人又不鼓吹“溝通”的重要性,一句話可以悶在心底悶上一輩子。
  田晚晚抑郁寡歡的過了十年,丈夫的陰陽怪气,儿子的冷面冷心,使她感受到無盡深淵般的孤獨。
  她過一天算一天,感覺不到生之樂趣。
  如果不是在黃河岸邊討生活,或許她就這樣過完坎坷、貧乏的一生。但黃河這條孽龍注定是要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它不不定什么時候泛濫,不一定在何處決堤,它說來就來,以漫天蓋地的气勢吞噬村落、農作物、人与畜,毀坏家園,強奪人命,讓原本幸福的人變得不幸,使不幸的人更加悲慘。
  無數南岸的村落,都被洪水卷走了,包括郭瘦鐵這一村,包括他和田晚晚、郭冰岩趴扶在一根斷梁木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才巴著陸地,可是,父親呢?母親呢?
  他放眼周遭全是一樣落難的人,人多得像螞蝗,卻找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才十歲出頭的郭冰岩沒有像其它孩子一樣喊啞了喉嚨,哭喊著要爹娘。一個身無長物的孩子,臉上猶帶著惊悸的表情,卻已知道卷在人堆里朝前走,停下來只有餓死一途,唯有拖著沉重的雙腳走向沒鬧水的市鎮求一口飯吃。
  就這樣一路行乞,走了大半個月,他蓬首垢面的走進蘇州城,他确信他的父母都不在人間了。這一路走來每遇到同鄉,都說沒見到他的父母,他相信他們不是死了,就是流落异鄉。
  郭冰岩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從他冷漠的表情中讓人讀不出來。在蘇州時,他被金家的一名管事買回去做工,總算有了張薄板床可以睡,有個屋頂可以遮風蔽雨,他安心的待下來。由于他冷面冷心,不言不語,大家都以為他不會說話,看待他那張漂亮的臉蛋也多了一點怜憫,所以他的日子一點都不難過。
  直到“他”出現。
  金家的少爺金元寶,年約六歲,生得亦是唇紅齒白,宛若美玉無瑕。郭冰岩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容貌絕非他的原罪,像他一樣“漂亮”的男孩子亦有不少。
  金元寶一眼就相中郭冰岩當他的跟班。
  “喂,冰山,听說你不會說話?”他眼里閃著狡獪的光彩。找一個能听話卻又不會說話的跟班,簡直太完美了,這樣爹娘就無法從他口中套出她在干什么。
  郭冰岩當然不會回答。
  于是,元寶滿意了,拉著郭冰岩的手去找她爹,強要他作她的跟班。
  金乞儿只求這磨人的小子不要來煩,他隨便他干什么都行。
  就這樣,郭冰岩變成元寶的貼身隨從,自是目睹了不少她的惡形惡狀……
  在大街上閒逛,遇到賣包子的攤販,元寶隨口要了兩個,卻趁老板不注意時,在桌上貼了一副招牌……“人肉包子,不吃可惜”。郭冰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金元寶塞給他一個“人肉包子”,就若無其事的走了。
  她到飯館擺闊,給人小費,銅板卻黏在桌上拔不起來。下次再去,她事先准備好用蘿卜削成的骷髏頭,待吃完面后,她再把骷髏頭放進碗里,在眾人的惊駭聲中,他大口大口的嚼著骷髏頭,讓那些客人們一個個將吃進去的好料又全部吐了出來。
  當有新糕餅出爐,她會買一個來試吃,可沒吃几口,卻假裝肚子痛,倒在地上翻滾哀嚎,使得顧客一哄而散,已經買的客人還會要求退錢。
  一個討人厭的叔伯來家里,那時天气正冷,元寶卻故意穿著夏天的衣服在人家面前走來走去,還不住搧風喊熱,順便也為那叔伯搧一搧,看到人家直打哆嗦,她還嚷著要丫頭拿冰鎮酸梅湯待客,嚇得人家只有落荒而逃。赶走“惡客”,她也挺有一手的。此乃金乞儿對金元寶唯一稱許之處。
  他印象中有一次,薛姣娘家一位姨表姊妹買了新樓房,特來向她炫耀,當然,另有弦外之音……搬新家要宴客,這禮數可不能少。薛姣一向要強,不肯輸人,可是這位表姊她不太喜歡,不甘心便宜了她。元寶看出她的難處,笑道:“交給我辦。”
  她先到那表姨的新樓房逛上一遍,回來后,命工匠特制一個大衣柜,巨大無比,做好后,還隆重的游街示眾,一路浩浩蕩蕩的來到表姨新家,當時賓客云集,可是,問題來了,那座超大的衣柜根本沒辦法從任何一道門搬進去。薛姣的轎子隨后跟來,一看,險些爆笑出來,心想這小鬼真絕!她忙收斂笑意,假惺惺的向女主人道:“表姊,合該是你的福气,這衣柜原是為我訂做的,誰知你家剛好有喜事,就先送來給你了。”她這么一說,變成是這表姊家的房子小,可不是她家的衣柜大。
  那個特大號的衣柜后來怎么樣了?薛姣的表姊自然舍不得到口的羊肉又飛了,因為衣柜的木材真是好,最后,她狠下心,將衣柜攔腰鋸成兩半,搬進房里再合并釘好,重新上漆。
  金元寶林林總總的惡形惡狀完全看在郭冰岩眼里,令他頗有“遇人不淑”之感。
  他并不是存心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金少爺。元寶仍能給人愉快的感覺,尤其她跟他一樣有著漂亮的面孔,而奇怪的是,元寶絲毫不以為意自己的美貌。
  如果說郭冰岩像一塊寒岩一樣死气沉沉的,那金元寶就人如其名,她全身散發出閃閃金光。有誰看到一堆黃澄澄的金元寶會不全身發熱呢?
  金元寶确實有讓人全身發熱的本事,不過,是气得人火气上揚就是了。
  “喂,冰山,”她從來沒辦法正确呼他的名字。“跟我出去。”
  郭冰岩很想問她:“你又想干什么坏事啦?”
  只是,一個人習慣了裝啞巴,就好象真的喪失了語言功能。
  元寶只要看他揚起眉,便曉得他又在心里批判她。
  郭冰岩實在怀疑,一個尚未長大的小男孩怎么會對自己有那么多的信心?或者她是跋扈?“冰山,你又在心里偷罵我對不對?”元寶微微偏著頭,學他也挑高了眉。
  關你屁事!他心想。
  郭冰岩可是個驕傲的人里!雖說當了一名紈?子弟的隨從,他卻不肯趨焱附勢,助紂為虐,酷到最高點,當真就像一座冰山“杵”在她身旁,其余的皆不干。
  “不管了,反正你在心里罵人我也听不到。”元寶聳聳肩,朝外走。
  郭冰岩只好跟著。
  那是一個六伏天,天候熱得死人,能躲的人全都躲進了屋里。
  他們出城,元寶識徒老馬般的帶他走進一座幽谷,來到一處有一股泉水匯聚成的一個小池旁。
  “你會不會游泳?”元寶問他,不等他回答,又自顧往下說:“我娘嚴格禁止我在自家池子里泡水,存心熱斃我!可是我呀!窮則變、變則通,給自己找了這樣一處好地方,愛怎么玩水就怎么玩水。”
  元寶說著就動手脫衣服,她脫得光光的,然后扑通一聲跳下水。
  郭冰岩生平第一次目瞪口呆兼臉紅心跳。
  “你……”
  “喂,冰山,你不敢下來啊?”元寶挑釁的嘲笑他,自己則游得像一尾小魚。
  “你……”他只發出一個短短的低音,元寶似乎沒听見。
  這個假少爺!冒牌貨!
  郭冰岩有种被愚弄的感覺,他冷冷的背轉過身子,決定當作什么都沒看見。
  “冰山,下來、下來!你干什么背對著我?怪里怪气的。你八成在嫉妒我在水里面像魚儿一樣悠哉,而你年紀比我大,卻什么都不會。”郭冰岩背部僵硬,動都不肯動一下,更別說對她稍加辭色了。
  元寶自言自語久了,也覺無趣,遂不再搭理那個冰塊,痛痛快快的把身子泡涼,才上岸穿衣,嘴里還哼著歌。
  等到下回,元寶想再來此地游水,郭冰岩卻拒絕隨從,死也不肯隨他走出城外一步。元寶气憤极了,威脅要讓他去挑糞坑,直到夏天過去。
  兩人之間的梁子算是正式結下了。
  有一回,這個懲罰被薛姣逮個正著,她皺眉看著元寶,“你這是在干什么呀?
  叫你的隨從去打掃茅廁,人家會如何看待你這個主人?”
  “他們最好是少管閒事,”元寶堅定的說:“我可沒去管別人的閒事。”
  “你小不丁點一個,懂什么人情世故?總之,不許你再這樣胡鬧。”
  “是的,母親。”元寶口里這么說,卻毫無悔悟的跡象。事后證明,她一樣我行我素,真不知道別人為什么要忍受她!
  然而,郭冰岩卻知道了答案……
  是薛姣這位野心勃勃的女騙子偷龍轉鳳,改變了元寶的性別,使她成為金家的獨根苗,無人敢不順從她。
  郭冰岩有點納悶,同樣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女子,他的母親一生都在他人的壓制下求生存,即使臉人有笑容也是苦澀的;薛姣卻是懂得謀略与算計,連她的丈夫都教她騙得好苦,絲毫不讓須眉。
  他不認為薛姣的行為是對的,她無疑該受到審判,不過,他卻宁愿他的母親也有她的智能与勇气,可以活得有尊嚴一點。
  他在金家所受到的挫折与磨難大都來自金元寶,但最使他感受到屈辱的,是金乞儿這個為了錢財可以出賣靈魂的惡棍守財奴!
  一個初夏的夜晚,金乞儿因做成了几筆買賣,難得的在家宴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日后,他再從在場的商賈手中多撈一點利潤過來便是。
  因為人手不夠,郭冰岩被派去送菜,卻教一名性喜孌童的劉老爺看上,不斷贊美他,“膚如少女,貌若月華。”并當場對他動手動腳起來。
  郭冰岩如何能忍耐得住,他一拳打掉了劉老爺的兩顆門牙,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反了,反了!”金乞儿只擔心到手的利益又要飛了,一疊聲喝斥道:“把他綁起來,關在柴房,不許他吃飯,看劉老爺要怎么處置,再作計較。”
  郭冰岩被人五花大綁的關在柴房里,猶自憤恨不已。居然有個色老頭敢對他動手動腳,真气死他了,他的容貌果真“秀色可餐”嗎?這是天大的侮辱,長得好看不好看干卿屁事,誰也沒有權利因此戲弄他!
  郭冰岩立下重誓:“總有一天,我要讓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對我這張臉評長論短。”
  元寶得到消息,馬上跑來看他。
  郭冰岩很怀疑,她是不是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來的?事實明擺在眼前……元寶的眼睛閃閃發亮。
  “冰山,”元寶興奮得奇怪。“我听人說你揍了劉老頭一奉,打掉他兩顆門牙,你真了不起也!”
  郭冰岩忍下滿肚子的疑問,只瞪著她看。
  “那個變態色老頭,我老早就想修理他了。”元寶的小拳頭打在郭冰岩肩上,笑道:“你真行!果然是個子高大的人占便宜,那死老頭上次偷摸了我的臉,我气死了,本想等他下回再來我家時,在他茶里下瀉藥,讓他拉不停,要是他仍不改惡習,就請他吃老鼠藥。”
  這是一個小娃儿說的話嗎?
  郭冰岩瞅了她一眼,肯定她日后若恢复女儿身,絕對嫁不出去。
  “冰山,你放心好了,我會叫爹放了你。”元寶向他保證,立刻去找老爹放人。金乞儿直跳腳,“什么話?那小子坏了我的大事。不行、不行!我已經答應劉老爺,明天就押送那臭小子去劉府,要殺要剮隨便他。”
  元寶立刻怪叫:“你不是常說奴仆也是你的財產之一嗎?現在你倒舍得把財產送人?這可虧大了。”
  金乞儿怪笑,“當然不是白白送人,這也算是一种買賣。”
  “你确定?”
  “當然。”
  “有錢可賺,絕不后悔。”
  元寶又東拉西扯了一陣子,然后回房准備些東西。當天夜里,她私自放走了郭冰岩,并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要他設法躲起來,天一亮就出城。
  元寶似乎看穿了他內心的疑問,說道:“天一亮,我爹就要把你送去劉家,沒有商量的余地。不過,你是我的人也!欺負你是我的權利,別人想搶,必須先通過我這一關,而我偏不讓錢鬼老爹和色鬼老頭稱心如意。”
  郭冰岩心中十分感動,他知道只要一進劉府,他就完了,以他目前是雙拳難敵猴群,遲早會受到劉老爺极大的侮辱。
  “謝謝你。”
  “哇,你會說話……”
  郭冰岩按住她哇哇大叫的小嘴,讓她“嗚……”不出聲音,并附在她耳旁低語:
  “你說錯了,我不是你的人,反過來,‘你’才是我的人。有一天,我會回來接你。”
  他發覺報恩最好的方式,就是娶了這位“滯銷品”。
  畢竟,“她”曾那么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展現裸体,教他不想娶她都不行。
  元寶好不容易擺脫他的束縛,等喘過一口气,郭冰岩的身影已隱沒于夜色中,听不見她的破口大罵,不過她不罵气難消。“你這個大騙子,永遠別再教我瞧見你……”
  當郭冰岩再踏上杭州的土地,他已經二十歲了,并且成為“修羅門”門主“鬼王”谷天尊的義子之一,遵照門規選擇不同的面具,走向不同的人生軌道。他選擇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化身為“厲鬼”郭冰岩。
  他曉得元寶已不再是金少爺,而是五小姐。不過,他還不打算去找她。
  這次來杭州,是為了他出師之后的第一件任務,他自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除了求個頭采之外,這件任務也是主動爭取來的。
  他的義弟石不華曾問道:“你為什么挑上這一件?還有更多能快速使你成名的案子你不要,偏挑中這個看來挺沒品的小案子?”
  石不華選擇笑面佛的面具,人稱他“鬼佛”,他是個不可多得的“賽陶朱”,賺錢的天分是一等一,所以,“修羅門”由他統籌內務,所接下的殺人生意,便是由他指派不同性格的殺手去解決。
  郭冰岩只冷冷回他一句,“這是我的事。”如今,已沒有人敢用觀賞美女的目光多看他一眼。他高大雄偉的身軀,團蒲般的大手,聲音亦是低沉有力,有若寒冰震石,是個百分之百的大男人了。
  他那張宛如天工的完美臉龐,清靈秀奇,完美得無可挑剔,只是,太峻冷了,像一件冰雕藝術品。
  石不華机伶的不去注視他那張臉,轉身离開。他想他有點了解郭冰岩的堅持所為何來。郭冰岩對自己那張臉比誰都敏感,如今居然出現一位欺世盜名的同類,難怪他憤恨不平,欲殺之而后快。
  一位大夫,他擁有天生的秀美面孔,卻淫心大發,利用自己本身的优勢巧扮女子,成為專為婦人治病的“女大夫”,大大方方的出入深閨繡房,奸淫了無數女子。
  那些受害女子大都忍气吞聲,直到那位即將出嫁的林姑娘不幸失身于他,憤而自盡,才引起了林家的殺机。
  林家有名望、有財勢,在不愿宣揚丑事下,出重金請“修羅門”的高手暗殺那個豬狗不如的“女大夫”。一個大男人利用自身貌美的面龐假鳳虛凰,尚且洋洋得意,這使同樣相貌出眾的郭冰岩著實無法忍受。
  如此,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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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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