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七章


  馬車的內部裝潢更見華麗气派,錦榻繡幃,仿若貴婦房間,散漾著淡淡的芬芳,是脂粉和花香滲合的那种气息,高雅、柔婉、又熨貼人心。
  美婦宋夫人半靠在錦榻上,身旁還有一位貼身女婢,長得也是人模人樣,秀美可人;瞧瞧這份气派,若非出門在外,她在家中少不得有七、八名婢婦隨侍左右。
  元寶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暗想運气還算不錯,給她碰對了冤大頭。你可別指望她會“餓鬼假客气”的努力維持大家閨秀風范,頂多斯文些,好配合眼前這美輪美奐、情調媚麗的好所在。
  宋夫人客气道:“姑娘可愿陪我一道用膳?”
  元寶笑道:“如此叨扰了。”
  車內置有玉壺銀杯,瓜果美點,還有充饑的鹵鴨、糟雞、蝦子鰣鯗、梅花脯等适合外帶的行糧,元寶看在眼里,自是食指大動,吃得极香。空气中淡雅的清香圍繞在她的四周,元寶的內心涌起一陣陣的回憶,彷佛回到母親所住的居室,可以讓她輕易地忘怀外面的勾心斗角。是母親使她成為今天的金元寶,聰明、獨特,且無懼的面對現實。
  無疑的,元寶欣賞如此舒适的旅程,但焦點卻放在宋夫人身上,她看起來多么雍容華貴,元寶想著,像從宮廷畫上走下來的后妃命婦。
  “她的出身不知有多高貴呢!”元寶揣測,“說她出身王侯府第也不為過。”
  只不知她生的是什么病,竟然要連夜赶路求醫,可是,看外表与常人無异……
  “姑娘,金姑娘!”
  元寶迅速抬起眼來,有一陣子的愕然。“哦!宋夫人,你嚇了我一跳,我正在神游太虛呢!”
  宋夫人笑道:“你一直盯著我看,是不是在想我生的是什么病?”
  “夫人真是蕙質蘭心。”
  “倒也不是,而是有許多人都有同樣的疑問。”宋夫人從容地說道:“我的毛病說嚴重是一點也不嚴重,卻深深地困扰著我的生活。我患有一种莫名的暈眩症,它說來就來,叫我常常頭暈目眩,几乎站不住腳,坐著也不舒服,必須躺著才好過些。有時几天發作一次,躺一下午就好;有時卻連數日暈眩不停,吃藥也不見效。
  長期下來,那份苦楚實在難以言喻。”
  “原來如此。”元寶頷首道:“我也曾經受風寒,我過几場小病,最怕的就是頭暈目眩、暈頭轉向,那簡直什么都無法想,什么事也做不了。”
  宋夫人苦笑道:“風寒之症總有痊愈之日,我這毛病卻是拖了許多年。”
  “想必請教過高明大夫,難道都不見效?”
  “我夫家在北地太原,聲望极隆,江北有名的大夫無一遺漏的全被拙夫延攬入府,卻都只能醫好一時而無法斷根痊愈。”
  “哇,從北地千里迢迢來到江南求醫,就不知求的是哪一位名醫?”
  “麥仙翁。”
  元寶惊訝地聳聳眉毛。“‘圣手毒心’麥仙翁!”
  “你也知道他?”
  “當然知道,他這外號是十年前我爹一怒之下給他安上去的,還廣為宣傳。”
  “為什么?”這意外的問題使宋夫人感到惊訝。
  “家父是個守財奴,家財万貫,卻絞盡腦汁的想一毛不拔的過完一生,偏偏人是吃五谷雜糧,少不得病痛尋良醫。夫人,你當然听過買東西可以殺价,然則,你大概沒听聞有人跟救命大夫殺价殺到面紅耳赤吧?不用怀疑,那個人正是家父。”
  元寶夸張地歎了口气。“那年,我爹生了一場大病,便宜的大夫都醫不好,最后,不得不請來麥仙翁。這位麥仙翁的醫術十分高明,性情卻很獨特,要嘛不收半文錢,要嘛診金由一百兩銀子起跳,价錢隨他開,沒得商量,而且是先付診金才開藥方給病家。”
  “貪財名醫遇上寸財奴病人,能不熱鬧嗎?麥仙翁開口要一百五十兩銀子,家父气得從床上彈起來,破口大罵,麥仙翁也擰起性子把診金往上哄抬,二百兩、二百五十兩、三百兩……一直哄抬到六百六十兩銀子,家父終于認栽了。待家父病好,也替麥仙翁取好了外號‘圣手毒心’,直到今日,仍不時听他切齒怒罵。”
  宋夫人先是有點吃惊,而后卻覺得相當有趣的笑了。
  “令尊倒是個性情中人。”
  “是啊,任性到极點,無情的貪財不重情。”
  “做女儿的這般批評父親可真絕。”宋夫人故作惊駭狀的對她說。
  “假使你有意勾起我的愧疚心,万不可能。”她勇敢地說:“當著家父的面,我也是這般說話,他反而哈哈大笑,很以自己的吝嗇無情為傲呢!”
  宋夫人端詳著她,臉上緩緩地展露出了笑容。她是在笑她自己。“我年輕時,如果也有你的勇气不知多好!”
  “勇气是与生俱來的,誰沒有呢?”元寶忍俊不住的笑出聲來。
  宋夫人的兩道柳眉微蹙,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人若到了三餐不繼的地步,會連反抗不公平待遇的勇气都失去了。”她說完合上眼瞼,表明了再往下說,自我養神去了。
  元寶惊异地瞥了她一眼,心想這不可能是她的“經驗之談”吧!元寶告訴自己別想太多了,這里不過是她暫時的居留而已。
  不過,她仍是很欣賞宋夫人的睡態。一個美女在醒著的時候,可以使人被她的美麗所震懾,這一點都不困難,几乎已成為美女們的生存本能;可是,在睡著的時候,下意識的全身放松,往往就美不起來,甚至丑態百出。能夠晉身至“睡美人”之列,那才是身為美女的最高境界,若非天賦异稟,便須經過長年累月的訓練。做美女,是一項很辛苦的工作呢!
  不過,總不能欣賞別人的睡姿而過一夜吧?她自己也极需休息。
  她問那俏丫頭,“你們就預定這樣赶一夜的路?不需要找地方休息嗎?”
  俏丫頭道:“不!我們每晚都有投宿旅棧,而且赶在太陽落山前投店。今晚這樣赶路是有原因的,因為麥仙翁就隱居在前頭那片樹林子里頭。”
  言談間,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受到震蕩,宋夫人也睜開眼睛疑問著。
  “娘,”宋定風的臉出現在窗口。“前頭馬車進不去,需下來步行。”
  “也好,我正想活動一下筋骨。”
  宋夫人由丫頭扶著下車,元寶自不好死賴著,也跟著下車湊一份熱鬧。
  宋定風謹慎道:“金姑娘可以留在車上休息,我留一名家丁保謢…”
  “不用了。”元寶很容易就流露出本性。“我都下了車你才開口,慢半拍。我也好久不見麥仙翁,扯一扯他的白胡子,就陪你們一起去吧!”
  宋定風不習慣被人反駁,年輕气盛的擺出臭臉。宋夫人笑道:“不要緊的,風儿,金姑娘和麥仙翁的舊識。”顯然她只要運用一點天生的魅力,什么事都會迎刃而解,包括儿子都會俯首貼耳。
  宋定風不再堅持,神色也轉為和悅。
  一行人步行進入樹林,兩名家丁提燈在前頭引路。
  不多久,他們便已望見隱于林中的那棟房舍,看樣子十分殘舊卻仍然堅固的青磚瓦房,孤零零的只此一戶人家,膽量不夠大的人還真是不敢住。
  元寶打個哆嗦,秋風一陣寒。
  “麥仙翁果真住在這里?”
  “本庄的消息來源不會出錯。”宋定風自傲道。
  “這四下無人的荒野之地,麥仙翁一個人怎么生活?据我所知,他無妻無儿,孤單得很。”她怀疑地皺了皺眉。
  “他又不是沒錢,不怕沒人伺候茶水。”
  “你現在說話的口气很像我爹,以為金錢可以解決一切困扰。”
  宋定風大概為自己一開始的“有眼無珠”感到气惱,語气不免尖銳些,“我不是守財奴,很知道金錢的好處,也懂得善用財富。”
  “好也!你的想法与我不謀而合。”
  “鬼才和你不謀而合!”宋定風在心里咒罵,可惜不能宣之于口,免得嬌弱高貴的母親听了花容失色。
  來到那幢磚瓦屋的門前,一名家丁握緊醋缽也似的大拳頭,正要往那扇黑漆門扉擂下去,那門卻正好“咿呀”一聲啟開,一個干瘦似竹竿、面色蒼黃如風干橘子皮的小老頭,端著一盆洗腳水往門口一倒,有一半洒在那家丁腳上,引得他一陣臭罵。小老頭是一絲歉意也無,冷然道:“干什么的?仗勢欺人啊!”他抬眼往家丁身后的那些主儿們臉上溜一溜,有一剎那的迷惘,隨即搖搖頭,轉身進屋。
  “老丈,請留步。”宋定風喚住他,正色道:“我們是來求醫的,敢問麥神醫在嗎?”他雖未見過麥仙翁,剛才已听到元寶說他有白胡子,而眼前這小老頭長相猥瑣,毛發稀落,哪里像個不可一世的名醫。
  小老頭回首瞪了他一眼,沒好气道:“進來。”說完,轉身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叨念:“大概是快斷气了,要不,半夜找大夫,存心折騰人!”也不知他在說給宋定風等人听,還是說給屋主麥仙翁知道。
  宋定風忍气不予理會,扶著母親進屋。
  元寶走在最后,嘀咕道:“乖乖!麥仙翁從哪儿找來這樣的仆人,真是‘主大奴也大’!若非病家皆是來‘求’醫,換了別樣營生,老早砸鍋了。”
  她“碎碎念”的走到門口,正要一腳跨進門檻,忽然,有人拍她一下肩膀,她本能的回頭——一時沒想到她的后面應該沒人才對——甫一触及對方那冰冽的目光,“啊”的一聲梗在喉頭,來不及叫喚,便已軟軟栽倒,人事不知了。
  郭冰岩收回點在她軟麻穴上的手指,順手將她軟成一團的身子抱起來,然后,他喔上樹頂,把元寶四平八穩的擱架在一處既安全又隱密的枝椏上。
  郭冰岩正是跟蹤她而來的。元寶的出走,多少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心想,讓她吃點苦頭,了解世途險惡也好。沒料到她會遇上宋家的人。
  太原宋家,最有名的莫過于“鐵劍山庄”宋仕元一脈,宋定風應該就是宋仕元的三子。未仕元前兩年因病而亡,由長子宋逸風繼承庄主之位,一時沒有大作為,“鐵劍山庄”的聲望有點下滑的趨勢,听說正急召過繼給親戚的次子回門助長聲威。
  郭冰岩既然決心退出“修羅門”,到江北展開新生活,自然也是有打算的。上次去追回不不華的那段日子,已足夠他把北地的武林局勢做一次全盤了解,雖不打算重入江湖,也須讓心里有個底,以防一二。
  人生際遇的起伏難料,福禍無常,總是小心為上。
  此時,只見他高大的背影融入黑暗里,透過窗口將屋子里的情形瞧了一個大概,把醫者与病家之間的對白更听了個明明白白,于是,他對那位宋夫人起了興趣。
  麥仙翁和宋夫人之間,有一段對話是這樣的——
  “夫人的脈息与常人無异,應該沒病才對,這暈眩之症恐怕是心魔所起。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傷心之事,或者,隱憂在心頭?”
  “先夫离我而去已有兩年,不過,我這病是先夫在世時已發作多年,先夫為我求遍名醫,始終無效。如今先夫拋下我先走,這暈眩症就發作得更頻繁了……”
  “也就是說不是心魔所起?這毛病來得古怪,老夫可要束手無策了。”
  “求仙翁盡力!”
  “夫人,若說你有病,只怕是郁悶之症,這倒是可以從你的眉宇間看出來。所謂‘心病還要心藥醫’,找不出原因,如何下藥?”
  “我……我哪來的心病?”宋夫人的聲音變得有些僵硬。“先夫待我情深義重,我身為庄主夫人,自有享不盡的榮華。雖然天不假年,讓先夫早走一步,但還有儿子陪伴我、孝順我,給我活下去的勇气。我怎么會有心病呢?”
  “儿子不是你親生的吧?面貌完全不相像。”
  “你……”
  宋定風插嘴道:“大夫言辭太過,不是仁者風范。我兄弟三人固然不是母親十月怀胎所生,卻是母親一手照料長大,對我等慈愛有加,恩重如山;我們早已將她視若親娘,恭敬、孝順,不敢有半分懈怠。”
  “老夫失言了,恕罪!”
  “……”
  黑暗中的郭冰岩像城牆一般挺立著,他傲然無表情,然而,他的內心在滴血。
  原本他只有三分怀疑,但,那個遙遠卻又熟悉的聲音,那張与他酷似的面容,還有屋里的那段對話,像是一針又一針的插進他心人,使他全身發冷而駭然。暗夜里,他的心中亂成一團。他應當不顧一切的沖出去問個明白,但是然后呢?
  想到不可預知的反應,他便感到麻木。
  回憶過往,他的童年是孤獨而苦澀的,他居然想不起一件有關父親的快樂回憶。而關于母親的呢?記憶中的她是近在眼前卻又彷佛遠在天邊,伸手可及卻又從不交心。也是啊!一個孤寂憂郁的婦人,如何為孩子謀得幸福快樂?他在兩個不快樂的靈魂陰影下長大,他只有他自己。
  在陰郁的黑暗中,他的臉色一片死白。
         ※        ※         ※
  “啊——”
  金元寶醒來,不意外的,開始尖叫。
  “啊——”
  奇怪,他這次怎么沒反應?沒叫她閉嘴,也沒點她啞穴。
  可惡!挾持她,卻又漠視她的存在。
  “啊——啊——”
  他聾啦?她刻意加強音效,他依然無動于衷,臭著一張糞坑臉,活像她欠了他几百万兩。
  不行!好女不吃眼前虧,不等他興師問罪,她先發制人——
  “郭冰岩,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再點我的穴道,殘害我說話或行動上的自由,我就跟你勢不兩立!我會一次又一次的逃開你,直到我入土的那一天,我都不允許有人騎到我頭上來,我爹不成,你也不成!”
  郭冰岩在离她五步遠的一方石墩上坐著,目光深沉的凝視著天邊詭异層布的日出光景,他那張巧奪天工的面龐上,也映眩著一抹奇异的光彩,凄然落寞,冷寂到了极點,彷佛不帶人間煙火气息。而他這副神情卻被金元寶解讀為“臭臭的糞坑臉”,他如果知曉,只怕會更加的郁卒!也難怪,元寶完全不了解他的身世,自然無法想象有人生出如此俊美的儿子,卻是棄若敝屣。
  “你以為你悶不吭聲的就可以唬住我啦?你以為你睜著一雙死魚眼瞪著我看,就可以把我嚇得乖乖閉嘴啦?你別作春秋大夢了!”她的碎碎念有如江水滔滔不絕。
  “自古圣人有言‘士可殺不可辱’,你仗恃著你有一身武功便能夠輕易地制伏我,要我住口就住口,要我昏迷就昏迷,使我的身心飽受摧殘,我的精神備受威脅,惶惶不可終日,不要!我不要過這种日子!我宁可死也不愿忍受屈辱而活,我生來便不是當‘小媳婦’的料,你是選錯了對象愛錯了人,咱們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求生去吧!”
  他看著她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甜美的聲音透著無比的自信和驕傲,光彩耀目猶胜日出東方,這使他憬悟到如果失去了她,他的生命將會再度墜入黑暗的深淵。她就是他的日出,他決心終此一生再也不离開她了。
  她的肆無忌憚、她迷人的臉孔、她的自信和她的利嘴,和他以前認識的女人截然不同,從沒有女人敢用這种無禮的態度對待他。
  “你若是再保持沉默,我可是……”不過,她的話實在太多了一點。
  郭冰岩終于行動了,他拉近她,摟入怀中,笑歎道:“你說我該拿你怎么辦?
  我頑固、任性、又可愛的元寶。”
  他的手臂強而有力,元寶無法抗拒,她的臉頰緋紅,心中有如小鹿亂撞。
  他們的視線相遇,彼此注視了好久好久不能分開。
  他眼中的寒冰溶化了,熱情的眼光在她臉上梭巡,然后他的唇猛力壓在她的唇上;她的心掙扎著,一陣暈眩無助的感覺襲來,終于無力的屈服了。
  元寶緊抓著他,一顆心陷入昏亂中。他愛她嗎?她有辦法和這個性格殊异的男子共度一生嗎?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郭冰岩!他是唯一能克住她的人。
  他性格嚴肅,常常表現出冷漠的態度,但她卻感覺得出他內心的真誠,事實證明,他也有細心体貼的一面。
  他本身便是一股安定的力量,捉得住她那顆如野馬奔騰的心。
  元寶無法再回避他的目光,她覺得臉上一陣灼熱,心跳不期然地加速。她看著他那深邃的眼睛,發現他眼中有种奇怪的憂傷。
  “你的表情很奇特,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是關于我的嗎?”
  “不是。”他很快的說。
  “我真是不明白。”
  “但愿你永遠也不要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樣的滋味。”他說著,臉上泛起一個苦笑,開始娓娓訴說他的身世,他貧乏的、孤寂的過去。那是一個沒有色彩、沒有夢想、沒有希望的童年,他整個過往生命是一幅冰冷的水墨畫。
  元寶似乎听得痴了,她茫然地瞪著郭冰岩。
  然而,他訴說的聲音依舊固執而冰冷,不帶半分矯飾或激動的語气,彷佛那份憂傷早已溶入他的血脈而不知痛了。
  終于,元寶眨了眨眼,蒼白的嘴唇咯為張開。“這簡直不可思議。”
  “不!這才是最現實的人生。”郭冰岩鎮定而自持。“那是一种寒徹心骨的冷意,自從在幼年第一次感受到父嫌母棄的冰冷之后,這种感覺便不曾离開過我。”
  “哦,老天!”元寶的聲音极其微弱。
  郭冰岩笑笑。“沒有老天,元寶。打從我的雙手能為自己掙一口飯吃的那一天起,我即是我自己的主宰,我的命運由我自己來決定,我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感謝上蒼及任何人,如此,我便不再感到痛苦。”
  元寶的眼眶已浮現了淚水,在她眼中,郭冰岩是個堅冷如鋼鐵般不可扭曲或崩潰的人物,沒想到他卻有一段不為人知、不堪回首的過去。
  郭冰岩傲然道:“不許你掉淚,我不需要同情。”元寶乖順的點點頭,忍住了淚水,雙手無意識的絞在一起,瞪大了眼睛注視著他。“其實你還是很在意,因為你不知他們如今是生是死。”
  郭冰岩怒視她,面色難測,緩緩閉上了眼睛。“你說的沒錯,沒有人能逃避得了往事。”他睜眼,歎道:“已經存在的,便是一生必須背負的重擔。”
  “你是發現了什么使你不安的蛛絲馬跡嗎?”元寶耐心問著,決定追根究底。
  郭冰岩瞅了她一眼,半含譏諷的道:“你不笨,并且好奇心旺盛。但有一點你要明白,一旦你得知了我全部的故事,你也失去了抽身而退的余地。”
  元寶明白他柔和的語气下是有專橫的要求——她的承諾。
  “你發誓你不再用武力對付我,弄昏我并點我穴道什么的。”
  “我不發誓言。”他頓了頓,很快又道:“我也不愿成為像我父親那樣的獨夫,我答應你不使你感受到委屈便是。”
  “不受委屈,是不是包含衣食無憂?”
  “你說呢?”
  他居然把問題拋還給她,是要她賭一賭命運的意思嗎?這個死冰山、臭冰塊,說几句甜言密語,替未來許下一片光明燦爛的前途,有這么難嗎?不過,這也正是郭冰岩与眾不同之處。
  “好嘛!嫁就嫁嘛!誰怕誰?”她一點也不怯懦。“反正我若是餓肚子,你也休想背著我偷吃一個飽。”
  郭冰岩先是悶笑,繼而哈哈大笑。
  一個几乎忘了要怎么笑的人,居然會笑得很開怀,足見她的搞笑功力一流。
  “我說元寶,你又沒有饑餓的痛苦經驗,怎么會這樣子貪吃?”
  “我哪有貪吃?”她毫不遲疑地反駁道:“一個貪吃的姑娘家,會有我這般曼妙的身材嗎?你真是有眼無珠。”
  “是嗎?”他鋒銳的眼光上上下下,評頭論足式的打量著她,看得她好不自在卻又要故作矜持。他細細的看了一會儿之后,有點言不由衷的說道:“還可以啦!
  我一向都覺得女人的內在美比外在美重要得多。”
  元寶為之气結,真是太瞧“扁”她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一記回馬槍應時刺出,“我也一向都覺得男人的經濟能力比他的外表重要得多。”
  他有趣地望著她,故意漫不經心的說:“讓我們各自期待吧!但愿別是‘失意人對失意人’,可有得瞧!”
  元寶臉上微微一紅,橫了他一眼。
  她自問雖沒有母親突出的胸圍和嬌嬈的嗲勁,卻也稱得上曲線玲瓏,穿什么衣服都亮麗出色,可不是什么干扁四季豆!
  這個冷淡、乏味又沒情趣的冰塊,有人愿意取暖他就要偷笑了,竟然還把她瞧得好“扁”好“扁”!顯然他的記憶尚停留在她童年裸泳的那階段。
  “有眼無珠的家伙!”她小聲咒罵:“總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由于她太專心于罵人,因此沒注意到郭冰岩听到她的話后抬起了眉毛,更沒注意到他眼里正閃爍著充滿期待的光芒。
  瞧!好一個明朗的晴天。
  他想,他的生命也該開始轉晴了吧!
  再一次,他將她擁得好緊好緊,令她有點害羞又有些不解呢!
         ※        ※         ※
  “元寶呵、元寶啊……元寶……”
  入夢時分,薛姣依稀可見元寶流落在荒山野岭,正凍得發抖,餓得發暈,凄凄然的、無依無靠的可怜樣,總使她睡不安穩。
  誰來溫慰她夢醒后不安的心靈?
  “元寶……你回來吧……你回來吧……”
  在夢里,她呼喚過一百次,回來吧!她的愛女。
  “娘!娘!”
  “元寶……”
  “娘!”金元寶用力搖晃母親的肩膀,輕聲叫著:“你醒醒!我在這里。”
  “元寶!”薛姣睜眼后,一躍而起,惊道:“真的是元寶?哦!元寶,我的心肝肉儿!”母女倆相擁而泣。“元寶,你真的回來了,我不是在作夢吧?就算是作夢也沒關系,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薛姣一再撫摸她的臉和頭發,快樂的暖流流過她心田,深切体會出自己對她的思念。
  “娘。”元寶鼻酸眼熱,十分感動。她唯一舍不下的,就是母親和幼弟。
  薛姣一掃多日愁腸,滿面喜悅之容。“元寶,你別怕,這一次,娘會跟你爹對抗到底,相信你爹會讓步的。其實,自從你走后,你爹也蒼老了許多,娘看得出他真是有几分懊悔,畢竟這么多儿女之中,也只有你最像他。元寶,只要你委屈一點,向你爹認個錯,他會既往不咎的……”
  “娘,你別說了。”元寶緊張地清清喉嚨。“我是回來同你道別的。”
  薛姣有些錯愕,嘗試著安慰她,“不許你走,元寶,娘跟你保證,你不需害怕你爹再一次發虎威,娘拚了命也會護你周全。”
  “你不必再為我操心了,娘,我已經找到我的意中人,我們要到北方去過日子,不再理睬這里的閒言閒語。”元寶總算說明來意,略微松了口气。“你說過,要讓你知道我的消息,所以我來告訴你,請你放心。”
  薛姣茫然地看著她,彷佛自醒后到現在才腦勱突然清醒,想到夜深人靜的,府里派有男丁巡夜守衛,几只凶猛的獵犬負摃守護后院的女眷,元寶是如何無聲無息的進入她的臥室而不惊動半個人?
  “你是怎么進來的?”
  “當然是他飛檐走壁,如入無人之境般帶我進來的。”元寶第一次流露出崇拜的眼光,可惜,郭冰岩沒瞧見。
  “他是誰?”
  “就是要娶我的那個人,也是一斗明珠的主人郭冰岩。”
  “怎么會這樣呢?”
  “娘,你放心,他不是輕薄無行之徒,他待我十分痴心,絕無虛假。”
  “他人在哪里?”薛姣將信將疑。
  “在外間花廳。做女婿的怎敢直闖岳母的香閨?”
  “頑皮!”
  薛姣下了地,略微整理了儀容,由元寶陪著走出房門,來到外面一間小花廳。
  花廳外是一條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小溪,流水清澈,點綴著古雅的奇石,溪畔兩側花曳柳垂,极得自然幽韻。過了橋,直達門階,門廊上懸挂著蓮花形座燈,散漾著迷蒙又溫馨的光輝。
  門廊之下,郭冰岩那偉岸修長的身軀便暴露在暈黃的光芒之下,那是一种极度的自信,自信沒有人逃得過他的耳目,他隨時可以隱身。
  薛姣和元寶尚未出聲,他已轉身面對她們,一雙明眸精芒四射,宛如寒星,俊美的臉孔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他站在那里,直覺的給人一种不動如山的森然气勢。
  薛姣有個感覺——就是他了!這是一個方正嚴肅的男人,不耍花槍,不會賣弄嘴皮子,卻是可以讓女人倚靠終身的良人!而且看起來很厲害,不是泛泛之輩,難怪他捉得住元寶這個宛如脫韁之野馬!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薛姣自問閱人多矣,她深信她女儿看中意的這名女婿,絕對不輸給前面四位姊夫,而且有獨占鰲頭之勢。
  郭冰岩沒對金乞儿行過禮,對薛姣卻极盡禮數。“小婿見過岳母。”
  薛姣審慎地看著他,而后掩不住喜悅的說:“你果然眼光獨到,知曉我女儿的好處。只是,你們何不留在江南,大家也有個照應。”
  郭冰岩盡量溫和地說:“我的家在北方。”彷佛只此一句已足夠。
  的确,自古女人的命運莫不如此,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旦出了娘家門,連父母都無權阻止女婿帶著女儿天南地北的四處討生活,有許多母女就這樣活生生的被隔絕了親情,直至斷了气的那一天都不曾再相見。
  “元寶!”薛姣難忍心痛,緊捉住女儿的手。
  “娘,我會回來看你和弟弟,我一定會。”元寶溫柔的反握住母親的手,加強力道,給予保證。“是不是啊!岩哥哥?”
  郭冰岩突然感覺一汲涼意竄上心頭,自己似乎被反將了一軍,然則,兩雙質問的眼睛同時盯著他看,使他不得不回答,“我答應你想見母親時,隨時都可以回來。”
  他對義父承諾,此生不在江南活動,不損及“修羅門”的一分一毫利益。所以,他只有遠走他鄉,但,在不惊動“修羅門”的情況下陪老婆回娘家,應該不至于犯忌諱。
  “那就好,那就好。”薛姣掩不住喜悅之情,堆滿一臉迷人的笑容說:“賢婿果然是個明理人。”高帽子一戴,使人更加無法反悔。
  “娘,這么一來你放心了吧?”元寶也高興的舒了口气。
  薛姣戲謔道:“對你呀!我從來都不用太擔心。你是我生的,怎么可能吃虧?
  我只是一時情緒激動,犯了為人父母都會犯的矛盾病。”
  “矛盾病?那是什么?”元寶粗率地問。
  薛姣打趣地掀掀嘴角,一臉譎詐的微笑,“就是一方面老是煩惱你嫁不出去,等你有了婆家,卻又擔心我們母女從此不能再相見。”
  “什么嘛!我怎可能嫁不出去!”元寶哼道。
  “可是到目前為止,也只有一位仁兄敢來提親。”
  “那是其它人不識貨。”
  “元寶!”郭冰岩出聲了,“我們該走了。我听到有人朝這邊過來。”
  薛姣奇道:“我什么都沒听見。”
  不多時,果見黑暗中有燈火搖晃的光芒。
  离情依依的愁緒再度彌漫母女倆的心田,兩人眼里同時閃起了淚光。
  郭冰岩只有自助助人,朝薛姣躬身一揖,“岳母,后會有期。”語音未落,他的動作更快,猿臂抱起金元寶,影子微幌,已如幽靈般消失在蒼茫月色里。
  “元寶——賢婿——”薛姣簡直看花了眼。
  一行人朝這邊赶來,為首的正是金乞儿。他對完了帳冊,想想薛姣這儿的風景好,美人也是風情万种,便拋下稚嫩的小妾,往她住的園子里來。
  “夫人,你怎么半夜也點燈,多浪費!咦,對了,方才我听你在喊叫……什么元寶……這是干嘛呀?你老是想不開。”
  薛姣白了他一眼,又粲然一笑。
  金乞儿看了,彷佛吃了顆舒心丸,她好久沒給他好臉色看。不過,她說的話他怎么听不懂。
  “剛剛,我的女婿抱著元寶私奔去了!”
  ------------------
  轉自Pinepro's Gate
  鍵入:云儿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