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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門開處,陸續走進來四個人,不,其中袁泱簡直是被韋一箭給押進來的。四人見了燕無极和郭貞陽受困于鐵籠內,均惊异莫名。
  “夫人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韋一箭說出眾人內心的話。“可是怎么會……”
  貞陽笑著朝他們點頭致意,由燕無极去主導大勢。即使受困,他依然气挪小械。
  “事情辦得如何?”
  “回堡主,袁府中的護衛已全治服,沒法子來搗蛋。”史奔恭謹的說。
  燕無极把臉轉向袁泱。“叫你女儿把机關撒了。”
  命捏在別人手上,袁泱忙道:“詠初,你居然趁我病中做出這么多錯事,你想過后果沒有?還不快放人!”
  “絕不能放人!”袁詠初堅決地道:“爹,燕無极不肯与我們修好,今日放人,等于縱虎歸山,‘誠記’遲早受他掣肘,再施展不開大格局,更坏的是,他若存心并吞‘誠記’,我們防不胜防,不如趁這机會拔去禍根。”
  韋一箭沉聲道:“你似乎忘了令尊的性命捏在我等手上!”
  “一命換兩命,你敢下手?”袁詠初一語道破其中奧妙。袁泱卻感到心寒,女儿竟然對他的生死毫不著急,猶可拿來作買賣。
  “混帳!你知不知道這三個人都有一身好武功,隨時可耍了我們兩人的性命,然后再行營救。”袁泱厲聲道:“我要你立刻放人!”
  “爹,你老了、病了,所以腦子也胡涂了。”她搖搖頭道:“袁家乃富室豪門,不是無足輕重的小老百姓,殺了我們,他們也逃不了干系,誰都知道燕門堡是‘誠記’對頭。我也不是非取燕無极的性命不可,只是不想他再跟我們搗蛋,祈愿兩家結為親家,化干戈為祥和!誰知此人頑冥不靈,不惑我彩鳳隨鴉之情,棄珠玉而就石頭,混帳至极,所以才想給他一點教訓,磨磨他的銳气,肯屈服于‘誠記’下就罷,不然只有殺雞儆猴。有這兩人作為人質,相信燕門堡在群龍無首之下,很快將自取滅亡,畢竟他們火候尚淺,‘誠記’乃百年老店,官府方面必定偏向我們而獲無罪。”
  郭貞陽突然打了好大一個呵欠。“真吵呀,這只烏鴉,絮絮叨叨、喋喋不休了老半天,我還是不明白,她怎么不先擔憂父親的性命?”她困惑地望著丈夫,道:“我好想念家里的美食和臥榻,赶快回家吧!”
  “你有把握?”燕無极問說。
  “你叫沈墨和史奔過來。”
  他比了個手勢,兩人如忠狗一般立即扑近,貞陽細語叮嚀几句,他們一時之間面露惊詫,接著又連連點頭。
  史奔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制住袁詠初,任她破口大罵,仍教她動彈不得。
  沉墨則走向西牆一幅壁畫“洛神圖”,仔細瞧,洛神的臉是以袁詠初為臨摩對象,一對含滿幽情難述的妙目活似秋水,彷佛在述說心中事!沉墨看的不是這些,他在比較,發覺洛神的左目比右目浮凸出,他朝左目按下去,鐵籠便很快升起藏于梁木之口。
  這机關設得十分神妙,以“洛神圖”吸引人的目光,不是行家絕沒想到按扭正巧在洛神的眼睛上,也是因燕無极深夜造訪,沒注意頭頂竟有陷阱。
  袁詠初不敢置信地望向沉墨,又朝貞陽射去。
  “世人都被我爹騙了,其實跟著杜秀山習藝的不是郭鐵諾,而是郭貞陽。”
  “你?”她一直以為貞陽胸無城府,不足為慮。
  燕無极不去理她,他耍袁泱給他一個交代。
  此時此景,袁泱不自主地打了個冷顫,恐懼地看著燕無极,在他的逼視之下,一個神气慣了的老人,竟面色如土,一時六神無主。
         ※        ※         ※
  紅日西沉,一天快過去了。
  貞陽快樂地追逐著羊群,受夕陽染紅的面頰笑出一朵酒渦,燕無极將她帶過來,上馬,緩緩策騎回屋。
  來牧場五天,她几乎玩瘋了!跑馬一天才能繞完一圈的廣大土地,有三分之一的領土屬于“誠記”,但袁泱雙手奉送作為求和的代价,如今整個儿全由燕門堡接收,堪稱北方第一大牧場。
  燕無极對貞陽是有些儿歉疚的,袁詠初囚禁她四日四夜,他卻無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他目前的地位,要暗殺一個人很容易,卻不能明槍明箭,落人把柄,因為對方只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他既已拋棄江湖人的身分,就只有以商人的面目和手段來行事,繼續和“誠記”競爭下去。
  “有消息來報,袁泱打算扶植一名內侄以頂替他的位置,不再讓他女儿插手胡鬧了。”燕無极讓貞陽側坐在他身前,看她沒啥反應,思索了片刻道:“貞儿,你心中是否有點怨怪我?”
  貞陽倒嚇了一跳。“怪你什么?”
  “你蒙受重大委屈,我卻不依法炮制代你出頭。”
  “我們沒吃虧呀,相反的還占了便宜。雖說袁泱惟恐女儿入獄,才肯這般遷就,但到底也功過相抵了。”她瞄一眼丈夫,突然嘻嘻而笑。
  “什么事這樣開心?”“我心里沒有絲毫不舒服,夫君,因為我也設法整了袁詠初一次。”
  燕無极可吃了一惊。這半個月來,他很少离他左右,每天都在一起,几時見她出門去整人了?
  “舅舅送的嫁妝里面,有一面他遠從西域帶回來的手鏡,小巧玲瓏,便于出門攜帶,手柄上鑲嵌七彩寶石,光燦琉彩,簡直人見人愛,更難得的是它鏡面清晰,照得人影毫發畢現。我心想寶鏡贈佳人,就派人送去給袁小姐了。”
  “這就是你整人的辦法?”他不敢苟同。
  “自然沒這么簡單。”貞陽嬌憨的笑。“上次藥儿姑娘臨走之時,送了我一瓶麻橫藥,藥效很特別,一沾上皮膚立即麻滾難當,好似一群螞蟻在身上爬。我將藥粉倒入水中,再把手鏡浸泡藥水四天四夜,然后小心拿出來拭干,才差人送去。你想,袁姑娘收到我的禮物有何感想?一開始必然戒傾疑懶,可是當她啟開錦盒,前所未見的贊鏡,照清她的芙蓉花貌——她最得意的就是她那張臉了,一定忍不住拿起寶鏡左顧右盼,愛怜不已的撫摸自己的臉……”她說得興起,沒注意燕無极一臉不豫。“這所痒藥沾在鏡上,傳之于她手,又藉由手而沾上臉、頸各部位,想必現在已痒得抓破面皮了,呵呵……”
  “胡鬧!”燕無极沉聲道:“這种害人之藥你也敢拿。”
  “秦姑娘說這害不死人,只是受點罪而已。我原打算幫你在庫房重地設一道机關,這藥或許能派上用場……”
  “你應該告訴我,不該自己胡鬧亂為!”
  “她關了我四天四夜,我略施薄懲回報她一下不可以嗎?”貞陽委屈道:“你心疼她是不是?深怕她的花容月貌蒙受絲毫……”
  “住口!”燕無极陰沉著一張臉。“你仍是不明白我生气為哪項?自己好好想想!”
  貞陽嚇住了,他從未對她發過這么大的脾气。
  燕無极則似乎認為沒必要再談,一路上不曾說話,回到農庄,也照常淨手、洗面,休息一下看看帳冊,然后用膳。貞陽避回房內,不肯出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燕無极狠心不理她,她必須明白,不能永遠像個孩子似的,只顧著整人好玩,沒有考慮到后果!她不再是郭家的大小姐,而是燕門堡的當家夫人,那种事若是傳揚出去,招來“悍妒”之名,將會貽笑大方。
  不錯,私心里他也想給袁詠初一點教訓,糟的是貞陽不該以自己的名義送寶鏡去,這种幼稚的复仇行為不是堡主夫人該有的。雖說袁詠初為顧及顏面,不見得會將此事宣揚出去,但他不得不趁此机會發作一下,讓貞陽有所警惕。
  “虧她想得出這种整人方法!”他暗暗好笑。
  夜里回房,心想她應該反省夠了,他會溫言寬慰几句,然后兩人和好如初……
  臥室分內外,內間黑沉沉的,只留外間一盞燈光,美絹就著燭光刺繡枕巾。
  “夫人睡了?”他突然出聲,美絹慌忙起身。
  “是,夫人似乎累著了,精神不太好,早早便歇下。”
  他擺擺手,美絹行個禮,拿著刺繡出房。
  走過去關門落閂,他舉燈進入內室,原來很簡單的布置因為多了女主人,床褥、帑帳全換上她自己帶來的,又增添了不少東西,突出一股娟雅的閨房氛圍。
  燕無极把燈放在妝怡上,掀帳登床,真新鮮,她今晚居然沒有睡在棉被上頭,分明是在假睡。他的嘴角浮起曖昧的笑容,屋中是靜悄悄的,他一靠近她,比常人敏銳的耳力就已轉出她的呼吸轉粗,這小妮子八成不知道自己熟睡時是什么德行,也好,他有法子使她自動醒來。
  他的手在貞陽身上輕輕地撫擎著,由肩頭滑向前胸,滑進她的衣服里……她嚶嚀一聲,睜開眼睛,接住他的手,臉上是三分羞澀、三分嬌嘖。
  “不要!你在生我的气。”
  “你想明白我為何生气了嗎?”他的手仍不住游動,解開她絹衣上的絲帶。
  “你不喜歡我去理她,你要親自處理,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會想通的。”他給了她一記深長的吻。“好比袁泱這次便做對了,公開不讓女儿繼承,另培植接班人。這不是說女人沒腦子經商,而是自幼養在深閨中的姑娘家,听的、見的有限,在大道理上或許不會錯,但有許多小枝節的義理人情卻未必全盤了解,這是男人的事。”
  “果真沒有女商人嗎?”
  “還是有的,不過都是幫著自家漢子做些小買賣,形成大商家的格局倒是很少見,因為男人交際應酬的地方并不适合女人涉足。”
  “好嘛!下次我有錯,你可以告訴我,但不要對我凶,我膽子小……”
  “你還膽子小?被囚禁四日四夜,回來噩夢也沒作過一次。”
  “那是我一直在擔心她把你搶去,根本不思其它,等到你來救我,親耳听見你說愛我,滿心的歡喜,將煩憂、不愉快全沖消了,連作夢都想笑。”
  燕無极不免感動,忘情地擁抱她,他的唇熱烈地印上了她的唇,他的身体溫暖了她,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漸漸地,激動起來,感到呼吸困難,全身的骨骼像是要融化似的,軟綿綿地,如躺在云端里飄浮、飄浮……一股強烈的欲望不停地從燕無极身上傳來,彷佛要燒溶她,使她不能自已地全身抖顫,像潮水一樣一波接一波澎湃蕩起……
  狂風暴雨后,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地相擁,他們的心靈彷佛已融合為一体,貞陽滿足地吁了口气,慢慢地合上眼瞼,她可以放心睡了,因為即使在睡夢中,愛情的芬芳仍然浸潤著這一對相愛的男女,怎能不為此刻美妙的感受而陶醉呢!
  這一睡相當沉,燕無极為她蓋上被子都不知道,望著她嬌慵的体態,真像一頭慵懶的小貓儿,心中不禁泛起了一股怜惜之情,不自主地吟哦著: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這是一個真正令他刻骨銘心的女人,美麗、天真、婉媚多情、可人解語,卻也難得胡涂、愛吃醋、撒嬌、使性子,多樣的風貌,异人的才情,令他為之著迷,最最重要的一點,她完完全全屬于他,她的身、她的心,只給他一個人。他感到心滿意足,很快的放松精神入睡。
  天方破曉,他即起身。貞陽抱不到人,又撥著棉被睡到被子上頭,他也習慣了,另教人准備另一床被子擱在床邊,這時剛好給她蓋上。
  清晨天气舒爽,痛快的跑馬疾馳,來到無人處,离馬施展輕功,与駿馬勁足,比賽腳力,差不多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才突然飛身上馬,馳回農庄。
  燕無极雖已拋棄江湖人的身分,然而財大招嫉,他必須保護自己、家人以至整個燕門堡,雖說他一向精力過人,平日的強身健体仍是少不了。
  回到屋子,太陽已高高挂在天空,愛賴床的老婆也起身了,梳洗打扮齊整在等著……
  早餐很丰盛,貞陽喝羊乳喝上癮了,跟老公打商量帶几只母羊回去,燕無极很爽快的答應,堡中的肉食也都是由這里供應,有几處棚子專門圈養此地送上山的家畜,以備隨時宰食,多養兩頭母羊是很容易辦的。
  一早上,貞陽磨著他,嚷嚷著她要自騎一匹馬。
  “你見過女人騎馬?”
  “那是她們沒机會學騎馬,不表示女人家不會騎。”
  “你會騎馬?”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舅舅教過我,他什么都讓我學。”
  “他八成沒把你當成女的。”燕無极嘀咕道。女子騎馬大都只能側騎,因為身穿羅裙,不能像男子般跨騎,除非江湖女俠,否則必遭人批評。
  但側騎的危險性大大高于跨騎,他不得不考慮。貞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磨了他一天,第二天不得不讓她騎一次,可是,當她听到要側坐騎馬,眼睛都直了,舅舅沒教過這個,這是什么個騎法嘛!
  燕無极一副沒得商量的口吻。“只能這么騎!”
  “怎么這樣?我常看黃大海的女儿騎馬,与一般男子無异。”黃大海是牧場管理人的副手,他的女儿叫黃嬌,卻一點也不嬌,剽悍有若男儿。
  “你若學得跟她一樣,我可不要你了。”
  他扶抱她上馬,因為側坐重心不穩,馬一動,她便慌得要跌下來,幸虧燕無极手快扶穩她,叮囑她拉住韁繩,他在一旁牽馬步行,所幸貞陽有騎馬的經驗,不多時便抓住訣竅,不再惊慌失措。
  一個上午,牧場的人就瞧著他們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像個馬夫一樣為嬌妻牽馬,對她呵護備至!誰都沒想到,行事嚴厲、賞罰分明,令眾人敬畏的燕無极,對妻子竟這般寵愛。想當初婚訊剛傳至此間,有些女眷、仆婦私下偷偷咬耳朵,不少人暗暗同情即將過門的新婦,都說郎心如鐵,婚后必難和諧!即使他本人沒表示,任誰也感覺得到他對女人沒好感,做他的女人免不了要受歧視与冷落,惟事必恭必敬、惟命是從,日子或許不至太難熬;結果,意外的比任何女人都幸福。
  這位少年夫人究竟有何特殊魅力?
  大伙儿想破了頭,怎么想也想不通。
  以為她柔情似水、嬌燒百媚地軟化了堡主的鐵石心腸,一見才知不是,她愛笑、愛熱鬧,玩起來比男孩子還瘋,沒見她賣弄女性魅力;以為她世代書香,知書達禮,閨秀气質感化了堡主以誠相待,誰知也不是,面對堡主侃侃而談,跟他針鋒相對、笑鬧不禁,反而是堡主哄她高興的時候多,總而言之,大伙儿的“想象”全破滅了。
  不過,有幸迎娶汾陽第一家的郭府千金作他們的堡主夫人,大伙儿均感覺与有榮焉,好象身分跟著提高了不少似的。
  主子夫婦和睦,自然人人樂見,因為可以少受很多冤枉气,端看堡主此番巡查兼度假,臉上時有笑意,就教人打從心底松一口气,不會動輒得咎。
  底下人的這些鬼心思,燕無极自然不會知道,他這位牽馬者可比騎馬者累得多,雖然這种事可以讓馬夫去做,無奈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婆了,換了個人,她早就拋下牽馬的人,快意馳聘一番而忘了危險。
  “夫君,讓我跑跑馬嘛!”老是“散步”有什么趣味。“別逞能。”將近中午時他宣布收工,磨不過她,才又說:“休息一下,傍晚時再讓馬小跑步,但仍需以穩為要。”
  “我有底子,可以進步得快一點。”
  “無論如何,側騎總不如坐馬車舒服。”
  “不要,悶也悶死人了。”
  “我叫人赶制一輛大馬車,不但可坐可臥,坐椅下巧設許多抽屜、暗格,可以放置一些吃的、用的,像你愛吃的點心啦……”他笑睇著她,果見她的眼中間出了光,入了彀。他就怕她騎出興趣,日后出門也胯下一匹馬,那可糟了,這畢竟不是唐朝,學那虢國夫人“平明騎馬入宮門”,不是大家風范。
  “再說我老婆挺美的,我也舍不得讓你風吹日晒,折損了青春。”
  千穿万穿,馬屁不穿。貞陽咯咯的笑了。
  “好吧!就在牧場里騎著過過癮。”把手伸給他,燕無极扶抱她下馬,突然詫异地看看她。
  “怎么啦?我臉上髒嗎?”
  “不是。你好象重了一點!”
         ※        ※         ※
  重了?胖了?發福了?
  貞陽為之變容,尋了個空閉門自省。卸去衣物,赤條條的正在鏡前以嚴苛的目光審視自己的体態;燕無极曾夸她有一副好身材,不是丰滿型的,但凹凸有致,配合她的体形。如今再看,她當然還不胖,只是一向平坦光滑的腹部,摸下去不再那么平順,微微有了點弧度,正看不明顯,側身照鏡則一目了然。她吐气縮小腹,恢复舊觀了,但畢竟不自然。
  “怎么辦?怎么辦?我不記得有貪嘴多吃啊!”她在房里急得團團轉。是素來吃不胖的体質變了?還是這些天來努力進補的后果?“我不能等真的發福了再發愁,那絕對瘦不下去啦!對,從今天開始,禁絕甜食和點心,三餐也要少吃……”
  她卻不知一天兩頓點心才是她精力的來源,她一發愿不吃,侍女們全惊慌了。
  “夫人,你正餐吃的不多,少了點心,身子受得了嗎?”
  “說不吃就不吃,我要減肥!”貞陽是吃了秤鉈鐵了心,還不忘警告她們:“這件事不許說出去,尤其不能教堡主知曉。”
  發愿、立誓均不難,難在切實執行。才兩天,她便餓得渾身乏力,做什么都不起勁,甚至覺得這般忍饑挨餓活著真沒趣味,好想……好想大吃一頓!不行,不行,都已經忍了兩天,若是半途而廢,不是白受兩天活罪嗎?
  燕無极万万沒想到自己一句無心的話,會使貞陽如此折騰自己,同桌吃飯時見她吃的比平日少,也以為她點心吃多了,正餐吃不下,數落了兩句,也沒怎么認真。另奇怪她文靜了些,還道她玩得夠,准備回燕門堡去。
  第三天回轉燕門堡,燕無极快馬先至,馬車隨后就到,卻見銀鈴小婢子慌張地跳下車,呼道:“不好了!夫人暈倒在車子里。”
  眾人皆惊,燕無极忙上前去,探入車廂果見貞陽歪倒在一旁,小心將她抱出來,看她雙目緊閉,面色蒼白,不知生了什么病,連忙吩咐:
  “快召劉大夫至黑木樓!”燕門堡中有兩名郎中,一個專醫跌打損傷,一個治療內症,劉大夫是后者。
  美絹和銀鈴兩人均心慌不知所措,跟著進樓,寒碧叫住她們:“怎么回事?夫人向來身体很好,怎會……”她沒跟去,不明內情。美絹悄悄將事情說了,寒碧一迭聲叫:“胡涂!你們跟在身邊竟不勸勸夫人,哪有人一下子少了一半食量,不弄坏身子才怪!趁著劉大夫沒到,你們還是赶快向堡主自首吧,別等他發現真相,后果不堪設想。”
  美絹登時垮了臉,銀鈴是個小婢子,責任在她這個大丫頭身上。寒碧与她交好,半勸半推地,美絹終于鼓起最大勇气,向燕無极招認。“餓昏了?”燕無极一聲怒吼,美絹、寒碧等全跪了下去。“你該死!”一腳踢了過去,將美絹踢了兩個翻滾。
  這倒將貞陽吵醒了,迷迷糊糊道:“怎么啦?好吵哦!到家了嗎?”
  燕無极气她不愛惜自己的身体,沒有接腔,剛好劉大夫跟著張寶儿到了,寒碧机伶的上前放下床慢,在床邊安置坐凳,立在一旁伺候,等大夫向堡主請過安,移至床邊就坐,她就幫著夫人將一只手腕移出帳外,覆上一塊薄紗。劉大夫伸出手指按在覆著薄紗的腕脈上,沉吟半晌,驀然面現喜色,走到燕無极身前就是一揖。
  “恭喜堡主!夫人是有喜了。”
  “什么?”燕無极激動的站了起來。
  “夫人已怀有兩個月的身孕,千真万确。”
  “你沒看錯?”
  “老朽敢以性命擔保。”
  “好、好、好!”他開怀大笑,整個人神色都不同了,充滿驕傲,志得意滿。
  “辛苦你了,重重有賞。”
  張寶儿開心的帶著劉大夫离開,出去散播喜訊。
  寒碧重新將床幔勾起,燕無极坐在床邊拉住了貞陽的手,滿臉的溫柔笑意。寒碧等眾丫頭均跪倒賀喜,此刻燕無极的心情非常好,什么都不計較了。
  “這是大喜事,統統有賞,每人一對小元寶,下去領賞吧!”
  眾婢千恩万謝的退出去房外,美絹不急于領賞,反而赶至藥堂,劉大夫已開出安胎藥、補品,正等她來拿。
  然而最開心的,自然是郭貞陽了。
  “真好,我可以安心的吃飽飽,而不必煩惱會變成肥豬。”太棒了!不必忍受饑餓之苦,比什么都開心。腹部尚未凸出,也無害喜現象,她仍產生不出將為人母的特殊感受。
  “你何苦糟蹋自己的身子!”
  “我不想你嫌我胖了,美其名是發福,其實丑死了!”她委屈的說。
  “你……你一點也不胖啊!”真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可是,上次騎完馬,你抱我下來,說我重了,意思就是我比以前胖,我才想趁現今還能見人,赶快瘦下來。”
  “我說你重了?我有說過這句話嗎?”
  “你有。”她嘟起嘴。“自己說過的話你都忘了。”
  “老天爺!”燕無极望著她的臉,望著她深情而又明澈的眼睛,心中充滿了几許心疼,几許甜蜜。心疼她無端受活罪,卻又感動自己言語所產生的力量,那表示自己在愛妻心目中的分量是無人可比擬的,即使郭鐵諾在此,也不能比了。
  “小傻蛋!”他親吻她的鼻尖,撫摸她嫩得出水的面頰。“記住了,不可再這么魯莽。重一點、丰滿一點,不是坏事,沒必要餓坏自己的身子,我沒那么好色!”
  “我知道了,這罪可挺難受呢!”她扑進他怀中笑著。慶幸自己不是變胖了,發福不是真正的福,難看倒還在其次,而是本身使受足了罪,行動遲緩,人也懶散了,各种慢性病极易在這時期潛伏,再則不免對良人疏于照顧,閨閣綺情不再熱中,丈夫納妾置外室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但是怀孕真是一件好事,不需她開口,各式補品、美食已陸續送進房來,夫君更是對她体貼備至。喜訊一傳出去,人人爭相把她當寶捧著,燕門堡的少主正在她的腹中孕育,她長這么大,現今最神气了,個個都要哄她開心,不敢教她操一點心、受一點气。
  只是太平日子過久了,不免無聊,燕無极已命人造好机關房,貞陽這才找到事情做。
  當然,原先計畫中秋時帶著貞陽回鄉省親,因路途遙遠,也只得延后。燕無极派人送信和禮物至汾陽給他的老丈人,一方面報喜,一方面敬邀他老人家來此間游玩。半個月后,人車回來,帶著郭鐵諾的家書,他喜不自禁地向他們道賀,并說父親大人已出外云游,碰巧不在家中,他要照料家里并准備赴試,不克親自前來向姊姊道賀,准備了一些補品和禮物,祝福姊姊平安生產,到時他一定赶來祝賀。
  “天啊!又是補品,我吃怕了。”補了兩個月,貞陽已倒足胃口,忙派人拿走。
  “夫君,你猜爹又上哪儿去了?”
  “說不定正向當陽岭而來。”
  他伸臂摟住她,夫妻四目交對,相視而笑。
         ※        ※         ※
  沉醉于幸福中的郭貞陽,沒發覺有一雙怨毒的眼睛,正對她虎視沉沉。
  那是阿蜂的針芒視線,隨時都在留心,找机會刺她一毒針。
  她恨死了郭貞陽!仗著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哪儿知道做下人的苦楚呢?那十鞭子打疼了她的背,更打橫了她的心。她勢必要討回公道!
  原先她還不恨郭貞陽,因為她心里明白這十鞭子是替阮嫦娥挨的。等她傷勢稍好,可以下床走動時,徒然發覺自己在關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僅是她,連主子阮嫦娥亦遭受關飲虹的冷落,往常妻妾爭執,關飲虹均偏袒寵妾,連帶的阿蜂在下人之間也儼然以大姊頭自居,香草、秋恫也都不敢支使她做事,逍遙得很。如今關飲虹的態度一變,表明了“家以和為貴”,正室趙宛晶便拿起雞毛當令箭了,管束她們主婢兩人,教訓她們的言談舉止,不許阮嫦娥染指甲,分派她們做家事……
  情況發展至此,阿蜂明白一切都完了。別提要踢走趙宛晶,讓阮嫦娥扶正,連寵妾的地位都岌岌可危,青樓楚館中多的是更年輕、更貌美的粉頭儿,關飲虹不再當阮嫦娥是寶,只是他的一名女人罷了!
  趙宛晶曾笑她們:“只有初歷情場的年輕人,才會對第一個愛上的妓女神魂顛倒,愛之若狂!而老爺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比誰都清楚,別再痴心妄想了!只要你能克盡本分,不再出亂子,我自然不虧待你。”阮嫦娥听完后,回房痛哭了一場,心高气傲的气焰哭消了一半,開始學做良家婦女,似乎認命了。奇怪她一認命,逼人的艷光彷佛也隨之蒙塵,減損了過去使恩客們為之惊艷的麗容,阿蜂更加急了。阮媳娥本身得寵与否,在關家地位的高低,關系著阿蜂今后的榮辱,作奴作婢也有等級之分,如今落得連香草、秋桐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如何不气,不恨?
  阿蜂知道,罪魁禍首正是郭貞陽。野宴當日,郭貞陽若不發威,事情不至鬧大,傳至關飲虹耳中,回家把她們痛罵了一頓,說她們丟盡了他的臉,從此才對阮媳娥減了熱情。
  “像她那种好命的人,哪里知道別人活得多辛苦!”阿蜂憤恨不平的想。“假使我運气好投對胎,今天我也可以把她踩在腳底下,叫她舔我的鞋底!”
  貞陽行蹤不明那几日,她暗中偷笑了好久,巴不得她被人做掉,從此絕跡燕門堡!
  無奈老天不仁,堡主竟將她救回,如今又有了身孕,就更得寵了,人世間的幸運事怎么全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呢?阿蜂不服,人太幸運會遭天嫉,她決定替天行道!
  她擬定一個計畫,一個很大的計畫。
  每月的祭祀,照例要殺雞宰羊,阿蜂搶著幫忙,收集了一盆鮮血,藏在暗處。六伏天的,吃過中飯,大伙儿均在屋里干活或休息,很少四處晃蕩的,黑木樓那邊的作息也差不多,午后貞陽不是午睡便是在机關房,到了申時末(接近下午五點)一定會出來逛逛,活絡筋骨,觀賞她得意的花園。
  阿蜂算准時間,將一盆鮮血噴洒在白的、黃的、淡紫、粉紅等等淡彩色的花葉上,然后溜之大吉。
  不多時,貞陽果然出來遛達,消化才吃下不久的點心。而今天正巧也是一個令她滿意的日子,從寒碧的口气中,似乎對沉墨頗有好感,而美絹則對史奔表現超乎尋常的關心。她心想,這倒不錯,找机會向燕無极提一提,由他去探探那兩個二愣子的心意,若姻緣得諧,成全兩對佳偶豈不美哉!不過,得等她生產后才有辦喜事的可能。
  行至花園,先聞到一股血腥气,她仍沒多想,及至見到她心愛的花卉上一片怵目惊心的血紅,她失聲尖叫,掩目連連倒退,驀然腳下一滑,踩到未凝的血跡,滑倒在地,瞬時之間,疼得涕淚縱橫,几乎暈去,拚命叫人……不能暈!不能暈!要救孩子……來人——來人——
  她眼前一片漆黑,支撐不住了,在昏死過去前,終于听到雜沓的腳步聲傳來。
  希望為時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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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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