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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哎,黑兄,陰武兄,還在生气呀?”
  夕陽銜山,寒鳥歸林,大地抹上了一筆憂郁的色彩,只有月光和星光泛著微弱的几點光芒。
  陰武雙目漾著怒芒,一路上任寶寶如何逗他也不開口。
  “大補雞是黑兄自愿要吃的,怎能怪我呢?再說,我不過想證明別人吃補品時也是愁眉苦臉的,回去好与大哥爭論,誰知黑兄為了不使我如愿,居然將加了黃連粉的苦雞吃得眉開眼笑,嘖嘖有聲。你老哥也太逞強、太不老實了!”
  陰武恍若不聞,不理不睬。
  “哼,神气!”寶寶也不再理他,自個儿又唱又笑。
  陰武始終不得清靜,內心暗忖:“曾听師父說過他的調皮杰作,只道是頑童的小搗蛋,沒想到他連耍了我好几次,用計使人自愿入彀,哪像個十余歲的孩子?唉,他的一舉一動古怪透頂,沒法防范他下一刻又會使出什么主意捉弄你,再不想個法子擺脫,我陰武真會變成他拿在手中耍著玩的‘鸚鵡’。”
  在他自歎倒霉之際,寶寶指桑罵槐的唱道:
  “黑呀黑,飛呀飛,黑鬼是飛賊;度量小,耐性足,一气長城歎不如,不气死,沒气昏,可怜成啞子,哎呀呀,怎回事,呱呱烏鴉變成雞?可怜黑兄台,且將心寬怀,听余行一令:有水也是溪,無水也是奚,去了溪邊水,添鳥變成雞;得時貓儿雄似虎,褪毛鸞鳳不如雞。”
  陰武听他愈說愈不象話,終于反擊道:“有木也是棋,無木也是其,去了棋邊木,添欠變成欺;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嗤,原來黑兄喉嚨無損,可喜可賀。”寶寶語音清脆悅耳,語意即十分尖酸刻薄:“我想黑兄是大執法的獨子,又是方自如的愛徒,名門風范定不會与一個小孩一般見識,一路上所以沉寂不語,可能是大補雞太油了蒙住喉頭以致出不了聲,我也大人大量的不与黑兄計較,我們和好吧!”
  陰武自与寶寶碰面以來,由于不懂寶寶性子,加上年輕气盛不認輸,被寶寶捉弄了一次又一次,差點沒气白了頭發,如今听他拐彎抹角的損人一頓,末了又故示大方和好,不由怒道:“我拚得被我爹和師父責罵,也不愿和你扯上任何關系。”
  “你怕我?”
  “見你的大頭鬼!我只是討厭你愛捉弄人的個性。”
  “可惜呀可惜,少爺就是喜歡捉弄那些連烏鴉蛋和烏龜蛋都分不清的人。”
  “真會給你气死!”陰武怒道:“我們最好永遠不要再碰面,就此分道揚鑣,告辭!”
  他突然施展輕功向前路奔去,過了一刻鐘,以為將寶寶拋得遠了,放慢腳步,轉頭向來路看去,差點惊叫出來,原來寶寶离他不及七步距离,頑皮的笑容,使他又惊又怒,不想俠盜方自如的獨門輕功竟無法將寶寶拋掉,而且在如此相近的距离,他居然感覺不出有人靠近他,這小孩的輕功好得令人意外。
  少年心性使陰武發奮施展輕功,乃是方自如不輕易示人的絕技“飛馬行空”,運足十成功力非將寶寶甩掉不可。
  一聲輕笑,寶寶稚嫩清脆悅耳的聲音似在耳旁:“黑兄,加把勁,照這种程度可成不了天下第一俠盜哦!”
  陰武感到如雷震耳,雖然童音輕柔好听,他卻如聞鬼嚎而奔得更加快,功力運到极限,過了半個時辰,他已經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回頭一望,寶寶不遠不近正离他七步,使他安慰的是,寶寶也額頭見汗,臉色不太好,心想再過不久應可將他拋掉,仗著年輕力壯,有意和寶寶比長力,只因他認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又瘦又小不會有多少力气,過不了太久,自然會不敵而退。
  寶寶确實累了,一面掏藥吃,一面心道:“這小子大概不知少爺最擅長的就是輕功,居然想跟我比長力,太卑鄙了,你大我小,根本就不公平。”他人小气弱,比不過,不得已,只有使點鬼計。
  揚起手,同時射出兩枚金針,一針射中他右腿的血海穴,一針射中他左踝的商丘穴。陰武頓時雙腿一麻,跪了下去。
  “怎么搞的?我的腳……”
  寶寶超越至他前頭,蹲在他面前,笑道:“陰武兄怎么向我下跪啦?我可不敢當。”
  听到他明顯故意裝出來的甜甜的、好心腸的嗓音,陰武的心髒不爭气的鼓動加速,一股火气跟著噴瀉而出。
  “見你的大頭鬼!這九成九又是你在搞鬼……”
  寶寶用兩根食指堵住耳孔,看他一張嘴像青蛙似的一張一合,不必傾耳听也知道沒半句好話,三字經、江湖術語全部出籠。
  “說完了嗎?會不會口渴?”
  陰武停下來直喘气,長這么大從不曾一口气說這么多話。
  “你罵人的技術很差,也不挑好點的罵。像我的腦袋雖然大了點,但也沒有大到像個大頭鬼,你罵我大頭鬼可太冤枉了,我不愛听,只有把耳朵蒙起來。你瞧,你這不是白罵了嗎?下回學聰明點,罵些人家愛听的才不至于白費唾沫。”
  “罵人的話有好听的嗎?你這鬼頭鬼腦的大……小頭鬼!”
  他還是不滿意:“這話又不老實了,我的腦袋實在不算小。”
  陰武沒好气的哼了一聲,師父說的對,遇上這小鬼不但要小心提防,最聰明的辦法便是轉身溜走。唉!悔之已晚。
  “黑兄,我想你雙腿跪得挺累了,要不要我幫你醫治、醫治。”
  陰武很有骨气的掉轉頭。“你這小鬼若是有良心也不會算計我了,不知又有什么害死人不償命的鬼計正在進行。”
  “你又冤枉我!除非真是遇上十惡不赦的坏蛋,否則要我動腦筋去害死人,我還懶得很呢!你說,你是十惡不赦的坏蛋嗎?”他大眼睛盯住陰武,陰武給他看得受不了,便說:“當然不是。”寶寶一攤手,聳聳肩道:“這就對啦!既然你已承認我是好人……”陰武嘴巴張了張,吞下一句“我沒承認你是好人。”伶牙俐齒的寶寶已快嘴的接下去:“好人當然只做好事,我用金針封你穴道,自有一番苦心在其中。第一,我怕你求胜心太切,將筋疲力竭導至虛脫,于身体有害,是故以金針封穴使你休息一下;第二,我決定跟你一同赴蘭州‘黑蝎子幫’的地盤助令師一臂之力,偏生你在前頭跑個不停,我在后頭追得挺累的,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陰武一臉怀疑。“你有這樣好?”
  “哼,不信便算了。”寶寶隨手取下他腿上的兩根金針,站起身,以居高臨下之勢冷笑道:“枉費我好心好意的請你吃十全大補雞,雖說苦了一點,卻是貨真价實的大補帖。你不覺得方才一陣勞累,如今休息一會,已經恢复精神。”
  陰武一听,身子呼的一跳,輕躍而起,果真感覺疲憊的肉体恢复精力較平日快些,他這人也實在,對就對,錯就錯,馬上抱拳致謝: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若能少去那點‘花招’,豈非更美。”
  寶寶差點爆笑出來,對他的好感大增。
  “好吧!瞧你是老實人,不再捉弄你便是。”
  “那可多謝你了。”怕他反悔,謝上一句,就此定案,以免日后防不胜防。“可是,你為什么喜歡捉弄人呢?”
  “你為什么要學做小偷呢?”
  陰武的胸膛一挺。“我師父才不是小偷,是大名鼎鼎的俠盜,一生劫富濟貧,得來的錢財一分一毫全用于救災恤貧,從不曾中飽私囊,我立志繼承師父衣缽,也要做個劫富濟貧的俠盜。”
  “你真幸福。父母健在,又拜個好師父,年紀輕輕的已立定人生目標。”寶寶羡慕之余,感歎道:“不像我,常常不明白自己追求什么。我愛爹爹,爹爹卻等不及我長大便撒手人寰;我愛大哥,大哥又遲早會被女妖精搶走;到最后,總是留我孤零零一個人,所以能及時行樂時又等什么呢?搞點鬼,捉弄別人,只因我無聊啊!”
  寶寶說完便背轉身去,肩膀抽搐兩下,似不胜心傷,其實正吐舌扮鬼臉,竊笑不已。
  這一刻,陰武對寶寶的觀感全部改變。原本就覺得他外表可愛人又机靈,雖然討厭他的惡作劇,但那也是因為陰武從小到大沒碰到會捉弄他的人,一時老羞成怒罷了!如今他對寶寶真是充滿了怜惜与同情,可怜他小不丁點的就失去雙親,大多數幸運的孩子在這年齡都還被父母摟在怀里寶貝不已,而他卻流落街頭,難得又一腔正義感愿陪他赴險境為師助陣。
  一股英雄感莫名攏上心頭,陰武義不容辭的拍拍寶寶肩膀,大聲道:“你還有我呢!這一路上,我會好好照顧你。”
  “怎么照顧法?”寶寶眨著純真的大眼睛。
  “我有錢,吃的、穿的、用的一概包在我身上,再買兩匹好馬代步,有時坐車也行。”
  “那就有勞陰武兄了。”
  “這不算什么,家父供職放大當家麾下,照顧你也是應該的。”
  寶寶頓時眉開眼笑。他离家出走時溜得匆忙,連价值不菲的珠帽都忘了帶,衛紫衣撥給他的零用金擱在總壇不便回去取出,算一算,身上除了二、三十兩碎銀,值錢的東西只有圓“壽”字圖金鏈子和一塊他生日時收到的玉佩,金鏈子有特殊意義,不能變賣,便將玉佩賣了,得銀七十兩。不想出門在外,錢還真不經用,他又不懂得節約,事先規畫每一分錢的用途,憑身上這點錢絕對到不了蘭州。
  他也無意白占陰武便宜,回去只要同大哥說一聲,衛紫衣自然會連本帶利還他,他等于賣了一個順水人情給衛紫衣。
  總之,兩人結伴同行,一路上有說有笑,排遣不少旅途寂寞。
  夜涼如水,露重星冷。
  衛紫衣一人坐在書房里,手上的書,看了整晚還停留在原先那一頁,此心茫茫,所思所想全是為了伊,為伊不眠,為伊風露立中宵。
  想到伊純真之笑容,臉頰上兩個逗人的小酒窩,令人舒坦的笑聲,吐舌耍賴的撒嬌神態,嘟嘴翻白眼的可愛動作,一寸寸古靈精怪的搗蛋模樣,歷歷如繪地呈現在他面前,想到這些,他不禁微微歎了口气。
  “寶寶,你究竟去了哪里?竟然不聲不響的一溜了之,可知大哥有多擔心?你這小家伙,一旦被我找到,非將你禁足個把月不可。”
  一代霸主“金童閻羅”衛紫衣居然會為一個相處數月的小孩憂思百轉、寢食難安,說出去有几個人相信?
  因為寶寶實在太調皮了,闖禍有之,卻不曾做過什么令人怀念的事。
  原本“金龍社”每月有例行大會一次,各地分社的舵主照例必須赶來參加,報告一個月來分社所經營的生意,或請示衛紫衣決定新計畫。秦寶寶知道這事后,便在會議前一天夜晚潛入議事堂,在兩列酸枝鑲嵌云母石的太師椅墊下,左列每張放一只八爪螃蟹,右列每張放四、五只昏迷的大蚱蜢。
  議事當日,眾位分舵主雖察覺椅墊不服貼椅面,但沒想到有人敢在議事堂動手腳,只當用舊了,便紛紛落座,一時間,但見左列分舵主個個表情古怪,如坐針氈,右列分舵主一坐下,椅下大蚱蜢被壓死,傳來嗶嗶剝剝的怪響,臉上尷尬不已。大廳盡頭的中央,坐在一張舖著黃斑虎皮的大圈椅的衛紫衣,察覺有异,命他們起身掀開座墊,這方明白真相,紛紛苦笑。
  衛紫衣目睹此景,就猜到是誰在搞鬼,心中一動,猛地掀開虎皮,只見寶寶躲在椅下用手捂住嘴,笑得全身打顫。衛紫衣气他公私不分,捉出來交由分舵主們處分,可是沒人敢動他,不是因為他是大當家的愛弟,而是寶寶說的話:
  “為什么生气呢?我是看你們進議事堂像進森羅殿,才想出這法子讓你們輕松一下,既然你們不喜歡,下次我不理你們便是,何必學大執法繃著一張閻王臉,真難看!”
  各個老江湖都明白這位小祖宗的真正意思,就是如果處罰他,下次再來開會,他會再想法子使他們進議事堂如進游樂園,糗事不斷,回想剛才的尷尬,誰敢動他?
  事后衛紫衣狠狠警告他一頓,他才沒敢再胡鬧。
  听說各分舵主私底下互相自我勉勵一句:君子不与“小”人斗也!
  無奈也只有如此自我安慰了,不然有誰敢在小狐狸頭上拔毛?不給他設計耍弄得去當掉老婆才怪哩!
  這樣的寶寶,卻是衛紫衣心頭上的一塊肉。
  為伊痴立,几日寂寥思想后,一腔蕭索又奈何,空換得歎息一聲:“情到深處無怨尤。”他深深感覺到寶寶与他已經無法分离了,命中注定要在一起似的,能夠生死与共,也可以為對方犧牲自己。
  他愛寶寶,還是因為他發覺寶寶是女儿身,事實上,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曾將寶寶想象成女的,從寶寶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女儿家的气息。他單純的喜愛,由內心投射而出的真情是那樣感動人,怪不得寶寶怕他被女妖精搶走。
  在這虛浮奔波的人生中,他長年累月的在人海里打滾,勵精圖治于社務,終于“金龍社”打下固若盤石的基礎,如今,他偶爾可以偷得一日半日的清閒,在過去是頗為珍惜向往的,誰知一旦得到反而有种無所事事的無聊,倒不如工作算了。一直到寶寶以謫仙翩然降臨之姿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他“拚命三郎”兼“工作狂”的生活形態才略有改觀,人生不再只是沉重的責任与負擔,有了輕松,有了歡笑,有了更大的野心他父性的愛,男性的愛,從此有了寄托的對象,為了所愛的人他更不能倒下去。
  過去,他的地位崇高,一呼百諾,卻也常是孤孑寂寞的;然后,有一天,心里有著微妙的悸動,緩緩覓去,那儿,有一位值得千辛万苦代价的小小人儿,以無心又君臨一切的姿態攻占了他的心!
  那小人儿生得蛾眉星目,膚如凝脂,齒若編貝,輕輕一笑,牽動一臉的燦然,嬌憨出身天成,嬉戲皆生風趣,錦心繡口,不似凡品。
  她像是初春的陽光,陽光下的泉水,教人恨不能立刻喝上一口。
  她心性詭譎花樣多,生活之多彩一如燦麗之夏花。
  她抱持一顆纖細敏銳的靈心品鑒人世百態,所以可以毫不在意的胡鬧惡作劇,自娛且娛人,使人甘心承荷。
  “寶寶,我的寶寶。”衛紫衣從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多日的悒郁,少不得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你將永遠屬于我的嗎?心屬于我,身亦屬于我,与我執手,与我偕老。”淡淡的愁怀,羅网般的覆罩著他的心,倘怳迷离難拂。
  真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對情感的執著,古人与今人俱同。
  慢慢長夜將盡,遠處傳來早起鳥儿的啼鳴。
  衛紫衣与生俱來的責任感也跟著蘇醒,走出書房,回到房里漱洗更衣,精神為之振作了起來,便下樓用膳。
  祝香瑤親手做了燕窩羹來給他補身子,一片好心的笑道:“席夫人給我送來几兩燕窩,我想大當家這几日為寶少爺擔憂得人都瘦了,再不吃些好的,身子怎受得了?”
  衛紫衣不忍拂拒,態度上卻增了几分疏淡!寶寶的出走,有一半為了她。
  祝香瑤也十分歉疚,低聲道:“京師之行,寶少爺忽然不告而別,我捫心自問,是不是我什么地方惹他不悅?還是有其它的原因?”
  她這般自責,不論有几分真實性,衛紫衣都無法再冷落她。
  “你多慮了!那孩子貪玩,玩累了自然回來,無論如何都怪不到姑娘頭上。”
  她目泛异釆地道:“你真是這樣想?”
  “騙你何益,自然是真的。”
  “太好了,有大當家一句話,我也能安心入睡了。今晚,我要沐浴焚香,向上蒼祈求寶少爺早日平安歸來。”
  他為之失笑。“寶寶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只是,他年紀幼小,一人孤身在外,餐風宿露,不免受些活罪。”言下十分擔心。
  在一旁的馬泰心里可是十分不以為然:“吃苦受罪?哈!寶寶不去欺負別人,到處惹是生非已是上上大吉,誰敢動他一根毫毛,不給他算計到涕淚縱橫才怪!魁首因愛而心亂,難免護短,其實那小鬼最會找‘替死鬼’來減輕自己的麻煩,餐風宿露?別開玩笑了。祝姑娘心腸軟,万万想不到世上有寶寶這號鬼靈精。”
  “馬泰,”衛紫衣皺眉道:“你咬牙切齒的在念什么?”
  “沒有。”馬泰收懾精神,接到祝香瑤柔柔的盈盈目光,心頭一暖,還是祝姑娘人好心好,決定助她一臂之力。“我去找老戰准備明日開會要用的帳冊等等。”躬身退下,不再扮演礙眼的燭光。
  衛紫衣用了膳,當然,一碗燕窩羹是填不飽肚子的。
  寶寶不在,祝香瑤也不再做糕餅點心,一來衛紫衣不受此道,二來她的廚藝雖然不錯,私心里并不愛在廚下忙粗了一雙柔荑,如非必要,不肯輕易下廚,甚至已在期待早日入主黑云樓,有一干仆佣前呼后擁的伺候著,日子過得不知有多舒服愜意。
  “大當家為何至今不婚?”
  “沒有意中人。”
  她徐徐念道:“‘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這是杜牧的兩句詩,其詩意和辛棄疾的“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詩句,話异而意相似,也与夏元鼎的絕名“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二句雷同,意思是提醒衛紫衣不要“盡日尋春不見春”,其實,春花已綻放他眼前,隨時可以折花供瓶。
  衛紫衣一臉莫名所以的尷尬笑容。“衛某人一介粗鄙武夫,听不懂那文謅謅的詩句,姑娘可否講明白一點?”
  “這……我……”她是大家閨秀,求愛的話如何說得出口。
  “大概衛某人不堪受教,困扰姑娘了。我還有事忙,先走一步。”他突然想到寶寶曾向他問及“黑蝎子幫”的事,如果寶寶吃祝香瑤的醋,极有可能往蘭州而去。
  事不延遲,他非立即查明不可。
  留下祝香瑤一人微鼓香腮,跺著玉腳。“我早打听出你文修武治,雖不能及席吟詩,歷代文人的著作卻看了不少,如此淺顯的兩句詩,杜牧又是有名的詩人,如何能難得住你?說什么听不懂?分明裝傻!”
  美人如玉,心高气傲,愈是難得到的愈覺得珍貴。
  “哼!只要大哥一日不現身,我便能長留此地,不怕你鐵石心腸,終非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不可。”女人的好胜心与意志力往往惊人的強韌、可怖。
  獵夫尚未成功,美人仍需努力。
  甘肅在古時是甘州、肅州,于元朝合并設治,統稱甘肅。因為地處隴山之西,別名又稱為隴西。
  位于隴中的蘭州,從唐代便是商人与僧侶去中亞及波斯等地的交通樞紐,絲綢的銷售最遠達到大秦(即羅馬),其繁榮可知。
  “黑蝎子幫”的總壇設于蘭州,財勢雄厚,其瓢把子“血手魔君”蕭一霸是粗獷的北方人,沒有衛紫衣的文气,完全武夫作風,屬下大多數是甘肅一帶的人。
  “黑蝎子幫”的組織十分具規模,自瓢把子以下,有三位大把頭,平日各有職司,各負專責,在蕭一霸的指揮下運作。大把頭負責守衛總壇及各分壇人才的調度,有副把頭及二位頭目協助;二把頭專司營運,舉凡總壇、分壇的各項事業,如賭場、妓院、銀庄、私鹽、酒樓……等等明的暗的銀錢周轉,就由二把頭負責,底下每一行事業各有一名頭目和副頭目協助;三把頭專門負責“陰性”的工作,也是消息最靈通的人,暗中派人監視幫內有無反叛分子,打探江湖上的詭譎變動;還有一房專司賞罰,對誰都不寬貸。
  每一個幫派之所以能雄霸一方,自有它不可忽視的力量,衛紫衣從未想過往西發展,不過一旦碰上,他也不含糊。
  据陰武數日打听,“血手魔君”蕭一霸為人十分自負,剛愎自用,且疑心病重,對屬下的建議常會充耳不聞,只任用親信,有許多人和他貌合心不合,不似衛紫衣和屬下親如兄弟,且處事公平,面面顧到。
  寶寶得知內情,不禁代衛紫衣雀躍。不過,陰武數日無功,始終找不到方自如或祝文韜的行蹤,不免令人气悶。
  “難道他們像一陣煙,吹向空中,不見了。”
  “不可能,除非發生意外。”陰武為師擔足了心事。“可是,以師父‘第一俠盜’的盛名,若是失手被擒,鐵定是轟動江湖的大事,不可能一點消息也探不出來。這其中,必隱藏某种玄机,我心中有很不祥的預感。”
  “呸、呸、呸!你師父可不能出事,你師父出事那表示祝文韜也死了,到時祝香瑤豈非……”豈非無依無靠,她若死賴著不走,于情于理衛紫衣也拉不下臉請她下山,令她流落街頭。寶寶是一百個一千個希望祝文韜好好的尚在人間。
  “我看你這小子也不太可靠,不如我親自出馬,或許有惊人發現。”寶寶那雙大眼睛机伶而又有點嘲弄的啾著他看。陰武此時已知他“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性情,只要一想到好玩主意,往往忘了考慮安危与否。
  “你想怎么做?”
  “听大哥說蕭一霸有個獨生儿子,我想干脆直接去找他好了,十七、八歲的少年不似他爹那樣老狐狸,應該很容易從他口中套出真相。”
  “你瘋了!”
  “有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然你有更好的法子嗎?”
  “沒有。”陰武老實承認,這是他第一次出來走江湖。
  “既然別無良策,還是照我想出來的辦法最可行。”
  陰武畢竟年長些,考慮得比他多,無法漠視深入虎穴的危險性。
  “那好吧,我來找机會接近蕭傲云。”
  寶寶瞪他一眼。“你少呆了,自然是我去才有可能成功。你老哥教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江湖人,蕭傲云打從第一眼便會對你生出提防之心。反觀我,文質彬彬,身上無一絲江湖人色彩,而且,我還擁有一項大法寶呢!”
  “什么法寶?”
  “天机不可泄露,反正絕對教‘黑蝎子幫’上下都查不出我的底細,蕭傲云那小子更別提了,所以我去遠比你去安全。”
  陰武少不得疑心重重,因為寶寶實在興奮得奇怪了。
  寶寶可顧不得他,約定好聯絡方式,便一個人興匆匆的走了。
  奇怪,他到底在興奮什么呢?
  原來寶寶終于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一直想找個人試驗自己穿女裝的效果,這個人必須不認得他,如此一來,即使露出不男不女的怪樣,丑聞也不至傳到大哥耳中。所以陰武不适合,蕭傲云倒是很适當的人選,山高皇帝遠的就算鬧笑話地無傷大雅,又可借机打探祝文韜的下落,正是兩全其美。
  于是,秦寶寶改換女妝,出現在大街上。
  她的模樣可夠惹人注目的,舉止雖嫌爽利不夠嬌柔,帶點男孩子气,然而,只要見她露齒一笑,靈活頑皮的眼睛那么亮晶晶的一轉動,任誰都不再覺得她奇怪,打心眼里喜愛她,更何況她美得似天上玉女,靈秀如仙。
  時當正午,寶寶東張西望打算找個地方吃飯,順便打听蕭傲云可能出現的地方,這時,突听得一陣金鈴聲,一匹駿馬飛也似的馳至街心。
  這馬儿通身漆黑,只有鼻尖一朵花形的白斑紋,昂首放蹄,神駿非常。馬背上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英雄,高壯結實,稱得上英俊好看,兩只澄亮無比的眼睛,散發著智能之光;馬高人壯,顯得勇猛非常,腰間懸著一柄鑲寶石的寶刀,看他那裝扮、那气派,分明富室子弟,而且,還是會武的哥儿。
  一時路上行人皆閃避不迭,唯恐被馬踹到,秦寶寶也被好心的老人拖到路邊,看情景,倒有點像皇帝出巡似的,那股子威風勁,寶寶可是初見,心想:“莫非他就是蕭一霸的獨子蕭傲云?!”
  果然,听得百姓竊竊私語
  “蕭大爺的公子好生勇猛,不愧是將門虎子。”
  “可不是,說起這位蕭公子人挺好的,不會憑仗威勢向我們老百姓作威作福,也沒有蕭大爺那股子霸气。”
  “噓你不要命了!這么大聲批評蕭大爺,要死啦?万一被他的徒眾听見,焉有命在?你嫌命長是你的事,我可不奉陪。”
  寶寶心里好生得意:“來得好不如來得巧!”
  由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聲,她洋洋洒洒的大聲罵道:“這個蕭傲云還不夠霸道?在街道上肆無忌憚的策馬狂奔,讓眾人迎皇帝似的相迎,也不怕馬儿突然發瘋踹死人,還說人挺好的?這樣的名門風范,可真教人失望。”
  几乎像瘟疫突然蔓延,在她左右身邊的人一下子撤离她周圍六尺遠,像要与她畫清界線,以免遭受牽連。
  就這么著,小不丁點的寶寶終于逮到机會“鶴立雞群”。
  這下子,蕭傲云不想看見她都不行了,只消一眼,毫無例外的馬上被她吸引住,心頭為之大震:“好美的小姑娘!小小年紀已然艷奪明霞,宛若姑射冰雪,大有出塵之姿。芷柔表妹是我們蘭州第一美女,比起這小姑娘,竟要遜色三分。”
  寶寶見他停下馬來,頑皮的對他吐舌吊眉做鬼臉,這可露了本性,蕭傲云不由得大感興味,好奇的對寶寶招招手。寶寶哪有這樣容易上勾,理也不理的轉身离去。
  蕭傲云怔了一怔,不由自主慢慢馳馬跟上去,見她進入本地有名有格調的一間酒樓,下馬跟了進去,卻見店小二攔著寶寶不使她進去。
  “我又不是窮叫化子,怕我白吃白拿,為何不讓我進去?”
  店小二取笑道:“這里是給男人喝酒取樂的地方,從來沒有姑娘家走進來的。我若放你進去,可要笑掉人家大牙了。”
  寶寶很不服气,暗罵:“怎么男人來得,我卻來不得?半個時辰前,我也是一名堂堂男子漢。”這下子,可給她逮住當女人的坏處:有很多好玩的地方都是為男人而設,女子止步,卻不曾听聞有專為女人玩樂而辟建的所在。當女人太吃虧了嘛!
  店小二不耐煩的伸手推她:“快走吧!快走吧!要是被客人發現,拿你當窯姊或藝妓硬拖了進去,我可不救你。”
  寶寶毫不抗拒的任由店小二推,這一推正好將她推向蕭傲云的怀里,她大怒,一站穩身子便沖過去重重踢了店小二一腳,店小二痛得怒叫一聲,舉起拳頭便要和寶寶拚命,蕭傲云連忙出聲叱喝道:
  “住手!不許你的髒手碰到這位姑娘。”
  店小二當然不敢反抗,本地大幫會、大財主的蕭公子人人認得,今朝光臨小店,感到十分的榮幸,忙哈腰作揖直打恭。
  “蕭公子大駕光臨,小的馬上為公子找一處最好的座頭。”
  蕭傲云望向寶寶,他倒不介意帶她進去參觀一次。
  “姑娘可有雅興?”
  誰知寶寶還是看也不看他一眼,蹦蹦跳跳的出門而去,還一邊哼唱著木蘭詩:“雄兔腳扑朔,雌兔眼迷离;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語音清越,和著自編的曲調,當真有說不出的好听。
  蕭傲云被迷惑了,不知不覺為她所吸引。
  “此姝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第二人。”當這兩句由他口中無心逸出,他的臉、他的眼睛在閃耀出了光輝,一种難以描述的少男情怀使他整個洋溢著光彩。
  要知蕭傲云自幼人人當他是“小皇帝”,誰也不敢違拗他半點,待他年紀愈長,更是頤指气使,要怎地便怎地,沒人敢在小太歲頭上動土。如今有個人對他毫不理睬,對他的殷勤善待好象理所當然一樣,也不謝一聲,可說無禮之极,可是他卻半點也不生气,反而更加喜歡那個不知姓名的小佳人了。
  當下想也不想,蕭傲云牽了黑馬,大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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