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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幸福的人自然是秦藥儿囉!
  她左有師兄護身,打架不用怕;右有愛慕者梅真,使她心情愉快;后面還跟著王威伺候,任由她指揮調度,神气非常。
  這丫頭的缺點一籮筐,天生運气卻特別好。老爹是天才神醫,是第一道護身符;師兄由她挑,一挑便挑中“青龍社”的少主,成為第二道護身符;胡里胡涂多了個姊姊,迷得威遠侯神魂顛倒,有威遠候這號姊夫,必要時會是第三道護身符。三符加身,她還怕什么?
  老爹寵愛她,師兄容忍她,姊姊疼惜她,而這三個人各掌握了一股不小的勢力,三股勢力像一張張的護网圍擁著她,她差點沒高歌:“我啥米攏嫵惊。”天底下要找出狗屎運比她更好的人,不太容易耶!
  加上她生性刁鑽,很善于利用身邊的“資源”,不幸福也難。
  不知是個性創造了這樣的命運,還是命運塑造成她這种個性?
  當然啦,有得必有失,明明是一位美少女卻生成“小曹操”的個性,愛情運自然會差了一點。
  秦藥儿情竇未開,不知相思滋味,無所謂愛或不愛,自然也沒想過應該改變一下,她只要有師兄在身邊就很滿足,要什么有什么,快樂似神仙。而且,她最討厭師兄涉足風月場所,把他拴在身邊,他自然無暇他顧啦!
  “我真是聰明絕頂,一號天才!”她掩嘴嘻嘻而笑。
  “你干嘛?”龍湖被她突發的笑聲搞得心里毛毛的。“笑得這么賊,不曉得又在算計誰?”
  “沒有啊!吃飯、吃飯。”
  這家飯庄的菜色不錯,藥儿吃得很盡興,龍湖已見怪不怪,他生性不拘小節,看她拚命挾魚,干脆把一盤魚移到她面前,心想又不是宴請賓客,規矩可以放松點。梅真卻大大不以為然,他認為一個人之所以個性不好,就是由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坏習慣日長月久累積出來的。
  愛她,不是給她最好的就夠了,而是應該賜予她“最需要”的。梅真以為秦藥儿最需要的便是忠告,從頭糾正她的坏毛病。
  “藥儿,”她終于恩准他直呼她的名字,他有信心她是喜歡他的。“菜不夠吃可以再叫,慢慢吃好嗎?”
  “我是慢慢吃啊!我自幼學醫,當然曉得要細嚼慢咽。”
  他的意思是她吃太大口了,家里姊妹吃起飯來像小鳥啄食,一小口一小口的,非常斯文秀气。
  他婉轉的告訴她這些,龍湖古怪的瞧了他一眼,秦藥儿則白眼也不屑給他一個,只問師兄:“這頓飯你來付帳吧!”
  “這個自然,我也不好意思太叨扰梅兄弟。”
  秦藥儿挑了下眉。“听見了吧?我師兄作東。吃你一頓飯要听你一條教規,我會消化不良!你家姊妹肯定個個弱不禁風,吃飯不像吃飯,倒像在數米粒,當然不可能長得像我一樣美麗又健康。”
  梅真哪辯得過她那張嘴,以及似是而非的道理?
  龍湖打圓場:“我這師妹不太好養,挺挑食的,所以從小有她看中意的菜就由她盡興地吃,好不容易才養得高矮适中、穠纖合度,不至于過分矮小瘦弱。”言外之意:你那一套對她不适用,拜托別坏了她的食欲,并且,你最好認命接受她這項“缺點”。
  梅真在心中退一步,也罷,這不算大過錯。
  她腦筋一轉,笑道:“古人說‘知易行難’,不如這樣,你將你姊妹用膳時的德行實際做一次給我看,我好作參考。”
  這位心地高洁的好青年,還沒有悟徹他所心儀的對象是天生的小惡女、小曹操,信以為真地表演給她觀摩,惹得她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好看,真好看!俊美的臉蛋配上扭扭捏捏的舉止,簡直比女人更像女人。”梅真當場漲紅了臉,怒目以視。秦藥儿揩了揩眼角的淚珠,猶火上添油:“真的很像嘛,不信你問師兄。”她沒事尚且能主動生事,何況人家先惹到她頭上來。
  龍湖低頭吃飯。他不管了,師妹嫁不出去是她活該!
  “你瞪我干嘛?比誰的眼睛大嗎?”秦藥儿對梅真扮了一個鬼臉,圓溜溜的眼珠子也是難逢敵手。
  她可愛的模樣使愛慕她的男子輕易消去大半火气,此乃美女与生俱來的优勢。梅真心中再退讓一步,同時警惕自己別再上當。
  剛吃飽飯不宜赶路,泡一壺茶幫助消化。
  “藥儿,你為什么喜歡捉弄別人呢?”知道理由,方能對症下藥。
  “好玩哪!”她隨便答。真是的,捉弄別人還需要理由嗎?
  “天底下好玩的事情多得是,你這樣惡作劇很容易得罪人,若因此惹禍上身,值得嗎?”
  “你少唬我,危言聳听的想嚇我回報一箭嗎?”
  “不,我可以輕易原諒你,但別人……”
  “梅兄弟,怎么你仍不明白?”龍湖實在同情他。“惹得起的人她才敢惹,她聰明的很,老早看出你不會拿她怎么樣。”
  秦藥儿听了很刺耳。“你是說我欺善怕惡囉?”
  龍湖給她來一個默認。
  她气死了,她才不是那樣的人,非證明給師兄看不可。
  她決定找一個坏人,“行俠仗義”給龍湖看看。
  老天還真幫她,几個行蹤可疑的人突然走進飯庄。所謂可疑,自然是以秦藥儿的眼光來看,想想,四個長相粗獷的大男人中間夾著一名中年美婦,這已夠怪了,再細瞧,那婦人鬢角不齊,分明今日早起沒時間讓她重新梳妝;而且步履蹣跚、精神不濟的模樣,不是病了便是身上帶傷,那四個男人非但不扶持她,反而動作粗魯的推她坐在最角落不起眼處,這一切分明在告訴秦藥儿:四名強盜擄劫民婦!
  她只打算找一名坏人顯顯本領,如今一口气出現四個,她該退縮,另尋目標嗎?當然不,凡事皆忍得,被師兄輕視說什么也忍不下去。
  為了彰揚她一腔“天地正气”、“好義若渴”、“嫉惡如仇”的非凡气概,她身形一拔,使出一招翩若惊鴻、靈似飛仙的好輕功,招呼不打一個的落在那五人的桌面上。果然駭得人人大惊失色!
  話說秦藥儿練武功是能偷懶時絕不努力,秦守虛本身不愛武,自然也由得她去,几手三腳貓功夫只能唬唬地痞流氓,只有輕功一項她練得最有心得,在滄浪烏上龍湖每日和她勁足,逼得她非練好不可,為什么呢?有一天她問了,龍湖也不忸怩,老實說:“為了逃命方便。”她成天惹是生非,武功又差,不練一門逃跑功夫,活得過二十嗎?
  “她想干什么?”
  梅真呆了一呆,龍湖則抱住腦袋呻吟。
  “你想干什么?”四人中為首的刀疤男子,一條自眼角畫到嘴唇上方的刀疤,讓他一張臉看起來更加猙獰。
  “哇,你臉上的刀疤是怎么來的?為你治傷的大夫醫術真差,留下這樣難看的疤,我十歲時都縫得比他好看。”秦藥儿終究不是江湖人,見刀疤而本能抬頭,嘖嘖評論不已。
  “這條疤是我自己縫的!”刀疤男子厲喝一聲,五指成爪暴抓她的足踝,秦藥儿眼明身輕,一個倒翻天,落地之時順手把那名婦人捉在手里,四男見狀,聯手出擊,藥儿只好放開那婦人,縱身而起,向那刀疤男子扑去。
  “擒賊先擒王”,呼的拍出一掌,她以為最不濟也能逼退他三步,不料人家右掌運气反擊,兩股掌風正面推碰,秦藥儿蹬蹬蹬倒退五、六步,一條右臂像廢了似的酸疼難忍,再也提不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師承何門何派?”刀疤男子見她輕功不俗,分明系出名門,一時也不敢魯莽地大下殺手。
  小姑娘不可怕,但不能不顧忌她身后的強人,“小心使得万年船”,他不想節外生枝,坏了大事。
  “你怕了是不是?”秦藥儿疼得暗自咬牙,但嘴上絕不認輸。“若是怕了,便放下那婦人,你們四個逃生去吧!”
  三男嘩然,給那刀疤男子喝止。
  “小姑娘,我看你不是道上的人,奉勸你少管閒事。”給她一個台階下,算是給她极大的面子了。
  秦藥儿正欲駁斥,龍湖已搶道:“閣下言之有理,舍妹年幼無知,你能夠手下留情,我在此先行謝過。”不知何時他已來到她身后,向刀疤男子拱拱手,拉了藥儿便走,梅真和王威忙跟了出去。
  “你干什么?我要再打過……”
  “你最好閉嘴,否則我真的會揍你!”
  四人逃命似的疾步快行,轉過一條街來到一家藥舖子,龍湖右手拉住她沒受傷的左手,左手掏胸拿出一枚令牌,掌柜的藥師忙將他們請進里頭。
  秦藥儿的眼里含著兩泡淚,也不知是痛极還是气极,總之就是不和龍湖說話。龍湖出去一會儿又進來,欲檢視她的臂傷,她憤憤的轉過身,不領情。
  “你都傷成這樣了還使性子?”
  她冷笑一聲,表示宁愿傷勢惡化也不要他雞婆。
  “藥儿!”龍湖捏住她的下巴,逼使她面對他,正視他的眼睛,眼里有不容忽視的火焰。“平日你怎么調皮搗蛋,我都由得你去,但是,你若胡鬧妄為的傷害自己,可就不行。”
  她垂首不語,不再反抗的任由他推拿被震麻的手臂,淚珠儿卻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很痛嗎?忍一忍,筋骨沒斷算好的了。”
  “你真有出息,真帶种!”她原來是气哭了。“連出手幫我一下都不敢,只會夾著尾巴逃走,我的臉全給你丟光了。”
  龍湖充耳不聞。梅真把一切全看在眼里,持平道:
  “是你不對,你不該沒事挑釁,以一對一你尚且打不過,何況以一敵四。你受了傷,龍大哥赶著給你治傷,他這么關心你,你不該還出口傷人。”
  “你懂個屁呀!”秦藥儿多個出气筒發泄:“我在‘行俠仗義’耶,你懂不懂?那四個男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受他們挾持的中年婦人多可怜,我想救她,錯了嗎?我一個人打不過,師兄也打不過嗎?你就眼睜睜看著我被人欺負,你算什么師兄嘛,嗚……”心中气极,淚水盈盈,奪眶而出,開始失聲痛哭。
  龍湖坐下來開了一張藥方,命人立即煎來。
  “你真是想行俠仗義嗎?憑你的武功有本事行俠仗義嗎?”他平靜得近乎冷淡。“你打不過人家時就知道找師兄,但在你決定出手之前,為何你沒想過該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在你心目中,師兄只是一個活該替你收拾善后的倒霉鬼?!”
  秦藥儿愣了愣,含淚的眼向他臉上端詳,不太像平常的師兄,莫非她做得太過分了?舉袖想把淚擦干,一動右臂,痛得低呼一聲,龍湖悶聲道:“你活該!少說得痛上三、四天。”把面巾放進熱水盆里浸一浸,擰干了,遞給她。她擦了臉,精神好多了,頭腦也跟著清醒。
  “你瞧不起人,說我專門欺善怕惡,我知道我不是,所以才想找机會‘欺惡救善’,證明給你看。”
  “一句戲言你也當真?”龍湖臉色好看了些。“你又如何知曉那好人是好人?光憑你看那四個男人不順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就不信那四人會是善類。”
  “天下不平之事所在多有,你管得了几樁?好,就算給你管對了,拜托你在出手之前先衡量自己有几分能耐,再掂一掂對方的分量,管得了才管好嗎?”
  他苦口婆心說這些,無非是怕她無意中招惹上綠林黑道人物,那問題可就大條啦!任何朝代的善良百姓,都不愿和綠林黑道組織扯上關系。
  “我以為你什么都不伯。”
  “做皇帝都怕臣子作亂,何況我這個小老百姓。”
  “你少蓋。在商場上混到像‘青龍社’這樣的局面,都是一腳踩在官方,一腳踩在江湖,八面玲瓏,好不威風。”
  “你看過我威風的樣子嗎?”
  她不響了。龍湖暗自好笑,必要時仍需殺殺她的銳气。
  藥送來,她又故態复萌:“我又沒病,才不要喝苦死人的藥。”龍湖教人調一碗蜂蜜水,她就喝了。
  梅真看了著實不安。雖然龍湖一再明示、暗示他非常樂意把秦藥儿嫁給任何一位有膽子娶她的好男人,又不時表現出對師妹很無奈的模樣,可是實際上呢,一旦藥儿有事,他絕不會袖手旁觀,而藥儿也將依賴他視作理所當然。龍湖忘了,有梅真在此,應該給他表現的机會才是。
  可是,他從小到大都是被女人討好,想當然耳的被女人照顧長大,他不懂得伺候女人,甚至認為這是有違禮教的。
  如果在家里就好了,他可以命几位婢女盡心服侍藥儿以表達他對她的体貼之心。啊,他真恨不得此刻已在“梅園”中。
  夜里留宿藥舖掌柜家中,待到二更天,打听消息的探子來向龍湖回報:
  “少主,此事沾不得。”那人眼中藏有懼意。
  “把你探得的實情全說出來。”
  “是。屬下跟蹤那刀疤男子到一家城隍廟,親眼瞧見他將那婦人交給陳老儿。少主是知道的,大當家一直怀疑陳老儿便是傳說中最邪惡的‘殺手門’的負責人,若非首領,也是主事者之一,所以當家一再告誡我們,莫去招惹殺手門。”
  “陳老儿?殺手門?你沒看錯人?”
  “沒有,确是陳老儿。”
  龍湖沉吟半晌。“我明白了,下去吧!”
  獨自坐到三更天,夜風吹得他一陣寒,不知何時,背上已全是冷汗。
  “藥儿,你闖大禍了。”他心頭煩亂得再也坐不住。
  不怕比斗,就怕來陰的。傳說若有人坏了殺手門的好事,他們便會如蛆附軀、如蠱纏身的不斷暗箭傷人,直到對手倒下為止。
  “但愿此事到此為止。”
  龍湖倒不怕自己會怎么樣,就怕那個蠢師妹無法自保,告訴她只會惹她生气,又說他輕視人,搞不好再找個敵人想證明她武功蓋世。
  “蒼天啊!我上輩子是做了多少缺德事,老天要派她來整我?我總不能每天和她寸步不离吧?梅真啊梅真!拜托你手腳快一點,赶快把她娶走。”
  窗外,月色朦朧,照映他的心一片迷蒙,突然地,心亂了。
  他長歎一聲:“把她嫁出去,就真的天下太平了嗎?”一個接一個的問號几乎填滿他的心田。
         ※        ※         ※
  “厲鬼、厲鬼……”
  一聲聲由靈魂深處捏擠出來的、真正嚇破膽的哀鳴,陳老儿死魚般的雙眼暴突,手腳抽搐了而下,死了個徹徹底底。
  “叛徒!”比冰雪還凍人肺腑的聲音,比鬼魅更加陰森的眼神。
  中年美婦不能自己的一再哆嗦,只是倔強的靈魂不肯低頭,不住淬勵自己:“鹿子妏,你怕什么?大風大浪你都經歷過,還怕一名厲鬼?何況他是人,不是真的鬼。”但不能否認的,她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恐怖的男子,一襲黑袍,一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覆住他本來面目。鹿子妏殺人都敢,怎會怕一張鬼面具,不,她不怕那張鬼臉,怕的是他周身散射出的陰寒、詭异,他簡直沒有人气,像地獄閻王一樣。
  “你和一名叫沙紫光的女子,里應外合毒殺了人稱‘滅門知府’孔再乙一家三十六口。”他的聲音有如飄蕩在斷垣殘壁中的廢墟孤魂。“有人找上閻羅殿,要你們兩人的活尸,哼!勾魂使者一出手便要人命,不做獵人,所以拒絕了。不想陳老儿私自接下,坏了門規,所以他必須死!如今還有四個,我要從你身上找出他們來。”
  鹿子妏靜默片刻。“你會殺我嗎?”
  “你怕死?”
  “不,我不怕死,只是在死之前我想找到紫光,我想向她贖罪,她這一生可以說是毀在我手中,我……我對不起老爺子!”她掩面哀泣。
  厲鬼冷幽幽的說:“沒人出重資請我殺你。”意思是她不值得他出手,除非她自己出錢請他了斷她的性命。
  鹿子妏很快控制情緒。“好,我馬上畫下他們的形貌、特征交給你,然后你放我自由?”
  “沒有人可以和我談條件,尤其是女人。”
  他手掌一揚,鹿子妏甚至連他的手長什么模樣都沒看清,便已暈厥過去,當然更不會听見那可怕的陰笑聲。
  “因為你出言不遜,餓你兩天。”
  他的出現不是平空而降,鹿子妏明明眼睛睜著卻沒發覺他的到來,如今就算她把眼睛挖下來貼在他身上,仍然察覺不出他何時消失。
  有誰能夠看穿鬼的形蹤?
  他不只是鬼,而是鬼中之王,厲鬼。
         ※        ※         ※
  滌園永遠是安詳的、靜謐的。
  習習和風吹得人油生睡意,白月裳打個呵欠,看著躺在草地上,全身如貓似的蜷縮成一團的夢娘,以天為帳,大地作床,睡得那么安然自在。
  “夢娘,夢娘……”她反复咀嚼這名字。“夢一樣的姑娘,這名字取得真貼切。你美得像一場夢,人也活在夢里,不肯醒來。”
  “我宁愿她永遠不要醒來。”梅皖山在一旁歎息。
  “大伯,人怎能永遠活在夢里不醒來呢?”
  “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
  白月裳看得出來,大伯已愛上夢娘,不惜將她秘藏于滌園中,因為夢娘是那么与眾不同,似清醒又似混沌,說她是女人,倒不如說她的神智回歸到最初、最純真的嬰孩狀態,像夢一般的不真實。
  她不是瘋,而是痴了,痴迷在自己的夢里,別人進不去,自己也出不來。梅皖山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使她“識得”他,漸漸地,愿意靠近他,倚賴他。這對梅皖山而言,已是最甜美的戀情了,讓他感覺到此生已無憾。
  他十八歲成親,元配妻子是奉父母之命娶的,三年不生育,一個接一個的侍妾是老婆主動為他討進門,他沒反對就是。只有夢娘,是他自己愛上的。
  五十歲的老男人,同樣需要春天。
  他愛得真、愛得痴、愛得小心翼翼,害怕惊醒她的夢。夢醒后她仍會記得他嗎?仍然需要他嗎?梅皖山不愿冒險。
  “大伯!”白月裳懇求的喊了一聲。
  “不要喊醒她,我不准你試圖喚醒她的記憶!”他逼視著她,目光灼灼。“就讓一切保持原狀,好吧?”
  白月裳好惊异,又好無奈。大伯是豁出去了,愛得不顧一切,她深信誰若敢破坏眼前這幅美景,他將不借以命相拚!
  她有几分后悔當初的好奇心,一腳踩進這灘流沙,又不禁被梅皖山的愛情所感動,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可以這樣愛一個女人。
  “怎么樣呢?”他再逼緊了一句。
  “我答應您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
  梅皖山聞言,整個臉龐都罩在喜悅的光彩中,以一种溫柔的、痴迷的眼光凝看夢娘的睡臉。
  白月裳知道自己已是多余的,悄然退出滌園。
  她的心仍跳得很快,一時無法從那兩人奇特的關系中恢复過來。梅皖山說她是一個有腦筋、有見地的不平凡女孩,跟家里頭那些只會爭風吃醋的蠢女人不一樣,所以不介意被她發現秘密。她不是的!白月裳明白自己沒那么了不起,如果今天金屋藏嬌的人是梅真,她還能這么客觀、冷靜、瀟洒的退出嗎?恐怕做不到。到。
  “大伯,您怎能怪姨娘們爭風吃醋呢?她們不過想多獲得一點您的垂愛啊!”白月裳想到自身的命運,不由生出“兔死狐悲”的感傷。
  自古以來,大家族中的女人最是無辜,活得無可奈何。
  梅真可懂得愛女人?像大伯全心全意愛著夢娘一樣的愛她,或愛蓉儿?
  白月裳沉默著,垂下了頭。
  “他不愛我,也不愛蓉儿。”她凄惻的正視這點。“假若他對我們有一點點愛,不,只要有一些喜歡,兩年前姨媽提出將婚事辦一辦時,他就不會反抗得那樣劇烈了。他曾說他早已有心儀的對象,只是對方還小,必須再等個兩三年,我看他說話時認真的神情倒有几分像現在的大伯,那么,是真有這個人,而非推托之辭了?!”
  一陣莫名的酸楚在心底擴大,她閉上雙眸隱忍淚水。
  在命運之前,她突然覺得自己是那么渺小、柔弱、無助,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一樣任憑擺布。
  “可怜天下女儿身。”她的聲音微顫著。“整個梅園恍似一張蜘蛛网,任何一個女人被送進來,再也無法脫网而去。”
  她不瀟洒,她一點也不瀟洒,她渴望愛人,也需要被愛,她平凡得跟其它女人沒兩樣。七歲喪母,八歲被帶進梅園,一縷情絲早已纏繞在梅真身上,她已無退路。
  “為什么心痛的總是女人?”她無聲的問,淚涌進了她的眼眶。男人討了個不中意的妻妾,可以再娶;色衰愛弛了,可以從年輕姑娘身上獲得新的愛戀;而女人,永遠在等待,等待丈夫的垂怜。
  大家庭中复雜的男女關系使她的心智早熟,看待事情的眼光不再單純,會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分析。
  佟秋蕙曾夸贊月裳:“极适合當家作主母,天生的奶奶命,過不了几年,梅園里里外外就要全靠她主持張羅了。”
  這种“好命”真值得羡慕嗎?她開始有几分怀疑。
  年輕少女容易触景傷情,多愁善感,白月裳的個性總算比朱蓉鏡積极、明朗得多,不容易被命運擊倒,自怨白艾一會儿,憑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天真熱情,也曉得要站起來反擊過去。
  “他不娶我便罷,一旦要了我,就不容他將我當骨董似的擺著好看!”她長長的吐出一口郁悶之气。“我不是姨媽和大奶奶,我也不是夢娘,我曉得我要什么,我不等男人施舍,我會主動爭取我應得的。”
  “梅真啊梅真,我和蓉儿等了你十年,你休想拋棄我們。”
  她決定去找朱蓉鏡共商大計。雖說朱蓉鏡的性子与她不搭調,但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船沉了,誰都活不成,朱蓉鏡理該明白才是。
  經過桃樹下,情零的殘英怵目惊心,泣血桃花爭了一春的艷色,眩惑了無數雙的瞳眸,最后,也只是化為一堆春泥。
  白月裳不明白,不能常在,又何需存在?
  “小姐!月儿小姐!”
  她的侍女柔柔,气喘吁吁的跑過來,把她的神魂自愁緒里拉脫出來。
  “你看你,滿頭大汗的,何事這么急?”
  “我不得不急啊,小姐!”柔柔說起話來嘰哩呱啦的,辜負了女主人為她取這么柔的名字。
  “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
  “少爺他……他帶了一位好美、好美的姑娘回來!”
  她瞪大眼:“你說什么?”
  “我說少爺帶了一位很美的姑娘回來。”
  一陣耳鳴心惊使白月裳几乎站不住腳,臉上的血色盡褪。最害怕的事情終于臨頭了,真的有那么一個情敵,而他特地將她請回來。
  “她……有多美?比蓉小姐如何?”一直以來,她自知容貌略遜朱蓉鏡一籌,一張大嘴使她常常對鏡苦惱,但在受歡迎的程度上,朱蓉鏡則輸她三分。
  柔柔也代小姐不安。“那女孩美得讓人眼睛發亮,直勾勾的看著她,似乎永遠也看不夠。蓉小姐比不上,小姐你……”
  “我更加沒得比了。”她唇邊涌上一抹苦笑。
  柔柔忙安慰她:“你先別難過,小姐,二奶奶見過秦姑娘,她嘴上沒說,但我看得出來她不中意秦姑娘,不會要她作媳婦。”
  “她姓秦?姨媽見過她了?”
  “是,她姓秦名藥儿,她爹就是鼎鼎有名的秦神醫,跟她來的還有一位同她爹學醫的師兄,叫龍湖。我猜二奶奶不中意她,就是因為龍湖始終跟在她身邊。听說他們時常結伴出游,這不像個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嘛!”
  “姑娘家出門不便,師兄同行伴護有何不對?”
  柔柔也不太懂,聳了聳肩。"反正二奶奶不中意她就對了。”
  “可是,表哥很中意,對不對?”
  “倒也說得是。我沒見過少爺對女孩子這么呵護備至的樣子,不但安排她住最好的煙水樓,派了兩名婢女尊門服伺她,吃的、穿的、用的,全叫人挑最好的;表面上是他邀請龍公子過府作客,秦姑娘算是陪客,但是,他一回家即請出二奶奶會客,骨子里賣什么膏藥,大伙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我一看苗頭不對。就赶緊來告訴你。”
  白月裳輕哼一聲,轉身便走。
  “小姐,你上哪儿?”這時候千万不能鬧啊!
  “去找蓉儿。”
  “你不去見少爺?”柔柔反而迷糊了。
  “他人都帶來了,此時見他無益。”
  “可是找容小姊又濟的了什么事?”她無權也無勢,少爺一個月難得見她一面,說話一點份量也沒有!只是這种話ㄚ頭不能說。
  “至少也該有人去告訴她,讓她有心理准備。”
  暗香院里只有明月曉楓慰寂寥,雞鳴狗犬之聲經年難得一聞,陪伴病榻床前的朱容鏡乍見她來,沒有惊喜,只有冷然与落寞。
  “真是稀客,月小姐大駕光臨寒舍。”
  白月裳教人一見面便潑冷水,臉上下不來。
  “我來探望大奶奶。”她柔和的笑問:“大奶奶近日身子可好?”
  朱淑瑤笑道:“好,好。謝謝你來看我。容儿,麻煩你去泡茶。”朱淑瑤暫且支開朱容鏡。她叫月裳坐在床邊,拉拉她的手歎喟道:“容儿的態度不好,你不要怪她,她是被我這場病給拖累了,唉!”
  “大奶奶,你放心好了,將來我還要和她作好姊妹,我怎會多心?其實,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心情,我和她,是兩人同命。”
  “我早知道你是心胸寬大的好孩子,蓉儿真是幸運。”她寬怀一笑。“你特地找蓉儿,家里出了什么事嗎?”
  白月裳被人瞧破心事,訕訕的。
  “關于梅真?”
  “是啊!”她也爽快,一古腦儿全告訴朱淑瑤。
  “唉!”朱淑瑤清醒的眼神,有种被掏盡的空洞。“屋漏偏逢連夜雨,蓉儿,蓉儿她的未來會怎么樣呢?”
  “大奶奶,您別苦惱,事情并未成定局。”
  “孩子,問題不在于秦姑娘,而在于梅真。蓉儿她心高气傲,不肯賣笑臉討好人,要她主動去親近梅真,便像要她的命似的!這梅真若肯把一半目光投在蓉儿身上,我死也瞑目,奈何,他從小被女人團團包圍,視為理所當然,他不會珍惜女人,甚至有點討厭女人。現在,他終于找到他中意的姑娘,他還會看上蓉儿,珍惜蓉儿嗎?”
  “是的,我何嘗不憂心?”
  “月儿,”朱淑瑤的臉轉向了白月裳這邊。“你堅強、明朗,懂得為自己打算,至少二奶奶她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吃虧。”她慢吞吞的說:“月儿,你肯不肯幫我做一件事?”
  “大奶奶,你說,只要我做得到。”
  “見到大老爺,請他來一趟,務必來一趟。”
  白月裳緊張了一下。“大伯出遠門啦!”
  朱淑瑤輕笑,也不知是情或不信。“他會回來的,不是嗎?”
  “您請大伯來有什么事?可以告訴我嗎?”
  “為了蓉儿。”她的聲音那么地慈祥溫柔,使月裳有些嫉妒朱蓉鏡。“我不能教蓉儿為梅真耗盡青春,今年再不出嫁就遲了。既然梅真另有所愛,我想請大老爺為蓉儿另尋一門親事,把她嫁出去……”
  “眶啷”連聲脆響,朱淑瑤、白月裳同時回轉頭。荼盤、杯碟散碎一地,朱蓉鏡面如死灰的立于門旁,身子如風吹落葉地抖顫著。
  “蓉儿!”
  她試著走,一雙腿卻軟綿綿地跪下去,“姑媽,”她的聲音細柔而無力:“您不要我了,要將我打發出去……”
  “不是的,蓉儿。”
  “我知道我很沒用,”她自語似的說:“我嘴不甜,我不能干,人人都夸月儿好,沒人說我伶俐,因為我笨,什么都做不好……”兩行清淚緩緩滑下,顯得那樣孤獨無助。“表哥不中意我,怎么連您也不要我了?”
  她跪坐在那儿,面色蜡白,低語哀訴,白月裳的心中掠過一种奇异莫名的怜恤之情,這一刻她對朱蓉鏡的了解比過去十年都多,她的孤獨、她的脆弱、她的倉皇,竟使白月裳情不自禁的涌生一股強烈的想要安慰她、保護她的欲望。
  她不由自主的上前擁住她的姊妹,她感覺得到,蓉儿和她一樣在愛著梅真,愛得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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