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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什么?退出江湖?!大哥,您未到三十,即有退意,這往后的日子,何以為繼?”
  車行复又過了十日,抵達揚州城,在客棧歇了腳,趁范小余在房內為云淨初打點時,兩兄弟坐在上房的門廊扶手上對話。韓霄說出了他的決定。
  “咱們不是說好,要一邊探訪名醫,醫治大嫂眼疾,一邊游盡名川胜景的嗎?
  怎么卻要找荒僻的地方落腳,從此過著凡夫俗子、專管柴米油鹽的生活?”朱追闊惊訝得下巴都快掉了。
  韓霄看著天空,閒云如棉,晴天如洗,妝點著藍天的顏色。
  “早先,我執意要淨初出來,的确是為了看名川胜景、游歷人間,見識各地不同風土民情,但我忘了去体 她的心情。她看不到,對每一個陌生的地方适應都必須花上很長的一段時日,一個看不見的人,對環境有著我們不知道的恐懼。那么,今日我們到大漠、到江南、到各地,對她而言都是相同的難受吧!最重要的,江湖詭譎,有了馮金娥那件事,難保不會再有其他,你也明白江湖上流言傷人,已傳出對淨初不利的流言,這樣的環境,待下去又有何意思?以往咱們可以毫不在意,但今日不同,你即將娶妻,而后,咱們各自會有子息,是該定下來了。”
  每一個過程的句號,都是另一旅程的起始;安定下來,何嘗不是另一种人生歷練。韓霄以豁達的心境陳述。
  朱追闊仔細想了下:“也對。但嫂子的眼疾”
  “咱們先到肇慶沿海一帶落腳,用五年的時間在江南一帶暗訪名醫,這事不會擱下,但營生大計也得有所計畫。如果你尚無此打算,那么”
  “什么話!大哥,小弟是跟定您了!咱們一家子可是不分彼此的,小弟還得仰仗大哥替小弟張羅婚事哩。”朱追闊忙揮手打斷韓霄的話尾。
  “好兄弟!”韓霄低笑,擊了他一拳。
  “既然咱們要在肇慶落腳,那為何又在揚州耽擱?反正嫂子也看不到美景。”
  老實說,他老哥近來善變得很,倒教他一頭霧水了。
  韓霄揚起唇角。眼光复又深沉:“我在等一個人。”
  雖然明知道眼前這情況不大像可以追問到答案的樣子,但朱追闊仍忍不住要問:“誰?”
  “你會知道的。”他舉步走向他,正好扶過被范小余領出來的云淨初。“你們小倆口聊一聊,我們夫妻失陪了。”
  彬彬有禮地告退,不理會朱追闊的吹胡子瞪眼,他一把摟起妻子,往客棧后門走去,外頭的駿馬已候多時。
  “相公,咱們要出門嗎?”她掀起帷帽一角,尋到了丈夫的方向,柔聲問著。
  “咱們去游湖。”他以唇咬下她的紗网,然后隔著薄紗印下一吻。
  羞得她忙將面孔往他怀中藏,再也不敢抬頭了;更是忘了阻上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對她做种种不合宜的舉措,便任由他抱著出門。
  直到上了馬背,她方開始惊惶:“霄……: 這……”
  “別怕。有我。”他牢牢地摟住她身子,讓她安穩地栖息于他怀抱中。“我只想讓你領略一些不同的事。揚州是個宜人的地方。我會慢慢騎,不怕的。”
  “很多人嗎?”她面孔轉向四周,但風聲過耳,令她听不到是否有許多人在側目觀看。
  韓霄低沉笑著。掃了眼四下,怎會沒人?只是,有人又与他夫妻何干?
  “抱住我,咱們跨下的馬儿要揚蹄開跑了。”
  嚇得云淨初直將雙手使力圈住他腰,動也不敢動。騎馬呢!那是她生命中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韓霄怎會有這番興致?也……不怕惹人非議?
  不過,他几時怕人非議來著?唉……
  不管是怎么樣的他,只要能開心展顏,就是她衷心……所盼了,不該奢求太多。
  至于騎馬……許久許久之后,她才漸漸平复恐懼的心思,用感覺去領受迎風拂面的速度感。在他鐵臂中,當然是安全的,但說要完全不怕,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上一下的起伏,漸行漸快的速度,既惊險、又刺激。她真的很想体會男人喜愛馳馬的原因,但她就是無法适應得來,到最后竟是愈來愈難受的暈眩直下胸腹翻攪,可是在韓霄這番興致之下,她不愿掃他的興,硬是埋住自己的不适与蒼白,只盼早點抵達目的地。
  幸好不久之后,他們已達湖邊,可是韓霄終于也發現到妻子的不對勁。那一臉的慘白泛青,豈是白紗掩得住的!他抱她到柳樹下,掀起她的帽紗:“怎么了?不舒服嗎?多久了?為何不說?”一連串的問句,擔憂又挾怒。
  她已能明白這种怒气是他關心且著急的表現之一,所以不會害怕,只感到抱歉。忙道:“沒事的,相信一會儿就好了,可能是不習慣在馬背上顛簸的關系吧!”雙手輕拍雙頰,想拍出一點血色證明自己已然無礙。
  她這樣拍,可有人受不了心疼得很。輕握住她雙手,韓霄低喃:“不許拍了,咱們休息一會再上船。來,教你見識水中的花朵。”在京城的宅子中開滿百花,當然不乏水蓮。但因為養在池中,目盲的云淨初怕是從未真正“知道”過那蓮花的去相吧。
  正好,在這幽麗的“千荷湖”畔,養的就是望眼難盡的蓮花,坐在岸邊,一探手便可及,他心愛的女子便可以安全無虞地去“看”。
  他將她的手拉去輕撫蓮花。跪坐在草地上,將她護在 中,欣賞著比白蓮更出塵絕美的妻子与花海形成絕麗的美景。
  “這……是只在水中生長的蓮嗎?”
  “蓮、荷、芙蕖、菡萏,出污泥而不染的花儿,香味似有若無、恬淡宜人。”
  他在說她,附在她身旁,如訴愛語,讓她慌了手腳,收回撫花的手,直要 住自己的嫣紅。
  “相公……”
  他手一緊,笑聲逸在她耳畔:“每當你死命要守禮法道統時,都會叫我相公來警告自己要守分端庄,也提示我有逾越,可我卻愛听你叫我‘霄’的時候。淨初、淨初,我的娘子,學著當韓霄的妻子,而不要當韓家的媳婦好嗎?”
  因為含著笑弄,所以云淨初不明白他這話有几分認真,但她也不愿在此刻追問,复又探手向湖中的花。沉吟了半晌,才道:“以前,碧映每帶我到一處,都會代我的眼去看四周景物,然后形容給我知曉。”
  “我知道,那使得她幸運地能夠以佣仆之身去讀書識字,有些大家千金還不如她的好運。”他折下一段楊柳,讓她握著,去撥弄湖水。
  她眨著眼:“女子讀書是好事嗎?”
  “當然,將來咱們的女儿必須才高八斗才行。”韓霄早已將未來規划出來。
  她笑:“我也覺得能讀書是好事,但為何要才高八斗?文壇數百年,也不過出了一個曹植。歷代騷人墨客,百年一出,已算了得了。咱們豈生得出另一個易安?”
  “不一定要當李清照。但她要代你的眼多讀一倍的書,以彌補你的遺憾。霽告訴我,你是個才女,只可惜目不能視,否則豈是只有琴藝冠京師,怕是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了。”
  她搖頭,為丈夫的盛贊汗顏。
  “不、不可能。我太保守、太拘謹,而且生活优裕,這种人即使有點文才、身体健全,也只能痴痴跟著前人步伐,詩詞意境難有突破。李太白、杜甫、蘇東坡、李煜……要有豁達胸境,要狂放不群,否則也要環境悲苦,磨出最精湛的文采。若沒有,就只能是花間詞派的門生,專詠平凡的歌賦了。”再搖了搖頭,神往于先人的文采,卻沒勇气去創新或承受悲苦生活。她只是凡人罷了,元朝之后,再無文人發揮的余地。詩詞的最高境界已過,沒人能跨越了。
  韓霄輕撫她發亮的神情,語气戲謔地低吟一首:“有道難行不如醉,有口難言不如睡。娘子碎臥吾怀中,何妨共紋”他的話尾教妻子 了去。
  云淨初滿臉降紅,怕他說出令人羞赧的話,只得不听為上。蘇東坡的詩教他改成這般,真是万般曖昧。老天,他、他:“不要亂說。”
  “那,相公我不妨正經地吟一厥”他拉起披風,擋住外界,唇依向她:“點絳唇……”
  他的狂放是不分時与地的!竟在外邊吻了她!
  也許四下無人吧?
  云淨初在心中努力地安撫自己,要自己放心。一定是沒人,他才敢放肆……
  自我安慰往往幻滅得快。
  “誰?”
  韓霄疾手射出柳枝,釘在十丈外的一棵樹干上,差點將一名老乞丐釘在上頭當風乾肉;還好老乞丐輕功還算不錯,而韓霄也無傷人意。
  “嘖嘖嘖!韓公子,火气很大哦!應該叫揚州女神醫替你開幅清心帖、降降火,免得旺火燒沸了“千荷湖”,也嚇坏了你怀中的俏夫人。”
  “韋虛?”韓霄冷眼看向已飛來身前,年約五旬的乞丐。“閒丐韋虛”是江湖上最愛打探消息的無聊人士之一,身為丐幫五袋長老,本是有些輩分的,但因專愛挖小道消息、不務正業而以“五袋”輩分當長老,事實上以他的武功与年紀,早該晉身八袋才對。此人不僅令丐幫頭疼,也令江湖人士頭疼,雖然不會四處宣染,并且加油添醋道人是非,但他這种怪癖,也教滿江湖的人退避三舍。江湖人都深信老乞丐手中挖到的值錢消息絕對不比“武林販子”鄺達少。而只要老乞丐有興趣的消息,就算是會死,他老兄也不會放棄。
  眼前看來,此刻老乞丐的興趣是韓霄那新婚夫人了。那可不!集江湖佳麗芳心于一身的韓霄,多年來冷酷無情,一一將系在他身上的芳心砸成一堆碎片,絕情得令人寒心,料想他是不會娶妻生子了。不料一趟京師之行、回家省親,卻奪了其弟之未婚妻。那還不算大震撼,惊人的是那名女子居然是個瞎子。
  怎不教人好奇欲死?老乞丐當下追隨而來,想好生看看這位女子有何傾人國城的魅力,令韓霄不畏世人囗誅筆伐地娶了弟弟的女人。
  韓霄冷問:“有何貴干?”
  “好奇而已,好奇而已。別介意。”韋虛一雙眼完全不避諱地探視向他怀中的女子。紗罩下的面孔,見得五分,已是難以言喻的美麗,這仔細看了,想必更不得了,尤其那股溫柔似水的气質,連對女人敬而遠之的老乞丐都忍不住心旌神動了。
  “莫怪,莫怪呀!”咋舌不已,正想找個方位看得更仔細時,卻已被韓霄打斷。
  “失禮了,韋老!”
  韓霄以披風掩住妻子身形,虛晃一招直攻老乞丐門面,教老乞丐退了數丈以自保。趁此時,韓霄拔高身影,几個起落,步荷葉往湖心而去,不旋踵已立定于船舫甲板上,命船夫搖櫓往對岸。頃刻間已將老乞丐丟得老遠。
  韋虛坐在湖畔,撈起一朵白蓮,直笑道:“好一個美人,堪稱天下第一!老乞丐我哪有不看仔細的道理?就不可知,這位盲眼紅顏,是禍水或是菩薩了。”
  看情況,只會有愈來愈多的江湖人好奇她的長相,扰得他們此行不得安宁。
  韓霄坐在躺椅邊沿,探手輕撫妻子發自的麗顏,忍不住皺眉問:“怎么?仍是暈嗎?”
  上船好一晌了,云淨初的不适反而更加嚴重。在馬車上不會暈 ,理當也不會暈船才是,不過,看來他是料錯了。
  “不如,咱們早早上岸回客棧吧。”
  云淨初搖頭,小心地坐起身,正想說些什么,卻被酸水直往上涌,嘔吐了起來。
  韓霄手快地扯過披風承接她的穢物。
  “船家,回岸!”他往船尾叫了聲。
  “我沒事,咱們不是要往對岸去玩嗎?”她忙阻上,身子卻無力地軟在他胸膛。
  “無妨的,只是要見一個人,改日請她過來就行了。咱們先回去。”
  胃中一空,沒東西可吐,反而覺得舒适不少,她緩緩呼吸,為自己的沒用深感厭惡。
  “我想我沒事了,霄……”
  “別說話。”他伸手 住她唇,替她拂去一臉的冷汗,仍執意要回去。
  船艙外的船夫突然出聲叫著:“公子爺,有一艘晝舫直向咱們開過來了,挂的是蕭家菩薩的大旗呀!要讓他們上來嗎?”
  韓霄眉梢一揚,往窗口看出去,笑了出來:“正好,不必咱們前去,那蕭姑娘正与我們相同出來游湖呢!”他對船家道:“ 舢板請蕭姑娘上來吧。”
  “蕭姑娘?”云淨初納悶。
  “一名醫術卓絕的女神醫,在揚州有女菩薩的稱號。這‘蕭家三杰’各有所長,為人正派颯直。而蕭詩奴專精醫術歧黃。咱們此下揚州,就是要拜訪她。”
  云淨初低垂著臉:“你……不死心?”
  “不。”韓霄回答得堅定。又道:“除此外,我也想借重蕭家老大蕭詩鴻的長才,他專研奇門遁甲,理應知曉血咒的事,雙管齊下,希望更大。我永不放棄。”
  沒讓他們夫妻談論更多的話。用不著舢板,靠近的畫舫在五丈外時,就閃出三條白影,此時已翩然落在韓霄所租來的畫舫甲板上。
  正是“揚州三絕”的蕭家三兄妹。蕭詩鴻、蕭詩鵬、蕭詩奴。
  “久違了,韓公子。”
  韓霄拱手回應,心下倒是有絲詫异三人俱在揚州。以往他來揚州,從未同時見他們三人全在的。
  “久違了,三位。”
  蕭詩奴走向前一步,清麗的面龐閃動著盈盈笑意,小心掩去了傷怀与戀慕的神色,脆聲道:“前日收到韓大哥的傳書,知曉今日會抵達此地,正想渡湖過去給您接風呢,不料在此巧遇。不知尊夫人是否也前來了?”
  “正在艙內候著呢!蕭小姐在此最好不過,內人正有些不适,可否延請蕭小姐入內探診?”
  “當然。”她正想好好看一看能坐上韓夫人寶座的女人,會是何方神圣。當下立即隨韓霄入內。
  “淨初,見過蕭姑娘。她便是我与你提起的女神醫。”韓霄坐在躺椅上,扶起妻子。
  “蕭小姐,有勞了,真是過意不去。”她听到腳步聲,聞到桂花清香,很快地找到方位,予以問候。
  “哪里!能見到韓夫人,是詩奴的榮幸。”
  蕭詩奴几乎是失神地盯著云淨初看,差點說不出話來。怎會有女子美麗成這般,竟教人不忍嫉妒,只是一味地心生怜惜,進而忘卻一切,只能痴痴地沉迷其中?連生為女子,堪稱美女的她,也難有其它的想法。
  她服了!
  “你好美!像仙子一般的美!”脫口而出的話難以自制,說完才明白自己的唐突。
  云淨初的俏臉浮上紅艷。打一照面就給人稱贊,令她有絲羞赧,說不出其它的話。
  韓霄展顏而笑,摟住妻子肩頭:“蕭姑娘,別夸了。我家娘子面皮薄,禁不起逗,見不得人家夸她。讓你見笑了。”雖然蕭詩奴是個女人,但她用那种赤坦的眼光死盯淨初看,他心中可也不甚愉快。因此不顧外人在場,硬是將妻子往怀中帶,不理會妻子小小的掙扎。
  “不耽擱,讓詩奴為嫂子把把脈吧!”蕭詩奴低下頭,有些被嚇到韓霄居然如此開放,不怕他人側目地對妻子親熱,一方面,心中依然有些落寞。她暗懋他有三年了,如今這情狀,怕是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韓霄將云淨初的袖子拉高,讓蕭詩奴把脈。
  “等會我們得找蕭大公子討論血咒之事,內人這眼疾并非單純用醫學可以治愈。”
  靜靜把脈,莫約過了一刻,蕭詩奴輕歎一聲。
  “令夫人并沒有病,她的眼是安好的。再不然,便是詩奴學藝不精,診不出病由。”
  “蕭小姐切勿自責,每一次大夫都這么說的。”云淨初忙要安慰她。“是我自身病症難纏。”
  韓霄喟歎一聲。
  “她的眼安好,只是讓血咒封住了功用,因此才須借重令兄的長才。雙管齊下,也許能見療效。”
  蕭詩奴抬手阻道:“韓公子,令夫人短期內還是少動為宜。因她身子骨不甚強健,一切醫療事宜還是暫緩吧!先讓她安安胎,若要解血咒,不妨等兩個月后再說。”
  最后的那几句話教韓氏夫婦大大地楞住了。
  安胎?!
  冰雪聰明的蕭詩奴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不會是……兩位尚不知曉即將要有孩子了?胎儿在腹中已孕育一個多月了。
  在此恭喜二位。”她話完立即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狂喜的夫婦倆。
  韓霄小心地摟她入 ,漸漸鎖緊,低啞地叫著:“孩子!咱們有孩子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疏忽了……”難怪近些日子身体特別虛弱。
  “你怎么會知道呢?你也是第一次當母親呀!”他吻著她臉,以顫抖的語气叨絮著种种要她當心身体的話。
  而云淨初只能不斷地點頭,雙手放在腹部,感受那奇异的心情。在她的身体內有了另一個生命存在著,真是不可思議的神奇呵。
  他与她共有的孩子,會是什么模樣呢?
  想“看”的欲望又再度纛動不已,但,她有看得到的一天嗎?
  往后等著她的,除了必然的失望外,還會有什么?是否……能有一點希望?讓她擱在心中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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