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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楊遲面無表情地睨著歐陽達。不必言語上的伐誅,便足以充分表現出對他坐霸王車的不以為然。
  “嘿!別這樣。”歐陽達打著啥啥,嘻皮笑臉地打量窗外景色。
  “老大,為什么載我到這個不起眼的社區小公園?就算要毀尸滅跡也該找大排水溝比較便。”
  “我個人是這么認為啦,如果你覺得一天上班十二個小時不算什么的話,那么這個小公園的環境清洁大任就交給你去維護了,有益身心又不花錢。”楊遲皮笑肉不笑地說著。
  歐陽達突然笑了出來。
  “不錯嘛!你的尖酸刻薄還在。我還以為你這三年來被磨得只剩工作与斗爭了。”
  在研究所同學兩年,与同事三年的最大差別于楊遲戴上了斯文冷淡的面具,不再像求學時那樣外放,一貫的沉斂,不動聲色。初時歐陽達還真是适應不來。但他們的對手全是豺狼虎豹,久而久之,連他這种沒什么心机的人也學會耍心机了,真是由不得人呀……
  楊遲打開車門跨了出去。深深吸一口气,在胸臆里全充滿宁靜的感受后,心情也自今日一整天的戰斗中解脫出來。
  “嘿!老大,你真的下來呀,如果你想視察那塊開發案的土地,至少還有五分鐘的車程。”歐陽達也跟著下車。
  楊遲向他彈了下手指。
  “走吧。”
  “去哪?”歐陽達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認為呢?”要不是猜到他下班之后會做的第一件事,歐陽達這小子會誕著臉硬跟來?還裝蒜。
  歐陽達嘿嘿直笑。
  “是是是!小的明白。不過偶爾也得問一下,免得會錯意,被賣了還呆呆地替人數錢。”
  “你值几文?”
  “少瞧不起我了,千万年薪耶。夠嚇人了吧?”一年半前,楊家三房楊升就曾開過高价挖他,要不是他在無法面對一張橫肉臉上班而不嘔吐的話,早跳過去了。
  “足以嚇得你嘔吐三天沒錯。”楊遲有禮地同意。
  “唉!也難怪老太爺不肯放權。”歐陽達感歎道。
  說起巨陽第二代,長子楊恭,也就是楊遲的父親是個有用人能力,無領導魄力的人;以身為大集團總主席的身分來說,稍嫌軟弱了些。而老二楊宏,則權力欲重,才能平庸,好大喜功,是那种會拼命撒錢來堆砌出華麗表象以彰顯自己功績的人,揮霍無度得令人擔心。老三楊升則是重利不重道德名聲。能賺錢的行業就拼命非法獨占攏斷,主掌巨陽旗下傳訊面的產業,有亮眼的成績,但同時也是巨陽飽受社會大眾批判的原因,弄來滿身罵名。
  若以軟弱、敗家、儈來較,歐陽達抵死不愿服務在財大气粗、不知道德為何物航楊升手下,年薪一億也沒得談。
  “別說那個了,掃興。”站定在一戶人家的門前,楊遲請他閉嘴。
  “是呀,掃興。難得夜色這么好。”
  門鈴按了兩下后,不久門打開,探出一張清秀的小臉。由發絲上還滴著水來判斷,小女生出浴不久。
  “誰?…呀,楊遲!”云晰險險抓不住另一手的毛巾。他……他怎么來了呀?
  “剛洗好澡就別跑出來開門,現在正流行感冒,生病就不好了。”
  楊遲困住她的肩往屋內走,叨念道:“你應該先吹干頭發的——”
  “然后讓你們站在門口干等半小時嗎?對了!”突然想到還有另外一個人,她轉身問道:“你是誰?”
  終于有人注意到被撇下的他了,真是感動呀!歐陽達連忙伸出手,大力地与她握了下。
  “在下歐陽達,你叫我歐陽就可以了。小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云晰。你是楊遲的好朋友嗎?”云晰仔細瞧他,發現他長得很粗礦高大,身形有些嚇人,但一看他的臉,又會覺得他這人挺無害。
  “不,我只是他可怜而卑微的下屬。”不知怎么的,竟有些看不得放手,不過他還是放開了,扼腕著他是后到的那一個。”
  “少來了,我看得出來你們是很好的朋友。”云晰求證地看向楊遲,也得到楊遲點頭,她才笑道:“快點進來坐。我爸媽去吃喜酒,十點才會回來,你們吃飯了嗎?我這邊沒准備飯耶。”時針指在八點的方向,她不确定地問著。
  進入屋內后,楊遲接手擦頭發的工作,問道:
  “你吃了嗎?”
  “吃了。你們呢?如果還沒有,我記得今天有夜市,我們可以去逛,順便飽你們的肚子。”
  “待會再去。等作頭發干了再說。”他讓云晰背對著他,好方便他擦拭。
  “哦……”好啦,寒暄的話說完了,她才覺得自己不該這砂熱絡才是。因為中午她可是落荒而逃呢……
  他會不會就這么算了呢?
  答案很快地出現,簡單明了:不會。
  楊遲聲音低低的,很好听,但也令人提心吊膽。
  “中午怎么了?”
  “沒啊……”他會不會同意她現在的心情正處于失戀中?他溫柔的雙手按撫著頭皮,整個人很松弛,精神卻很緊繃,真是奇怪的狀況。
  楊遲輕道:
  “我的身分令你困扰嗎?”沒有回避,他直接問著。
  云晰垂下小臉。
  “你是大人物,我從來沒這么預期過,然后就嚇到了。”這些日子以來,同學認為她与大她十一歲的男人談戀愛已經是非常勁爆的事了,如果之帆她們知道這個成熟的男人更是個“太子”,那真的足以得人昏頭三天了。
  “我還是你的楊遲。”
  她暗自搓撫了下手臂,心口有點燙,皮膚也有點戰栗。他是她的嗎?那她是否也准備好允了他,將心交付?
  “我不明白……”她有太多的問號,不知怎么問出一個具体。惶惑的心,因著鼻端再度嗅聞到他散發的那股特殊香昧,而安定了下來……
  問題似是無解,不安已消解。
  楊遲放開毛巾。雙手輕掬她一束發香,具尖湊近嗅聞,眷戀她身上溫柔的香气,清新的气韻她不會放開她的,永遠不會。
  他尋了她那么久,那么久啊……
  “小晰…”
  “干了嗎?”察覺背后的他動作已然改變,雖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但隨著一股紅暈上面龐,她羞澀地以轉身拉開曖昧的情境。
  有外人在呢,他竟肆無忌憚。
  她偷瞄到歐陽達很不自然地、很專注地死盯著牆上的字畫,并且很安分地充當起人形家具,只差沒寫“我并不存在”的牌子挂在身上而已。可見楊遲的行為确實是過火了一點。再看回楊遲身上,他只是一逕地以幽深而執著的雙眼凝視著她,沒有強求,但也不容她逃開——
  她的“失戀”有机會成功嗎?
  哀悼了一下午,也不過是單面的一廂情愿。她漸漸有了認知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在楊遲与她之間。身分、年齡、別人的評价。
  施壓……全、部、不、能!
  他那雙眼里,明明白白就只傳送這個訊息。
  心口深處,波涌上一股熱意。直到無法規避的此刻,她才正視到,愛情,一旦陷入,誰也無力脫身……
  她在獵獵懂懂里遇到愛情,不識愛情,施与受之間沒有供需平衡的准則,也不待兩方都准備好才降臨。她想,她還沒找到愛情的答案,但早已泅游其中,這似乎也不必有絕對性的關聯……
  “叮咚、叮咚。”
  門鈴聲再度響起,蟄了室內陷入沉寂的氛圍。
  云晰面紅耳赤地跳起來道:
  “我去開門!”
  飛也似的消失在客廳門口,令兩名男子面面相覷。
  然后,他們同時微笑起來。
  歐陽達清了清喉嚨:
  “我喜歡她。”他們的交情一向坦誠。
  “我知道。”
  “可借你先認識她,不然我會追求她,而且不會放手。”
  楊遲點頭。
  “我知道。她特別到一旦錯過,便是個滿不平的遺憾。”他甚至不認為自己有歐陽達的气度。如果云晰先認識了歐陽達,而他是后到的那一個,那么,他會希望自己從來就沒見過云晰,任由胸臆的空白擱置。不然,他會追求她,發狂地追求她,讓三人都陷入不复的地獄。
  所以,幸好他先認識了云晰;更幸好歐陽達比他光明磊落。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帶好友來見云晰吧?
  為什么原本已經嫌擠的三人行,竟會變成擠得不得了的四人行,然后一齊逛夜市?
  云晰迎進來的第三位訪客正是那個一身不肖歹徒打扮的汪字。
  所謂“不肖歹徒裝”,就是在黑夜里戴大墨鏡,在一點也不冷的天候里套著毛線帽,帽沿還拉低到眉毛下力,遮去了三分之一的面孔還不夠,再來一張口罩,簡直像流行性感冒的重症患者。听說現在的搶匪都作如是打扮。
  云晰對這种波濤暗涌的情況并沒有什么感應力,反而在這三個彼此不算熟識的男子齊聚她身份之后,她的心情變得很愉快,有一种自体內滋生的力量正源源不絕地向全身擴散,感覺很舒服,額頭發熱,但不會痛。
  她不大能分辨這樣的變化是不是來自剛才對楊遲感情的体悟,或者還有其它什么未知的。但反正心情很好就夠了,其它又有何好想的呢?
  她反正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四人正在吃著關東煮,云晰好奇地問:
  “汪宇,你最近應該很忙對不對?電視上常常看到你。還有主持人你以后會是天王巨星哦。那么你怎么有空來找我?”
  汪宇下一口米血,忍不住揮手涼。雖然現在是一月天,但气溫平均二十度上下,他這身行頭委實過火了些,但又不能拿下來。真慘。
  “我偷跑出來的。明天要飛香港,再不來看看你,等半個月后我回來時,你一定忘記我是哪個路人甲了。”說著說著,不免哀怨自傷了起來:“云晰,這要怪你。上回救了你的事,被記者們大大宣傳,全上了頭版,硬說我英雄救美什么的。結果原本知名度平平、工作也少少的我,在媒体報導下,我莫名其妙地紅了。一下子什么工作都找上門來,累得我連吃飯的力气也沒有。我那個窮怕了的經紀人打定主義要把我當錢樹來搖,害得我連出門都像做小偷!”
  人走紅也不是這种走法,他多怀念以前沒人搭理的日子呀。
  云晰竊笑。
  “當英雄的人必會得到報償,恭喜作。”
  “早知道我就把你拱出來,憑你的可愛長相,那些經紀公司不會放過你的,這樣我就有机會也來涼涼地對你恭喜了。”汪宇也只能口頭抱怨一下而已,哪舍得讓云晰被媒体騷扰。她适合無憂無慮的平凡生活,那才是福气。
  “楊遲,你怎么不吃?”与汪宇笑鬧完,轉頭看身邊唯一沒動筷的人問著。
  “人家大少爺吃不慣平民粗食嘛。”汪宇嗤笑著。
  “我看你似乎挺喜歡吃高麗菜卷,怕你吃不夠,先留給你。”楊遲溫雅地應著,不理會汪宇的搗蛋。
  云晰低叫:
  “那怎么行?我吃完一個菜卷就夠了,是你們沒吃飯,應該用力的吃才對。不要顧慮我啦,我又不餓。”說完連忙替楊遲張羅起來,幫他拿醬油育、辣椒醬的,怕他還是沒動筷的意思,塞了一雙筷子到他手上,并夾了一顆魚丸喂他。“吃吃看,味道不錯。”
  楊遲張口吃下魚丸,在云晰期待的眼神下,他點頭。
  “好吃。”
  “那你多吃一點,我再去替你叫一盤。
  云晰開心地离座跑去選票,全然不知汪宇的挫敗、楊遲的得意,以及歐陽達對汪宇的怜憫。
  歐陽達認識了楊遲五年,雖沒看過楊遲怎么追求女友,也沒看過他怎么對付清敵。但若依楊遲一貫的行事式來說,他通常都會令對手敗得一塌涂地而還不知自己几時被出手擊敗的。汪宇此刻面對的也是這种情形。
  比起才二十五歲的汪宇,自幼生長在复雜環境里的楊遲顯然有著更高杆、更成熟的手腕。
  楊遲不必硬扯著云晰說話,占去她的注意力;即使吃醋也不會形于外,或無理地命令云晰不可對別的男人笑——那是幼稚的人才做的蠢事。成熟的男人自有一套方式殲敵于無形,并牢牢守護住他的愛侶在怀中。
  就像每一次与對手交戰于商場一樣。楊遲從來不曾對客戶誹謗對手的弱點、產品的糟糕性;他會先研究客戶本身的性格、其公司的營運方針、對采購產品的要求,然后加強自身來成為客戶不作他想的唯一選擇。
  道理,都是一樣的。
  當然,前提是對自己要有百分之百的自信。而楊遲一向不缺乏。
  “老人家,你不會真的想角逐云晰的男朋友吧?”汪宇不善地問著。第一百次自問他為啥要与這兩名陌生的路人甲同坐一桌吃東西?在他眼中,年紀邁入三字頭,都是LKK老頭子了,怎么有那個臉追求小女生?
  “很抱歉,我已經是小晰的男友了。等小晰大學畢業,她便會是我的妻子。”
  “天已經黑了,不适合作白日夢。”
  “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楊遲含笑地回敬。
  “大明星,你是斗不過奸商的。”歐陽達好心地提醒,不忍見小伙子死得太難看。
  “鹿死誰手還不知道。”汪宇厭煩地關上響個不停的手机想也知道是他那個拔得快跳樓的經紀人,但他就是不想接,因為一旦接了之后就會心軟地乖乖回去工作,但大敵當前,他怎么走得開?
  云晰端了兩盤食物回來,一邊坐下一邊問:
  “你們在聊什么?很開心的樣子。”
  “沒什么,只是對工作繁忙的汪先生致上一些慰問之意罷了。”
  楊遲笑答。
  云晰將食物分配到其他人的盤子上,道:
  “短時間會很辛苦沒錯,但任何一种工作,因受重視而忙碌,總好過不被重視而庸碌吧?汪宇以后一定是天王巨星。到時我們就可以很得意地告訴別人,他是我們的好朋友,沾了好大的光呢!”
  “你……希望我成為大明星?”汪宇突然對經紀人感到抱歉起來。而他更想知道云晰的看法。
  云晰奇怪道:
  “那是你的工作呀。難道你投入演藝界,從沒想過要功成名就嗎?就像楊遲主持了巨陽的資訊開發部門,總不會只想挂個名、領份死薪水,不打算做出一番成績吧?在其位,謀其政,是應該的吧?”
  她看向楊遲与歐陽達。
  “當然。”歐陽達連忙點頭。
  楊遲也點頭。
  “自我目標的實現是很重要的。我想汪先生選擇演藝界,當然也不打算玩玩而已。他是個有表演才能的藝人。”
  “你為什么不直接叫我戲子算了!”汪宇气得牙痒痒的。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种人?一副溫文儒雅的樣子,斯文的談吐含有刀刃致命功能!笑面虎就是指這种人嗎?真是令人眼界大開。
  云晰不明白三個男人的表情為何都不太對勁,應該是不熟的關系,想來也不會有大投契的話題。
  “大家吃呀!還有好多攤子還沒逛呢。汪宇明天要赶飛机,別太拖著他,不然明天精神不好就沒有好心情投入工作了。大家快吃”就這樣,在三人皆有志一同不讓云晰知曉情故間的斗爭。當然,方興未艾的戰況,也只好以埋頭苦吃划下這一役潦草的句點。
  吃撐了肚子,時間也快到深夜十一點了。云晰拍著鼓脹的肚子良號:
  “我不要坐車,我想走回家。”二十分鐘的路正好用來幫助消化。
  楊遲怜惜地摟住她肩。
  “好,那我們走路回去。歐陽,麻煩你先把車開回去,也好先告知云先生夫婦一聲。我想汪洗生也在赶時間,我們就不誤你寶貴的時間了。”
  簡單俐落地取得兩人獨處的好理由。
  “我才不——”汪宇再度有了跳腳的沖動。
  但云晰指著他腰間正抖得像九二一大地震的手机。
  “快去吧,我們不可以再絆住你了,一定又是你的經紀人打電話來催你了。非常感謝你陪我們上夜市,這樣就夠了,快回去吧。”其實在逛夜市的途中她就開始感到抱歉了。他似乎真的很忙,還留著陪她玩,任由Call机、電話響個不停。要不是她發現他不小心關机而提醒他的話,他就不會知道有人找他找得快哭了。楊遲還特地稱贊她心細呢,倒是不知歐陽達為什么笑個不停。
  汪宇也只能死瞪著震動不已的手机,在肚子里發表一篇精彩絕倫的國罵,只能無計可施地認命,然后乖乖地被打發掉。
  再三怨歎他四年前為什么會年少無知地去參加校園民歌比賽,然后相中去走秀,然后一路誤入歧途至今,害得他此刻得犧牲他寶貴的自由……
  “請上車。”歐陽達很多禮地打開駕駛座另一側的車門,恭迎貴客上車。
  “謝、謝。”汪宇咬牙上車,并且“禮貌”地回敬十元銅板當小費。
  直到車子駛遠后,云晰笑看楊遲。
  “不好意思,讓你留下來陪我。今天工作一整天,你應該很累了吧?”
  逛了兩小時的夜,原本衣冠筆挺的楊遲不僅頭發亂了、扣子松了,連領帶也扯掉在不知名的地方,一點也沒有白天大主管的派頭了。
  “看到你,一切疲勞都消失了。”她是他心神的依歸,若沒有她的存在,子然一身的他終究會在不斷的爾虞我詐里,成為第二個森田廣;成為那樣一個為了往上爬而不擇手段、沒有良知的人。
  “亂講,我什么也沒做。”她甩動著兩人交握的手,嘻嘻一笑。
  “接下來你會不會說我是你的春花秋月冬棉被?我同學說戀人之間的對話一向很蠢。可是我告訴她們你才不是那种會沖昏頭的小毛頭,不屑肉麻話的。可是你現在卻說了,我覺得好可惜。”
  楊遲以另一手輕敲了下她的額。
  “我不肉麻話,只說實話。”
  “是嗎?那我們來模擬一下,假如今天我發現你真的身分,然后決定跟你分手,你會怎樣?”雖然失戀沒失成,因為當事人之一的楊遲顯然無此意愿,那她也只好收拾起自己幻想了一下午的悲情,繼續當他女朋友了。不過她真的挺想知道楊遲會有什么反應。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抬頭看陰沉無星子的天空,不讓她瞧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寒酷。
  “我想知道呀。”她搖著他手。
  楊遲深吸了口气,低下頭看她。
  “先告訴你一個故事好嗎?”
  云晰不大确定他是不是想轉移話題。
  “跟你有關的?”
  “嗯。”他點頭,妮娓陳述起十年前重挫他的那一段往事——
  出國留學,然后長輩要求照顧世交的女儿,理所當然被冷成一對,然后森田廣以友好的姿態出現;他向來敬重有才華的人自然敞怀相交,維持亦競爭、亦相助的友誼,雖然不太苟同森田廣過于游戲花叢的脾性,但個人私德問題,也輪不到他置嘴。
  直到……森田廣搶走了他的女友;直到……森田廣唆使女友借同住之便,竊取他的作業,并銷毀電腦內的所有資料……
  他才知道,人性可以沒理由的險惡。出生于富貴世家,原本以為自己學得夠多了,至少已能保住自己在任何情況下全身而追。但他錯了,森田廣讓他明白他仍是太過稚嫩天真——
  云晰愈听愈震惊之余,几乎是屏住呼吸到最后。
  大人的世界是這么血淋淋的嗎?
  “這……不是好听的故事。”
  “确不好听。”他同意。
  “后來呢?那個日本人怎么了?”正常的故事都是這樣的,善惡終有報,那個日本人最后有沒有很慘?很落魄?流落在美國陰暗的角落里啃嚙自己的悔恨?
  面對著這張年輕得不知世道險惡的純淨臉孔,楊遲當然知道她期待他說出一個結局。但正在進行的人生歷程,哪來所謂的結局呢?如果告訴她森田廣還活得意气風發,她的小臉肯定曾皺成百思不解的疑惑。因為她的人生還年輕得只有黑白分明,并深信好坏都有其報應。
  他希望她一輩子都抱持著這分單純,不必掙扎于灰色地帶沒個安心的著落,只剩對世人的忌忿猜疑。他因她而著落了,只想永遠抱持住這分美善踏實。
  “你說!我不相信你會就這么算了。”著急地催促著,就怕他閉口不肯說了。
  楊遲輕拍她。
  “那個日本人后來回日本去了,是家族里最會賺錢、最有能力的人,于是深受父親倚重的他,近日抵達台灣,負責主導一件土地開發案。比起十年前,更加風光了,被封為日本百大青年企業家榜首。
  “不公平。”
  “他有能力,所以重用,很公平。無關于他品性优劣、是不是坏人,或他以前我做過什么。你明白的,不是嗎?”
  云晰不甘愿地點頭,但還有話說:
  “好!他很厲害,那他干嘛偷你的作業?還偷你的女朋友?”哪有人這么坏的!
  “因為他討厭我。”
  “為什么?你做過什么不好的事惹到他?”云晰好訝异。
  “沒有。但當他對我做了那些事之后,我倒是發現我居然會這么恨一個人,恨到入骨。”他語气很輕,不愿森冷的很意嚇到她。
  但云晰仍是顫抖了下。在他伸手圈住她肩時,她也順勢地偎入他溫暖的怀中。
  “你恨一個人會怎樣呢?”她小聲地問。
  “与之對立到至死方休。”
  他的口吻好淡,但她仍是听得膽怯。悄道:
  “那,你怎么對付拋棄你的女友呢?日本人搶去的那個女友。”
  她想參考一下之前的例子當借鏡。
  “不理她。”他對蕭菁菁沒有深刻的感覺。當年女友被搶,傷的也只是自尊与面子而已。
  “咦?就這樣?”她不信。
  “不然還能怎樣?”他挑眉。
  兩人走了好長一段路,此刻正沿著一塊鐵皮圍起來正待開發的土地外圍走。這里也是他們初識的地方呢。他們因同時想起而相視微笑,但話題仍是繼續——
  “如果我离開你,你也一樣不理我嗎?”
  他握住她的手略施力道,沒弄痛她,但堅決不放的信念傳遞得很明确。他一字一字道:
  “我會追著你到下輩子。”
  “為……為什么這句甜言蜜語听起來那么惊惊?”她聲音更小了。
  他倏地摟住她,低啞而渴切地輕喃:
  “我愛你。”
  “你——”好……好羞人哦,他真的……真的說了那么白的活了嗎?耳根熱燙的她開始怀疑起自己的听覺是否正常?她的心抖頗得快要掉出來了……
  但楊遲突然將她扯到身后,剛才奇特的氛圍當下蒸發為無形;
  云晰一時回不過神,不知現下是什么狀況……
  在這片土地的人口處,有三個男子正鬼鬼祟祟地拿著一包什么東西正欲塞人已破坏的鐵門內。
  “你們是誰?想做什么?”楊遲冰寒開口,不僅嚇了云晰一跳,也令三名猥瑣的男子霍地跳起來。
  “小心點!笨蛋!”為首的男子怒咆著下屬,緊張地看包裹無恙之后,對不速之客破口大罵:“干!沒你的事,滾開!不然小心老子賞你一顆花生吃!”
  仗著夜深人靜,男子掏出一把手槍示威。
  “要我們走,可以,等我知道那一包東西是什么之后。或者你不介意送我,既然你們已經打算丟棄到里面?”該死!這些人有槍!楊遲阻止云晰探出頭,一手死牢地抓著她,不讓她動彈。思索著這些人是什么來路。
  “你找死!”拿槍的男子連吼了几句粗話,想開槍又怕弄大事端,只好叫另一名手下動手;“阿比,上!”
  就見得原本雙手空空的阿比突然抽出一把瑞士刀狠厲地往楊遲身上刺過來。
  “不可以!”云晰大叫,飛身上前護佐楊遲。
  “笨蛋!你以為你在做什么?”一個踢腿,楊遲精准地踢掉阿比手中的刀,并在一聲“咋”的破裂聲下,确定那只手已骨折。楊遲再度護住她于身后。
  云晰努力要讓他了解——
  “听我說!我不會有事的!他們傷不了我,真的!”她的行為并不是找死呀!
  “混蛋東西!阿弟!換你上!”眼見阿比已經倒地不起,老大一把捧過包裹,喝著另一個手下開打。
  楊遲見云晰又要迎身上前,他几乎要哀叫了起來。
  “拜托你這時候乖一點成嗎?”嗎字甫落,他伸出直拳打斷阿弟的鼻梁并附贈四顆早已搖搖欲墜的門牙。注意力始終放在有槍的歹徒頭頭身上,并暗自按下西裝內袋的一組遙控按,期望歐陽達人還在車上……
  “他媽的;你找死!”火大的老大再也顧不得會不會惊動別人,對准楊遲便要開槍——
  “砰!”
  第一槍,沒中,反被楊遲搶過包裹。
  扳机再了一次——
  “砰!”
  老大的下巴被打碎,子彈也打中了人楊遲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手上的血,遲緩地再看向陷入昏迷的云晰——她正倒臥在他怀中,鮮紅的血液一滴又一滴地染紅了他的手、他的身,凍凝了他的生命……
  “不!”
  暗寂的夜因槍響而起了喧嘩,突來一聲悲愴的怒嘯,長長遠遠地向四方擴散,沖竄向天听,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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