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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再次踏入龍家的土地時,龍家的人被她嚇了一跳。
  這時正值六月初夏之季,一個下著大雨的晚上。
  “老爺,隨風小姐……回來了。”龍家的忠仆楊管家領著一個一身濕的女孩進大廳。
  她的長發因濕透而微卷,臉色异常蒼白,一雙小手緊緊地絞在一起,垂在身前。
  龍易僅是一挑眉,而他另外三個儿子——續、終、余——反應則不同。
  排行第二的龍續仍是一臉酷相,對不見五年的任隨風只是有點怀疑,嘗試著把她和記憶中小女孩的臉型輪廓重疊,即使有八成相似,他仍不放心,眼光再移到她的胸口,看到了那玫龍形的青色識別證才不再怀疑。
  排行第三的龍終并沒有龍續那么多疑,只是單純地道:“怎么回來前不打電話通知我們?起碼給我們一個心理准備嘛!要是你有通知,我們會去接机,也會有歡迎會為你洗塵——”
  “哥,不如先讓小風洗個澡,換掉這身衣服再說吧!”排行第四的龍余打斷龍終不著邊際的話,溫文的笑讓人不覺他是龍家人,他給人的感覺太隨和了,沒一絲攻擊性,尤其他老是穿西裝,戴著細金邊眼鏡,走在中環,像那些企業高層的管理人員多過像龍家人。
  “哎呀,也對,小風你真是的,怎么不打傘呢?淋成這副鬼樣子。”
  “始哥呢?”
  任隨風終于說話,由踏進大廳開始,她招呼也沒打一個,小臉上淨是憂慮,而那層憂慮現下更因她自己這個簡單的問題而擴大。
  是即時的,大廳的气氛明顯改變,所有人的表情也微微扭曲一下,才恢复正常。
  “這些遲點再說,你先去洗澡,不然會著涼的。”龍余笑笑。
  “我要馬上知道!”她的憂慮令她堅持。
  “先去洗澡。”龍余的笑容不改。
  “余哥……他到底怎么了?他已經半年沒回我的E-mail了,他不曾這樣的——”
  “先去洗澡,洗好了,我自然會告訴你。”龍余的笑淡去,換上命令。
  不得已,任隨風只好馬上去洗澡,以最快的速度回來,但大廳卻只剩下龍易和楊管家二人。
  “小風,你的确是個漂亮的孩子。”龍易滿意地笑,自傲于當年的眼光。
  洗完澡的任隨風有別于方才的楚楚可怜,蒼白的臉色也因洗澡完畢而染上薄紅,卡其色的襯衫配上白色的牛仔褲,簡單而清爽,令龍易滿意极了。
  “方才你的表現很好,簡直可圈可點。”
  龍易指指對面的沙發道:“坐呀!”
  “真令我受寵若惊。”任隨風淡雅地笑,沒半分方才的緊張,對龍易“賜座”的舉動只有更深的明白——他對她如此的“好”,肯定是有地方用得著她,而且是會要她徹底犧牲。
  除了龍始的事,她想不到其他。
  “說話不要帶刺,阿始不會喜歡。”龍易的話有著暗示。
  “是的,受教了。”
  她應對自如,沒一般十七歲女生的毛躁,對他的暗示當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是她要“報恩”的時候了。
  “你很漂亮。”他再一次贊美。
  “漂亮到令阿始會听你的話去做复健。”
  “龍叔叔——”她懂他的意思,卻妄想可以不解。
  “小風,你沒有選擇的余地。”龍易截斷她的奢求。“三個月之前我通知你阿始成了殘廢時,你沒馬上回來,是因為你需要布局;你既已明白一切,又何必到現在才這樣子。”
  是的,她明白,可是人之將死,也會做死前掙扎吧?可是,龍易卻連她反抗也不准。
  女人在龍家,只不過是被支配的一群,妄想改變一切,只會換來魂歸离恨天的下場。
  “上樓吧!你的房間現在改在東翼,阿始房間的隔壁那間就是了。”龍易揮手要她告退。
  妄想可以過一下純白的日子,卻永不可以呀!
   
         ☆        ☆        ☆
   
  龍始的腳之所有會成為殘廢,是因為半年前被仇家襲擊,在那場爆炸中受了重傷,治療了兩個月才可以勉強出院回家修養,但是,他的腳卻成了廢物——复健成功率,只有兩成。
  所以,龍始不肯去复健。
  驕傲的男人不會讓人有机會取笑他白費力气,宁可消极地避世——反正眼不見為淨。
  而對付驕傲得甚至不肯放下身段去追求女人的男人,唯有徹底的奉獻。
  他的前妻能得到他半分垂青,是因她在他失意之時向他奉獻,成了他的妻子,生了女儿萌月之后,便因受不了龍始的霸道、易怒和狂傲,患上精神衰弱,而龍易不會要一個精神方面有所不全的長媳,便在龍始外出公干時,把她掃地出門,從此天下太平。
  對于此事,龍始沒有多大的不滿,反正他沒交出過心,又哪來愧疚?就算有,也在得知對方拿了一筆天文數字的贍養費之后完全消失,連記挂之心也抹得一干而淨。
  世上令他記挂的女子根本不存在,即使是他的女儿龍萌月也不行,更何況,是那一個和他沒半點血緣關系的任隨風。
  所以,他不能一眼認出已出國五年的任隨風也不足為奇。
  “你是誰?”龍始一開口便淨是火藥味。
  他容貌依舊,气色甚至比她還好,要不是他坐在輪椅之上,她無法相信他已是個殘廢。
  “回話!”
  能進入龍宅的龍家女人只有三個,一個是他們龍家四子的親生母親丁盈,亦即是主母,一個是小月,另一個則是阿余最疼愛的异母妹妹小羽;其余女人——龍易的其他女人和女儿敢踏入龍家一步,下場可不是斷手斷腳那么簡單。
  站在房門口的任隨風無言,只不過几年沒見,她便忘了她。也稱不上心酸,只是有點感慨。
  然而她的內心絕不會影響她的表情,她的臉上仍是那副憂慮,甚至混著無奈地抱住了他。
  一陣玫瑰花香味沖入他的口鼻,她是——
  龍始無法不感到惊愕——惊愕的不只是她的身份,還有自己輕易地記起了她。
  不見五年,唯一的接触也只是例行的每一個月回她一次E-mail,回得無心,所以從不在腦中描繪她的摸樣,一下子重逢,他竟不習慣她長大了,變得……漂亮了。
  “你認不得我了嗎?始哥。”任隨風抬起挂著兩行清淚的臉,聲音輕顫,像帶著無限失望,卻又擠出笑容笨拙地掩飾,那摸樣,可怜得讓心腸再硬的男人也不得不軟化。
  “這也是,我們五年沒見了,你怎么會記得我?”她故意勾起他的內疚——如果他還有的話。
  見他不說話,只是緊盯著她看,她便道:“是我,風,任隨風。”她跪在他腳邊,一副小女人的卑微姿態,像在奢求主人的垂怜。
  “你回來做什么?”他沒見過這樣的任隨風,尤其看到她的淚水,他就更覺陌生。
  陌生得——讓他覺得她是個仰慕他的女孩。
  然而……他自棄地看了看自己的腳,這對腳毀了呀!他又怎么能吸引女人呢?他又開始自我嫌棄和厭惡,不自覺地又生起悶气來了。
  “我在問你話!”他這一句已在吼叫。
  她握住他的手,吐出五個字:“為你而回來。”
  她唇邊的溫柔令他一陣心動,她……為他而回來?
  但心動不足一秒,他又覺得她是回來施舍她的同情,便一把推開她,本以為她會退后,但她卻被他推倒于地。
  “你——”
  龍始沒料到會這樣,下意識想上前扶她,卻思及自己的腳已成了廢物,更生悶气,甚至想讓她一起難過地嘲諷:“有腳站不穩,要一雙腳又有何用?”他的話給了她暗示。
  “始哥你討厭我……”她含住字尾,表情有著詫异的期待。“是因為我的腳好好的嗎?”
  他負气而冷影地回道:“是!”他的做,讓他見不得她的健全。
  “那么……”她抄起一旁的花瓶道:“讓我的腳和始哥的一樣吧!”
  她毫不猶豫就把花瓶砸到自己的小腿上,頓時血流如泉。
  “還有右腳……”她痛苦的表情之中有著快樂。
  只因為,她相信腳廢了,他便會喜歡她?龍始消化了這個訊息時,馬上喝止:“住手!”
  “不跟你一樣,你會討厭我……我不能忍受這种事!”她委屈地喊。
  “愚蠢!”他低吼,更气自己的腳,如果腳不是廢了,他現在便能過去阻止她。
  “我不能忍受你討厭我!”她重申,抄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果刀,作勢要插入自己的右腳。
  他馬上抄起打火机,准确地擊中她的手腕,刀子立刻脫手掉下。
  “我不討厭你。”他粗啞地道,等于承認了方才只是气話。
  “真的?”她破涕為笑。
  “真的。”
  他沉重地點頭,然后拿起內線電話,叫來醫生,視線一直沒离開她被花瓶碎片割至不斷冒血的左小腿和那雙白嫩的小手。
  任隨風忍痛地步向几步之外的龍始,走得一跛一跛,直到走到他面前才不支倒下。他眼明手快,大手一撈,便把她抱上大腿,打橫坐好。
  “不見五年,你的腦袋成了垃圾了嗎?”他啞聲責備她,熟練地駕著輪椅回去床邊,把她放上床。
  “我……”她委屈地咬著下唇,低啞地喊:“我只是不要你討厭我!”
  “傻瓜,何必介意一個殘廢討不討厭你?”他語气自嘲。
  “我……怎會不在你身邊呢?”她閉上眼,受傷的兩手手心朝天,以手背掩蓋雙眸,要不是她身子輕顫,他不會發現她在哭。“我怎么可以不在你身邊?我……”她像霍他的自嫌。
  安慰失意的男人,是女人得到男人心的黃金時刻。
  “你沒回E-mail,我就該回來……可是我打電話問龍叔……他說你很忙……一次又一次……他不肯告訴我你出了事……報紙上又寫說你沒事……”他的聲音因哭泣而走調。
  報紙當然不敢登他出了事的消息,等了,第二天不被老爸炸了才怪。龍始輕視地想著,同時体諒她沒有即時回來的原因。
  “但你現在不也知道了?”他用利剪剪開她左小腿部分的牛仔褲布料,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令他皺眉,但幸好割得不算太深,未傷到骨頭,這也拜她穿了牛仔褲所賜。
  “我覺得不太對勁便回來,龍叔這才沒辦法不告訴我……”
  她努力壓抑淚水的樣子令他怜惜,這孩子一向不容易哭,但現下卻為他哭成這樣子。
  不易流淚的人,淚水才珍貴;她深明此理,才走這一步。
  “回來卻看到我成了跛子的好戲。”才短短几分鐘,他已習慣自嘲,只因為怕是她自以為是。
  小孩不懂得愛情、親情和友情的分別,仰慕、尊敬和愛上更是不分家,他又怎敢自以為是?她實在太小了,只有十七歲——而他,已經二十九歲了。
  “不是!”她霍然彈起身,低喊:“我回來是要伴著始哥,我回來,只為了你!”
  太惊心了,這些話太惊心了。龍始只覺得身体所有机能都停止了,唯一能運作的,只有那顆因腿殘而干涸的心。
  “傻瓜,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啊!”他的聲音啞得不能再啞。
  她抓住了他的手,大膽地把它放在左胸下方,再一次要感動他。“我的心髒只因你而跳動。”她很清楚龍始吃這一套,他太驕傲霸道,只有純真而徹底的奉獻才可以吸引他。
  “風,你……”
  他不能反應,掌下的柔軟令他心猿意馬,那飛快的心跳使他的血液再次流動,而手背上的濕潤是風的血——為他而流的血!
  胸口上的大手好熱,熱力透過她的衣服,直逼她的心髒,使血液在她体內亂竄,甚至沖上她的臉頰。女性的本能在他的注視下漸漸抬頭,直逼理智的算計。
  龍始确定了她的心意之后,一貫地直接索取,勾起她的下巴,唇就往下吻——
  “大少爺,陳醫生來了。”楊管家敲著門。
  龍始停止,雙眼在下一秒睜開,對上她盈著淚水、仍不懂閉上的大眼,滿意于她在這方面的無知,改吻她的額。
  “進來吧!”他讓任隨風躺好,笑看她臉紅和不知所措的摸樣。“楊叔,叫人清理一下這里。陳醫生,傷者就是她,傷口不算深,未傷及骨頭,但血倒是流了不少,你看要不要輸血?”
  陳醫生檢查了一下,表示不用輸血,傷口只是淺而密,所以才覺嚴重,實則縫針也不用。
  龍始本想退開,但任隨風卻拉拉他衣袖,嬌弱地道:“我怕……”
  “怕?你現在才怕,方才砸下花瓶時的勇气跑到哪里去了?”想起她的自殘行為,他便气得甩開她的手。
  她的淚馬上又要掉下,可怜兮兮地看著他。
  “始哥……”
  看到她這摸樣,他又怎么可能不理她?歎了口气,輕巧地上床,動作俐落得不像腿不方便的人,大手一攬,便把她抱上床,讓她的背靠著他的胸,親密地抱著她。
  太親密了。任隨風不太适應地微微掙扎,馬上遭到對方更緊的鉗制,耳邊規律的心跳聲因而更清楚,迫使她臉上的紅潮退不去。
  她知道這是必須的,卻仍控制不了自己臉紅的沖動。
  “瞧你抖得跟什么似的。”
  龍始低沉的聲音就在耳后,他怎么可以在相逢不到十五分鐘一口,由生疏變至親密至此,而且改變得如此自然?
  包圍自己的男性气息太濃烈,濃烈得令任隨風不安,她甚至有點害怕!現在只是擁抱,遲點便是做愛!
  讓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擁有自己純洁無瑕的身子,光是想像就夠可怕。
  她的臉色一下子刷白,背后這個男人,將會和自己赤裸相對,然后必須讓他進入自己的生命,留下他的印記。那和強暴有什么分別?
  哦,有,分別在于她比一般受害人早知道自己一定會被人強暴,可以作心理准備。她刻薄地自嘲。
  她不自覺地苦笑,又有什么辦法?龍家太強,強得決定她的命運,強得足以毀滅她;一如她父親扼殺她母親一樣,不需要肉体上的傷害,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可怕的酷刑。
  “乖孩子,別怕,我會陪著你。”龍始溫柔的輕語令她感到一絲安慰,對象是他,或許不會太難以忍受。
  他,是她在她九歲時所選擇的,是她選擇跟隨他而不是龍易——雖然那是她唯一的選擇。
  自胸口多了個始字之后,代表了她是他的人,使龍易危害不到她,那份恩情,她可以怎么還?以身体來還,之于龍家,也是合情合理。
  這么想,或許好過些吧!任隨風嘗試再放松一些,更密合龍始的身体線條,胡思亂想之際還不覺傷口痛,現下心一靜,反而痛得過分。咬牙的忍耐,馬上換來龍始更多的怜惜……
  楊管家把一切看在眼里,准備向龍易報告。
   
         ☆        ☆        ☆
   
  龍家主宅的早餐時間是八點整,一秒也不准遲,因為龍家主母丁盈痛恨人遲到。
  續、終、余三人坐在長桌左邊,順著長幼坐開。續身邊空了一個位置,那是龍始的座位,但由于龍始怎么也不肯踏出房門一步,使它已空了半年。
  長桌右面,首起是丁盈,接著便是龍萌月,然后是龍羽,下一個空位便是任隨風的座位。
  “或許是時差關系,而且,她昨晚很晚才回來,讓她再睡一下吧!”龍終想安撫母親。
  “我像是不体諒人的人嗎?”
  丁盈微笑著,已是半百之人,又跟了龍易這么多年,她又豈會看不出任隨風是怎樣的“貴客”?對儿子有益的人,她會比較寬容。
  “各位早安,很抱歉,我遲到了。”任隨風無聲無息地出現,動作輕盈。
  “沒關系,不過遲了几分鐘罷了。”丁盈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昨晚睡得還好嗎?你回來得如此匆忙,我們也來不及准備房間呢!”言下之意是指責她的冒失。
  “很抱歉,我太沒計划,實在太失禮了。”她就是太有計划才會做出沒有計划的樣子。
  女孩子就是禮禮貌貌才行。丁盈滿意她的致歉,喜歡她在龍易點頭后才入座的守禮行徑。
  “小風,你還沒見過小月這丫頭吧!媽媽隔壁的小鬼就是,你身邊的,則是小羽,你以前沒見過的,她是阿余最疼愛的小妹妹,今年六歲。”龍終作簡單介紹。
  然而,如果龍始動情,他提康复之后,還會放了她嗎?
  龍易明知如此,也要她回來……她注定是龍始的女人,差別在于情婦還是老婆。
  龍易不會允許她走的,他養了她這么多年,又供她一個外姓女孩到國外念書,就是視她為未來的自家人!
  是下屬,又或者是情婦,但她既已在龍始的保護范圍之內,她便是屬于龍始的,為了滿足已動情的儿子,他又怎會讓她跑了?
  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功成身退”存在,她注定沒有純白的人生可過——自她出生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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