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二章


  屋內屋外一片歡樂景象。
  心形的气球,粉紅的、紫的、金黃的、橙的……大大小小結滿了榕樹枝扮。莫札特輕快的弦樂四重奏在空气間流竄,暈染得每個人的心情都隨著輕快飛揚起來。
  羅獻庭的學生都來幫忙了,穿著白袍的年輕身影在屋里屋外忙碌地張羅。
  對于教授和師母間這段艱辛的情路,他們感同身受。因此這群准醫師們大費周章,要把這場婚禮辦得轟轟烈烈。
  忙了一上午,儀式順利完成。教授、師母達成多年的夢想,成為一對名正言順的夫妻。伯墉、織語也定了未婚夫妻的名分。
  大伙儿三三兩兩坐在樹下閒聊,等待著入夜的席宴。准備掀起另一波熱鬧高潮。
  站在綁滿五彩繽紛气球的樹下,織昀孤單的身影顯得格外落寞寂寥,遙遙對望著那一屋子的喜慶,她顫抖著身子在人群中尋找"他"。
  亮晃晃的陽光照不進她心底的腐朽陰沉,挂在眾人臉上的喜悅融不入她怀恨的眼睛。織昀慘白哀戚的容顏与滿園的幸福格格不人,她像誤闖天堂的幽魂,冷然地在角落詛咒、想慰眼前的歡樂喜慶。
  母親一死,他就迫不及待地大肆慶賀了,原來他的快樂要建构在母親的痛苦上!他總算解脫母親給的束縛,或者她該奉上一份恭喜。答應媽媽不去恨他,沒想到真正要實行卻是這般困難重重,她對自己益發沒有把握了。顫抖著手,她把握住牛皮紙袋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仿佛握在掌心的是她劇烈收縮的心髒。
  就一次!見他最后一次,從此他們的生命不會再有瓜葛牽絆。她命令動彈不得的雙腳往前邁進。
  身穿白色西裝的伯墉遠遠地就看見織昀,他遲疑了一下,走向傷心影子。
  “小姐,需要幫忙嗎?”溫柔醇厚的嗓音帶來一陣暖意。
  抬眼,她撞進他深邃的眸子中,那一潭清澈的眼波奇异地抹平她的惊懼,他嵌挂在唇角的穩實微笑,撫去了她的滿心焦惶。直覺地,她信任他,相信有他在就會天青气朗、就會換得一季平安。雖然,這不合乎她多疑的慣性,但是眼前這個男子就是讓她平靜也心安。
  “我想找羅獻庭先生。"她順了順長發,把耳邊的白花扶正、素眼拉平。
  “請問你是……"難以解釋的熟悉感在伯墉心中逐漸醞釀,看著她,他的眼睛再也轉不開。
  是怎樣的感覺,讓他想把她深深刻在腦海中?他不知道,但是,首次他不再排斥前世今生的無稽說法。
  “我叫羅織昀。你們正在舉行宴會嗎?”
  織昀?教授的大女儿!
  伯墉仔仔細細地審視她,她白皙纖細、五官姣美,這樣的一張臉任誰都很難不被吸引。她相當相當美麗,美得輕靈、美得讓人無法轉移視線。
  她和織語一樣都有雙大眼睛,不同的是織語的眼里裝滿了陽光和歡笑,而她的眼里裝的卻是憂郁悲愁,濃濃的哀慟積壓在她眉尖,窒人的陰霾隱去了她的嬌艷。
  他強烈地想為她拂去那抹哀愁,強烈地想把她收納在翼下保護。
  “今天是我和織語文定的日子。"他避重就輕,不提教授和師母的婚宴。
  文定?織語?他和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文定?她心底迅速竄上一股強烈的失望,說不上來為什么,就是覺得擂鼓般的心跳震得她耳嗚目眩。
  “我穿這樣進去,會不會讓你們為難?"她局促地拉拉身上的素服。
  “我們都是醫生,沒有人會忌諱這個。來!跟我進來。"他沒猜錯,林女士果真出事了。領著她,伯墉帶頭走進門。
  織昀踩著他走過的痕跡,一步一步,小腳印覆上大腳印,她的心微微嗆著。
  隨著他的引領,她走到父親跟前。
  抬起頭看見"他"挽著一個身著新娘禮服的中年女子,她…是郭玫杏?原來今天是他們的"大喜之日"!他們等了十年總算等到今天了,難怪要大張旗幟慶祝一番。織昀后悔沒捧來母親的骨灰壇,看他們如何敢在母親面前進行婚禮?
  踩著冰冷的大理石,她寒著臉一步步逼向郭玫杏——是她奪走他的愛,讓母親盼了一輩子始終都盼不回心愛男子的感情,是她光明正大當了他二十年的外遇,是她在母親尸骨未寒時入主羅家。
  說好不恨他!可是怎辦得到?憎惡了一輩子的兩個人就站在眼前,她恨不得一把扯下婚紗撕個粉碎——污穢如她配不上純洁婚紗。
  織昀譴責地回頭瞪視伯墉,她覺得自己被出賣了。然他還是挂著沉沉穩穩的笑容,仿佛自己從來沒有做錯。
  強咽下喉間的委屈,她將手上的牛皮紙袋送到羅獻庭身前。
  他沒伸手去接、卻激動地握住她的肩膀,眼里有不可置信的喜悅。已經整整十年了,這個女儿總算肯在他面前現身,她和她的母親一樣漂亮,水汪汪的瞳孔里總浮著淡淡愁云,小小的唇邊象微著不妥協般微微翹著。
  羅獻庭一直是心疼織昀的,雖然他們不住在一起,雖然雅涵不肯接受他任何生活支援,但是雅涵并不反對讓他們父女獨處。那時候他常抱她、帶她去公園散步、蕩秋千,帶她去夜市撈金魚、買汽球,當年他們是那么的融洽和諧,她和他分享了所有的心事——快樂的和傷心的。
  直到織昀漸漸長大懂事,懂得了大人的世界是如此不堪后,她刻意疏遠他、刻意在他們之中隔出距离,她不再愿和他談心,看著他的眼睛里總帶著恨意。到后來她索性一知道他來訪,就躲在房里不愿出來。
  “織昀——你來了?”久久他才整理出一句話。
  “我馬上走,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我不是說……織昀,你怎么穿這個樣子?"他終于注意到她身上的素縞。
  “家母去世了,因為最近忙著替我母親辦理后事,所以拖到今天才將房屋所有權狀送過來。"她客气而疏离地把話一次說完。
  “雅涵她……"他震惊地理清她的語意。
  “是的!"她挑釁地迎上他不敢置信的眼睛。
  “她、她從來沒有跟我說……她怎么會死?"
  “你會關心?或只是惺惺作態?"她諷刺。
  “告訴我!雅涵怎么會死?"他激狂地對她大叫。
  “癌症!"她冷然地說,他的激昂滿足了她的報复快感。
  “怎么會這樣子?難怪我去了那么多次總是沒人在家……是我太疏忽……你為什么不通知我?"他攫住她的手腕。
  “很抱歉!我們不知道你還會在意別人家的事。"她刻意划分界線。
  “你們不是別人家,你們是……"
  “是什么?"她咄咄逼人地向前跨一大步。"是家人嗎?林雅涵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女儿嗎?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有這層認知。"
  “你們是我的家人,我關心你們并不比別人少。"
  “真動人的說辭,那么她們呢?她們又是誰?"她語帶惡意地指向郭玫杏和織語。
  “姐,別這樣,他是爸爸啊!”織語走向前擋住她的指責。
  她一眼就認出了織語,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那樣的偉岸男人吧!
  壓住心酸,她冷言道:“羅小姐,恐怕你認錯人了,我母親只有我一個獨生女,沒有姐妹更沒有父親,如果有的話,在我被指著鼻子罵私生女時,他就會跳出來保護我。所以我非常确定,我沒有你口中的那兩門親戚。"她殘酷地說。
  “織昀,爸知道你恨我,可是!愛情總是讓人無能為力……終有一天,你也會碰上真愛……"
  他的解釋听人她耳里只覺可笑,無能為力?哼!
  “對于你的愛情我不予置評,若我的存在曾經阻礙了你的愛情進行,容我說聲對不起。房屋所有權狀在這里,我把房子還給你了,從此我們不再有任何瓜葛,我祝福你的愛情一帆風順、無波無痕!"不敢預測自己偽裝的堅強會在哪一刻崩潰,織昀咬著唇,強撐起疲乏的身子轉身欲离。
  “織昀,請留下來讓我照顧你好嗎?”羅獻庭握住她的手懇求。
  “在我最需要照顧的年紀里,你選擇讓自己缺席,憑什么你會以為,已經獨立的我還愿意讓你照顧?"她甩脫他的手。
  “你執意不肯回到我身邊?"能怪誰呢?織昀說的沒錯,當年是他放棄了當父親的義務,怎有資格求她留下?
  “你執意不肯回到我身邊——很好,這句話在我心中整整十年。那時好想好想當著你的面問——爸爸,你為什么執意不肯回到我們身邊?是我和媽媽不夠好才留不住你,還是外面的女人太坏不肯放你走,沒想到,今天這句話居然會從你口中說出來。"
  “不管如何你都不愿留下?"
  “是的!"她斷然拒絕。
  “既然你心意如此,把房契拿回去,那本來就是要留給你們。"他懂女儿的固執,就像他懂得雅涵的堅持一樣,誰也別想改變她的心意。
  “在我們窮到一天只能分食一個饅頭、窮到被斷水斷電時,我們都沒有向你開口過,現在我有謀生能力了,更沒理由拿你的東西。以前留著那棟房子是因為媽媽還存著希望,她衷心相信,只要不怨不悔的在那里等待,總會等到你回心轉意,可惜,她始終等不到。命運逼得她不得不放手!現在媽媽不在了,那棟房子對我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她眼角泛光,心怜母親卻無能為她做些什么。
  “我對她很抱歉。"他語气中充滿挫折与罪惡。
  “留著你的抱歉,她無福領受。"她淡漠地說。
  “如果有下輩子……"
  那么就請你行行好,別再去碰她、招惹她,讓她好好活著,享受一下生為‘人'的樂趣。"她說得無情絕裂。
  “織昀——我真的很希望我們能像你小時候一樣,那時候……"
  “時光不會倒流,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你只是一個小女孩,怎么在社會上和人家競爭?"讓她就這樣空手走,他有太多的不放心。
  “別看不起我,只要一勾手,就會有無數個男人搶著為我捧上名車、別墅,你那棟小房子我還看不上眼。"她刻意誤導他。
  “你是說你在做……"
  “當然,不然你以為十九歲的女孩,有多大本事可以維持一個家、照顧一個重病的母親。除了身体,我還有其他東西可以出賣嗎?”為了打擊他的良知,她不惜說謊。
  “你不能這樣作踐自己,將來你還要結婚……"
  “你說了一個好有趣的天方夜譚!婚姻?它殺了我媽還不夠,連我也想一并埋葬?羅先生,我不是你那個養在溫室的女儿,如果我還不懂得從家母的婚姻中學到警惕,我也未免太愚蠢了。”
  “不要這樣糟蹋自己的人生,你才十九歲啊!”他恨自己的無力感,一個大男人竟連保護女儿的能力都沒有。
  “糟蹋?你用一個极有意思的形容詞!請問——有什么工作能月入數十万來養活自己和母親?何況別人可以看不起我們這一行,你卻不行!忘記了嗎?當年你不也是流連在我們這种聲色場所,才順利找到你鐘愛一生的紅粉知已?說不定我在里面久了,混出了點名堂,也會有個男人心甘情愿為我拋妻棄女,了不起多熬個几年嘛,我也能順理成章、登堂入室當上闊太太。"她招招鋒芒都刺入郭玫杏要害。
  對不起!千錯万錯都是我的錯,因為我——你父親不能參与你的成長,因為我——你的母親抑郁寡歡,這些沉重的罪惡日日夜夜折磨我的良心,求求你留下來,讓我們有机會為我們的錯誤補償!"玫杏的淚珠滑過畫上濃妝的頗骨,跌落在純白紗裙上,暈出一塊污漬。
  “即使沉重的罪惡感日日夜夜折磨你的良心,你仍是選擇犧牲我母親的幸福來成就自己偉大的愛情,不是嗎?憑什么我要為了減輕你的罪惡感而留下來?"織昀的尖銳讓她無從招架。
  “不要這么刻薄!如果有錯,錯在我,不在玫杏。"羅獻庭挺身護她。
  “刻薄?我這樣就算刻薄了?那么你一定不知道我真正刻薄的樣子!你知道我在被一群孩子圍著用石頭砸、罵我是沒人要的小雜种時,我心里是怎么詛咒你們的嗎?我詛咒你們不得好死、不得善終!你知道我一個人守著靈堂時,心里在想什么嗎?我鑒請老天爺將你們天打雷劈、挫骨揚灰……"
  啪,羅獻庭巴掌揮上她雪白的臉。鮮紅的指印襯著嘴角滲出的血絲,令人看了触目惊心。
  他一動手立刻就后悔了。看著她紅腫的臉頰,他滿心歉疚。
  “織昀……你不該是這樣的……你媽媽是那么溫柔善良……"
  “怎會教出我這么歹母的女儿是嗎?”她搶著接話。
  “沒辦法!單親家庭的孩子本來就容易行為偏差,很抱歉我的性格不討你喜歡!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你已經完完全全擺脫我了!將來就算我被抓進監獄,也絕不會報出你羅大院長的名號。"說完,她驕傲地用手背拭去嘴角血痕,頭也不回地往屋外走去。
  伯墉自始至終都沉默地看著這場爭執。她有太多的恨,像蟄伏在冰山下的火藥,隨堡個震動都會引出大爆炸。而這屋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握有燃起她狂暴烈火的引信,不斷威脅著她發動攻擊。表面上,她的尖牙利齒傷了所有人,實際上被弄得傷痕累累的人——是她吧!
  十九歲的女孩應該像織語那樣單純快樂、生命中只有陽光,不該像她這樣晦暗陰霾、悲憤痛心!是經歷過多少磨難,才造就出她這樣的性格?伯墉皺起眉頭,他沖動地想將她帶在身邊,用愛灌溉她貧瘠的心田,用愛心包容她的仇恨,用關怀抹去她眼底的陰沉。讓她的生命再度丰沛、再度燦爛光明。
  “織昀……我不是……"羅獻庭喃喃地跌坐入沙發中。"我失去她了,完完全全失去她了……"
  看著敬愛的師長倒下,伯墉的沖動化成行動。"不!你不會失去她,我去把她帶回來!"他沒微詢任何人的意見,不假思索地奪門而出,奔馳的腳步追逐著織昀的背影……
  跑出榕園,伯塘看見織昀失速的身体往大馬路上奔馳……
  “等一等,危險!"他的聲音淹沒在震耳的煞車聲中,眼睜睜看她的身子子高高彈起落下伯墉的心髒瞬間封凍,尖銳的刺痛催促著他奔上前抱住她……

  ------------------
  浪漫一生制作 www.xunlove.com || 館林見晴掃描,andu校對,Future整理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