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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朱琳琳是個過慣夜生活的人,不到中午,她是起不了床的。
  而李桂香,就像由違章建筑突然住進皇宮的鄉巴佬,大搖大擺的,這摸摸,那動動。
  丁嫂怎么看,怎么不順眼,侍候這一老一少,侍候得极不對勁。
  吃午飯的時間,就是朱琳琳起床的時候。
  自從這個家的支柱倒下去后,崔蝶兮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
  現在,吃飯時間一到,她那雙孩童般的眼睛,就好歡喜地早早守在那等她的妹妹与妹妹的母親。
  “今天的菜合你們胃口嗎?”
  李桂香夾了塊香酥排骨,淌嘴的油。
  “不錯,蝶兮,叫丁嫂晚上燒個蹄膀。”
  丁嫂沒好气地看也不看李桂香。
  “我耳朵又不聾,直接吩咐我就是了,叫蝶兮轉一道話干什么?”
  “丁嫂!”
  崔蝶兮喝止著丁嫂,然后禮貌地向李桂香道歉。
  “丁嫂講話就是這個樣子,你千万不要介意。”
  “什么介意不介意的。”
  開口的不是李桂香,是旁邊穿著睡衣就下來吃飯的朱琳琳。
  “我看這輩子你也沒被人這么舒服地問候過吧?將就點吧。”
  崔蝶兮有點看不過去,哪有女儿對母親說話用這种態度?
  飯都還沒吃一口,朱琳琳先點了根煙。
  “丁嫂,拿個煙灰缸過來。”
  這回李桂香逮到机會反擊了。
  “又沒斷手,你還真派頭呢。”
  崔蝶兮奇怪透了,怎么這對相依了二十年的母女,跟仇人似的?
  一頓飯下來,崔蝶兮几乎找不到机會,好好地与她們說一句話。
  留下崔蝶兮跟丁嫂,假母女上樓去了。
  朱琳琳打扮得妖妖嬈嬈由房門出來,李桂香也穿戴整齊准備出去。
  李桂香皺了皺眉。
  “演戲逼真點,這里不是酒家。”
  “喲!你真當你是我媽啊?”
  “我有你這种女儿我好去上吊了。”
  “呸!什么東西?”
  李桂香年歲到底大了點,知道輕重,曉得在這間房子里做的是什么事。
  “好啦!再吵要下面的人听見是不是?要上哪去?”
  “我相好的等我,你呢?”
  “回去看看一家老小呀,總不能跟失蹤了似的。”
  李桂香才要下樓,又顧慮了。
  “兩個都出去不大好吧?姓崔的會不會疑心哦。““管她的,遺囑證明都簽過字了,還要怎么樣?悶死在這里一輩子啊?”
  “你聲音小點行不行?”
  “緊張什么?這房子大得像博物館,那兩個又不是千里耳。”
  假母女一起下來了,崔蝶兮一看,就知道她們要出去,馬上吩咐丁嫂。
  “丁嫂,叫老吳准備車。”
  兩個人异口同聲地一齊拒絕了。
  “不用,不用,我們搭計程車。”
  “為什么呢?”
  崔蝶兮沒有怀疑,有的只是一些難過。
  “這也是你們的家——每一樣東西,也都是你們的,你們千万別——”
  還是李桂香反應快,她馬上堆滿了一臉的笑容。
  “陸寒到朋友那,我要去買點東西,路線不同,挺麻煩的。”
  也不等崔蝶兮開口,李桂香就椎了朱琳琳一把往外走了。
  丁嫂瞅著她們的背影,愈瞅,臉來得愈垮。
  “丁嫂——”
  崔蝶兮幽幽地倚在落地窗前。
  “她們——不喜歡我,是嗎?”
  “她們連對方都不喜歡。”
  丁嫂垮著的臉堆滿了厭惡。
  “哪像一對母女;老的像賊,小的象賣笑的。”
  “丁嫂。”
  崔蝶兮幽幽的目光生气了。
  “怎么這樣批評她們?”
  “這還是客气的呢!”
  了嫂喊得比崔蝶兮還大聲。
  “我是抱著你大的。我丁嫂在崔家圖的就是你死去的爸跟你這份感情,你要是非逼我違背良心講話,就叫我卷舖蓋好了。””丁嫂一聲比一聲響,她真巴不得已經走了的那對母女听見。”“我不明白你爸爸是什么眼光,那女人跟你媽簡直不能比,你爸爸哪根筋生錯了?居然會找那副德性的女人,還生了混身找不出半點正經的女儿。”
  “丁嫂、她是我妹妹。”
  “妹妹?哼!擱在我心里的一句話我就明說了,我怀疑她們是假的!”
  如果不是二十年的感情,如果不是一份柔雅的教養,崔蝶兮會摔丁嫂一耳光的。
  “你瘋了!羅律師的身份證明你沒看到嗎?在那种窮苦潦倒的環境里,你要她們一夜之間變成你順跟的人嗎?她們已經可怜了二十年,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請你不要太苛求她們好不好?”
  丁嫂真是气得講不出話來了。
  “怪你爸爸!吃飯只養大你的年齡,沒養大你的腦子。”
  丁嫂多么愛這個女孩,就算是女儿,也不過如此了,她憤慨、痛惜,痛惜人世間有這樣單純的女孩。
  “有人拿刀砍了你,你都會當他是不小心的。”
  什么話丁嫂部說盡了;扔下崔蝶兮,丁嫂气急敗坏地轉身离去。
  “丁嫂!”
  “我不理你!”
  丁嫂是真正的火了,火這個一手抱大的孩子,為什么傻到不可理解的程度。
  站了一天,開始時那种几乎要斷腿的感覺,現在,逐漸适應了。
  陸寒在郭媽那被迫性的買了個小玉西瓜,就回她住的那間幽暗小屋。
  樓梯爬到一半,徐小亮一件鮮眼的蛋黃T恤,搭了條打折的白色長褲,款型梳理得很瀟洒的頭發,還帶著洗頭水的香味呢。
  顯然,他正赶著去赴約會。
  窄窄的樓梯階,光線灰灰暗暗的。
  陸寒沒注意到平常破牛仔褲的徐小亮,會干干淨淨,還像回事的帥起來,所以,她根本沒留心上面匆忙下來的是徐小亮。
  徐小亮急著赴約,正眼也沒去瞧上來的女孩是個什么人。
  這樓梯是太窄了,窄到無法同時容納兩個人一起經過。
  你上來,我下去,撞触到是難免的,可是,小玉西瓜已碎了。
  跌碎了,兩個人一抬頭,前面的戰爭還存余波,這回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陸寒找到理由脫口一陣好罵了。
  而徐小亮的理由更令他冒火。
  他熨了半天的白色長褲,被打碎的西瓜,濺的斑斑點點。
  “沒長眼睛嗎?一點禮貌都沒有,還好我抱的是個西瓜,要我抱的是個古董,你賠得起嗎?”
  “凶什么!你真會先發制人,爛西瓜濺了我一身;我還終個什么屁會!”
  “你活該!最好跟你約會的那個女孩,看到你這副德行,掉頭就走。”
  徐小亮嘻皮笑臉慣了的人。對女孩,他不認真,可是,總是有一份調戲的友善。
  換了別的女孩,就是在他白長褲潑墨汁,他也頂多嘻笑罵几句。
  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遇上的是陸寒,他一慣的態度就消失了。
  甚至,他有加倍不愿意諒解的意識。
  徐小亮一把捉住掉頭就要上去的陸寒。
  “就這樣算啦?”
  “你要怎么樣?”
  “你立刻給我洗干淨,熨好。”
  “你——”
  陸寒認了。
  “可以,我的西瓜你給我賠來,一模一樣,買大了,買小了,我就摔到你臉上!”
  臉一昂,陸寒像流氓般。
  “把你那條廉价的狗屎長褲拿過來。”
  兩個人都當真了。
  徐小亮會也不約了,穿回破牛仔褲,陸寒幽暗的房門一開,白長褲差點沒扔到陸寒臉上。
  扔完了長褲,徐小亮气沖沖地下樓了。
  他到郭媽的水果攤前。
  “郭媽,陸寒那個女流氓剛剛在你這買了個小玉西瓜是嗎?”
  “是啊!喲!跟誰結仇了?殺气騰騰的。”
  徐小亮打量著每一顆西瓜。
  “幫我選一個跟她買的那個大小一模一樣的。”
  “一模一樣?干嘛?”
  “你別管。一模一樣的。”
  “什么叫一模一樣的,這些西瓜長的都一個樣子,你有病呀你?”
  “郭媽!你別羅蘇行不行。”
  徐小亮不耐了。
  “她買西瓜總要稱的吧?還記得那女流氓的是几斤几兩吧。”
  “嘴巴有點德噢。”
  郭媽不太高興地。
  “我挺喜歡陸寒的,一口一個女流氓,她招你、惹你啦/什么話嘛。”
  “你賣是不賣?我愛怎么叫是我的事。”
  “隨便你。”
  郭媽開始挑西瓜了。
  “她可不好惹,女流氓女流氓的叫,當心一耳光子掃你。”
  “有本事她試試看。好了,你挑好沒?記著,我要一樣的。”
  “真搞不懂你們在干什么?一模一樣,神經病。”
  郭媽拿起了一個西瓜。
  “陸寒買的是快兩斤,還差個几兩。”
  “什么快兩斤,兩斤就是兩斤,二兩就是二兩,請你听好一模一樣。”
  徐小亮大吼地強調著。
  郭媽懶得理徐小亮了。
  她一個個拿起來秤。
  總算,那個一模一樣的給她找到了。
  “一斤九兩,一模一樣的。”
  郭媽老大不高興地往徐小亮手上遞。
  “雙胞胎,給錢吧!”
  徐小亮今天真大方,摔下一百塊,頭也不回,抱著西瓜就走了。
  郭媽見徐小亮錢都气呼呼的懶得找,很理所當然的往錢袋里一放。
  捧著郭媽形容的雙胞胎西瓜上樓,徐小亮伸手才敲門,門就開了,門并沒上鎖。
  幽暗的房間里,一眼就看到一幅十分令人不忍的畫面。
  陸寒蹲跪在地上,地上舖了塊毯子,毯子上是那條白褲子。
  白長褲是濕的。
  陸寒并未發覺徐小亮站在門口。
  她拿著熨斗,高熱的溫度,整齊有致地,一寸一寸熨干、熨平。
  穿著飯店制眼的陸寒依然是漂亮的。
  只是,徐小亮失望他幻想的仙女;突然間与他的身份同等地位。
  跪蹲在地上,穿著一身淡藍的襯衣,一條剪掉半節的牛仔褲,露出了均勻的腿。站著的徐小亮,低俯地望到她線條明顯、亮麗的側面,那些沒有理由的仇恨,無聲的、全部由徐小亮腦子里消失。
  另外,一股十分莫名的愛怜,緩緩從徐小亮心底升上來。
  這個凶女孩。
  這個凶得像女流氓的女孩,老天!她竟有如此嫻惠、如此堪人疼惜的一面。
  一只手運著熨斗,一只手陸寒不時地去擦拭額角的汗粒。
  沒有窗。沒有冷气,還不停止地運行手中高熱的熨斗。
  徐小亮走進去了。
  他的敵意完完全全被這個畫面解除了。
  他也蹲下來。
  陸寒愣了愣,徐小亮友善的目光撒在她的臉上,靜止不動好一會儿,陸寒低下頭,繼續另一只未熨的褲管,她的手勢是那么熟練,熟練得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在洗衣店呆過。
  徐小亮把小玉西瓜放在她面前。
  她頭也不抬,熨到潮濕的地方,褲管就吃地冒出一陣輕輕的白煙。
  屋里好熱,熱得人都會暈。
  但,那吃地一聲冒出的白煙,徐小亮不覺得它熱,有一种朦朧的溫暖,一种久遠,不再回來的記憶,徐徐燃上來。
  盯凝著陸寒低俯的臉,徐小亮遽間發現,她比第一次見到時,更美、更顯露出說不出的吸力。
  “小時候——我媽媽也這樣熨衣服。”
  陸寒看了徐小亮一眼,又繼續熨。
  “家里很窮,學校的制服來不及干。媽媽就蹲在地上這樣熨。”
  陸寒還是沒理他。
  徐小亮指西瓜。
  “一斤九兩,一模一樣,郭媽說的,雙胞胎。”
  干淨,挺直的白長褲熨好了。
  陸寒站起來,滿臉細細的汗珠。
  “雖然遲到,不過還來得及赴約。”
  “陸寒——”
  徐小亮搔搔梳整齊的頭發。
  “其實——我們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血海深仇。”
  拭了拭汗,陸寒拾起地上的毯子。
  “也不是朋友。”
  “這樣啦,我們化敵為友。”
  “我說了,我們不是朋友。”
  陸寒重重地將毯子往床上一扔。
  白長褲搭在肩上,徐小亮早忘了他的約會。
  “我有這么討厭嗎?”
  “你污辱我你忘了嗎?”
  陸寒爆叫了一聲,像傷口被踩到了。
  “我可以很有錢的!我可以不必去做電梯小姐!我可以舒舒服服的做有錢人家的大小姐!”
  陸寒的叫聲,整棟樓的人如果都在的話,他們一定全听到了。
  “我媽媽很驕傲!她死了只留一樣東西給我,就是自尊!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是個沒教養的人,我死都忘不了你那樣污辱我!現在你滾出去吧!”
  徐小亮几乎是被陸寒轟出去的。
  被赶出去,徐小亮還站在門外,他一點不气陸寒,他真的不气。
  白長褲就搭在徐小亮肩上,他的腦子全是陸寒,各式各樣的陸寒。
  第一次优雅、高貴的陸寒。
  第二次平庸的電梯小姐的陸寒。
  第三次拿鑰匙的陸寒。
  今天樓梯口的陸寒。
  熨長褲的陸寒。
  剛才的陸寒。
  陸寒?陸寒?陸寒?
  徐小亮心里轉來轉去地念著。
  輪完班,也不過下午三點,今天,陸寒接的是早上七點就開始的班。
  走出飯店大門,一只男人的手拉住了陸寒。
  頭一回,居然是徐小亮。
  陸寒還來不及掙扎,發怒,徐小亮誠懇地露出笑臉和一排尚可的白牙。
  “別生气,我是跟你道歉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徐小亮的确誠懇地令你動不了怒。
  “電梯的事、你當遇到神經病好了,我——”
  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徐小亮總是搔他的腦袋,現在,他的手又搔上去了。
  “說了挺肉麻的;其實——你如果真的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個樣子,我也配不上你,昨天你在熨長褲,那個樣子——”
  愈說,徐小亮愈是詞窮了:
  “算了。我明白說好了,我喜歡你。”
  徐小亮的明白說,把一直沒開口的陸寒弄得惊愕、十分惊愕。
  看陸寒睜著眼、沒表情,徐小亮有點急了。
  “你沒弄懂嗎?我雖然輕佻慣了,亂吃女孩豆腐,可是,我還沒有喜歡過誰呢。”
  陸寒終于講第一句話了。
  “我該算得榮幸嗎?”
  “不是這個意思,唉:我曉得你很有脾气,你媽死前只留一樣東西給你——自尊。這玩意挺難搞的,那么多自尊心干什么嘛,害我一直怕自己講錯話。”
  陸寒講第二句話了。
  “為什么喜歡我?”
  “這還有為什么?有人愛打麻將,有人愛听音樂,都是去想為什么,還活個什么勁嗎?”
  徐小亮仍然是那么誠懇;只是誠懇得沒什么情調,沒什么气氛。
  “可是,你不是我要喜歡的型。”
  好象一大塊冰,咚地打在徐小亮腦袋瓜上。
  陸寒驕傲地露出笑容,那笑容是屬于徐小亮第一次見到她時,那种“身份”才會有的。
  “不過,我們可以做朋友。”
  總算沒有被當做敵人,徐小亮還不算太气餒。
  “好吧,那——什么型的才是你喜歡的?”
  “斯文、有教養,帶著貴族的气質。”
  陸寒像在訴說一個夢,一個在她心中生根,生了二十年的夢。
  “服裝整齊,但式樣不能舊。指甲要修干淨,伸出來是雙用腦筋的手——”
  “夠了!”
  徐小亮一揮。
  “你要的是個億万富豪的儿子。”
  “徐小亮。”
  陸寒又受辱了。
  “我不愛錢的。”
  “你不愛錢?什么叫貴族气質?斯文?有教養?吃飯都難的時候,有個屁斯文、屁教養?服裝整齊,式樣要新、指甲要修干淨,還得看起來是雙用腦筋的手。喂!沒錢穿什么式樣新的衣服?成天用勞力,那雙手怎么干淨得起來?”
  徐小亮早忘了他對這個女孩,已經盼望了一整夜,和一個大白天了。
  “不愛錢?你愛得要死!”
  “徐小亮。”
  陸寒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突然,她一把捉住徐小亮,招了部計程車,塞件物品般,將徐小亮推進車里。
  “干什么?”
  “我要你看:我要你看我愛不愛錢,我要你看清楚,你王八蛋,你污辱我!你總是污辱我!”
  腦子還來不及反應,車已經開了。
  徐小亮被搞得糊里糊涂,陸寒一路喊她被污辱,真像徐小亮做了什么傷她的事,而且,傷得還不輕,傷得很重、很重。
  車子停在近郊一棟巨宅前。
  別說里面了,光是那扇銅雕,偉實得足夠三部汽車并行馳入的大門,就是徐小亮沒見過的。
  “住得起這房子的人,有錢嗎?”
  陸寒受辱的神情,一直維持著。
  “當然有錢,不過,干你屁事?”
  “我可以住進去的。”
  陸寒洗刷清白地大叫:
  “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的!”
  大叫完了,陸寒受辱的心,平靜了些,但她有些懊悔了。
  徐小亮不是怀疑陸寒有幻想狂,只是,電梯小姐?他實在沒辦法忘記她是電梯小姐。
  “你不相信嗎?”
  “這棟房子的主人确實是我爸爸——但。他死了,一個月前死的。”
  “陸寒——”
  徐小亮也懊惱了,懊悔讓陸寒來編這樣离譜、好笑的謊話。
  “——你不愛錢、我相信,以后——以后我講話一定小心,現在,我們走吧。”
  陸寒那張被形容成女流氓的臉,凄楚地望著徐小亮,“你以為我是個講謊話的人嗎?”
  “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任何人都會當我在幻想。”
  陸寒安靜中,有些激動。
  “我爸爸叫崔大經。”
  “崔大經?”
  徐小亮睜圓了眼,他覺得陸寒的幻想症到了可以送醫院的程度了。
  “陸寒,我真的喜歡你,雖然你有點——虛榮心。不過沒關系的,走吧,崔大經怎么會是你爸爸?對我講點小謊話無所謂的,我也是常騙人的——走吧。”
  “我知道你不相信,任何人都不相信——”
  陸寒的眼睛里,泛著淡淡的潮濕。
  “我媽媽不准我講的,——因為,我是崔大經的私生女——我們走吧。”
  “等—下。”
  徐小亮輕輕拉住陸寒的臂。
  他看到那有淚要溢出的眼。
  他听到三個字——私生女。
  說謊是不容易流淚的,承認自己是私生女也并不光彩。
  徐小亮開始相信了,他開始要知道這個叫他動了心的女孩,背后藏的故事。
  “——好复雜,要不要讓我知道你的故事?”
  陸寒拭拭淚的眼。
  “一個有錢、有社會地位的男人,愛上一個美麗的小女孩。但小女孩怀孕后,才知道她愛上的是有妻室的男人,我就是那個只能跟母親姓的私生女。”
  昨天陸寒跪在地上熨長褲時,給予徐小亮的愛怜,此刻加倍滋長起來了。
  “他不負責你們母女嗎?”
  “我母親拒絕。”
  陸寒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神采。
  “我母親恨他欺騙:她是個規矩、自愛的女人,當她知道他只是一個有錢男人玩弄的對象后,她的心就徹徹底底死了。”
  “崔大經——他對你母親沒有一點愛嗎?”
  “有。”
  陸寒不高興地瞪了瞪徐小亮。
  “當我母親离開他后,他才發現他愛這個女人,而且,十分、十分的愛。”
  “那他沒找你們母女?”
  “他找到了,我母親是全世界最堅毅、最倔強的女人,你無法想像有這种人。她躲著流淚,硬著心,就是不見他,不原諒他。”
  陸寒的記憶在回旋,往事在她眼底一層、一層浮現出來。
  “他見不到母親,只好到學校偷看我,常常;他帶來很多我渴望的父愛、但,后來母親發現了,她幫我換了學校,我們也搬家了。”
  浮現在陸寒眼底的往事暗淡下來了。
  “我偷偷給父親寫了封信,告訴他不能再見他。因為,我母親流著眼淚要我發誓。”
  陸寒變得脆弱了,她倚著銅雕大門旁的石牆,聲音低啞。
  “我不知道母親的想法對不對、我只能遵從她,你曉得嗎?她是蹲在地上,洗了一輩子衣服把我養大的,——一輩子,到她臨死。”
  徐小亮相信了,感動了。這是他渾渾噩噩活到這個年齡,耳聞目睹凄苦的一個故事,而且,就發生在他喜歡的女孩身上。
  不自覺地,徐小亮摟住了淚已經是控制不住的陸寒,又怜,又疼、又愛地輕輕摟著。
  “我總是幫母親熨她來不及熨的衣服,我不需要讓郭媽洗衣服的,——她使我想起母親,我能自己洗,洗得很好,很干淨,——但她使我想起毋親——”
  徐小亮替陸寒抹去一串連一串的淚,他想吻她,想緊緊擁著,而不是“斯文、有教養”的輕輕摟著。
  銅雕的門開了。
  哀傷与受感動的人,措手不及地分開來。
  一部黑亮的勞斯萊斯,徐徐開出來。
  里面坐的,正是与陸寒有血統關系的崔蝶兮,她的旁邊假陸寒——朱琳琳。
  崔蝶兮看到陸寒了,車子正開遠,崔蝶兮遽然想起,見過這張臉,在父親的靈堂前。
  “停一下。”
  崔蝶兮走出了車門。
  陸寒來不及避開,崔蝶兮已經优雅有禮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對不起——,我們見過,是嗎?”
  陸寒好激動,這個女孩是她的姐姐,可是,她有的一切,陸寒全沒有。
  血緣使她震撼,貧窮与富貴撥弄著她平凡的人性,她恨著。
  “我沒見過你。”
  “我會弄錯嗎?”
  崔蝶兮的聲音好輕柔。像圣誕節挂的小鈴當。
  “在我父親的靈堂前,你全身素白,我應該——我想我不會記錯。”
  “快點啦!”
  車上的假陸寒朱琳琳等得不耐煩也走出來了。
  “你在干什么嘛?”
  崔蝶兮抱歉地笑笑。
  “她是我妹妹陸寒。”
  假陸寒大模大樣的。
  徐小亮惊愕得要大叫。
  面對有個人也叫陸寒,陸寒一時間,呆了。
  陸寒?
  她叫陸寒?
  崔蝶兮的妹妹?
  徐小亮沖動地瞅睨了那個假陸寒,再看看一望就知未涉世故的崔蝶兮,他真想叫出來,真的陸寒就在這里,就在她面前。
  假陸寒扯崔蝶兮。
  “走了啦,來不及了。”
  崔蝶兮真不愿意走,她想明白這個素白女孩為什么來悼祭父親?她到底是父親的朋友還是另有關系?
  一邊被朱琳琳拉著上車,崔蝶兮一邊回頭。
  有一份极微妙的感覺在崔蝶兮的心底,仿佛,她熟悉這個女孩,而且,說不出來,崔蝶兮喜歡這個女孩。雖然,那天在靈堂前,她投注過來的目光并不友善。
  車子開遠了。
  徐小亮和陸寒都望見崔蝶兮几次由后窗中,貝過頭來。
  “有人冒充你。”
  陸寒沒講話,她一直目視著遠离的勞斯萊斯。
  “你為什么不拆穿呢?”
  依著牆,陸寒的眼底是一抹悲愴。
  “她叫崔蝶兮,我熟悉她的一切,我父親甚至拿過她的照片給我看。但,我是被藏在黑暗里的人。”
  悲愴的眼睛仰望著天,陸寒輕聲的吶喊,像在祈求与她死去的母親通話。
  “自尊——我沒忘記,我有自尊——我母親要我記得。”
  羅開程權威地望著她們兩個人,李桂香、朱琳琳這母女。
  “你們兩位,不會住上癮吧?”
  李桂香不屑地。
  “住的是挺舒服啦,不過我是早一天走早好,丈夫、儿子、女儿,三兩天找個借口回去看個把鐘頭,又不是做賊。”
  “好!”
  羅開程很滿意地點了個頭。
  “明天,我就給你安排理由离開。”
  拿出了一張支票,羅開程放到李桂香面前。
  “這是你合作的酬勞三十万。”
  六年的牢,羅開程偷天換日給弄掉了,還撿了三十万,李桂香挺樂的。
  “你呢?朱琳琳,也該走了吧?”
  嚼著口香糖,朱琳琳聳聳肩。
  “不走行吧?羅大律師反正是導演兼我的命運主宰,三十万拿來吧,喂!別開遠了,最好馬上兌現。”
  三十万支票,現金支票,羅開程推到她面前。
  “同一天走,就是明天。”
  崔蝶兮急得都要哭了。
  誠實地說,這對母女,与她并未產生什么不可割舍的感情。
  一個月不到,她們只相處了這點時間。
  可是,她們要走了。
  崔蝶兮好難過,這個世界,唯一跟她有血緣關系的人,好不容易,她接受了,找到了。現在,卻毫不留戀地要走了。
  “真的一定要离開嗎?”
  “蝶兮,你別難過。”
  李桂香倒也不是什么坏女人,其實,她還挺喜歡這個善良的女孩。
  “我窮慣了,住這實在很不習慣。”
  朱琳琳提著她的箱子,另一只,還夾著几乎二十四小時不离的煙。
  “我媽要走,我只好跟著羅。”
  談著;朱琳琳公式化地看假媽媽一眼,看得很不尊敬、很不由衷。
  “誰叫她是我媽,不放心她一個人住。”
  “我可以另外幫你們租房子。”
  “哦不。”
  李桂香胖手搖得厲害。
  “別麻煩了,我要——我帶陸寒先要到南部看她一個阿姨,反正,我們會再跟你連絡嘛。”
  母女就這樣走了。
  李桂香真有點不忍心。
  她摸摸崔蝶兮的臉。
  “自己好好的過,——社會很險惡的。”
  朱琳琳就連這點离情都沒了,揮擇手,像与歡場一名恩客道別般。
  “再見!”
  崔蝶兮坐在客廳的落地窗前。
  這棟大房子,又恢复死寂了。
  丁嫂是最開心的。
  從進門到离開,她一分鐘也沒順眼過這兩個女人。
  “蝶兮。”
  崔蝶兮幽幽地看了看了丁嫂,她的目光無助、無依,好難過。
  “我知道你難過,可是,人家不要住這里,這有什么辦法呢?”
  “丁嫂——”
  崔蝶兮無助、無依的目光,像一只受傷的蝴蝶,想飛飛不起來。
  “我也不勉強她們一定要跟我住,我——我難過的是陸寒好像并不喜歡我,她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她走得好快樂。
  臉無力地垂放在沙發的椅背上,崔蝶兮腦子不停地尋索答案。
  “你不覺得嗎?丁嫂。告訴我,她并不喜歡我,是不是?”
  人都走了,丁嫂也不要再批評了。
  她實在很想說,這對母女有問題。
  拍拍崔蝶兮,丁嫂疼惜地把這個一手帶大的孩子摟進怀里。
  敲敲門,羅勁白進了父親的辦公間。
  “爸爸,找我有事?”
  羅開程脫下老花眼鏡,合起正在批示的案件。
  “我馬上要去崔家一趟,你跟我一塊去。”
  “去世的崔大經家?”
  “對。”
  羅開程站起身,按了電話鈕。
  “准備車,我要出去。”
  取了西裝外套,羅開程一邊穿,一邊上下打量著儿子,很滿意地。
  羅勁白不解地。
  “爸爸,去崔家有事嗎?”
  “車上談。”
  在車上,羅勁白沒開口,羅開程先談了。
  “崔蝶兮找到的妹妹,還有崔大經生前的情婦,都离開崔家了。”
  “就是爸爸替他們找到的那兩位?”
  “是呀。”
  “怎么會离開呢?”
  “不習慣嘛,遺產也分走了,還有什么好留戀的。”
  羅開程机會教育地。
  “生命原就是一件很現實的東西,在學校有在學校的想法,步入社會,就要整理一套社會觀。”
  “爸爸還沒告訴我,為什么要去崔家。”
  “安慰崔蝶兮。”
  “安慰崔蝶兮?”
  “我跟她爸爸總是多年老友了,可怜的小女孩,最近心情不好,空有几輩子花不完的遺產,卻孤零零的,連男朋友都沒有。”
  “爸爸——”
  羅勁白很敏感地懂父親的意思了。
  他心中立刻起了一陣反感、十分、十分抗議,拒絕接的反感。
  “你要介紹我們認識?”
  羅開程滿意儿子腦子不笨。
  “除了富裕不說,她還漂亮、优雅,是個十全十美的女孩,不得了,龐大的遺產。”
  “爸爸,——我不能同意。”
  羅開程瞪大了眼。
  “什么理由?”
  羅勁白仍然尊敬,但,怀疑地望著父親。
  “爸爸,我想你不是那樣的人?但,很顯然,你要我認識她,目的是她有龐大的遺產。”
  羅開程臉都要變色了。
  “你父親是這种人嗎?”
  “我一直以爸爸為榮。”
  “那為什么說剛才那种話?”
  羅勁白遲疑了片刻。
  “因為爸爸今天帶我到崔家的動机,不是我一向認識的爸爸。”
  己經到崔家了。
  羅開程什么都不想說,也懶得多說了。
  進大廳前,羅開程簡單扼要地慎重看著儿子。
  “天下沒有一定有把握的事,但,崔蝶兮是我理想里的媳婦。”
  “爸爸?”
  “進去吧,自然點。”
  丁嫂看到羅開程只是當他一位崔家的客人招呼。
  但,她看到旁邊的男孩,一眼就打心里舒服,馬上到樓上叫下崔蝶兮。
  “羅律師來看你,還帶了他儿子,真不錯的一個男孩子呢。”
  崔蝶兮根本懶得理丁嫂。
  她飄飄地由樓梯口下來,假陸寒离開,原就不開朗的她,更憂郁了,而那份憂郁,卻美得令男孩見了都要心跳。
  走到樓梯口的中途,崔蝶兮被東西牽住了般,腳踝停頓了。
  撞車的男孩,不是嗎?不是那個羅勁白嗎?
  羅勁白當然一眼認出了崔蝶兮。
  只是,他如何能料到,他多么不情愿來的這一趟,見的竟是那個女孩。
  崔蝶兮感覺自己的失態,緩緩舉動足跟,視線一直被站在下面的羅勁白牽引著。
  羅勁白的胸口有一股异動。
  真的是她?
  那個只短暫見了兩面,卻在當時,甚至,回去后几天,都產生一些微妙幻覺,似夢般的女孩。
  “蝶兮,近來好嗎?”
  崔蝶兮的心,有些輕輕的跳動,她感覺羅勁白的眼睛尋索她。
  “謝謝羅律師。”
  “听說她們母女走了你很難過。”
  羅開程開始介紹他的儿子。
  “路過這,順便帶我儿子一起來慰問你。”
  他們都沒有開口提已經見過。
  羅開程滿足极了,他活的多么世故、奸滑的一個人哪,他當然看出這是兩個互相吸引的年輕人。
  如意的計划在他心中盤轉。
  丁嫂忙進忙出,一下子咖啡,一下子水果,隔會儿又是糕點。
  她是借机會出來看羅勁白的。
  接完了電話,崔蝶兮像孩子似的,滿屋子叫丁嫂。
  “丁嫂、丁嫂、丁嫂!”
  在后花園崔蝶兮找到了丁嫂,丁嫂正在喂養了好多年的兩條大母狗。
  崔蝶兮臉頰緋紅,眼睛好亮。
  丁嫂好久,好久沒見過她這么愉悅過了。
  “什么事那么開心?”
  崔蝶兮羞怯得像個十六歲的小少女。
  “羅勁白——約我。”
  “好呀!”
  狗也不喂了,丁嫂拖著崔蝶兮就上樓。
  “打扮漂亮點,我一眼就喜歡那個孩子,我看人絕對錯不了的。”
  滿柜子的衣服,那柜子是整面牆的,實心檀木。
  丁嫂像個為女儿約會的母親,就是找不到一件她認為滿意的衣服。
  “來來,這套白色的。”
  丁嫂拿了套白色兩節的洋裝在崔蝶兮身上,左比比,右比比。
  “其實什么穿在你身上都好,丑八怪,金鏤衣穿上去都難看。”
  說是穿什么都好,丁嫂還是花腦筋的去找搭配。
  “丁嫂,你真的覺得羅勁白很好嗎?”
  “豈止好!”
  丁嫂打開鞋柜,一共六層,擺滿了上百雙,各种款式顏色的鞋。
  “我看還有緣,否則,這么巧,你車子別人不撞,要撞到他。”
  崔蝶兮的臉又是一陣羞紅。
  被丁嫂打扮整齊,崔蝶兮赴了她生平第一次的約會。第一次异性的約會。
  她沒叫司机開車,她開自己慣用的那部奶油白BMW,就是撞到羅勁白的那部。
  羅勁白比她早到。
  仙子般的崔蝶兮,膽怯又蓋不住心底興奮地走進去了,走到羅勁白面前。
  白色打公主線的小上衣,連套的過膝斜裙,透白的絲襪,白色兩寸的淑女型鞋,一只白色巧小,車了一道細致、精雅金邊的皮包。
  亮亮的,清清的一身白,在羅勁白盼望的眼睛里出現了。
  “我——遲到了嗎?”
  “我早到了。”
  這是他們的開場話。
  兩個沒有戀愛經驗的男孩与女孩。
  誰相信呢?
  那么好的條件,不管崔蝶兮或羅勁白。
  侍者端來崔蝶兮要的冰紅茶。
  羅勁白替她加上檸檬片。
  “我沒告訴爸爸我們早就認識了。”
  “我知道。”
  羅勁白實在無法放棄一秒鐘不去凝望崔蝶兮,她的美,那种超乎尋常的美,能叫任何男孩產生一股只想保護,不愿侵犯的愛。
  “家里只住了你跟丁嫂?”
  “還有司机和花匠。”
  “听說你妹妹搬走了。”
  愉悅的崔蝶兮,被難過蓋住了。
  “我不懂她們為什么要离開,——也許,她們不喜歡我,我不明白。”
  任何人都能感覺崔蝶兮對妹妹的离開,那份難過与遺憾。
  “你希望她們回來?”
  “我爸爸的遺愿,我自己也希望。”
  崔蝶兮丟開了膽怯,望著羅勁白。
  “你能体會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的感覺嗎?”
  羅勁白多么想去摸摸那張滑嫩,找不到依靠的小臉,給她一些力量。
  “你有她們的連絡處嗎?”
  “什么都沒有,我覺得——她們像永遠都不愿意再看到我,真的,我沒騙你。”
  清澈的大眼睛,閃著幽怨的睫毛,崔蝶兮孩子似的祈望著羅勁白。
  羅勁白知道。他是愛上這個女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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