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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九點十五分,戲落幕了,厚重的棗紅色布幕緩緩闔攏,掩蓋住富麗堂皇的舞台布景,一并隔离了几分鐘前還激烈澎湃,悲喜交互的台上人生。
  看戲的人潮漸漸散了,傅蓉蓉依然坐在位子上,激動的心緒還沒有平息,為著方才所經歷的感動而無法言語。她從未想過話劇竟能如此撼動人心,連身体的最細微的組織都隨著演員的每個動作,每個眼神而跳動;看著他們笑,自己嘴角也跟著揚起,看著他們落淚,自己眼圈也驟然濕潤——這樣的臨場感是她在電影院所無法感受到的!
  等觀眾大都走光了,她還渾然不覺,兀自對著紅色布幕發呆,一場場情節還在腦里像走馬燈一樣轉個不停,直到韓倫的大手輕輕覆蓋上她,她才醒覺過來。
  “喜歡嗎?”他低聲問。
  “嗯。”她轉頭向他,從他的眼里她知道韓倫了解她心里的感動,她無須多做解釋,但她還是想說:“如果,我在播音台上体驗到的感動像水,是一种細致而清淡的交流,那么,舞台劇就像一把烈火,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所有的情緒燃燒到最极至。”她停頓一下,為著他眼里的激賞而心跳,“韓倫,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
  韓倫的心情因為她的話而激蕩不已,想親吻她的沖動傳遍全身,他無可克制的低下頭,將輕柔的一吻落在她唇角……
  一股熱流從唇上竄遍全身,這份倉促而甜蜜的接触讓他心蕩神迷,只覺得自己就像要飛上云端一樣。
  “我愛你,蓉蓉。”他輕吟著,盡管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是緊緊抱住她,這輩子再也不放開她,好好的吻她千遍万遍,奈何這里畢竟是公眾場所,周圍零零星星還有觀眾未离去,他當然不會笨到把兩人的初吻當免費演出供人觀賞。
  他按捺住万般狂亂的情緒,勉強抬起頭,卻見到她張大一對受惊嚇的眼睛,臉色蒼白至极,好像下一秒鐘就要昏厥過去似的。
  雖然只是短暫的一吻,卻讓傅蓉蓉深深迷惘,有點遲鈍的腦袋還反應不過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韓倫的唇触碰到自己的瞬間,她怀疑是不是地球也同時毀滅了,怎么眼里看見的是火山爆發,海嘯滔天,耳里听見卻是雷霆万鈞,風號雪舞,最后連天地也開始旋轉……
  這一吻是不應該發生的,不應該發生在韓倫与她之間!
  對,一定是這樣,要不然上帝為什么要用這么激烈的手法來“責備”她呢?
  “蓉蓉?你沒事吧?”他好緊張,擔心自己沖動的舉止冒犯了她。
  “沒事。”她輕聲應道,思緒卻煩亂到最极至,好像整個腦袋要爆裂一樣,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韓倫的告白猶在耳畔,她這樣算不算是玩弄了他的感情呢?她該不該在這時候說出真相?告訴他,他應該付出愛情的對象另有其人,不能是她!
  她必須立刻告訴他,不能再讓自己有猶豫的机會了!
  她很困難開了口:“韓倫,我有事想……”
  “韓倫!”
  一個甜美的女孩聲音突然冒出來,兩個人還來不及回過頭來,一雙纖纖玉手更突然的從背后攬上韓倫的脖子。
  “小哥,真的是你嗎?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女孩雙臂懸挂在韓倫身上,又笑又嚷。韓倫站起身,一個旋轉,攔腰抱住女孩輕盈的身軀,將她在空中飛懸兩圈才放到地上。
  “小雯!這么久不見,你怎么還像長不大的孩子似的,一點淑女的樣子也沒有!”韓倫笑著,伸手搓揉程小雯一頭俏麗的短發。
  “你還好意思訓我?也不想想你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小哥!”她夸張的攤開手掌,在韓倫臉前左晃右晃,“你究竟知不知道人家想死你了?你坏死了,讓人家等這么久?我……哇!”程小雯“忘情”的摟抱住韓倫,把整張臉埋進他寬闊的胸前“大哭”起來。
  在旁邊目睹這場“相見歡”的傅蓉蓉,完全目瞪而口呆了,她立刻認出這個還沒有卸下舞台妝的俏女郎是剛才戲里的女主角——那個端庄穩重的少婦,怎么一轉眼間就變成這么“輕浮隨便”的女人,當庭廣眾和男人摟摟抱抱!
  更嚴重的是她有种強烈的沖動,想立刻上前把兩個“黏在一起”的身体給拉開,讓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再也沒有机會碰韓倫一下!
  韓倫背著手,笑眯眯的讓程小雯“借用”他的胸膛“哭”了三十秒鐘后,她才抬起一雙根本沒哭過的大眼睛,對他眨呀眨的。
  “怎么樣?有沒有進步?真的不蓋你,我最近演的兩部戲都要哭得死去活來,結果我連一滴眼淚也沒流下來,就有觀眾被我騙掉好几缸淚水呢!厲害吧!”她像小孩子向大人討賞一般,沖著他傻呵呵的直笑。
  他對程小雯眨眨眼睛,“你愛捉弄人的死性還真是一點也沒長進,瞧我們的觀眾可被你唬得愣住了呢!”指的是呆立在一邊,看得傻了眼的傅蓉蓉。
  程小雯雖然愛鬧,人卻乖巧精靈,她打老遠就看見韓倫低頭親吻傅蓉蓉的場面,她當然不敢太過放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于是她很自然的一轉身,离開韓倫身邊。
  傅蓉蓉看見這個臉蛋甜美的俏女郎終于离開韓倫身体,總算是松了口气。
  當然,她的每一個小動作都被机靈的程小雯看在眼里。
  “來,蓉蓉,我給你介紹一下,她是我的好學妹程小雯,五年前,我們合演的第一出戲就是演兄妹,所以她從此就喜歡叫我小哥。”韓倫稍做解釋后,又轉向程小雯,眨眨眼,“小雯,這位是傅蓉蓉小姐,她是樂視企業的企划部經理,是我的……女朋友。”
  驟然听見韓倫這樣說,傅蓉蓉好像被原子彈炸到一樣——啊!地球真的毀滅了!
  除了丹尼之外,這是她第一次被人如此介紹,但對丹尼,她可以一笑置之,甚至給他一記白眼,從來也沒有在心里留下絲毫痕跡,然而從韓倫口中說出來,卻帶給她前所未有的震撼力,心里百感聚集,是震惊,是喜悅,是疑惑,是悵然,還是畏懼多些?她無解,也無從分析起,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眼睛是干旱的,嘴角是僵硬的,手足是冰冷的,心儿卻是滾燙的,她完全茫然而困惑了。
  程小雯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對著傅蓉蓉臉直瞧,傅蓉蓉卻渾然不覺。她當然也沒見到程小雯轉頭,偷偷對韓倫眨眼睛,又輕輕點一下頭,而韓倫也以眨眼睛回答。
  對舞台妝頗有心得的程小雯,幫他證實了最后的一絲怀疑——傅蓉蓉的臉的确是經過細心化妝的結果!
  和韓倫手牽手,相依走在回家的路上,無言的默契蕩漾在兩人中間。
  傅蓉蓉刻意放慢腳步,想盡量拖延這份宁靜美好的幸福感受。她知道這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越早結束這份感情,對兩個人都好。韓倫柔情的吻,溫暖的大手,結實的胸膛,迷人的嗓音……這一切一切,都應該屬于萱萱的,她無權,更不忍剝奪姊姊的幸福。
  而韓倫,則在心里默默盤算,現在他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直截了當向蓉蓉問明真相,他希望能在沒有任何心理芥蒂的情形下,坦坦蕩蕩的和她展開正式交往,另一條路是他比較不愿意選擇的,但如果“正面攤牌”的結果是讓他失去蓉蓉,他宁可使一點手段,誰叫情場如戰場,誰叫他要死心塌地愛上這個“美麗的丑小鴨”?
  一步步走向家,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步步走向絞刑台,然而這是她的選擇,她再也沒有逃避的藉口!兩人終于在大門口停下腳步,她面對韓倫,凝望著那雙令她目眩神搖的眼眸,她有种快要窒息的恐懼感。
  “韓倫,我有話想對你說,我……”
  他不讓她有開口的机會,張臂用力摟住她,感覺蓉蓉的身子猛然一顫。
  他把臉埋在她的長發里,夢噫般的低語:“蓉蓉,我知道我今天的舉動太突然,對不起,我不想把你嚇跑,也不會給你壓力,但請你听我說——”
  他放開她的身子,按著她的肩頭,讓兩人臉相距寸許,讓她無法躲避他的視線。“我愛你,蓉蓉,請你相信我的誠意,也許,你沒有美麗的外表,也許,你沒有天才的頭腦,但是,在我眼里和心里,你是百分之百純洁美好的女孩。”
  他刻意加重“也許”二字,但愿能給她最后一個自白的机會,她不停不停眨著眼睛,眼里閃閃爍爍的是淚水嗎?看見她微微顫抖的紅唇,他真想不顧一切吻上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讓她逃走……但是……
  他把吻落在她挺翹的小鼻尖。“你不用立刻給我答覆,我會等,不管多久我都會等。”
  “韓倫,我……”她低下頭躲避他深情的注視,全心全意只在忍住快要決堤的淚水。
  望進她的眼底,韓倫讀出她想逃避,他似乎已經看見她正在一點一點遠离他……
  他咬牙,知道他別無選擇了!
  “蓉蓉,我忽然有個主意!”他提高聲調,讓興奮洋溢于自己的臉上,“昨天晚上我見到你姊姊,她不能走路,對嗎?”
  傅蓉蓉厄然抬起頭,被他突如其來的情緒改變嚇了一跳。
  “對,她……四歲的時候得了小儿麻痹,所以她很少接触外人,几乎都不出門,我……我一直沒告訴你,因為……”她心里閃現一個念頭,這會不會是上帝在為她制造吐露真相的机會呢?
  但不等她說完,韓倫就打斷她的思緒。“我了解她的心情,像她這么美,又這么聰明的女孩,多年來足不出戶,想來是為自己的殘障而有心理障礙,我也能体會你想保護她的心情。但蓉蓉,你想想,她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對不?”
  傅蓉蓉點點頭,對于韓倫的体貼和諒解,她有著說不出的感動与激動,她相信韓倫絕對是姊姊丈夫的最佳人選,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但她不明白韓倫為什么突然說出這番話?
  “所以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昨天我見她對編劇很有興趣,我想請她加入我們的劇團,你覺得如何?”
  滿天星斗的清朗夜空驟然落下一道猛雷,把傅蓉蓉劈得不醒人事!
  而韓倫的字字句句卻依然清晰穩定的傳入她快要死掉的耳朵里。“我看她待人雖然有些冷淡,但相信那是因為她很少交朋友的緣故,你說對嗎?劇團里的朋友都是熱情的大好人,能讓你姊姊有机會認識朋友,不是解開她心結的最好方法嗎?況且這個劇團是業余性質的,大家都是利用空閒時間參加,所以不會妨礙她寫程式的時間,又能讓她發揮所長,為劇團增添一位編劇人才,絕對一舉數得,對嗎?”
  韓倫有板有眼的解釋他的“好主意”,每句問話都讓傅蓉蓉挑不出邏輯上的語病,只能一一點頭稱是。
  “你說我是不是個超級天才啊,不然怎么想得出這么絕妙的主意呢?”他得意洋洋的添上一句,一臉篤定的盯著她,好像肯定她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她果然點點頭,完全同意他是個“超級天才”,竟然想得出這么荒謬的主意,讓“她”加入劇團?這不等于是逼小豬參加大專聯考嗎?
  “韓倫,我想這件事還需要我……姊姊的同意,我猜她可能會拒絕,因為……”
  “不行不行,你不能讓她拒絕,蓉蓉,你心地這么善良,我知道你也不想見到姊姊過著与世隔絕的生活,你的口才這么好,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說服她,是嗎?而且,你也不忍心讓我失望,對嗎?”
  傅蓉蓉面對一臉期待的韓倫,實在說不出否定的言詞,“我……盡力試試。”
  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如果不是看見她的嘴在動,韓倫真怀疑她有沒有說話。
  “很晚了,進去吧,蓉蓉。”他把全身無力的傅蓉蓉半推半扶的擁上階梯。
  “可是,韓倫,我有話想……”
  “明天再說吧,我可不想你著涼生病。”他愛怜的撫弄她一頭長發,接過她手里的鑰匙,幫她打開門鎖,溫柔卻堅持的表示她該休息了。
  她站在門里,凝聚僅存的气力凝視他的眼睛,她知道她該徹徹底底死心了,從此韓倫只能是她珍藏在心底的回憶,她要把他的一切深深烙在腦海里,也許有幸他真的會成為她的“姊夫”,但等姊姊婚禮那一天來臨時,她但愿自己能正好得盲腸炎,在醫院躲過鐵定會讓她芳心碎裂的一刻……
  她以最緩慢最不舍的動作,一點一點關上門。
  就在門縫完全消失之前,韓倫低沉沙啞的聲音傳進來:
  “蓉蓉,我是真心的。”
  砰然一聲,她關上門,耳朵仿佛听見十二點的鐘聲響起,灰姑娘的魔法消失了……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房間,整個人跌進梳妝台前的椅子上。
  “瓊安,你最好收斂一點,你不能對‘姊夫’動心,知道嗎?”鏡子里女人對她蹙眉而視,“韓倫對姊姊有好感,又不會嫌棄她,那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嗎?他這么溫柔善良,你還怕他不會善待姊姊嗎?你的‘任務’眼看就要完成了,媽媽在天上也會稱贊你,你為什么還要哭喪著一張臉呢?”
  她邊說邊哭,把一張尚未卸妝的臉蛋哭成五顏六色的大花臉。
  電話鈴聲響起,她接起電話,用重重的鼻音“喂”了一聲。
  “Hello,是瓊安嗎?”
  “迪恩!”她破涕為笑,興奮的在床上盤腿而坐。“你怎么會突然打電話來?”一向只有她找迪恩的麻煩,很少他會主動打來的。
  “我有心電感應啊!知道小瓊安心情不好,赶快打電話來慰問慰問啊!”
  一听見這么窩心的話,她更是忍不住滿腹的眼淚,涕零如雨。
  “哇,迪恩,你都不知道人家現在有多水深火熱,我好難過好難過喔……”
  “怎么了?瓊安,是不是我哥欺負你了?”琳達的大嗓門響起,她顯然在用另一支分机听傅蓉蓉說話。
  “丹尼才不會呢,”她抽抽塞住的鼻子,“琳達,我好像……愛上我的姊夫了。”
  “What?”電話里同時響起兩人的聲音。
  “琳達,你不要說話啦,讓我問她。”迪恩罵完琳達,又問傅蓉蓉:“什么姊夫?到底是怎么回事?瓊安,你赶快說清楚。”他的聲音透露著明顯的關切和緊張。
  傅蓉蓉迫不亟待的把所有事情通通告訴了他,包括她怎樣“易容赴約”,怎樣對韓倫一見傾心,怎樣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假扮萱萱,怎樣讓他誤會萱萱喜歡戲劇,當然,還有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說到最后,她已經泣不成聲,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
  電話里沒有聲音傳來。
  “迪恩,你有沒有在听哪?”她的聲音沙啞至极,鼻音又重,如果不是多年老友,還真听不出她在說什么。
  “有啊有啊,瓊安,我都知道了,我覺得……”琳達的聲音好像也快哭出來一樣。
  “拜托你不要說話行不行,琳達,我快被你煩死了!讓我好好想想成嗎?”迪恩輕聲斥責,現在事情的發展已經超過他的掌握了,他的确需要仔細思考目前的混亂。
  又過了半晌,他堅定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瓊安,你這次肯不肯完全照我的話去做?不再搞花樣,不要玩什么易容的把戲?”
  “嗯,我全部都听你的。”她已經失去方寸了,只要能不傷害韓倫,又能撮合他和萱萱,她什么都愿意做,至于自己心頭的傷口,只能留待日后慢慢舔舐。
  “眼前有兩步非走不可的棋,一是‘傅蓉蓉’必須回美國,從此消失在韓倫眼前,二是‘傅萱萱’必須加入劇團,藉以和韓倫培養感情。”
  她不懂他在賣什么藥。“第一步我可以了解,但第二步……迪恩,你到底有沒有听懂哪?姊姊根本不懂戲劇,而且要她加入劇團,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你干脆叫她這輩子不要碰電腦還比較容易!”
  “唉!你這腦袋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做的,要回美國的是你,要加入劇團的也是你,听懂沒?”他耐著性子解釋:“明天你告訴韓倫,你很快就要回美國了,所以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但你姊姊愿意加入劇團,然后……”
  “你要瓊安假扮她姊姊?”琳達再次插嘴,“你殺了她算了,叫她這個白痴寫劇本?你昨天才認識她啊?”
  電話里傳來“叩”的一聲,緊接著“喀擦”的挂斷聲,傅蓉蓉隨便想也知道琳達腦袋被他敲了一記,然后分机也被挂斷。
  “迪恩,你真的……要我假扮萱萱接近他?”
  “是啊,這樣才可以讓他‘移情別戀’嘛!這不是你最重要的目的嗎?只要等‘時机成熟’,我們再安排真萱萱和他見面,一切就搞定了!”他說得真簡單。
  “可是,可是琳達說得沒錯,我怎么可能寫得出劇本呢?”她可怜兮兮的說。
  “那還用說嗎?有必要時當然是由我來包辦啦!”迪恩很有義气的表示,“你只要照我說的去做就成了,別擔心,況且你父親后天就要回去了……”
  “咦,你怎么知道?”
  “嗯,是丹尼告訴我的。”他頓了一下,“反正等你父親回來,你就向他辭職,對外則宣稱你回美國了,听懂沒?”
  “迪恩,你确定……”她還舉棋難定。
  “再确定也沒有了,只要你不再變動我的計划,等我把琳達的論文解決掉時,我保證你姊姊的婚禮已經有著落了,我一定會赶回來湊熱鬧的!呵!”他的笑聲有點詭譎。
  听了他得意洋洋的敘述新計划,加上左一個保證,右一個保證,她好像也看見了韓倫和姊姊步上禮堂的畫面,不知怎地,她明明應該為姊姊高興,但卻又肝心若裂,柔腸百轉……
  她的眼淚像洪水一樣傾瀉而下,這下子,“傅蓉蓉”真的要被“赶回”美國了!
  韓倫不确定這個賭注下得對不對,一步不對,就可能全盤皆輸。
  越遠离傅家,他越感不安,再也見不到蓉蓉的恐懼一點點啃噬他的心,几度起沖動想回頭找她,要她說出真相,但這樣做的風險更大——他冷靜分析,從蓉蓉几次想開口卻被他刻意打斷的神情中,他看得出蓉蓉未說出的話一定對他不利,尤其她清澈的眼睛不會說謊,韓倫自信蓉蓉對他絕非無情無感,那么,究竟是什么樣的真相會讓她雙眼含淚?
  現在,唯一扣在他手里的王牌是蓉蓉純洁可愛的心靈,除此之外,坦白說,他一無所有!兩人之間仿佛有一堵看不見的高牆,阻止他更接近蓉蓉,他苦苦思索著該如何擊潰那堵牆。
  此刻的韓倫,好像又回到接洽每個商務案子之前的他,滿腦子想的是要如何“攻心”才能“制敵”,但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要“攻陷”的是蓉蓉的芳心,要制服的“敵人”是自己的終生伴侶!
  更稀奇的是,眼見自己要再一次扮演“老奸巨猾”的狐狸角色去“暗算”心上人,他的良心竟然沒有分毫愧疚不安,反而沒來由的激動興奮,有一种惡作劇即將成功的得意快感!
  第二天,傅蓉蓉請了一天假,連著兩天徹夜未眠,兩支眼睛腫得像核桃,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傅萱萱和何媽甚至想請王醫生來看看她,卻被她婉拒。
  從小到大,她的身体屬于“超級健康寶寶”型,別說女孩子經常會有的貧血毛病在她身上不可能發生,就連感冒的次數也五根手指數得出來。所以,在她有點幼稚的心里,總是很羡慕別的女孩嬌嬌滴滴的模樣,好像隨時都會癱軟在男生怀抱里,她常想,如果自己能偶爾來個昏倒什么的,不知道會不會比較有女人味。
  今天她雖然還沒有到昏倒的“境界”,但也總算嘗到“頭暈目眩”的感受,想睡睡不著,想撐起精神更辦不到,腳一踏到地面就感覺天花板在搖晃。她不知道這是哪一种病征,只知道她不能思考,一思考就會想起韓倫,一想起韓倫她的心髒就會痛,眼淚就無止無盡的滾落,整個身体更是冷得牙齒直打顫。
  傅萱萱推著輪椅進了她房里,看見妹妹整個人裹在被單里,白色枕頭、白色被單和她慘白的臉色融合在一起,乍看之下只見亮黑的長發散在一片雪白上。
  “蓉蓉,你還好嗎?”傅萱萱憂心忡忡。
  “嗯。”她气若游絲的回答,“我只是沒睡好,不用擔心。”
  “可是,你的臉好蒼白呢!”傅萱萱問,“你有心事是嗎?”
  她歎口气,搖搖疲憊的頭,“我覺得……壓力好大,我……眼冒金星。”
  傅萱萱以為妹妹指的是公事上的壓力,“爸爸這陣子不在,公司里一定很多事都要你決定,不如等明天爸爸回來,你向他請個長假,好好輕松一陣子吧!”
  她苦笑,無奈于這樣巧合的誤解。“也好,我明天會和爸談談。”
  “你要不要吃顆安眠藥睡覺?我拿給你好不好?”
  她搖頭,微弱的笑一笑,“我不能吃安眠藥,一吃就會睡上一整天。”
  傅萱萱從沒見過堅強開朗的妹妹顯得如此無助,她實在不知道要怎么幫蓉蓉。“那……我請何媽幫你端碗熱湯來,你喝點再睡吧,好不好?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呢!”
  “嗯。”她順從的應了一聲,覺得有些內疚,不想讓姊姊為她煩惱。
  几分鐘后,何媽端來熱湯和烤土司,她勉強自己喝下几口湯就再也吃不下任何食物了。
  她闔起眼睛,“謝謝你們,不用擔心我,我睡一覺就沒事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傅萱萱和何媽見狀,悄悄收起碗盤,离開她房間。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當電話鈴聲響起時,昏昏沉沉的她正在和意志力搏斗,努力告訴自己韓倫只是她的幻想,只是一場夢,等她一覺醒來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她勉強張開眼睛,瞥了一眼床頭的鬧鐘,怀疑是誰在半夜一點打電話來。
  伸手拿起電話,把話筒貼在耳畔。“喂!”她含糊的應了一聲。
  “喂,蓉蓉嗎?是我。”
  韓倫!她驟然坐起身子,用兩手捧著電話,“韓倫?”
  “我在你家巷口,你能出來嗎?我很想見你。”
  她的眼淚在瞬間決堤,“不,韓倫,我不行,你听我說——”
  “蓉蓉,我等你,你出來——”
  “不行不行!”她慌亂的叫了出來,她不能去見他,如果一見到他,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了雙腳,會不顧一切扑進他怀里,“韓倫,你听我說啊!我們不能再見面了,我要回美國了,我不能再見你,你听見了嗎?我們不能再見面了!”她一口气說完全部的話,不讓他再有任何打斷的机會。
  電話里一片沉默,韓倫背脊一片冰冷,感覺身体正在一點一滴崩潰,死去。
  “韓倫?”她怯怯喚他。
  “你在開我玩笑,是不是?”
  “是真的,韓倫,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要回美國了,你听懂嗎?我不會再回台灣了!”她緊握電話的手指關節僵硬而泛起青白色。
  “你什么時候走?”他的聲音有點冷,有點無情。
  “下……下星期三。”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天知道,她有多不想欺騙他,不論為了什么原因……
  這么快!根本就是為了逃他而臨時決定的!韓倫憤怒的想大聲吼叫,他料到她會逃,但沒想到她竟然准備逃得這么徹底,這么絕情,這么火速!難道他就這么惹人厭嗎?難道他所有的推測都是錯誤的嗎?
  難道連那個“傅萱萱”也要一并逃走嗎?
  他盡量保持聲音的平穩,冷不防的問:“我明天可以見你姊姊嗎?”
  傅蓉蓉沒想到會有此一問,呆在當場。
  “我想當面邀請她入團。”他必須在第一時間确定那個“傅萱萱”就是“傅蓉蓉”,不然,休想他輕易會放她“回美國”!
  “這……她已經答應了……”
  頃刻間,他全盤的生命力又活了起來。
  “你已經說服她了?”他難掩聲音里的喜悅,和剛才的冷酷判若二人。
  “對……”她不明白他的情緒為何轉變如此迅速,正當她的心碎成千片時,他卻好像渾然不覺,好像她要回美國只是出差三天,好像昨天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好像那個吻只是一場游戲,好像他的告白只是玩笑……
  “那我明天想見她,可以嗎?”
  “嗯。”她總算明白了,原來韓倫只想見到“姊姊”,她的存在与否根本不在他心上,只要“姊姊”能加入劇團,她就算跑到南极去,只怕他也不聞不問……
  松開僵硬發麻的手指,她挂上電話,發現自己的心情异常冷靜,天花板不旋轉了,淚線也已干枯。她用被單緊緊包里冰冷的身体,把臉埋在柔軟的枕頭里,韓倫果然只是她的一場夢,明天再見面時,她就要變成“傅萱萱”,而“傅蓉蓉”將等于完全不存在過……
  虛脫感從四面八方圍剿她的意識,不到兩分鐘,她抱著柔軟的枕頭,枕著心儿的碎片,沉沉入睡……
  傅浩天坐在從舊金山飛往台北的華航客机里。
  這趟飛洛杉磯,原本是和韋老敘舊加談公事——關于成立第四台的事情,他還是想听听老前輩的意見。等往事敘完了,公事也告段落了,他不顧韋立庸反對,在拉拉扯扯中搭上飛往舊金山的國內班机,堅持要先見韋老的寶貝孫子一面。
  想起韋涵陽這個年輕人,傅浩天不由得笑容滿面,他決定在舊金山多逗留兩天果然是正确的抉擇,這個年輕人讓他從頭到腳都滿意透頂,不論是外表、气質、談吐、見識,都是万中選一的人才,但最最難得的是他對萱萱的一片心意。
  兩天之中,一老一少無所不談。一開始,傅浩天還滿心想考倒這位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沒想到最后被難倒的是他自己。別的不說,光是韋涵陽對女儿的了解程度,傅浩天就自歎弗如。駕車送傅浩天到机場的途中,韋涵陽問他:
  “傅伯伯,您當初為什么不告訴傅伯母關于萱萱的事呢?”
  這個問題蓉蓉也曾問過他,但當時傅浩天心結未開,不愿再提起這段讓他痛苦万分的心路歷程,所以他沒有回答蓉蓉的質疑。
  這兩天下來,他從韋涵陽身上看見萱萱未來的幸福,不知道何故,他感覺自己心里那個被悔恨糾纏十几年的死結正在一點一點被釋放,他竟然對這位篤定當選自己女婿的年輕人說出不曾對任何人提起的情感:
  “我不想讓秀琴承受和我一樣的痛苦。”他還記得當時自己說:“當年雖然是秀琴親口和我提出离婚的要求,但我從來沒有怪過她,我知道我不能給她她想要的,我甚至暗自盼望等有一天我能撥出更多心力陪她時,她會愿意重新回到我身邊。”
  韋涵陽臉上淡淡的微笑是全然的了解,全然的体會。
  在這瞬間,他有种難以言喻的神秘感覺,竟然以為秀琴正透過這位年輕人的耳朵,聆听他訴說一切:
  “萱萱發生事情后,我曾掙扎過要不要通知她,但是,就算秀琴回來也無法改變既成的悲劇,多一個人痛苦罷了!再以對她的了解,我知道她會把所有的責任扛在自己肩膀上!她一定會認為是自己提出离婚,所以才造成萱萱……我懂得她,她連決定离婚時也不曾怪罪過我,只顧自責,認為這全是她的錯,她不能為我分擔……她就是這樣的個性,你想,我怎么還能把萱萱的事告訴她呢?”
  說到這里,傅浩天已是老淚縱橫,几度泣不成聲。
  韋涵陽等他稍微平靜后,說:“所以,傅伯伯,您就把自己賠給這場悲劇,同時,也賭上了萱萱的幸福。”
  傅浩天全身血液凍結到冰點,他惊愕的抬起頭,瞪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
  韋涵陽雙手穩定的握著駕駛盤,兩眼直視前方,不動聲色繼續說:“您甘心自己背下這責任的心情,我想我能体會,但,傅伯伯,您有沒有想過萱萱的個性完全像您,她也在默默承受,不想加重您的心理負擔,所以當您把這責任扛下的同時,也把同樣份量的重擔加到全然無辜的萱萱身上。”
  韋涵陽轉頭看了情緒激動的傅浩天一眼,臉上的表情是平穩而鎮靜的。“容我大膽說一句,您和傅伯母所犯下的唯一錯誤,是太為彼此著想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么諷刺,不是嗎?”
  傾刻間,一种全新的影響慢慢融進傅浩天封閉多年的心房——十几年來,除了把無邊無際的遺憾与悔恨不停不停加進這個悲劇,加深它所造成的傷害之外,他又做了什么?他又為萱萱想過什么?
  從那刻起,兩人不再言語,直到分別前,傅浩天用顫抖的手与韋涵陽緊緊相握,仿佛在宣告將女儿的未來交托在他手上……
  韋涵陽的話,直到此刻還字字句句在傅浩天耳邊回響,他也依然難以平复心靈的震撼。
  也許是上帝終于原諒他所犯下的錯誤,也許是秀琴在天上的保佑,傅浩天相信韋涵陽是天神下凡,簡直是特地為了自己苦命的女儿而誕生的保護神!
  “韋涵陽……”傅浩天低聲念著未來女婿的名字,一股莫名而完全的解脫感降臨,他心存感恩的闔起眼睛,“他的英文名字叫迪恩……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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